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琴音?原来她已经死了……”何七的语气很平淡,没有半分悲戚,似乎死亡这种事对尸舞者来说就像家常便饭一样,“十多年前,我还和她交过手,不过我不如她。但是现在你带着区区两个尸仆就敢来参加研习会,是不要命了么?”

其实我只带了一个,雪怀青正想这么回答,忽然心里微微一动,扭头一看,安星眠竟然一直和自己的尸仆并肩而立,表情木然,垂手而立,屏住了呼吸——那是长门僧的闭气绝技——活脱脱就是一个尸仆的模样。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安星眠是想通过扮演她的尸仆随着她一起混进研习会,这至少比她年纪轻轻就带个徒弟更不易惹人怀疑。虽然尸舞者都有能力通过感应尸舞者来判断某一具行尸是否是真的死人,但对于雪怀青这样籍籍无名的小人物,恐怕根本没有人会愿意花费精力去探查她,眼前的何七就是明证。

“我只是来这里见识一下,并且拜访几位先师的旧相识,绝不敢向前辈们挑战。”雪怀青说的很谦卑,默认了安星眠就是她的尸仆。

何七满意地点点头:“你这个小娃娃很有自知之明,不错,不错。姜琴音收了个聪明的徒弟。”

她又看了看站在雪怀青身后的安星眠:“挑选尸仆的眼光也相当不错,这个俊俏后生看起来有点瘦弱,其实根骨奇佳,培育好了会非常好用。”

“谢谢您的夸奖。”雪怀青嘴上致谢,背后却微微冒出冷汗。其实何七只需要稍微探查一下,就能判断出她和安星眠之间毫无尸舞术的联系,这家伙根本就是个活人。但尸舞者大多是高傲自负的,根本不屑于去探查雪怀青这个小字辈,总算让她混过了第一关。

“我不喜欢和人同行,你晚点再跟上来吧,从西南方向走出沼泽,再向西北走半天路程,就能到万蛇潭了。”何七用长辈的命令口吻说,然后带着她的十四个尸仆很快离去。

等到何七走远了之后,雪怀青才回过头看看安星眠:“学的还挺像,不过刚才时间太短,而且你一直是静止站立着的。要做到完全不露破绽,尤其是在行动的时候,你还需要多多练习。”

“有你的指点就没问题,”安星眠说,“我们长门僧懂得控制呼吸的法子,应该不会露馅儿。”

“不过动作并不是最重要的,事实上可能也不会有成名的尸舞者去关注我这种无名小卒的尸仆的动作,”雪怀青看来有些忧虑,“有两个大问题最可能让你露出破绽,第一个问题只要稍微吃点苦就能解决,第二个却……”

她沉吟着没有说下去,安星眠一笑;“别忘了,我是一个长门僧,长门僧的生活就是吃苦。”

“那第一个问题还好解决,”雪怀青说,“我回头给你服用一种药物,能够让你的身上暂时散发出只有尸舞者才能察觉的尸气的味道。这种药物大概会让你难受一段时间,不过并无大碍,而且过一段时间就会消失了,不会妨碍你出去找姑娘。”

“我可没有什么姑娘可找……”安星眠摇摇头,“没问题,但另一个难题是什么呢?”

“另一个难题是,你身上没有尸舞术的精神联系,如果有人有心探查你,一下子就能看出你是个活人,”雪怀青眉头微皱,“即便他们并不刻意地探查你,当尸舞者们运用起尸舞术进行比试时,精神力量完全可能无意中从你身上扫过,那也很容易发现你是活人。可是我不能往你身上添加尸舞术。”

“因为尸舞术只能用于死人身上吗?”安星眠问。

“不,尸舞术本质上就是一种完全的精神控制术,”雪怀青说,“由于人死之后精神都会消散为精神游丝,所以死人身上并没有精神,尸舞术则可以把施术者自身的精神力量分一小部分到死人身上,相当于让行尸成为了你的一部分。”

