“我……一下子太过激动了,忘记了,真是好险。”

安星眠叹了口气,把地上那些书小心地重新捡拾起来。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不忘去心疼一下这些珍贵的古籍。整理好书之后,他才重新坐下来,向雪怀青讲述了之前发生的一切。雪怀青听完之后,也是满脸惊骇:“这一切果然只是骗局?可是——这样的骗局是为了什么啊?难道有什么人和长门仇深似海,一定要消灭长门不可?”

“这就好比一个大圈,绕来绕去又绕回最初了,”安星眠有些苦恼地两手托腮,“其实,如果天藏宗的藏书洞窟真的是为了印发地底火山而存在的话,反倒是最能说得通的解释了。从一开始我和老师就在猜测,长门到底哪点得罪了皇帝,以至于他会那样龙颜大怒,现在看来,长门并非得罪了皇帝,而是得罪了另外的人,而这个人竟然想出这么一个奇招来欺骗皇帝,利用皇帝对长门下手。唉,转来转去还是转到了起点,又得去找寻这个莫名其妙的‘仇家’了。”

“但是至少,你证明了长门是无辜的,这不是一个很大的收获吗?”雪怀青安慰他说,“前些日子,你看起来真是相当颓废,那是你怎么样挂着笑脸都假装不来的。”

“我也知道,真是很抱歉,”安星眠叹息一声,“但是请相信我,从今天开始,从这一刻开始,虽然长门含冤受屈的事我一定会想办法追查到底,但我不会再让它影响我的内心了。也许这样我会在‘不纯正的长门僧’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也永远不可能成为老师那样受人尊敬的夫子,但这才是我,真正的我。”

“我喜欢看到这样的你。”雪怀青冲口而出,随即马上发现不妥,慌忙把脸扭过去。安星眠也呆住了,没想到这样的话语会从雪怀青的嘴里说出来,固然心里有些心花怒放,却也马上反应过来——不能让姑娘太过尴尬。他搔了搔头皮,迅速硬生生地转移话题:“既然已经确定了此事是一个阴谋,我想,我们必须离开地下城了,一定要尽早找出这个阴谋的源头。”

雪怀青定了定神,直到感觉脸上的热度退了下去,这才转过头来:“可我们应该从何查起呢?连皇帝都被骗了,可见这个计划一定谋划已久而且十分缜密。”

“但是我们不是已经找到了第一个破绽吗?”安星眠说,“既然他们在《殇阳血》的曲谱上失算了,就一定还会有其他的疏忽留下。我们需要认真地想一想,突破口可能在哪里。”

“还是上次我们所说的,我们在这两桩看似不相干的事件之间的奇妙的……联系,”雪怀青硬生生地把安星眠曾用过的“缘分”两个字换掉,“为什么那个太监会同时出现在两件事中? 为什么两件事里都有长门僧的身影?只是一种巧合么,还是巧合中有着因果关系?”

安星眠想了一会儿,狠狠一拍大腿:“我们能不能这么想,其实这两件事根本就是一件事?”

“根本就是一件事?”雪怀青微微皱起眉头,眼神却亮了起来。

安星眠兴奋地说:“如果我们假定两件事可以合并为一件,那么,一切的起因,可能都来自于几十年前那些金吾卫的那一次追杀行动。所以我们只要揪住这一条线索,就有可能顺藤摸瓜地找出全部的真相。能不能麻烦你把须弥子所告诉你的当时的情形再给我讲一遍?尽可能详尽一点,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要错过。”

雪怀青又重新回忆了一遍。她的记忆力本来就不错,何况事关义父一生的痛苦和遗憾,在须弥子讲述的时候,她也一直用心在记。此刻重述一遍,自信基本不会有任何遗漏。安星眠认真听完,开始动脑子思考。

“金吾卫捉拿一个女天罗,是为了什么?”雪怀青猜测着,“天罗以刺杀为本业,会不会是那个女天罗杀害了什么皇朝里的重要任务,比如王公大臣或者皇亲国戚之类的,所以金吾卫才会去追杀?”

“我觉得不是太像,更像是涉及一些隐秘的事项,”安星眠说,“你想想,如果是捉拿刺客这种事,大可以大张旗鼓地公开进行,甚至于满天下贴逮捕公文都没问题。那些金吾卫为什么要乔装改扮隐匿行踪?为什么整个事件从头到尾都处理得神神秘秘不能见光?”

