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想着,不觉得来了精神,悄悄的贴着街边行走,紧跟耳朵里听到的那轻微的脚步声。夜行人并没有察觉,一直跟踪着官兵们,直到他们把长门僧押进了衙门里,才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不久之后,他来到了另一片街区,翻窗踏进了一间居民的二楼。
这是要干什么?难道那间居民李藏了什么接头对象?安星眠也不声不响的跟着爬了上去,身体紧紧贴在窗外,脚踩着一块凸出的墙砖,从窗边窥探屋里的动静。他猛然间发现,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此时安星眠才看清楚对方的体型和衣着,那是一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蒙面人。他既没有翻箱倒柜,也没有点燃迷香,而是径直走向睡在床上的屋主,主动把他摇醒。屋主迷迷糊糊的醒来,刚刚问了一声“是谁”,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就抵在了他的咽喉处。
“别喊,不然你的喉咙就要被割开了。”蒙面人低声说。屋主这才清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惊恐的尽力压低声音:“是……我不喊,别杀我!你要做什么?”
虽然黑暗中看不清人脸,但听嗓音,这个屋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
“你叫王金福,原来是锁河上北麓松原岭陶甘村的住户,是不是?”蒙面人问。
屋主王金福显然没有料到对方会把自己的底细摸得那么清楚,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是的,可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后来我就跟着叔叔来到南淮城做生意,然后……”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我没问就不许废话。”蒙面人冷冷的打断了他,似乎手上稍微加了点劲,王金福痛苦的呻吟起来。
“饶了我吧,我保证不说废话了!”他哀求说。
蒙面人哼了一声,继续发问:“那我就问你,圣德十一年的夏天,你在锁山河里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值得一提的怪事或者新鲜事?”
这个问题又是突兀非常,王金福张口结舌,想了很久:“圣德十一年?那可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得仔细想想……圣德十一年……那一年应该没有什么新鲜事吧?我实在是想不起来。”
真是奇怪的问题,躲在窗外偷听的安星眠想。大半夜的,逼一个老头回忆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为了什么?他的脑海里立即跳出许多乱七八糟的联想:寻宝?复仇?情变?这些都是各种坊间小说和茶馆说书先生最喜欢的题材。但蒙面人接下来的那句话让他浑身一震,并且群神灌注起来。
“好吧,我提醒你一下,”蒙面人说,“那一年你有没有在山里遇到过长门僧?”
“长门僧?每年都会遇到啊,”全金福说,“我们那里的人都特别穷,长门的夫子们喜欢帮助穷人,经常会过来教我们一下播种、除虫、增产的知识,很受我们欢迎。非要说圣德十一年……实在是没什么新鲜的啊。”
长门僧?安星眠在心里拍了一下巴掌。果然如他所料,最后还是和长门僧扯上了关系,只是这么一想真是心烦,皇帝命令在国境内捉拿长门僧已经够让人头痛的了,没想到南淮城的这条僻静的小巷里,还会冒出这么一个身份不明的蒙面人,暗地里打听长门僧。
更让安星眠吃惊的还在后头。蒙面人又问:“那些长门僧有没有提到过他们属于什么宗派?比如说,天藏宗?”
这就跟离奇了。天藏宗这个名字挺耳熟的,稍微一想就能想起来,这正是那个老流浪汉李翰所在的宗派。这是一个巧合吗?安星眠猛然间意识到,这个老流浪汉临死前所说的那些奇怪的话,也许恰恰和长门现在的遭遇有所关联。
“这位英雄,我不懂这些,”王金福可怜兮兮的说,“长门的夫子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啊,他们不都是长门的人吗?”
“你确定没有听过天藏宗的名号?”蒙面人追问。
王金福再次给出了否定的答案。蒙面人满意的点点头,手上忽然用劲,一刀割断了王金福的气管。可怜的老人发出一阵嘶嘶的喘息,身子很快僵硬了。
蒙面人下手太快,安星眠完全来不及阻止。等到老人完全断了气,他才反应过来,连忙身子一缩,贴着墙板滑了下去。蒙面人果然又从窗口攀出,跃上屋顶,飞快地消失了。
这一幕怪异的插曲让安星眠暂时忘记了之前的抑郁。他来到王金福邻居家的门口,敲了敲门,喊了一嗓子“隔壁死人了”,算是尽到了通知的义务,然后回到怀南居,开始仔细思考刚才发生的那一幕。他隐隐地感觉到,似乎是有什么奇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缠上了长门,给长门带来了各种各样的麻烦。皇帝也好,不明身份的蒙面人也好,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对长门下手。在打压和盘问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些深层的原因。找到这些原因,才能够真正为长门解困,章浩歌那种牺牲自己的行为看似很伟大,其实毫无作用。
正想到这里,章浩歌就已经回来了。安星眠想要问问他到底和妹妹说了些什么,但想了想,没有问出口,而是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后来王金福家的一切告诉了对方。
“当然了,这有可能只是两个孤立的事件,皇帝碰巧要抓长门僧,这个蒙面人碰巧也对长门僧感兴趣,所以才追踪下去,”安星眠说,“但从常理推断,从来不得罪人的长门一下子多了两个对头––––至少是两个–––––这会是单纯的巧合么?我相信这两件事背后一定能找到某种联系。所以我们最应该做的,是查找出这一切背后隐藏的动机,那样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你说得很有道理,”章浩歌点点头,“这就是我想要让你去做的事情。”
安星眠眉头微微一皱:“什么?让我去做?那你呢?”
