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洗不夜天,传说中夷陵老祖魏无羡以一人之力,屠杀当夜誓师大会在场三千名修士的血腥一战。

也有传说是五千多人的。无论三千还是五千,有一点不变,那就是在那一晚,不夜天城的废墟,被魏无羡变成了一个血涂地狱。

而这个凶手在群起而攻之的情形下,竟然全身而退,回到了乱葬岗。谁都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众家因此役元气大伤,因此在接近三个月的养精蓄锐和拟定计划之后,四大世家才成功围剿了魔窟乱葬岗,把“屠杀”二字,还给了剩下的温氏余孽,和丧心病狂的夷陵老祖。

魏无羡看着伏魔洞前的这些修士。他们的神情,和誓师大会那晚酹酒宣誓要将他和温氏余孽挫骨扬灰的那些修士们如出一辙。有的就是那晚幸存的人,有的是那些修士的后人,而更多的,则是和那些人怀有同样信念的“正义之士”。

那名自言被他斩断了腿、不得不安上木制假肢的中年修士易为春道:“三千人的血债,你万死不能赎清!”

魏无羡打断他道:“三千人?不夜天城当晚到场的确实有三千多名修士,可是在场的还有几大家族的首领,还有各家的精英名士,有这些人在,我难道真的能把三千人都杀干净?你究竟是太看得起我,还是太看不起他们。”

他只是在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那名修士却觉得受到了轻视侮辱,怒道:“你以为我在跟你讨论什么?血债还能讨价还价?”

魏无羡道:“我并非要在这种事上讨价还价,而是我不想光凭别人一张嘴就能随意让我的罪名翻倍。不是我做的我不想硬扛。”

一人道:“不是你做的?有什么不是你做的?”

魏无羡道:“比如赤锋尊被五马分尸就不是我做的,金夫人金麟台自杀也不是我逼的,你们一路杀上山来遇到的这些走尸凶尸同样不是我控制的。”

苏涉笑道:“夷陵老祖,我只听说你狂妄,却没料到你如此谦虚。如若不是你,我还真想不出来,世界上还有谁能控制这么多走尸凶尸,逼得我们狼狈不堪。”

魏无羡道:“这有什么想不出来的,只要有阴虎符,谁都能做到。”

苏涉道:“阴虎符不是你的法宝么?”

魏无羡道:“这就要问究竟是谁对它这么爱不释手了。就像温宁,某些世家明明怕鬼将军怕得要死,口里喊打喊杀,暗地里却悄悄把他藏起来十几年。奇怪,当初究竟是谁说已经把他挫骨扬灰了的?”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望向了在场的兰陵金氏门生。毕竟当初全权负责此事,信誓旦旦说已经焚毁了温氏余孽的二名为首者、还在不夜天城带头撒骨灰的,是兰陵金氏的家主。苏涉立即道:“你不必搬弄是非。”

正在此时,树林之中,又传来簌簌的异响和咕咕怪声。

蓝启仁道:“诸位小心!新的一波凶尸来了!”

闻言,一半人转身应对,另一半人还在警惕地将剑尖对准伏魔洞前的那一群“乌合之众”。魏无羡道:“我说了,这些凶尸都不受我的控制。有空看我,不如去看它们。”

在场成名修士不少,也有几位家主和长辈,对付一群凶尸,自然不在话下。当下剑光琴响齐飞,没什么人顾得上他们这边。江澄一鞭子将三具凶尸抽得粉碎,转头对金凌喝道:“金凌!你还要不要你的腿了!”

意思是金凌再不过来就回去打断他的腿,可这样的威胁金凌以听过无数次,没有一次实施过,因此他瞅了江澄一眼,还是没动。江澄骂了一声,手腕一转,调过紫电,准备缠住金凌,强行把他拉回来。谁知,紫电鞭身上流转的紫光忽然一暗,片刻之后,熄灭了。

长鞭迅速化回了一枚银色的指环,套上了食指,江澄当即愣住。他从未遇到过这种紫电自动收势的状况,还在看着自己的手掌,忽然,两点血滴到了他的手掌心中。

江澄扬手一抹,抹到了一手鲜红。金凌则失声道:“舅舅!”

