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荷看着他窘迫的样子,不由得扑哧一乐,对他的防备之心大减。她走南闯北,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很容易就可以判断出,眼前这个人是个性子直爽而且不大有心眼的人,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最让人舒心不过。她就像老相识一样拍拍白千云的肩膀:“好啦,也不会那么糟糕的,我和安星眠确实好久没见了,大家一起喝喝酒聊聊天,也是好事。”
白千云如释重负:“那就多谢你了。等他到了云中城,我再派人来通知你……不对,我会直接派车来接你。”
“没问题。”唐荷抿嘴一笑。但当白千云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又叫住了她:“请等一等。我看你的表情,好像很忧虑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了?”
白千云犹豫了一下,忽然咬咬牙:“告诉你也好,希望你能劝住安兄弟,让他就此放弃,别再调查长门的事了。我是肯定说不过他的,但也许他会听你的话。”
唐荷轻轻摇了摇头:“我了解这个人。他下定注意要做的事,就和我哥哥一样,没有人可以劝得住。你不必告诉我了,我只希望尽快忘掉长门的一切,那是我过去几个月里一直在努力做的事情。”
“那都是为了你的哥哥,那位名叫章浩歌的长门修士,对么?”白千云问。
“他一直是我心目中最为尊敬的人,”唐荷神色黯然,“可惜的是,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白千云看着他:“如果我告诉你,你还有机会能再见到他呢?”
唐荷刹那间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章浩歌并没有死,宛州总督并没有杀掉他,”白千云的腔调有些奇怪,“非但没有死,而且他还正在干着一件和长门有关的十分重要的事情。”
唐荷一下子激动起来,不顾礼节地揪住了白千云的袖子:“他没有死?他在哪儿?他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快告诉我!”
白千云低叹一声:“别那么兴奋,我恐怕你会大失所望。”
“为什么?”唐荷急忙问。
白千云接着说的话就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插在唐荷心上:“他现在正在利用自己长门夫子的身份,帮助皇帝的密探诱捕其他的长门僧。已经有不少人上钩了。”
“这不可能!”唐荷近乎尖叫起来,“我哥哥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那么做的,绝对不会的!”
“唐小姐,你先小声点,”白千云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让人知道你有一个做长门僧的哥哥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又补充说:“不过么,如果他们知道你哥哥是章浩歌,兴许会放你一马的。”
唐荷很是恼火:“你是不是专程来消遣我的?我很累了,没工夫和你开玩笑。”
她转过身,怒气冲冲地向戏班的方向走去。白千云也不阻拦,只是在背后冷笑一声:“我还以为安兄弟看上的女人会有多么高明,现在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个没脑子的傻娘们而已。”
唐荷狠狠地呸了一声,却也意识到自己就这样走掉很是不妥,似乎是在着急着逃避什么。她缓缓停住脚步,白千云把手里的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你以为你有多了解你哥哥?你以为你有多了解长门?凭什么就那么武断地觉得我是在骗你寻开心,甚至不愿意稍微花点力气去查一下真相?你如果就这样转过身一走了之了,今天晚上你睡得着觉?恐怕明天你还得上门来找我。你们这些蠢娘们怎么一个个都喜欢这样自己骗自己?”