“我有我需要做的事,那就是去求见宛州总督。”章浩歌说。
“你为什么还是不肯听我的话?你是木头脑瓜子吗?”安星眠非常难得地发火了,“你明知道这根本就是送死。”
“我早就说过了,你做出你的努力,而我做出我的,”章浩歌说,“你的头脑远比我聪明,要做什么调查,你去就足够了,我又不会武功,只会拖累你。”
“就算是这样,你也可以先躲起来啊!干什么非要去与虎谋皮!”安星眠苦苦劝说着。
“唐荷说了,你终究还是不了解我,”章浩歌轻轻拍了拍安星眠的后背,“我不过是去做一个夫子应该做的事情。”
安星眠颓丧地往床上一靠,闭上双眼,好像已经懒得再费唇舌了,但章浩歌还有话说:“我有一件事要让你去做,这是我作为一个导师对我的弟子的要求。”
听他说得郑重,安星眠重新站了起来,章浩歌取出老流浪汉李翰留下的木牌,递给安星眠:“我要你去把李翰的木牌送还给天藏宗,告诉他们李翰的死讯和临终遗言。”
安星眠微微一愣,但马上明白了章浩歌的用意–––––他也从今晚发生的那起凶杀案中,意识到了天藏宗的特殊性,那也许就是破解谜题的关键所在。但长门各个不同的宗派之间平时交流不算太频繁,倘若涉及什么对方门派的秘密,人家未必愿意说出来。送还这个木牌并传达遗言,其实就是一个拉近距离的好方法。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过云中,云中僧院是否还存在,我也并不知道,”章浩歌说,“但是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天藏宗的人,我相信你的智慧。”
安星眠把木牌纳入怀中,郑重地点点头。他明白,章浩歌的决心已经不可动摇,两人天亮之后就将分道扬镳,自己的导师将会遵循着他内心的强大意志,走向几乎是注定死亡的命运之路。忽然之间,安星眠忍不住热泪盈眶,跪倒在了地上。
“老师,请保重!”他含着泪说。章浩歌颤抖着把他扶起来,眼圈也已经红了。
四
安星眠一夜未眠,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听见章浩歌轻轻地起身,轻轻地开门出去,自己只能装作熟睡的样子。直到章浩歌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下,他才坐起身来,怔怔地看着对面的床铺。即便是马上就要去面临可能的死亡,这位长门夫子对待一切细节依然是一丝不苟,出门之前先把床铺整理好了,还把安星眠歪歪斜斜扔在地上的鞋放整齐了。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冲下楼去拦住章浩歌,大不了一拳头把他打晕了捆起来–––––反正他不会武功。但是唐荷的话又在心头响起:“你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你根本不知道我哥哥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他只能重新躺下,脑子里不停地胡思乱想,也没有出门去吃早饭,最终在中午之前疲累过度地睡着了。安星眠公子一旦睡着,就是一场长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刚一睁眼,他猛然发现对面床上有一个人影,下意识地跳了起来,握紧了拳头。但很快,他看清了坐着的人是谁,拳头松开了:“你怎么来了?”