“说得也是,”雪怀青想了想,“我以前也见识过从宫里出来办事的人,一个个神气活现,恨不得把官职写张纸贴脑门上。照这么说来,那一群金吾卫捉拿这个女天罗,的确应该是属于某些不能外泄的秘密任务的。”

“而且还有一个关键,就是那个婴儿,”安星眠说,“虽然我对天罗不是很熟悉,但也可以想象,这应该是一群训练有素、冷血嗜杀,几乎没有个人牵绊的人,否则不可能完美地完成刺杀任务。但她为什么会带着一个婴儿逃命?我的想法是……”

“金吾卫要抓的不是那个女天罗,而是那个婴儿!”两人一起异口同声的说了出来,都感到颇为兴奋。

“而且他们要的不是活婴儿,死了的也行!所以后来他们才会在附近山村找到了你义父一家,杀害了你义父的妻儿,用烧焦的尸体带回去复命,正相反,倒可能是皇家的耻辱!”

两人再次找到了默契,他们对望一眼,又同时说了出来:“私生子!”

安星眠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兴奋地搓着手:“没错,那多半是一个宫里某个嫔妃生下来的私生子,大概是委托了那个天罗带出去,结果还是被金吾卫追上了,所以才发生了那一起恶战。皇帝的某一个妃子竟然生下私生子,那真是奇耻大辱,让皇帝的脸面河村,动用金吾卫去杀人灭口,完全说得通。嗯,那时候是圣德十一年,正是圣德帝在位的时候。圣德帝好女色,三宫六院里美女如云,自然难免会冷落其中一些人,搞出私生子来倒也不足为奇。”

“但是……这件事又和长门能扯上什么关系呢?”雪怀青说,“尤其是,再怎么丢皇家的脸面,也不过是区区一个私生子,哪至于就要仇恨天底下的长门僧呢?”

“说得也是。”安星眠有些沮丧地重新坐下。雪怀青的说法是有道理的,皇宫里冒出个私生子固然是足够让皇家丢脸,但也就仅此而已,杀上一些人灭口是有可能的,要说为了一个私生子而如此大动刀兵,未免有些太过小题大做了。比起其子宏靖帝,圣德帝确实算不上一个太好的皇帝,但他的一生其实也并未做过太大的恶事,至少不是一个祸害百姓的暴君昏君。更何况,这件事怎么就能和长门僧扯上关系了呢?

“不会是……不会是……”雪怀青小心翼翼地说,说了一半就停下来了。

安星眠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她想要说什么,不由得哑然失笑:“你不就是想说那个奸夫会不会是个长门僧么,没什么关系,我也正在朝这个方向猜测呢。但是还是说不通,一个私生子而已,犯得着为此陷害天下所有的长门僧么?除非那是个疯子,可是疯子怎么能制定得出那么庞大周密的计划来?那绝对是一个头脑冷静极度精明的人才能串联起来的计划。”

雪怀青默然,回想整个事件以长门高僧的肉身开场,一直到皇帝大动雷霆之怒,其间所花的心血财力难以计数,最后也确实让皇帝完完全全落入彀中。这绝不会是某个疯子出于妒火或是其他什么原因而一拍脑袋想出来的复仇计划,当中显然还藏着更深更合理的原因。

“无论怎么样,我得离开地下城了,”安星眠说,“既然最终的溯源很可能和当年皇宫里的某些事件有关,继续窝在这里也没用。”

“去天启城?”雪怀青问。

“对,去天启城,”安星眠说,“去打探一下,圣德十一年到底发生了哪些值得一提的怪事。”

“那我们明天就出发吧。”雪怀青说。

“我们?”