正在与群尸混战的人群中也陆陆续续传来数声惊呼。放眼望去,竟然十之八九的人剑光都黯淡了下来,将近一半的人脸上都茫然地挂下了两条鲜红的痕迹,那是鼻血。还有的人,则是口鼻鲜血齐流!

一名剑修慌道:“怎么回事?!”

“我的灵力没了!”

“师兄帮把手!我这边出岔子了!”

避尘出鞘,将追逐着那名求救修士的两具凶尸斩杀。然而,求救之声越来越多,此起彼伏,人群也渐渐越聚越拢,朝伏魔洞这边退来。

这些上乱葬岗来准备大杀一场的修士们,竟都在这忽然之间失去灵力了。非但剑光消退,符篆失灵,连姑苏蓝氏和秣陵苏氏的门生的琴箫奏乐也沦为了凡音,失去了退魔之效。

形势陡转!

蓝忘机取下背上古琴,弦响震天。可他的破障音再精再绝,终究也只有一人之力。温宁跃下伏魔洞,助他驱赶凶尸,同时还要默默忍受来自这些修士的削刺劈砍、拳打脚踢。好在他没有痛觉,这才不受影响。一片兵荒马乱、人仰马翻之中,蓝思追忽然冲出来喊道:“诸位,到这里来,到伏魔洞里面来!这洞里面的地上、有好大一个阵法,缺失了一些部分但是应该补起来就能用,可以抵挡一阵!”

有杀昏了头的修士一听便想冲进去,苏涉忙高声喝道:“不能进去!这一定是瓮中捉鳖之计!里面一定有更危险的陷阱在等着我们!”

听他这么一喊,众人又猛然惊醒,犹疑不决,魏无羡劈手甩出六十多道天女散花符,道:“死在外面也是死,死在里面也是死,左右都是死,进去还能拖一拖,你这么急着让所有人一起死,什么意思啊?”

他这话说得虽然很有道理,但因为是他说的,众人反而更不敢进去了,犹豫着继续苦苦与凶尸撕斗。旁人没了灵力,还能再勉强支撑一阵,聂怀桑却是等不得了。众人皆知,他胆小怕事天赋又差,人还不上进,不好好修炼,被这突生的异变逼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全靠几个贴身护卫奋力保护才没受伤,眼看尸群越聚越多,根本望不到尽头,他忙道:“你们到底进不进啊?你们不进我先进了,不好意思,走走走走走,大家都快进来!”

话音未落,聂怀桑便干脆利落地领着清河聂氏的一帮门生冲进了伏魔洞,当真是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漏网之鱼。旁人登时被他这份坦率惊得目瞪口呆。这时,欧阳子真也叫道:“阿爹,别杀了!你信我,进去!我们刚刚才从那洞里出来,里面没有什么陷阱的!”

其余几名少年也叫了起来:“是啊,里边地上也确实有一个大阵!”

金凌道:“舅舅,进来吧!”

江澄将失了剑光的三毒刺出,恶狠狠地道:“你给我闭嘴!”

骂完却又有鲜血从他口鼻中流了下来,金凌冲下台阶,拽住他就强行往伏魔洞里拖。江澄这时灵力尽失,再加上拼杀半日,精疲力竭,竟然就这样被他拖了进去,江家的修士们连忙也随主进去了。恰好聂怀桑大喜的声音嗡嗡地从空旷的伏魔洞里传来:“各位都快快进来吧!里面很大!哪位前辈进来帮忙补补地上这个阵法?我不会啊,我不知道怎么补啊!”

听到他最后一句,所有人心头都是两个大字:“废物!”

蓝忘机指不离弦,抬头道:“叔父!”

蓝启仁原本并不想进伏魔洞,他宁可一个人在外厮杀到最后一刻。然而,此时他并不是一个人,还有许许多多的蓝家修士和交由他指挥的金家修士,厮杀的主力也不是他。他不愿罔顾这些门生的性命,有一丝生机那便要抓住一丝。他不去看蓝忘机,举剑喊道:“小心进去!”

