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沈壮的脖子渐渐愈合了,但是他的脖子从此歪了,始终向右边偏着。他成为了一个无妻无子的歪脖男人,并且伤处在他的余生中从未停止过疼痛。
歪脖子的沈壮把家里能卖的东西全都换了钱,离开了沈家村。他走遍了锁河山脉几乎所有的村庄,他去了天启城,他去了中州的其他城市。三年的时间里,他一直靠着气讨和短工拼命凑路费。过去精壮的农家汉子变得两鬓斑白、瘦弱佝偻,始终歪着的脖子更是令他受尽了世人的冷眼与嘲笑。
但他还是没能找到自己的妻儿。在那个噩梦般的夜晚之后,他的妻子和儿子就此消失,仿佛从来不曾存在于世上一样。
也许是上天怜惜他徒劳的努力,在第三年的末尾,总算是给了他一个答案。那时候他已经在一个马帮里混到了杂役的位置,准备跟着他们翻越黯岚山,去往宛州。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中州找不到,就去宛州找找。
马帮在黯岚山里缓慢前行,五天之后遇到了两个迷路的行商。两位行商死里逃生,把随身带着的上品美酒店青阳魂拿出来与马帮汉子们共享。人们围着火堆烤着肉,畅饮着青阳魂,个个逸兴横飞。只有歪脖子的沈壮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旁,没有喝酒,也没有说话。
马帮中人早就习惯了沈壮的沉默古怪,没有谁去招呼他,两位行商却颇有些好奇,带路的向导于是把沈壮的经历向两人粗略讲述了一遍。其中一名行商听完后,眉头皱了起来:“三年前的九月十三?是不是在一道叫河西岭的山岭附近?“
沈壮心里一激灵,站了起来:”没错!就是河西岭!这位大爷,难道你……“
”我不敢肯定那是不是你的妻子和儿子,但在九月十三那天夜里,我的确见到过一群人抓走了一个妇人和一个婴儿。那样的事情的确很难让人忘怀,”行商说,“那时候我还是一个走村串寨的货郎,天黑前错过了下一个村子,天黑前错过了下一个村子,只好在山野里露宿。夜里又冷又湿,我几乎没怎么睡着,半夜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沈壮浑身颤抖着,差点要跪下来感谢神明。终于有人知道,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了,可他们现在究竟在哪儿?是活着还是死了?他不敢问,一颗心象是悬在了半空中。
“因为担心是强盗,我赶忙躲进草丛里,只听到马蹄声在一片空地上停了下来,来的那群人在空地上燃起了一个火堆,”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听着行商的述说,“他们一共有十多个人,穿着黑色便服,我看到他们从马上推下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手里还抱着一个婴儿……“
”就是他们!“沈壮喊了起来,”他们怎么样了?”
行商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拍拍沈壮的肩膀,“你要节哀啊,兄弟,你的妻儿,他们被……当场杀害了。“
沈壮如遭五雷轰顶,只觉得全身都无法动弹了。但偏偏意识还很清醒,行商的话继续钻进耳朵里:“我没有本事阻止,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人两刀下去夺走了两条人命。更令人发指的是,他们的尸体马上被扔进火堆里焚烧……”
“这也太残忍了吧,连尸体都要残害!“就连向导都听得义愤填膺。
行商苦笑一声:”是啊,当时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也担心被他们发现,就悄悄匍匐着离开了,可直到离开他们已经很远了,空气中还飘浮着一股刺鼻的焦臭味,提醒着我并不是在做噩梦。“
那是梦,一个笼罩我一生的梦。沈壮想,我永远也不可能从这个梦里摆脱出来了。他软软地坐在地上,放倒自己的身体,躺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夜风穿行于崎岖连绵的山间,仿佛山里的一切都在发出呜咽声。让我就这样死去吧,他想,那样就不会再有任何痛苦,任何牵挂了。
就在这时候,行商说出了下一句话,让他在一瞬间重新找到生存意义的话。这句话让他立即抛掉了之前轻生的念头,并且让他迅速燃起了继续活下去的欲望。