“当然是我们。”

“没错,当然是我们。”安星眠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和雪怀青之间,好像再也没有什么需要虚伪客套的了,那或许是因为,雪怀青有一丝精神力永久地留在了他的身体里。

再度来到天启城,雪怀青原以为自己会依然无感;依然觉得这座城市和天下所有城镇村庄一样千篇一律乏善可陈,但很快地,她就发现自己的心境起了变化。她开始觉得天启真是一座气象宏大的帝王之都,充满了一种别的城市所无法比拟的庄严和大气,走在这样的城市中,似乎人的心胸都会变得更开阔一些。

我这是怎么了?她有些纳闷,觉得自己过去并没有这种可能去在意这些,后来她才想明白,那大概是因为安星眠在身边的缘故。孤身一人的时候,她只想尽快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把自己和这个热闹喧嚣的世界隔绝开;但有了又说又笑的安星眠在身旁,她也逐渐变得言笑晏晏,开始认真倾听安星眠信手拈来的讲解,而不再是敷衍地点点头左耳进右耳出。

她也不知道这样的变化到底是好是坏,不过相应带来的另外一个变化则是:她不那么在乎自己的变化了。从安星眠的身上,她仿佛也找到了一些对自己有益的启发:顺其自然,变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要总去纠结于“我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为什么开始有这些奇怪的想法”。

没什么奇怪的,我就是我,她这样对自己说。

所以往昔冷漠的尸舞者如今也慢慢开始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了,她会指着刻意保护起来的残缺雕塑向安星眠追问来历,她会看着路边卖艺的杂耍摊,和安星眠一起低声取消那个玩刀大汉的刀法之拙劣,她也会偶尔在卖花姑娘面前停下来,看着花篮里或白或粉的百合花,露出喜爱的表情。

“这世上的植物,不光只有制毒炼药一种通途,拿来欣赏欣赏,愉悦一下我们的眼睛和鼻子,其实也是挺好的。”安星眠说着,掏出几个铜锱,挑了一把看上去嘴新鲜整齐的白色百合,捧在手里递给雪怀青。

“送给你的。”他说。

雪怀青很自然地接过来,手里捧着香气清甜的百合花束,和安星眠一起走过这条街,才忽然意识到:这好像是这一辈子第一次有人送花给她,更是这一辈子第一次有男人送花给她。她的心里有一种温情开始涌动,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不错的,要是身边能一直有安星眠的陪伴,似乎也不算坏,不,应该说是似乎也很好……

安星眠好像是在刻意地调整情绪,也好像是要为了过去几个月的辛苦日子对雪怀青做出补偿,带着雪怀青一直在天启城里游玩,好像没有任何正事可做。当然,两人都经过了河洛手艺的易容改扮,就连带在身边的尸仆都修整了一下面容,要知道,通缉两人的访牒还没撤销呢。

不过雪怀青心里明白,安星眠表面上很轻松,心里其实一直在想着应该从何查起。圣德十一年,也许还要包括之前的一两年,那么长的时间跨度,发生的事件太多太多了,总需要先理清头绪。而且安星眠好像也找到了查找的方向,这几天的每一天傍晚,他都会带着雪怀青去造访天启城的各处小酒馆,专门和那些上了年纪的饕餮酒徒搭讪,动不动就请别人喝酒,这样的人物自然是大受欢迎的。当然,他也为自己找到了适合的身份伪装,假装自己是澳洲知名杂学家何一帆的学生,是来考察中州各地的民间故事和坊间杂谈的。

为了不引起他人的怀疑,他一上来并没有询问圣德十一年,而是从圣德皇帝之前的宣肃皇帝时代开始问起,边问边煞有介事的记录,不时追问各种细节,极富耐心,力求不露丝毫破绽。雪怀青懂得他小心谨慎的用意,所以也极力配合着他,装成何一帆的另一名学生。好在易容改扮之后,她的面孔十分平庸,不会引人注目。各式各样的酒客喝着酒,倾倒着记忆中的轶闻怪谈,光是听听这些故事倒也很是有趣,雪怀青甚至想,假如她真是那个什么何一帆的学生,这些素材已经足够编出一本书来了。

八九天之后,总算快要问到圣德十一年了,两人走在城里的脚步也格外轻快。想到晚上就有可能接触到这个秘密,安星眠自然是有些兴奋,雪怀青却有些发愁。她十分担心,与女天罗有关的事件可能是埋藏极深的隐秘,根本无人得知,那么或许就听不到什么与圣德十一年相关的信息。如果是那样,安星眠会不会又变得急躁消沉呢?但愿不要。

“今天下午去哪儿?”吃完午饭的时候雪怀青问。两人游玩了一上午,索性直接回客栈,让伙计送饭进屋。她好像已经有点习惯了这样吃吃喝喝无所事事的游荡日子,虽然长门僧和尸舞者都提倡艰苦的修炼,但修炼这种事儿,一旦放下,要重新捡起来就不容易了。

