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睡觉了,但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却让她睡意全无。邢万腾死了,找到其他当事人的线索也断掉了,自己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只无头苍蝇,不知道该往哪里飞。

她尝试着进行冥想,但往常一向非常顺利的冥想,今夜却怎么也无法进入状态。雪怀青颓丧地躺在床上,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经陷入了一种难以自控的烦乱的状态。那个一直隐藏于心底的担忧又一次血淋淋地跳了出来:如果线索断掉了,我没有办法去追寻养父的宿仇了,那我应该做什么?是不是我就应该去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了?

可是,我很害怕。我希望自己总能有其他的事情可以惦记,不要去触碰这道原初的伤疤。让真相永远埋葬在地底吧.让我内心的宁静永远不要被打破。

雪怀青绞尽脑汁地想呀想呀,最后终于在疲惫不堪中入睡了,她睡得很不踏实, 在最后一个梦里,她见到了师父姜琴音。师父好像又活过来了,依然是那样风姿绰约地站在自己面前,但脸上的表情却充满了愁苦。

“怎么办?怎么办?”师父嘴里不断地嘟哝着,“我永远也不可能得到须弥子了。”

雪怀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活到一十九岁, 还从来没有尝试过爱人或者被爱的滋味,对于师父的这一份情思,自然无从插嘴。

“怎么办?怎么办?”师父还在嘟哝,但后半截的话却变了,“我怎么才能够打败须弥子呢?”

这真是一份混乱的感情,雪怀青想,既然那么爱他,为什么又一定要打败他才肯罢休呢?

“因为他不会接受一个弱小的女人,”梦里的师傅轻易读出了雪怀青的思维,“须弥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尸舞者,甚至于也许就是最强的那个人,我就算不能打败他,也一定要他感受到被打败的可能性,否则的话,他大概都不会正眼看我一眼。”

爱情这件事多么玄妙而难以索解啊,雪怀青得出了这个结论。

醒来之后,雪怀青还在回味着之前的梦境,体会着师父辛酸的无奈,但突然之间,“须弥子”这三个字再次闯入了她的脑海。

我真傻!她简直恨不能自己给自己一巴掌。线索还没有断啊,还有一个人可能知情,我为什么不去找这个人问一问呢?

“原来是这样,你是一个尸舞者,”她又回想起徐风章的临终遗言,“当你见到邢万腾并且听他讲述完当年的事情经过之后,你就会发现,整件事情其实都要怪到一个尸舞者头上。”

“这真是宿命的安排啊,有趣,真有趣……”

第五章 王者

和雪怀青一路同行之后。安星眠虽然武功不错,接下来的道路好走多了。安星眠虽然武功不错,但靠的是羽人传授的关节技法,多数是巧劲和借力打力,他自己的力气并不大,每次跟随着老师章浩歌做苦工时累得气喘吁吁的惨相也并非伪装。要他一个人背着沉重的行囊走在遍布枝叶荆棘的原始丛林里,实在是个天大的苦差事。

现在不同了 ,雪怀青的尸仆背着两个人的行李,手里拿着开路的大砍力和斧头,依然健步如飞,从来不知道疲惫。有他在前方开路,一切都变得容易了。而且雪怀青还在尸仆的身上喷洒了某种药物,吸引蚊子去叮咬尸仆,然后因为吸入毒血而丧生,不但免了被咬的苦楚,还多了几分报仇的乐趣。

更妙的是,尸舞者和尸仆之间的精神联系,不会由于睡眠而中断。即便两人入睡之后,尸仆们也能继续担任警戒,让他们能在步步危机的丛林里睡得更踏实。

“所以还是你们尸舞者方便啊,”安星眠说,“有这么一个绝好的苦力,怪不得你的衣服那么干净,半点看不出在森林里赶路的痕迹来。”

雪怀青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对方说的话,但并没有说半个字予以置评。和那些刻意做出冷淡外表的所谓冰山美人不同,雪怀青是个很有礼貌的人,从不会吝惜使用“请”“谢谢”“抱歉”“你好”之类的词汇,需要的时候也会在脸上挂上笑容,她只是天性对身外的一切没有太大兴趣,也不太懂得应该如何和人在问好之外进行深入交谈。而安星眠偏偏也是个彬彬有礼的人,即便对唐荷也从来不会去厚着脸皮纠缠,慢慢发现和雪怀青搭不上话之后,也就很少再去烦她。两人走了三天,总共说了不超过三十句话。

