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安星眠摇摇头,“长门僧的尸体,我自己来收。”

这一夜就这么折腾着结束了,雪怀青索性直接用冥想替代了睡觉,到最后也是在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出于冥想状态还是在冥想时睡着了。总而言之,中午结束冥想时,她觉得精神还不错,而吃过饭之后,安星眠就来找到她了。

“你怎么样了?尸体处理好了吗?”雪怀青一边问一边打量这对方,觉得安星眠的气色也还不错,知道没有什么负面情绪直接外露。

安星眠笑了一笑:“别想那么多了,我都还没郁闷至死呢,你大可不必替我担忧,该处理的事我也会自己打理。我来找你是想领你出去逛逛。”

“出去逛逛?”雪怀青很是意外。她原本以为安星眠会在那间书房里一直闷到全身长绿毛为止,没想到这家伙会主动约自己外出。

安星眠点点头:“这些日子来往奔波,实在是太辛苦了,我又满脑袋都是事,其实作为白大哥的结义兄弟,我也算此地的半个主人,应该好好招待你才是。今天下午天气不错,正好去逛逛,看一看云中的风物。”

天气不错?雪怀青抬头看看窗外天空中阴沉沉的乌云,有点想笑,却也明白安星眠的心思,他希望至少在自己面前能把这件天大的事尽量放轻,尤其在昨晚的事件发生后,他更不想自己为他担心。一时间她有些喜忧参半,不明白这究竟算是安星眠在意她照顾她呢,还是算是这个家伙仍然把自己当成不能共同分担忧患的外人。但想了想,她还是没有把自己那套“一切城市都是一个样子”的理论搬出来,而是展演一笑:“那很好啊,我还没有仔细看过云中城什么模样呢。”

云中城什么模样?走了一下午,雪怀青觉得自己还是说不上来。走过的街区和道路不少,她却并没能够留下什么太深的印象,或者说,压根就没有印象。这座城市的建筑风格如何,人文风物如何,姑娘漂不漂亮小伙英俊不英俊,完全不在她的关心范围之内。她只是始终忧郁地注意着强颜欢笑的安星眠,却又不知道怎么去宽慰她。

“那个捏面人的哑巴老伯出来摆摊了啊,他可是很有名的,”安星眠伸手向前一指,“他在宛州各地摆摊捏面人已经有三十多年了,不过待在云中的时间最多,价格很便宜,捏出来的面人却很精致,手工一流。听说还有外地人专门到这里来找他捏面人呢。”

前方的小摊果然围满了人,看来生意不错。雪怀青淡淡地一笑,表示“我听到了你的描述”,跟随着安星眠挤到人丛中。这个捏面人的老人看起来鹤发童颜满面红光,十指更是灵动非凡,五彩的糯米面团在他的指缝间揉捏着,很快就形成了一只小鸟的雏形。人们纷纷喝彩,可惜雪怀青对此还是兴趣全无,目光无意识地四处游移,而且她敏感地鼻子玩到面人里染料的气味就觉得不舒服。忽然之间,她的身子微微一震,扯了扯安星眠,低声说:“快跟我来!我看到了上次和章浩歌同车的那个大胡子!”

安星眠马上想起来,上一次在小镇上见到章浩歌时,雪怀青一眼扫过,立刻说出车上有“两个壮汉,一个大胡子,还有一个瘦瘦的中年人。”瘦瘦的中年人是章浩歌,而那个大胡子,安星眠并没有看清面相,却不料雪怀青目光如炬,一个照面就已经记住了对方的形象。他赶忙把刚买的面人塞到怀里,跟着雪怀青离开面人小摊,顺着她隐蔽的手势看去,果然在小街的另一头看到了一个满脸大胡子的男人。奇怪的是,那个男人竟然丝毫也不加掩饰,正在直直地瞪视着两人。看上去,他并不想掩饰身份。