“可以休息半天,养精蓄锐,”安星眠说,“今晚将要有很多问题要问。再说了,天启城咱们也逛得差不多啦。”

雪怀青笑了起来:“真难得。我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像这十天一样,什么事儿都不做,就是在一座城市里闲逛。小的时候在村里,因为总是有人类的孩子欺负我,所以我成天待在家里,连附近的山头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现在没人敢惹你了,谁要惹你,你就把他做成尸仆。”安星眠开玩笑说。

雪怀青还没回答,门外忽然想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如果全天下的长门僧都和你们为敌,你们打算把他们全部做成尸仆么?”

安星眠一跃而起,猛然拉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满脸尘土、肤色黝黑、表情木讷的中年汉子,看样子像是个农夫,但这个农夫在他看来颇为眼熟。他仔细想了想,有些不大确定地说:“你……我们好像在研习会上见过,你也是个长门僧,是吗?”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肯定:“是的,你是跟随着了尘宗的符真夫子去的,但一直跟随在他身后,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所以我才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的记性倒还真不错,不愧是研习会上的论辩高手,头脑是一等一的,”农夫一样的中年汉子木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可惜的是,你把长门的一切记在了脑子里,却并没有写在你的心里。”

安星眠没有回答,全神贯注地提防着。果然,这一句话刚刚说完,这个不知名的长门僧就猝然发难,他右手伸出,手指曲张,拿向安星眠的左手手腕,赫然也是关节技法,只是出手的方位力道都和风秋客所传授的羽肌技法大不相同,看来这是纯正的东陆武技。他心里暗暗警惕,左手腕反手一振,指节弯曲如钩,反扭对方的十指。

见到安星眠以攻代守,长门僧也微感惊讶,但他变招奇快,握掌为拳,格挡住了安星眠的这一扭,随即左手出招,横切对方的左手腕。安星眠急忙缩手,却发觉长门僧的拳头上有一股隐隐约约的黏力,吸住自己的左手无法收回。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一招显然是对手习练许久的杀招,即便化解了,后面必然还有更加厉害的后招,不能再这样纠缠下去。他本来伸出一半的右手停住不动,却猛然一低头,狠狠用额头向着对方面门撞了过去。

长门僧显然没有料到安星眠会用这种类似于市井无赖的战法,猝不及防下,只能急忙撤手,同时身子向后一仰,整个身体几乎折成了弓形,这才躲过了这一击。他紧跟着急忙后撤两步,退到了楼梯口处,安星眠并没有追击,而是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进来说话吧。”

长门僧看了他一眼,大步走进房里,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安星眠关上房门,为他倒上茶:“请问这位夫子如何称呼?”

“骆血,不是下雪的雪,而是流血的血。”长门僧说。

安星眠吃了一惊:“骆血?二十年前名震一时的‘血煞刀’骆血?传说中比天罗还厉害的杀手?”

“血煞刀早已废弃,”骆血回答,“现在我不杀人,不动刀,充其量扭断人两条胳膊,而且经常扭完之后再替人接上。身为长门僧,不得不如此。”

“我倒是觉得,身为长门僧应该把胳膊伸出去让人扭断,然后回家自己接上……”安星眠喃喃地说。

雪怀青看着骆血:“骆先生今天来到这里,应该不是为了杀星眠而来的吧?我觉得你没有什么杀气。而且你的关节技法不如你的刀法那么好用,想要杀他,还是得带刀。”

骆血哈哈笑起来:“小姑娘说话很直白啊。不错,我原本是想杀他的,尘封多年的宝刀也重新从地下掘出来随身携带,但我从二十六岁那年受到一桩极大的冤屈之后,就发下誓言此生绝不冤杀一个人,所以我先跟踪了你们一段时间。”

“可是,我们俩都已经易容改扮过了啊,你怎么能认出我们的呢?”雪怀青忍不住问

“我可不是从天启城开始追踪你们的,”骆血说,“我从你们防火烧掉千云堂之前就一直盯着你们了,所以你们俩离开河洛地下城的那一天,我从身形上就认出来了。这之后我随着你们一路到天启,每天陪着你们逛街,晚上在各个小酒馆陪你们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