“所以你们操纵死尸能够如此灵活,”安星眠又想起了刚刚目睹的那场大战,“因为你们使唤的本来就是自己的精神。”

“这就是为什么我没办法往你身上施加尸舞术的原因,”雪怀青说,“你是活人,你的精神会自然而然产生抗拒。”

“我们长门僧也在精神控制方面有着十分严格的修炼,”安星眠说,“也许我可以压制住那种抗拒力。”

“不只是能不能压制住的问题,”雪怀青指了指身边的尸仆,“一旦你被我的精神所侵入,你就会和我的尸仆一样,受到我精神力的左右。虽然不会如尸仆那样全盘接收完全听令,但如果我恶意地使用尸舞术,就能极大地干扰你的精神,甚至于直接杀死你,效果比普通秘术士的精神攻击术强好几倍。你不害怕吗?”

安星眠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对于他而言,单纯的承受痛苦甚至于屈辱都不是什么太难的事,但要把自己的精神交给一个刚刚认识几天的人去掌控,未免太过于冒险了。毕竟他对于雪怀青还并不是很了解,只是看到她的表面而已。也许她只是温玉其外,却藏着一颗凶戾歹毒的心,甚至于她的外表的一切都是乔装的,这些都很难定论。

“其实不用尸舞术也可以,只是稍微冒点险,”雪怀青说,“毕竟在尸舞者的世界里,我只是个无名之辈,他们未必会在意我。找到须弥子,问完你要问的问题之后,你就赶紧逃离,也就是了。”

安星眠没有立即回答。他回过身,望向西北方向,那里有南淮城,城里曾经有他的导师章浩歌。而现在,章浩歌已经自己选择了一条不归路,为了一点微茫的希望而羊入虎口,他极有可能已经被害了。他原本可以跟着自己逃离东陆,在北陆瀚州辽阔的草原上过着轻松惬意的生活,或者他也可以持守苦修,没准还能在那些骑马射箭的蛮子们当中发展出长门的信徒,成为一个新宗派的开山祖师呢。可他最终没有那样做,而是像一个真正的长门僧那样,迎向那道生命尽头的无尽长门。

“可见人生在世,或多或少都得做一点傻事啊。”安星眠自言自语地说。他重新转向雪怀青,目光中已经不再有犹疑不决,“就那么做吧,用你的尸舞术来控制我。我决定了。”

只是他的心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声音怎么也止不住,你为什么答应得那么痛快?其实只是因为这个姑娘长得很漂亮吧?是这样的吗?是这样的吧?

尸舞者之间的这种所谓“研习会”,其实就是比武大会,已经很难考证其发端的时间和发起人了。人们只知道一点,几乎每一个尸舞者都渴望参加这样的盛会,更加渴望自己能在比武中取得胜绩。雪怀青的猜测虽然只是出于她的个人感受,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所有尸舞者的共同心理:他们实在很害怕寂寞。

尸舞者的一生都更多地和尸体打交道,而很少亲近活人。即便是生活在人群当中,他们也必须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否则会被当成怪物一样遭到驱赶。这样的恶性循环之下,尸舞者越来越不愿意和外人接触,但是他们同时又对自己的同行们颇多猜忌,也不可能像长门那样,一群修行者在一起建立一个僧院然后朝夕相处。

另一方面,尸舞者收徒也十分困难,虽然尸舞术是一种非常厉害的技能,但常年和尸体待在一起的前提足以让绝大多数人对此敬而远之。许多尸舞者穷其一生都只能形影相吊,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研习会也就成了他们几年一度的能够与许多人无障碍交流的最佳机会,或者说是唯一机会。

因此越是接近万蛇潭,两人越能不断地碰到前来参会的尸舞者。这当中有一小部分人雪怀青曾经在服侍师父的时候见过,但大多数还都是陌生的面孔。

“没办法,尸舞者之间的交流实在太少了,”雪怀青说,“如果不是有这个研习会,大概我们都会老死不相往来吧。不过也正因为有了研习会,同道之间的打架斗殴也多起来了。”