”我偷听到了他们的一些对话,大多我都不明白,但其中有一句,也许与他们的身份有关,“行商说,”我听到一个男人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没想到我邢万腾的刀有朝一日会拿去对付无无辜的女人和婴儿。只是,我们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兄弟的性命,总不能全军覆没了吧。“所以,这群人当中至少有一个叫邢万腾的,说不定你以后能有机会找到他。”
在此后的岁月里,这句话就象刀刻一样,牢牢印在了沈壮的脑海里。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找到这个叫“邢万腾”的人,为妻儿报仇。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三
圣德二十年十一月,北邙山北麓,枯云峰。
于泽泰已经在北邙山里逃亡了将近十天。他吃光了所有干粮,即便偶尔捕捉到一两只猎物也不敢生火烤制---生火冒出的烟雾有可能使他暴露目标。而他一量被擒就意味着死亡,因为追杀他的是一群北邙山的河络。
现在他只觉得无比后悔,每过一天逃亡的日子,这种后悔就加深几分。作为一个强盗,他千不该万不该去打劫两个河络,更加不该杀了他们。如今他明白了,杀死河络就相当于捅了马蜂窝,他们似乎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把自己抓回去正法。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雨,而且雨势越来越大。于泽泰感到一阵绝望,不只是因为雨中的山路更加湿滑难行,也不只是因为十一月的雨水淋在身上实在冰冷彻骨,还因为雨水会让他留下泥泞的脚印,让河络们更加容易追踪。
与其这样,还不如转过身和他们拼了,于泽泰恶狠狠地想着。但突然之间,他注意到了前方的一处断崖,一个绝妙的主意产生了。
不久之后,于泽泰已经躲在了断崖下方,耳听得河络们用他听不懂的河络语叽叽咕咕一阵后,转身向回走。他很兴奋,自己的计策成功了,区区几个脚印就骗过了那些愚蠢的河络,让他们以为自己已经失足跌下了山崖。
于泽泰等到河络们走远了,这才开始往上爬。不料他之前借之攀缘而下的那块岩石已经松动了,无法承受他的重量,竟然轰的一声垮塌下来。于泽泰的身体骤然失去了平衡,像一只皮球一样,沿着倾斜的山坡滚了下去。他的脑袋撞上了一块不知是石头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的硬东西,昏了过去。
醒来之后,雨已经停了,天色早已变得漆黑如墨。于泽泰把自己全身上下摸了一遍---虽然摔得遍体鳞伤,但总算还活着。他四下打量了一下,觉得以自己现在的体力,没可能原路攀爬上去了,只能继续向前寻找生机。他象一头受伤的野兽,踩着泥浆、碎石和野草蹒跚前行,内心充满了对前方未知的恐惧。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视界里仍然没有看到一丁点火光,他好像是闯入了一片完全无人居住的荒野地带。这里除了雨水、寒冷和饥饿之外,什么也没有。终于,他再也走不动了,靠在一棵大树旁大口地喘着气。忽然,他听到前方有一阵脚步声传来,整齐划一、不快不慢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正向他这边靠近。
他的第一反应是狂喜,但紧跟着却想到:万一这又是一群河络怎么样?虽然刚才不止一次想到“还不如让河络杀死算了”,但真当可能的危险临近时,求生的本能还是促使他做出挣扎。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了那棵树,从枝叶的缝隙间向下张望。
荒山里的夜晚几乎没有一丝光,而来的这群人居然没有点火把,始终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于泽泰习惯了夜间抢劫,倒是把眼力锻炼得很不错,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人是和他一样的人类,大概有二三十个人。但他还是不敢贸然下去,深更半夜不点火把走在深山里,恐怕不会是什么善茬。于泽泰很懂得道上的规矩,不该看到的就要装作没看到,否则一个不小心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但这群人偏偏就在他的身前停了下来,让他紧张得用手捂住口鼻,唯恐呼吸声被听见。他们好像是选定了这棵大树前一处较为松软的土地,开始动手刨土。于泽泰很困惑。浸过雨水的泥地即使再松软,用手去刨土仍然会是一桩十分艰辛的活计,难道这是一群练习铁砂掌之类硬功夫的武士在这里练功?