在此之前,安星眠向雪怀青简述了自己想要找到须弥子的原因,只是略去了和云中僧院有关的具体细节,毕黄那是其他宗派的秘密,不便透露给外人。雪怀青听完后,很长时间默然不语,过了半晌才说:“我不太懂得拯救长门的意义何在,但我们尸舞者讲究恩怨分明。你救了我的命,我就要报答你。我可以带你去研习会的会场,但须弥子会不会来就说不定了,而且,一旦他们发现了外人闯入,恐怕我没有能力救你。”

“那我要是冒充你的徒弟呢?”安星眠想了一会儿,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尸舞者带着一个徒弟去参会,不算违背规矩吧?”

“徒弟?我的?”雪怀青愣了愣,似乎是觉得此事十分滑稽,“尸舞者很少有年纪轻轻就收徒的,因为连自身的修为都还不够呢。”

“有人怀疑再见机行事吧,反正我非去不可,”安星眠随意地笑了笑,“最多不过是变成一具尸体。”

雪怀青点点头:“那就这样吧。”

第三天早上,出发没有多久,森林中下起了密集的暴雨。大雨打在参天大树的枝叶所织成的罗网上,再聚成股砸落在地上,地面上一片泥泞,已经根本无法前行了。不过运气不错,他们很快在附近找到了一棵巨树,树干的下方也不知是被蛀空了还是被人工开凿,恰巧形成了一个树洞,只是这个洞不太大,只能容纳一个人。安星眠自然打算让身边的女孩进去躲避,自己淋着也就是了,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尸仆已经操起斧头,乒乒乓乓砍了起来。这种树木的木质颇硬,但尸仆的力量远超常人,很快硬生生把树洞凿大,正好让两人都躲了进去。而他自己却站立在洞外,用身躯遮挡住斜飞进来的雨水。

“我现在才发现,尸舞者真的是一个值得羡慕的行当,”虽然明知对方多半不会应声,安星眠还是忍不住说,“他好像什么都能干。”

没想到雪怀青居然立即回答了他的话:“值得羡慕么?如果是旁人,根本就不会跑到这里来受苦吧?”

“说得也是,”安星眠微微一笑,“可见不管是你们尸舞者,还是我们长门僧,都很擅长自讨苦吃……你在看什么?”

他发现雪怀青正在用手轻轻触摸树洞的“洞壁”,也就是树干的内部,眉头微皱,似乎是感到很不愉快。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这棵树被凿出了那么大的一个洞,会不会很快死掉?”雪怀青说,“真可惜啊。”

“可惜?”安星眠很是吃惊,“你们尸舞者对死人的事情都丝毫不在乎,却反而会为了一棵树而黯然神伤么?”

“人生不过区区数十年,一棵树假如不被人砍伐,却可以存活百年甚至千年,”雪怀青说,“可是短寿的人类却总是会去伤害长寿的树木,而树木无力反抗,仅仅是为了让人避雨,就会被刀砍斧凿。这个世界就是如此。”

“所以你们尊敬树的生命,却不尊敬人的……”安星眠摇了摇头,“不过你倒是可以放心,像这样的大树,即便内部被蛀空,其实也还可以存活很久,只要不去扒掉树皮就行了。”

“那还好。”雪怀青点了点头,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这时候她才顾得上去整理自己淋湿的衣物。安星眠并没有看见她做出什么动作,却发现她衣物上那些已经浸透到布料里的水分竟然开始大股大股汇聚在一起,然后从衣服上滴落到地上,不久之后,那些雨水全部流尽,而她的衣服已经干透了。

“我们尸舞者为了寻找尸体和炼制药物的原材料,总是常年奔走在那些潮湿的地方,所以都会一些把自己弄干的方法,”雪怀青看出了安星眠的好奇,主动解释说,“不过很抱歉,这种法子只能在自己身上用。”