“这样的研习会一般是几年召开一次呢?都是由谁组织和接待的呢?”安星眠饶有兴致地问。

“其实是不定的,有时候三五年、六七年,有时候十多年,”雪怀青说,“通常都是由那个时代最有声望的几位尸舞者共同商议,确定时间地点,然后发出通知。虽然尸舞者大多隐居并且经常换地方,但是我们有一些固定传递信息的地方,那里会用密文写下各种信息,入了行的尸舞者每年都会找时间自己去看看,或者派人去打听。至于组织和接待,那是从来没有的,用我师父当年的原话来说:‘尸舞者如果不具备在任何地方都能自己把自己伺候舒服的本事,还混个什么劲?’”

“最有声望的尸舞者……那不就是应该是须弥子了?”安星眠忙问。

“不会是须弥子,这个人眼睛长在头顶上,才不可能费劲去安排这种事,”雪怀青摇摇头,“过去的四次研习会,须弥子只到了一次,还是被我师父硬拽着去的,而且那一次他就搞得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与会者都很没面子,因为他一场不败,战胜了所有的强手,而且下手的时候半点不留面子,总是让人输得一败涂地惨不忍睹,毁掉了不少旁人精心培养的尸仆。所以尸舞者们虽然心里都明白他是最强的,嘴上却很难给他什么尊敬,不骂他就算不错了。”

安星眠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我还以为你们尸舞者真的能修炼到宠辱不惊呢,原来也这么在意身外的胜负啊。”

雪怀青很认真地说:“如果不看重这些胜负,尸舞者还有什么别的可以在意么?”

安星眠耸耸肩,想起了之前长生子为求一胜而不惜毁掉自己培育多年的尸仆的生动事例,不再多说。何况前方又出现了其他的尸舞者,他必须闭上嘴,继续装成绝不会乱说乱动的没有自己生命的行尸。

过去四次研习会,须弥子只出现了一次,安星眠在心里想,也就是说,这一次他也未必会来。唉,碰运气吧。

万蛇潭并没有蛇,至少表面上看不见,万蛇潭也不是一个小水潭,更像一个湖泊。事实上,这是一片包括湖泊在内的干地,不再有浑浊的泥水,有毒的瘴气和各种各样的潮湿、冰冷、粘腻,简直比得上沙漠里的绿洲。当看到水鸟从镜子一样的湖面上低飞掠过时,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雪怀青都微微有了笑意。

最终到达万蛇潭的时候,安星眠并没有感到什么兴奋,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如释重负的解脱。找到万蛇潭不过是第一步,最重要的是找到须弥子,那个极有可能不屑于前来参会的尸舞者。他只能寄希望于会有别的尸舞者知道须弥子的下落。

真正让他感兴趣的还在于尸舞者本身,他之前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置身于上百名尸舞者和他们带来的上千行尸当中,这样的胜景还真不是一般人能见得到的。他注意到,尸舞者的种族成分复杂,虽然人类居多,但也有部分羽人和河洛,甚至还有几个身形巨大的夸父,大概是为了避免路上过于招摇,他们并没有带来夸父族的行尸,但单看他们本人也足够骇人了。至于魅族,就不是从外表上能分辨得出来的了。

附近地域广大,人们寻找宿营地时也尽量分开,假如附近有一座山,有人站在山上远远望去,一定会以为这是一群前来野炊的普通人,并且会担心周围能找到的食物不够填饱这些人。但其实这里的活人并不多,大多数都只是不需要进食的死尸。

而这些尸舞者之间的相处方式也非常微妙。尸舞者不喜欢交朋友,也不擅长交朋友,即便遇上旧相识,一般也是淡淡地打个招呼。如果曾经交手过的尸舞者相遇,也不会摆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嘴脸。

“把仇恨摆在嘴上和脸上,对于尸舞者而言并没有太大意义,”雪怀青说,“这世上还有比死人更丑陋的东西么?死人的模样见多了,也就不会在意表面上的东西了。我们只喜欢手上见真章。”