听完这番话,唐荷果真走了回来。她来到白千云面前,仰头直视着这个虽然拄着拐杖,却仍然比她高出许多的魁梧男子,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什么蠢娘们,我也从来不骗自己,所以我要你带我去找我哥哥,弄清楚这件事的真相。如果是你弄错了什么,我会找把刀子亲手阉了你,让你三条腿一起瘸。”
出乎她的意料,白千云既没有因为她的讥讽自己残疾而生气,更没有因为她恶狠狠的威胁而反唇相讥,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之后,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够泼辣!这才像是我安兄弟喜欢的女人!我向你道歉,以后再也不叫你蠢娘们了。明天白天,你到城东的千云堂铁匠铺来找我,我会想办法带你去见章浩歌的。”
说完,他扭过身子扬长而去,虽然使用双拐协助行走,却是步履如风,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唐荷一阵啼笑皆非,但却也隐隐觉得,这个男人很有意思,即便他粗鲁起来骂自己是“傻娘们”“蠢娘们”的时候,也并不招人讨厌。相比之下,安星眠在自己身边总是规规矩矩处处守礼,似乎反而显得很无趣。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的思绪马上被义兄章浩歌的以外消息所占据。无论如何她也不敢相信,章浩歌会在那样短的时间里由一个无畏的捍卫者摇身一变成为叛徒,那不但不符合常理,也和她心目中兄长的形象相去太远。
但白千云说的对,万事皆有可能,武断地把这一说法斥之为谎言,只能体现出内心的怯懦罢了。不知怎么,虽然和白千云刚刚认识,也不过说了几句话,她心里却憋了一口气,绝不能让这家伙小看了自己。所以她打定了注意,天一亮就去城东千云堂,一定要弄清楚事实的真相。
“这下你满意了吗,哥哥?”唐荷忍不住自言自语,“你把所有人都拉下水了。”
二
安星眠绝对信自己的眼睛,他不会看错的,马车里的那个人就是章浩歌,他的老师章浩歌。几个月以来,他一直以为章浩歌已经死了,但万万没想到,老师不但还活着,更是在做着一件完全与他的理念背道而驰的恶事。他甚至想要像那些小说里写的那样,狠狠掐自己一下,以便确定自己并不是陷在一个噩梦当中没有醒来。
“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先去追踪你的老师,暂缓去云中城?”雪怀青问,“跟踪他的话,也许还能找到那些被关押的长门僧,可以想办法把他们就出来。”
安星眠犹豫不决,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摇摇头:“现在去追踪他也没什么用。我老师这个人,不愿意说的话绝对不会说,何况看这架势,他的背后一定有很多好手,单凭我们两个去挑战这一群人,有点冒险。我们还是先去云中城,也许白千云那里就有我们想要的答案。”
“那好吧。”雪怀青点了点头。过了一小会儿,她忽然又说:“你也不必……不必太难过。令师那样做,或许有他的理由。等查清楚了再下结论也不迟。”
这句话说出口,连她都觉得奇怪,因为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还会安慰别人。即便义父去世的时候,她也只是许诺要为他查明真相,而并没有说出什么宽慰的话。她敏感地意思到,和安星眠相处这些日子,她的内心似乎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雪怀青皱了皱眉头。
而安星眠并没有注意到雪怀青的表情变化。他就像痴了一样,目光始终看着章浩歌离去的方向。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安星眠躺在马车里,始终一言不发。雪怀青知道他心里难受,也并没有去找他说话。
由于白天耽搁的工夫,马车并没能按照原定计划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市集,幸好车夫对这条路线很熟,拐了个弯找到一个小村长。有安星眠的金铢开路,三人很容易就找到了农家借宿。而其他的村民则羡慕不已,恨不得这位有钱的大爷就此停留下来,在村里每一家轮流住一天,让所有人都有赚钱的机会。
安星眠吃过晚饭后就蜷到了床上,蒙头大睡。这一路上虽然他也一直是躺着的,但毕竟马车颠簸,不可能和舒服的睡床相比。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午间,为了节省时间,只能找留宿他的农家买上几个干面饼,带在路上吃。
“几个面饼哪儿值什么钱,您只管拿走就行了,”一家之主是个憨厚的青年农民,看见安星眠又要掏钱,连连摆手,“您昨天晚上打赏我的钱,够我挣上半年的了,几个饼子还要收钱,那我真是不要脸了。这儿还有一些鲜枣,昨天刚打的,您一并带着路上尝尝鲜。”
安星眠也不勉强,道谢之后,和雪怀青一起上了马车。马车驶出去很远,回头看看,那位农夫都还在遥遥招手。
“这个村子里的人还真不错,”雪怀青说,“我好想经常遇到一个鸡蛋都要开天价的刁民。”
“你没有注意到麽?这个村子的境况不错,”安星眠说,“附近土地肥沃,这些年也没有大的灾害,村里人的日子都能过得去,自然也就不会那么贪婪小气,其实百姓的心思真的很简单,有饭吃,有衣穿,有见房子遮蔽风雨,谁都能做个善良的人。穷山恶水才总出刁民,都是生活所迫啊。”