“是祸躲不过。”安星眠说着,索性也径直迎上去,雪怀青跟在身后,有些后悔没把尸仆带出来。眼下如果要打架的话,没有尸仆可太不利了。

大胡子男人等着两人来到他面前,用不太自然地低沉嘶哑的嗓音说了句“跟我来,但别跟太紧”,随即转身向西而去。安星眠没有犹豫,等他走出几十步后,果断跟了上去,随着他离开这条街。他以为此人会把他们领到一个荒僻无人的所在,没想到他却很快拐到了云中城相对繁华的一条大街上,进入了一家钱庄。安星眠不由得眉头微皱。

“有什么不对吗?”雪怀青问,“所谓大隐隐于市,在这种开起来繁华热闹的地方会面也没什么不对的吧。”

“不是因为这个,”安星眠摇摇头,“这一家钱庄……是和我家合开的。他是想要告诉我,他们对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这大概就是孤家寡人的好处了吧。”雪怀青耸耸肩,和安星眠一起进入了钱庄。刚一进门,马上又伙计去把门板放下,关闭店门,这让她更加警惕。但大胡子就站在柜台边,赤手空拳,也没有一大群人如她想象的那样一下子涌出来围住他们,不想是要动手的架势。

大胡子慢慢走上前来,慢慢伸出手,手上捏着一封信。他只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却有如惊雷闪电,一下子让安星眠的脸色惨白如纸:“这是你的老师章浩歌留给你的遗书。”

第十章 伪

星眠:

见到这封遗书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再了,很遗憾,在走到人生尽头的时候没有你的陪伴。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很好的学生,也是一个非常有悟性的年轻学者。虽然我知道你进入长门的时候并非心甘情愿,但我一直相信,你会成为一个真正有信仰的长门僧,成为后世最敬仰的夫子。

但我实在没能料到,这些信仰竟然是建立在一个天大的谎言之上的。不只是你我,千百年来,虔诚的长门修士们都一直被他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这个真相让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更加让我感到愧对于你。作为你的老师,我觉得我把你引入了一条歧路这样的错误实在难以弥补。我唯一能做的,是在临死前把真相告诉你。至于在知道真相后你会做什么,那将由你自己来决定,我只希望你不要恨我。

让我从头开始说起吧。我们在南淮分手之后,我去求见了宛州总督。我原本以为,这一趟一定是有去无回,但没想到,宛州总督并没有太过为难我。他同意了见我,并且耐心倾听了我的诉说,然后他对我说:“章夫子,你是我的恩人,更是我所尊敬的人,我当然希望我能够帮你。单你必须知道,皇上的命令,天子的金口,是不容许我们这些下臣有所违逆的。但是我也许有另外一个途径可以帮到你。” “什么途径?”我急忙发问,“只要能有办法阻止这一切,要我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

“是否能阻止这一切,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不是我说了就能决定的,”宛州总督说,“必须要他开口才可能算数。”

“他是谁?”我刚刚问出这句话,就意识到这是个多余的问题。在东陆的土地上。总督所想的,是想要让我面见皇帝。

不得不说,这个总督还是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做出了对我最大的照顾。他名义上没有违反律法,还是把我“收监”了,单一直把我关在一间单独的监牢里,非但没有任何拷打用刑,饮食床铺都很舒适,老实说,比我们苦修的条件还好,让我相当不习惯。但他已经为我做到了这个地步,我不好意思再去麻烦他降低条件,只能自己在每晚睡觉时把棉褥子取下,继续睡木板床。我在牢里无事可做,也没有书读,除了冥想之外,就是惦记着外面的情况,不知道长门究竟怎么样了,不知道你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

大约过了一个来月的时间,有一天夜里,监牢的门突然被打开,我在睡梦中就被不由分说拖了出去,五花大绑后被带上了不透光的头套。那一刻我反而心中窃喜,因为我知道,这必然是要让我将皇帝了。

我被带着高高低低地行走,或者说,基本上是被拖着走的。最后我凭感觉判断是被带到了一辆马车里,并且能听出有一个人在隔着帘子向我说话。我曾经参加过皇帝召开的法会,一下子就听出了他的声音,看来皇帝的这一次出行的确是相当秘密,不知道他在防着谁。