至此,兰陵金氏,姑苏蓝氏,清河聂氏,云梦江氏四大世家都进洞了。有他们带头,剩下的人都立刻决定不再负隅顽抗。即便万一伏魔洞中真有什么洪水猛兽、妖魔鬼怪,前头也有四个高个子扛着,连忙蜂拥而入。最后,只有秣陵苏氏那一批人还没动作。魏无羡道:“咦,苏宗主,你不进去吗?很好,那你就留在外面吧。不过大家不是都没了灵力吗,你留在外面,岂不是送死?勇气可嘉。”

苏涉扫了他一眼,阴郁的眉宇不住抽动,也带着门生们进洞了。

伏魔洞很顺利地容纳了这千余人众。千人的喘气、急语、惶惶之声在空旷的主洞之中回荡不止。蓝启仁一进去便走到聂怀桑身边,在他殷切的期待目光中检查了地面上阵法的残缺之处。这阵法果然是年代久远,当下割破手掌,以鲜血将阵法补上。温宁守在台阶之上,将靠得最近的几具凶尸掷开。阵法一被补上,那些走尸便都仿佛被挡在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之外,暂时冲不进来了。

魏无羡等蓝忘机收起了琴,这才和他一起缓缓走入伏魔洞中。而刚刚松了一口气的修士们看到这一黑一白两人双双布下台阶,一千多颗心立即又提了起来。

谁都没料到,竟然会是这么个下场。他们明明是来围剿夷陵老祖的,现在却反倒被围剿了一样,还要躲进夷陵老祖的主洞才能苟延残喘一刻。蓝启仁补完了地上的阵法,站到人群之前,挡住了这两人的去路,昂首挺胸,就差张开双臂拦住他们了,一派魏无羡敢破坏阵法就拼了这条老命和他同归于尽的架势。

蓝忘机道:“……叔父。”

蓝启仁心中失望之情未过,一时半会儿,仍是不想看这个从小教到大的得意门生,只看着魏无羡,冷冷地道:“你究竟想如何。”

魏无羡在台阶上坐了下来,道:“不如何。既然进都进来了,不如聊聊……”

易为春喝道:“我们与你,没什么好聊的!”

魏无羡道:“怎么会没什么好聊的?我就不信,你们难道不想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失去灵力的?天地良心,魏某可没这么大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就让你们所有人都中招了。”

易为春刚呸了一声,就听聂怀桑道:“对啊,我觉得他说的好有道理。”

众人对他怒目而视。

魏无羡又道:“我猜你们过来围剿之前,一定没来得及先聚起来吃顿饭,所以应该不是中了什么毒。”

蓝思追道:“一定不是毒,我从未听过有什么毒能让人突然灵力溃散的,否则这种□□一定早就被多名修士重金求购、传得沸沸扬扬腥风血雨了。”

此次来的修士中有不少医师,抓过几人探了一阵,那几人低声追问道:“如何?如何?这灵力的溃散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

这个问题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无暇去警惕魏无羡如何了。毕竟若是灵力彻底溃散,再也回不来,那就等于废人一个,那真是比死在这里更可怕更痛苦的后果。几名医师讨论一阵,最后道:“诸位的丹元安好未损,不必担心!该是暂时的。”

江澄听说是暂时的,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接过金凌递给他的手帕把脸上鲜血擦净了,又道:“暂时?暂时是多久?什么时候能恢复?”

一名医师道:“……恐怕……至少两个时辰……”

江澄脸色黑得可怕:“两个时辰?!”

众人纷纷抬头,去望伏魔洞外围得密密麻麻水泄不通的凶尸群,数目并不比他们这次来的活人少。个个都直勾勾地盯着人头躜动、阳气翻涌的伏魔洞内部,根本不舍得离开半步,在外摩肩接踵地徘徊蠕动,仿佛随时会冲进来。腐臭之气浓烈扑鼻。

至少两个时辰才能恢复灵力?地上这个废弃多年、被临时补好的残破阵法,都不知道能不能支撑两个时辰!