“我没有想到过这么远的问题,”雪怀青摇摇头,然后看着安星眠,“我发现你今天好像又恢复正常了,心情蛮不错得。”
安星眠笑了笑:“昨天晚上我做了很多梦。在最糟糕的一个梦里,我的老师被证实为长门的大叛徒,遭到所有长门夫子的鄙弃。那时候我非常难过,在梦里无所顾忌,第一个反应是跳出来把所有指责老师的人都狠狠揍了一顿。但紧接着我就想,揍了他们,又能改变什么呢?事实终归是事实。”
“醒来之后我回味这个梦,突然想到,即便老师真的背叛了长门,对我而言,也不能改变什么。他是他,我是我,我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无愧于内心,也就行了。毕竟我的人生是由我自己决定的,而不是由我的老师是什么人而决定的。”
“他是他,我是我……照这么说来,她是她,他们是他们,而我,终究还是我自己,谁也不能改变。”雪怀青自言自语着。安星眠听不出她话里“他”与“她”的分别,只是在一旁微微感到奇怪。
然后他又看到了雪怀青的笑容。虽然只是浅浅一笑,他却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笑容让他着迷,那就像是在白茫茫的殇州雪原中艰难跋涉,却忽然发现远方有一团跳动的篝火一样,仿佛能让人从冰一样的绝境中看到希望。
“你说得很对,我的人生是由我自己来决定的,谢谢你,”雪怀青微笑着说,“我不打算再去追究当年那些金吾卫和那个天罗女杀手之间的情由了,那与我无关,我要去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一件过去我一直害怕去做,但在心底里却一直很渴望的事。”
“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事,但我很高兴看到你下定决心,”安星眠说,“等到了下一个市镇,我给你买匹马……”
“不,我还没说完呢,”雪怀青摇摇头,“我能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有你的帮助,所以我打算先陪你去云中城。要解决长门的大问题,你一定需要多一个帮手。当然,如果你觉得一个尸舞者搅和进你们长门的事情不太合适,我也能理解。”
安星眠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拒绝,但最后,他也跟着笑了起来:“既然你那么直率,我也不想虚伪了。是的,我的确很需要一切可能的帮助,谢谢你。另外……我不在乎你是尸舞者还是别的什么,事实上我觉得尸舞者很好。”
他顿了顿,有些艰难地补充说:“更何况,和你待在一起,我觉得很…… 愉快。”
雪怀青不易察觉地微微脸红了一下。
两天之后,两人赶到了云中城。安星眠兴冲冲地带着雪怀青踏入了千云堂的大门。对他而言,能从白千云那里得到新的情报固然很好,但即便只是和这位好朋友重新见面,也足以让人心怀愉悦。
然而出乎意料,他并没有见到白千云。出来迎接他的是当初被他打晕的那个伙计——他已经知道该伙计的名字叫李福川。李福川虽然极力做出镇定的样子,还是难以掩饰话音里的微微颤抖,开门见山地说:“安先生,我家主人被抓走了!”
“被抓走了?什么时候?被谁抓走了?”安星眠急忙问。
“找个安静的地方说吧,”雪怀青扯扯他的衣服,“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李福川把两人带到安星眠所熟悉的那间密室,命令下人送上茶水。再次之前,他曾经亲自侍奉白千云和安星眠,但现在看起来,他在这家铁匠铺里的地位显然比一般的伙计要高一些。
“主人是昨天刚刚被抓走的,”等安星眠和雪怀青喝过两口茶后,李福川开口说,“此事和一个长门僧有关。从安先生离开云中之后,主人就一直非常关心和长门有关的各种动向,动用他所有的消息来源密切关注此事。大概半个月之前,主人得到消息,各地开始有人用长门的内部暗号诱捕长门僧,据说那些内部暗号都是由一名长门僧提供的……”
“那个长门僧名叫章浩歌,对不对?”安星眠插口问。
“没错,就是这个名字,”李福川说,“您也知道他?”
“他是我的老师。”安星眠简短地说。
李福川张了张嘴,显然十分惊讶,但他很快沉住气,继续说:“难怪主人会对这个章浩歌那么感兴趣呢。前些日子,又有一个叫做秋雁班的戏班子来到了这里,主人不知道为了什么,专程跑到那个戏班子去见了一个叫……”
“唐荷!”安星眠再次插嘴,不过这一次却是无比惊讶和意外,以至于一下子站了起来,“他竟然去找了唐荷?这么说来,他是和唐荷一起……”
李福川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雪怀青,又看了一眼安星眠:“是的,他是和唐荷姑娘一起被抓走的。”
安星眠颓丧地一屁股坐下,咕嘟咕嘟喝光了手边的茶碗,这才稍微镇静了一点:“详细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主人去找了唐荷姑娘,两人商定要去找章浩歌,”李福川说,“我劝他说,那样太危险,章浩歌只是一个长门僧,但这一次,他身后站着的是朝廷的力量。主人不听,说是一定要赶在你回到云中城之前打探出那个章浩歌的究竟。当时我不懂为什么,现在明白了。”
安星眠握紧了拳头,内心又是悲伤,又是感激:“你家主人知道章浩歌和我的关系,担心我无法处理好此事,所以才自己去替我调查的。他是一个真正的挚友。你放心,我就算豁出性命,也一定会把他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