“我无所谓,”安星眠一笑,“我们长门僧为了锻炼自身的韧性、提高自己的修为,总是喜欢把自己扔在各种乱七八糟的恶劣场合故意吃苦。所以就让它这么慢慢晾干吧,我甚至都不必生火去烤。”

说完这句话,他不由得想到,一个为了生存不得不吃苦,一个生存就是为了吃苦,尸舞者和长门,这真是两个让人无话可说的古怪门派啊。

他靠在树洞里休息,眼看着雪怀青已经开始了每日例行的冥想,再想想自己似乎好久没有做过长门僧的冥想了,心里略有些惭愧。虽然他的头脑很聪明,能够以飞快的速度掌握各种长门教义的精髓,甚至能在法会上大出风头,但从本质上来讲,他始终觉得自己不算一个正经的长门僧。至少,他从来不觉得人生是拿来折磨人的,反而对生活充满了热爱。相比之下,倒是雪怀青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似乎对尸舞者的生活颇为适应,怎么看都比他自己长门僧的身份更加“合格”。

不过很快,湿漉漉的衣物贴在皮肤上毕竟让人不舒服,他又想到了一点别的有意思的事情。

在加入长门之前,他是个富家公子,手头经常能有些消闲用的打斗传奇小说可读。这一类的小说为了吸引读者,总会安排进很多生硬的爱情桥段。比方说,那里面最常见的一种情节是这样的,俊男和美女通行赶路,几乎一定会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遇到大雨;而那些鲜衣怒马挥金如土的主角一定不会在身边带伞或者蓑衣;当两人淋到湿透了的时候,一座破庙或者一个山洞一定会恰逢其时地出现;当两人赶忙躲进去避雨之后,女主角一定会打上几个响亮的喷嚏,表明她已经快要受凉了。

于是到了这个时候,体贴温柔的男主角就会脱下自己的衣服,用不知从哪儿编出来的绳子做一个简单的遮挡帷幕,然后对女主角说:“雪小姐,再这样下去你会生病的,请你躲进去,然后把衣服递出来,我替你烤干。”

女主角会犹豫一会儿,迟疑一会儿,踌躇一会儿,娇羞一会儿,但最终还是会乖乖地躲进去把自己扒光。借着男主角会一脸浩然正气地坐在火堆旁替美女烤干衣服,女主角躲在帷幕后面含羞带怯地想着暧昧的心事,然后,到了这个关键时刻,就会轮到一些很重要的配角粉墨登场了:蛇、蜘蛛、蜈蚣、蜥蜴、蝙蝠……诸如此类能吓坏女孩子的小玩意儿,总会从某个阴暗角落突然跳出来,把女主角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逃开,正巧撞进男主角的怀里。再然后嘛……

想到这些恶俗到愚蠢的桥段,再想到如今发生在现实中截然相反的真实情景,安星眠实在忍不住了,嗤的一声笑出声来。雪怀青恰恰在此时结束了冥想,抬眼看着他:“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安星眠摇摇手,“想到了一些不雅的东西,不方便告诉你。”

“是不是想到了那些说书先生的故事里,男女主角在野外遇到大雨的情景?”雪怀青问,“那也没什么不雅的,这样的故事谁都听过一打。”

“还真差不多,”安星眠说,“没想到你居然也会去听说书先生的故事。”

“没有人生来就是尸舞者,”雪怀青说,“我也曾经是一个普通人。”

这句话好像引发了她的感慨,只见她半仰着头,看着树洞外密密的雨帘,目光漂渺而茫远。一只肥大的蜈蚣从树洞的高处落下,正落在她的裙摆上,安星眠正想要去替她清理掉,却看见她已经随手捡起那只蜈蚣,放在眼前看了一眼,似手是确认这只蜈蚣不太具备炼药的价值,又把它扔开了。受惊吓的蜈蚣蠕动着钻进了一个缝漆.灰溜溜地逃走了。

看起来,就算真出现了烘烤衣服的情节.这位雪小姐也绝对不会被什么东西吓得冲向男主角投怀送抱。

她竟然仅仅凭自己的一句话,再联想到周围的环境,就能猜出自己正在想什么,这样一个美丽聪慧的女孩,还有一半羽族的血统,为什么会去做尸舞者呢?安星眠禁不住想,难道她也和我一样是被父母一辈逼迫的?只是父亲要自己当长门僧是为了报恩,尸舞者这样谁见了都忪的角色,难道也会施恩于人吗?