“果然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尸舞者啊。”安星眠绷着脸继续装行尸,只能微微动嘴唇低声地说话。

此时已经是研习会召开的当天早晨,熹微的晨光下,该来的尸舞者基本上都到齐了,聚集在湖泊两岸一片广大的空地上。雪怀青带着自己可怜巴巴的一真一假两个尸仆,把附近逛了个遍,并没有发现须弥子的身影。而她其实都根本用不着亲自去找,因为假如须弥子真的出现,必然会引起轰动。

但是须弥子没有来。

“看来我们只能向别人打听须弥子的下落了,”雪怀青对安星眠说,“我想他不会来了。过去只有我师父才能勉强把他硬拖过来,可现在我师父已经死了。所以没有人能让须弥子来这儿了,除非他自己想来。”

“没办法,其实我也没有指望有这么好的运气能在这里碰到须弥子,”安星眠说,“能找到一群活生生的尸舞者就已经很不错啦,慢慢探问吧。”

“你倒是挺想得开,可你一点也不着急么?”雪怀青看了他一眼,“长门随时都可能不复存在,你的时间很紧啊,不像我……”

“你怎么了?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也要找须弥子呢。”安星眠敏锐地发问。

“我只是想找到一个答案,一个可有可无的答案,真找不到也没什么大关系,”雪怀青说,“所以我不着急。”

“你不着急,我应该着急,可我急死了又有什么用呢?”安星眠说,“我尽力做好自己的本分,事情能不能成又不是我能掌控的。假如长门命中注定要灭绝,我把自己的头砍下来也是没用的。”

“看来你们长门僧的心态都挺好的。”雪怀青淡淡地说。

“应该说是我的心态挺好,我的导师就比我着急多了,”安星眠一笑,“对了,你一直和我说话,就不怕引起其他人怀疑么?”

“尸舞者经常这样自说自话,你这样的尸仆就是最好的听众,”雪怀青说,“经年累月的离群索居,不说话的话,也许很快就会忘记该怎么说了。”

安星眠从鼻子里轻叹一声:“你们活得还真是寂寞……咦,是不是要开始了?”

雪怀青把视线转过去,正看见一个精神矍铄的健壮老者大步踏上早已搭好的一个土台。如雪怀青所说,尸舞者的研习会并没有特定的组织者,这个土台是尸舞者们自发地命令尸仆合作搭建起来的,高大而宽阔, 夯得十分结实, 正好用来比武。每一次研习会,人们都会根据当地的土质特点来进行类似的作业,每一次都能完成得不错。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一群从来没有组织没有首领的人,却能如此默契地响应号召, 完成一次大规模的聚会,这也许是这些孤独的人所特有的一种团结方式。

“那个老头是谁?”安星眠问。

“我猜他应该是云孤鹤,一个被羽人收养的人类,这次研习会的发起人之一,”雪怀青说,“他也许实力比不上须弥子,却算是这个时代的尸舞者中最有威望的一个,曾经因为帮助羽皇平叛而名声大噪。”

“帮助羽皇平叛?这么厉害?”安星眠很是好奇。

“听说是羽皇遭到袭击,身边的侍卫几乎都被杀绝了,但是云孤鹤用尸舞术不断操纵死尸站起来战斗,最后到了力竭的时候,援兵也刚刚赶到拯救了羽皇。所以他没准也算得上是历史上第一个得到君王重赏嘉奖的尸舞者。”

“真是精彩的人生,”安星眠啧啧赞叹,“那他怎么没留下给羽皇做官?现在人类的朝廷里有羽人和河络的官员,羽人的皇朝里也早就有人类和魅族了。”

“他未必不想,可是羽皇没这个胆子啊,”雪怀青说,“谁知道会不会某一天他干掉了羽皇,然后操纵着羽皇的尸体做一个傀儡主人?尸舞者永远不可能得到外人的信任的。”

安星眠没有回答,心里想着,我让你用尸舞术侵入了我的精神,那算是足够信任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