他胡思乱想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群突如其来的怪客把血肉之躯当成铁铲来使用,在这样一个苍凉的雨夜,在这样一处绝地,这些莫名其妙的人简直就像是鬼魅一样,让人不寒而栗,于泽泰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痛和饥饿,全神惯注地盯着他们。
这群人显然没有趁手的工具,但一个个干起活来完全不知疲惫,更加不知疼痛,慢慢挖出了一个大坑。雨势并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刹那间把地面的一切照得光亮如白昼。借助着闪电的光芒,于泽泰总算看清楚了那群人的穿着,他愣住了。
这群人都穿着单薄的粗布衣服,脚上只穿着露出脚趾头的草鞋。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腰际都围着粗麻搓成的腰带。这样的腰带通常是一种标志,代表着某个历史悠远的古老教派。
长门修会。
这群深更半夜出现在荒山里的怪人,原来是一群长门修士。
于泽泰的脑海里迅速闪现出自己所知道的一些关于长门修会的常识。这是一个已经传承数千年的宗教组织,信徒们被称为长门修士或长门僧。他们蔽衣草履,通常情况下远离闹市,通过艰苦的生活和沉思冥想来修炼自己,以寻求生命的真谛和意义。他们有着丰富的知识,掌握各种高超的技能,却从来不用这些知识和技能赚钱,而是把它们慷慨地教授给需要的人。
想到这里,于泽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在九州那些古老的教派或者组织中,无论天驱还是辰月,都能带给人充满血腥味的联想,唯独长门修会不会。他们是温和而与世无争的,无论对国家政权还是对普通民生都没有任何威胁,反而还能给底层的穷苦百姓们造福。他们历史上从来没有遭受过任何形式的剿杀或攻击是,也说明了他们的好名声。遇上这样一群人,不是倒霉,而是走运,因为长门僧都有着慈悲助人的胸怀,他们肯定可以给自己无偿提供伤药和食水。
至于现在他们在做的事情,大概是某种苦修吧?那就先别打扰他们,于泽泰想。他耐心地想着,眼看着那群长门僧终于挖好了地上的大坑,然后走到大坑前面,背对着坑整齐地站成一排,只有一个人站在队列的前方面向他们,就好像是一排士兵和他们的指挥官。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听到长门僧们有一句交谈,仿佛他们都只是哑巴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正当于泽泰的脑海里再度升起这一疑问的时候,令他惊骇无比的一幕发生了。站在队列前方的那个长门僧举起手臂,重重一拳击打在一名同伴的身上,于泽泰毫不怀疑自己听到了肋骨断裂的声音。挨打的长门僧哼都没有哼一声,硬挺挺地向后跌入了坑里,身体和坑底碰撞发生沉重的钝响。而挥拳的僧人并没有丝毫停顿,又是一拳把第二名同伴击入深坑,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这个深坑是一个墓穴!于泽泰拼命抑制住自己尖叫的欲望,浑身象筛糠一样地颤栗着。这群长门僧是不是发疯了?他惊恐万状地想着,在这样一个寒冷的雨夜,在北邙山的深处挖掘出自己的墓穴,然后任由同伴把自己活活打死埋葬在墓穴里,就算是疯子也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啊!
出手的那个长门僧很快把所有同伴都活生生击入了那个深坑。然后他开始动手往里面填土,直到把所有人都埋葬了。他耐心而细致地做着这件事,直到地面完全被填平,看不出任何痕迹为止。然后他才转过身,沿着来路步履平稳地走了回去,仿佛刚才的一切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地面依旧平整,周围依旧没有人声,地面上的足迹渐渐被雨水冲刷掉。
---就好像刚才那些长门僧从来没有来过,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个梦,一个难以索解的噩梦。
于泽泰一直等到那个长门僧走远了,这才敢爬下树去,他的心神依旧恍惚,难以从刚才看到的那恐怖的一幕中回过神来。然而精神的恍惚和肉体的饥饿疲累,让他的手脚不再灵便,刚刚向下爬出两步,他就一脚踩空,摔了下去。
重重摔在地上的时候,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腿骨断裂的声音,和之前那些长门僧肋骨被打断时几乎一模一样。他明白,自己大概是再也走不出这座大山了。
四
宏靖十七年四月,天启城。
宏靖皇帝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又回到了圣德二十六年,也就是宏靖元年。回到了父皇驾崩、自己登基的时刻。梦里父亲的尸身居然就停在金銮殿上,并且端端正正地坐在龙椅之上,恍如再生。大殿热闹得像天启城里的集市,无数看不清面目的人穿行于其中,发出种种嘈杂的声响。