“其实,那些男女相遇的故事虽然生硬而恶俗,如果真能那样发生一段爱情。倒也挺好的,至少他们不会把感情永远藏在心里,不会把自己藏在一层外壳里相互折磨。”雪怀青忽然说。

“你是想到了什么往事吗?”安星眠问。

“我想到了我师父和你所要找的须弥子,”雪怀青说,“他们都太骄傲,都太患得患失,谁也不肯把自己的感情先表达出来。现在须弥子不知道怎么样,我师父却已经死了,他们也就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了。”

安星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这样一个步步危机的原始森林里,在这样一场令人心烦意乱的暴雨中,自己竞然会和一个人见人畏的尸舞者探讨爱情的话题,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诡异场景。过了好久,他才问:“你要找须弥子,也是因为你师父的缘故吗?”

“那倒不是,”雪怀青摇了摇头,“我是为了其他的事情去找他的。当然没有你们长门生死存亡那么重要,但对我而言……总算是件大事。”

“你说得对,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安星眠说,“自己认为重要就行了。”

大雨在中午的时候渐渐止息,两人继续赶路,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没有再多说话,但安星眠感到,自己和雪怀青之间的距离,稍微拉近了一点。尸舞者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可怕啊,他想,至少还是能像正常人一样与之对话的。

这样的念头一直持续到了夜间。这一天晚上,他们来到了一片沼泽地旁边,前方放眼望去只能看见无边无际的肮脏泥水,根本瞧不见路。因为不敢在天黑后穿越这片未知的沼泽,两人只能提早宿营。尸仆手脚麻利地清理出一片空地,搭好了两个帐篷,并且开始烧水泡开硬邦邦的干面饼。最初的时候,安星眠对于吃这种“死人亲手做出来的食物”还难免心里有点别扭,但他天性豁达,一天之后也就习惯了,并且越来越觉得有这么一个永远不会叫苦叫累、偷懒耍滑的尸仆来为自己服务,实在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所以尸仆烧水的时候,他很放心地来到了沼泽地边缘,看着眼前一望无垠的死亡地带,心里暗暗发愁。之前为他指路的那位猎人提到过这片沼泽地,说此地甚是凶险,必须寻找前人的路标,遵循着路标前行,半步也不能踏错,否则一不小心就会遭遇灭顶之灾。至于这片沼泽究竟有多大,猎人自己也说不清楚。

“其实沼泽本身或许没多大,但里面能走的道路曲里拐弯的,走出去需要多久就没个数了,”猎人说,“反正一般人根本到不了那里,但我听说,以前有一些修行者曾经深入过沼泽,为的是寻找某种艰苦的体验。所以传说那些路标是他们留下的,到底是不是真有,我也没有亲眼见过。”

他又很认真地对安星眠说:“兄弟,如果见不到路标,千万别往里边硬闯,不然就是个死。”

现在回想起猎人的话,安星眠忍不住要想,“修行者留下的路标”?难道是专往艰难困苦的地方钻的长门僧?考虑到长门僧的一贯作风,这还是非常有可能的。那些前辈如果地下有知,知道现在有一个年轻的后辈正沿着他们曾经走过的路去探寻这片死亡之地,目的恰恰就是拯救长门,会不会感慨世道之巧呢?

见到这片沼泽也同时意味着一个好消息:他们距离万蛇潭已经不远了。万蛇潭本身也是这片大沼泽的一部分,据说那里有大片的干地可以供人歇脚,还有一处清冽的泉眼,形成了一个干净的水潭。可惜由于传说中隐藏于地下的蛇形怪物,一般人根本就没有胆量接近万蛇潭。这应该也是尸舞者们选择万蛇潭的理由。

很快就要见到一大群的尸舞者了,那会是什么样的场面呢?安星眠想象着,会不会每一个尸舞者都带着好几个甚至好几十个尸仆,看上去活像带着家丁出游的恶霸地主?而这些恶霸地主之间的所谓“研习会”,是不是就是操控着行尸们打得血肉横飞,直到所有的尸体都被撕扯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