“明天一早我们就要离开南淮了,来向你道个别,”唐荷说,“看来你以前说的话都是假的啊。”
“我说什么假话了?”安星眠莫名其妙。
唐荷一笑:“那会儿我取笑你爱睡觉,说迟早有一天你会在睡梦中被人割掉脑袋,你却又反驳我说,你睡觉的时候也睁着一只眼睛,就算一只苍蝇也没法靠近你。可现在,我在这儿坐了好久了,你的呼噜可是半秒钟都没停过。”
“那不过是因为你和你哥哥都在我的‘无防备名单’上,所以听到你们的脚步声我也不会产生警觉……算了,说了你也不信,就当我撒谎好了。”安星眠挥挥手。此刻他心绪不佳,而且心里已经觉得唐荷没可能喜欢上他了,说起话来反而自在多了。
两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中,似乎都有话想说,却又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后打破沉默的是一个奇怪的声音–––––来自安星眠肚子里的咕咕声。从早上到晚上,他已经三顿没有吃饭了。
“看来你只能饿到天亮了,这么晚了,还能到哪儿去弄吃的呢?”唐荷幸灾乐祸。
“你未免太不了解南淮城了,”安星眠回答说,“在南淮这种地方,任何时候都能弄到吃的,而且是最好的。”
这个夜间小摊拥挤而嘈杂,碗筷桌椅看上去也不太干净,但从那口架在炉火上的大锅里传出来的阵阵香气却十分诱人。此时已经是深夜,几张小桌旁仍然坐满了人,看衣装都是些低收入的平民或者力夫。但他们一人手捧一口大海碗,大快朵颐的样子显得十分快乐。
“你这样的有钱人也会来吃这种路边小摊?”唐荷揶揄说。
“东西好不好吃可不是由价钱来衡量的,”安星眠说,“这个卤肉面摊子在南淮城很有名。那个老板吹牛说,几百年前,他的老祖宗在城里开了一家宛南面馆,当时鼎鼎大名的羽族游侠云湛最喜欢光顾……”
“胡说,什么叫吹牛?我说的可是绝对真话,那是写进了家谱 !”耳尖的面馆老板走了过来,拍拍安星眠的头,看来两人是老相识。这是一个身材壮硕的秃顶男人,看年纪大概三十多岁。
“得了吧,游侠云湛这个人在历史上是不是真的存在都还很难说呢,”安星眠往老板的胸口轻轻捶了一拳,“来个大碗的!”
“再加一小碗,”唐荷在一旁更正说,“我也饿了。”
老板略有点吃惊地打量了一下唐荷,然后冲着安星眠诡秘地一笑,安星眠只能还以苦笑,而唐荷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片刻之后,两大碗热气腾腾的卤肉面摆在了桌上,雪白细滑的面条,大块的卤肉,浓稠的酱汁,让人食指大动。一天没吃饭的安星眠连吃了两大碗,而唐荷那个小碗却只吃掉了一小半,而且肉块基本上都没动。
“你们演杂耍的也真不容易啊,饮食控制成这样,比长门僧都惨……”安星眠说到这里,忽然住口,神色有些黯然。
“也不知道哥哥现在怎么样了……”唐荷低声说。安星眠想要安慰她,却觉得眼下什么样的话说出口都没有用。在他的想象中,章浩歌或许已经被宛州总督打入大牢,和其他长门僧关在一起。假如他还是那么固执,说出些有辱皇帝的大逆不道的言论,甚至有可能被直接……他不敢再想下去。
反倒是唐荷似乎比他还更坚忍一些。她低头平静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时已经神色如常:“那你呢?你接下来打算干什么?我觉得你实在不像一个长门僧,还不如干脆回去做一个普通人,享受生活算了。”
“这个么,不是不可以考虑,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我还是一个修士,就必须完成我的使命。”安星眠把昨夜发生的事和章浩歌的最后叮嘱告诉了唐荷。
“也就是说,你要去云中城找那个什么云中僧院?”唐荷问。
“我非去不可,”安星眠说,“我甚至有点觉得,老师之所以把自己送上那条绝路,很可能是为了我。”
“为了你?”唐荷不解。
“是的,为了我。我的脑袋大概的确比一般人要聪明一些,而且腰包里还有点钱,正是最适合调查此事的人,”安星眠的脸上并没有炫耀的神情,“我猜想,事件刚一发生,老师就觉察出其中蕴含的阴谋非同小可,想要让我去查清真相。可是他也了解我……也许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让我下定决心,毫无动摇地去做这件事。”
唐荷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你是对的。虽然我不喜欢你,但我知道,你的确是个有头脑的人,也许只有你才能解除压在整个长门身上的困厄。你应该去做这件事。”
安星眠点了点头,在桌上放下一枚金铢,站起身来,向客栈的方向走去。他很想回头,很想再看一眼唐荷,因为他知道,以后自己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和这个女子见面了。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回头,所以他也没法看到,唐荷在他背后悄悄地擦了一下眼睛。
从南淮到云中,如果一直走陆路,会是一条很漫长而辛苦的路,但如果走水路,就会舒服很多。我们的安公子腰缠万贯,自然是租了一条来自云中的舒适的游船,沿着建水一路向东,倒也舒适惬意。以他的行事做派,就算真告诉别人他是一个长门僧,只怕也不会有人相信,何况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修行者,并非一个成名的夫子,甚至还没有离开自己的导师独立游历,除了青石城那几个挨打的军官外,根本就没有人听说过他的名字。所以这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状况,相当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