难道现在的皇帝不应该是我吗?为什么会让一个死人坐上去?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四顾张望,周围没有人搭理他,仿佛他完全不存在。他想要发怒,想要召唤他的臣子和侍卫,却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张口都发不出声音。
我这是怎么了?皇帝感到无比惶恐。在这个奇怪的视角里,只有一张面孔能让他感到亲近,那就是他的父亲,刚刚驾崩的圣德帝。尽管明知道父亲已经死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跑了过去。
父亲没有说话,这很正常,因为父亲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但奇怪的是,父亲的双目是睁开的,两只眼睛正在充满威严地瞪着他。皇帝从小就害怕被父亲这样瞪着,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全身发毛,两条腿都开始发软了。
您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父皇?皇帝想要这么说,却仍旧开不了口,他觉得父亲的目光中除了威严之外,还隐藏着一丝悲哀和忧愁,似乎有点什么复杂的含义,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他交代。
但最终父亲仍旧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的眼皮缓缓闭上,头顶慢慢地冒出青烟,片刻之间,圣德帝的身体开始熊熊燃烧,从他身上喷射出来的烈焰高达数丈,一瞬间就把整座太清宫都点燃了。
“来人啊!快救火啊!”皇帝终于能发出声音了。他用尽全力地喊叫着,但那些进进出出的人们仍然没有一个搭理他。相反,他们全都聚集到了大殿中央,跨进了烈火中。很快,太清宫里成为了一片火海,人们沉默地任由大火吞噬自己的身体,直到化为灰烬。
圣德帝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一副焦黑的骨架。但突然之间,这副骨架站立了起来!化为枯骨的先皇从火中站起,一步步地走向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骷髅黑洞洞的两眼里似乎仍然有无法烧尽的威严,让皇帝失去了任何行动的勇气。他眼睁睁地看着大殿倒塌,自己被包围在冲天的烈焰中,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尸骨走向自己,张开双臂,带着灼人的烈焰把自己拥入怀中。
皇帝大叫了一声,终于醒了过来,里衣和被褥都已经被冷汗浸透。他回忆着刚才那个诡异的噩梦,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
“来人!”他喊道,“快传解梦师!”
自从十五岁那年即位开始,皇帝的睡眠问题就始终困扰着他,无论太医们怎么想办法调理,他都很难获得一个安稳的梦境,而是频繁的遭遇噩梦的困扰。他总是在梦里来到各种各样离奇的场所,遇到各种各样的恐怖事件,这些梦让他无比烦心,日渐消瘦。绝望的时候,他甚至想到过要自杀,幸好他的国师对他说了一番话,才让他慢慢平静下来。
“你是九州的皇帝,头脑里索思虑的事情远比旁人重大的多,所以你才会紧张多虑,才会陷入噩梦,”国师对他说,“这是很正常的,正说明了你为天下子民殚精竭虑的责任心。”
“天下子民?其实我紧张的根源……更多的是怕让我的母后失望吧,”年轻的皇帝苦笑一声,“你知道的,在我年轻的时候,国家的大小事务,都需要她来帮我做出决断。虽然现在她已经撒手不管了,我还是生怕做错事。”
“你即位的时候只有十五岁,自然需要有人扶持,但你迟早会自己独当大局。更何况,做噩梦并没有什么要紧的,梦境在很多的时候都是未来的预示。”
“未来的预示?”皇帝很是吃惊。
“是的,你是皇帝,是天子,”国师说,“你的梦境,也许就是上天给你的启示,但你自己并不能读懂它们。你需要一个解梦师,帮助你解释你所梦中所见,为你指引前路是发现,我的陛下。”
皇帝采纳了国师的意见,招来了一位解梦师常驻在宫中。此后的日子里,这位解梦师从他的梦境中分析出不少东西,其中很大一部分竟然都真的和未来发生的事情对上了号。当然了,皇帝很清楚,这些未必能说明他的梦就有预示未来的作用,很多都只是心理作用和自我安慰而已。解梦师非常擅长察言观色,总是能说出皇帝愿意听的话,并且对时局的判断比较准确,这恐怕才是他“预言”准确的真正原因。但即使只是心里作用,解梦师的语言也的确让他的心情平静了很多,噩梦也没有以前那么频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