“松绑,解开他的头罩吧,没有必要了,”皇帝说,“我记得这位章夫子,他曾经参加过我号召的法会,他也一定能听出我的声音来。”

于是我又被松绑并且解开了头套,发现自己果然是被带到了一辆马车里,单着并非我见过的皇帝御用的豪华座驾,只是一辆普普通通的车子,还散发着隐隐的油漆味。想来皇帝出了宛州总督等寥寥数人之外,其他人一概不想见,索性一路委屈自己。

从人们都退了下去。车上只有我和皇帝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层黑色的布帘子。我有无数的疑问想要询问,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到时皇帝先开口了:“章夫子,你一定在心里痛恨我,觉得我是一个冷酷残忍的暴君吧?”

虽然他看不到我,我还是下意识地摇摇头:“皇上,这些年你施政如何,我多看在眼里,即使不能用圣主明君去赞美你,至少你也绝不是昏聩残暴之辈。所以我只希望这一切都只是误会,或许你对长门了解太少,或是收了他人挑唆,才会犯下这个错误。”

“错误?从长门僧的身体里调出来的东西也会是错误么?”皇帝冷冰冰地说。

“长门僧的省体力?”我有些奇怪,但马上想到了之前高僧的肉身自焚事件。那一刹那我有些明白了,原来皇帝还真是被这起自焚事件所激怒,单并非应为烧毁的肉身本身,而是在于从里面掉落出的物件,我于是忙问:“是和那具被迎入帝都的肉身有关的吗?”

“从那具肉身里,掉落出了一副刻在金属上的地图,因此没有被火焚毁,”皇帝森然说道,“然后我沿循着那幅地图,找到了一些东西。你可以看看。”

帘子先开了一点,皇帝凶下面递给了我一些纸张:“我相信,这是一些足够毁灭你的信仰的东西。”

(一下部分和安星眠所收集的资料差不多,从略。)

我放下这些纸张,头脑里兀自有些迷迷糊糊的:“这是什么意思?毁灭世界的传说,和我们长门又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你们长门里有一个宗派叫做天臧宗的么?”皇帝文。

“我知道,而且和他们还算有所来往。”我回答。

“那你知道不知道天臧宗到底在做些什么?”皇帝又问。

这个问题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您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不就是一些普普通通的长门僧么?您对长门那么感兴趣,理应知道一个长门僧的日常生活大致是怎么样的吧?”

皇帝冷笑了一声:“理应知道?你自己作为一个长门僧,又知道不知道天臧宗背地里所干的事情呢?让我来告诉你吧,他们之所以名为‘天葬’,就是因为他们想要像传说中的龙渊阁那样,建立属于自己的藏书洞窟,只不过这些洞窟全都深藏于地下。而这个工作,他们已经进行了上前面了,如今在九州各地遍布着几十座这样的洞窟!怎么样?和你刚刚读到的那些东西放在一起相互印证,你能想到些什么?”

我,立刻就呆住了。皇帝想要说明什么,我已经再清楚不过了。我用颤抖的双手再次翻开刚才那些纸页,在幽暗的光线下把它们再读了一遍。没错,上面的字迹不会改变,真想也无法动摇。在那一刹那我才明白过来,原来长门存在的目的,竟然仅仅只是为了掩护这样一个巨大的阴谋。至于为什么有人会设下这样的阴谋,目的是什么,我已经难以去想得太深了。

而我也总算明白了皇帝为什么会如此动怒,如此决绝,如此不惜任何代价地来对付长门。这已经不是动摇他的统治的问题了,而是关系到整个九州的生死存亡的,他动用任何手段似乎都不算为过。我修行多年,本来就很难对旁人燃气恨意,现在对皇帝更是生出了一种理解。面对着天平一端的整个天下,长门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砝码。

“所以你逮捕所有的长门僧,其实只是为了天臧宗而已,对吗?”我说,“但是光捉拿天臧宗容易引起人们对他们的特别关注,加入这个秘密流传了出去,人心的恐慌会达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因此你索性拉上课整个长门来作为幌子。”

“你觉得我还有别的选择余地吗?”皇帝疲惫地问,“如果换了是你,你又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我沉默了。仔细想想,加入把我放在皇帝所处的境地,我也未必能做得比他更好。而此时此刻,我的心里除了震惊、愤怒、迷茫、悲伤之外,更多的是一种绝望。回想起来,我自幼开始信奉长门,一直努力追求着终极的真道与内心的宁静,长门不只是一种信仰,更是我的生命。但是现在,有人告诉我我的生命是虚假的,这样我应该如何自出?

“但是,一切的文字都是可以伪造的,”我干巴巴地试图捞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怎么能肯定这些都是真的呢?”

“我会让你看到证据的,”皇帝说,“虽然我没有亲自去,但已经有绝对可靠的人替我去看过了,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亲眼验证一下。”

(一下不跟描述章浩歌去往青余岭的经过,和安星眠的所见相同,从略。)

这以后的事情,我想你也差不多知道了,那一天在惠安镇,虽然只是挑开布帘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你,我想你也一定看到了我。我无须为我的行为作出任何解释,我背叛了自己的同门,只是想要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长门固然着重追求个体的修行,单如果把苍生视为无物,那首先就失去了做人的资格。我想,在长门僧的身份之外,我首先是一个人,诗人就不得不做一些 让自己痛苦的事情。我们应痛苦来修炼终身,试图让自己在痛苦之中超脱一切,寻找生命的真谛,单到了最后才发现,其实痛苦才是生命的本质,舍此之外再无意义。

如今我的使命已经差完成得差不多了,能不能从天臧宗得同门那里撬出那些藏书洞窟的具体所在,已经不是我能左右的了。我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也到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羞惭于成为长门叛徒这一事实,以至于再也无颜继续苟活于世。我并没有觉得我做错了。我只是感到了一种疲倦,一种失去一切后无所适从的迷茫,这种疲倦让我多年来修习出的韧性和坚持化为乌有。我想我已经没有心智再去等到解脱的那一天了,我只能自己解脱自己。

不必为我哀声,我的学生,这是每一个人都必将会达到的终点,只不过是或迟或早而已,并没有太大的分别。我给你留下这封信,也仅仅是为了把那些不知道的事情都向你讲清,以消除你的疑惑。我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嘱咐或者吩咐你的,你是一个聪明而有主见的年轻人,无论长门的本质如何变迁,你终究是你自己,做好你自己就足够了。

至于唐荷,也不用我多费口舌,我相信你一定会照料好的。

就此别过了。我的学生,我终于可以跨过最后一道长门了。

安星眠手里握着这封遗书,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对于章浩歌的死,他其实老早就有心理准备,早在章浩歌离开他独自一人去求见宛州总督的时候,他就已经聊到了会有这样一天,但是他猜到了结局,绝没有料想到过程会是这样。一个长门僧会自杀,一个叫章浩歌的长门僧会自杀,对他的冲击力是在太大了。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身子也有些摇晃,雪怀青连忙伸手扶住他。

雪怀青虽然并没有阅读这封信,但也大致能猜到一点,她只能轻轻拍一下安星眠的肩膀,稍微犹豫了一下,手就停留在那里,没有松开。

“人总有一死,”她轻声说,“但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我不知道……”安星眠伸手扶着额头,“究竟是人为了信仰而活着,还是信仰依附于人而存在?我们该如何取舍?”

雪怀青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安星眠这句话似乎有点胡言乱语的味道,却又似乎发自肺腑,让她感受到这个男人内心的痛苦煎熬。

“艺术看完了,他交代给你的事情你也清楚了么?”大胡子男人的发问让两人稍微回过神来。

“全都清楚了,谢谢你,请问你如何称呼?”安星眠勉强点点头,纵然还是心如刀割,但仍然努力保持着礼节,毕竟老师的遗书就是对方带来的。

“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反正已经没用了。”大胡子男人说。他的嗓音听来非常奇怪,就像是压了一块石头一样,有点刻意地哽着嗓子,极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