况且,夷陵老祖此刻就和他们处在同一空间,虽然不知为什么他尚且没动手,也许是猫捉耗子一般要玩儿够了、吓够了他们再碾死,但谁都不敢保证这个魏无羡不会突然暴起。

他们的目光重新聚到魏无羡身上。魏无羡道:“我说了让你们不必看我。现在在这个伏魔洞之中,灵力尚存的只有两拨人。我,含光君一拨,这群几天前被抓上山来的小朋友一拨。其余人我用手无缚鸡之力来形容,不为过吧。我若是想对你们做什么,这群小朋友能挡得住吗?”

苏涉哼道:“废话少说,你要杀便杀。在场若有谁叫一声便不算英雄好汉,你也别指望有人对你摇尾乞怜。”

他这么一说,倒有不少人心里都犯起嘀咕来。这数千人里,真正和魏无羡有仇的约莫只有二十人上下,其余的全都是听到围剿便不假思索参与的,可以说只是正义路人,出于道义才一同前来讨伐。这些人就想跟着打头的主流队伍随波逐流而已,能杀一两具魏无羡的走狗凶尸,说出去也是威名一件。但若真的要让他们付出代价,那便没几个人愿意趟这趟浑水了。

魏无羡看了看他,道:“不好意思,容我问一句,你是谁?”

他方才还在洞外叫过苏涉,此时却又发问,分明是故意而为之。苏涉额头青筋微凸,正要开口,蓝景仪大声道:“然后呢?不是毒,然后呢?”

魏无羡立刻忘掉了苏涉,道:“然后,人总不会突然失去灵力,总得有个途径和契机。在你们在上乱葬岗的之前或者途中必然都接触过某一样东西,或者都做过某件事。这群小朋友是几天之前被抓来的,错开了时间,而我和含光君跟你们不是走同一条道上山,错开了道路。有没有人愿意想一想,你们到底都干过什么?”

鸦雀无声中,一人茫然道:“我们干了什么?上乱葬岗的时候,是不是都喝了水?唉,想不起来,不知道啊。”

谁会在这种时候还不识趣地积极响应魏无羡,让干什么干什么、让想什么想什么?也只有那位“一问三不知”聂怀桑了。有人忍不住道:“上山途中根本没人喝水!谁敢喝这尸山上的水?”

聂怀桑又乱猜道:“那是都吸入了山中雾气?”

若是这黑森林里的雾气有什么古怪,倒也说得通。立刻有人附和:“有可能!”可金凌立即道:“没可能。雾气在山顶更浓郁,可我们都被绑在山顶上两天了,灵力不是照样也在?”

苏涉似乎实在听不下去了,道:“够了吧?诸位还当真和他讨论起来了,被敌人牵着鼻子走,可有趣么?他……”

忽然,他脸色一变,话语戛然而止,魏无羡道:“说啊。怎么不说下去了?”

秣陵苏氏的门生纷纷站了起来:“宗主!”“宗主,怎么回事?!”

苏涉甩开要来扶他的门生,举起手臂,先指魏无羡,然后直直指向了蓝忘机。离他最近的那名门生怒道:“魏无羡,你又动了什么妖法?!”

蓝思追道:“这不是妖法!这是……这是……”

一旁端坐的蓝忘机将右手五指压在七弦之上,凝住了琴弦的战栗。那群七嘴八舌群情激奋的门生瞬间仿佛一群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戛然止噪。

在场的蓝家人心中都默默道:这是姑苏蓝氏的禁言术啊……

丹心第十九 2

方才嗡嗡作响的伏魔洞重新安静下来后,蓝忘机转头对魏无羡道:“你继续。”

苏涉眼中怒意滔天,上下嘴唇却被粘得死紧,喉咙更是干哑如火。比起不能开口攻击魏无羡的焦急,现在更让他心头如焚的是受制于蓝忘机的屈辱。他反复以手指划着自己的喉咙,试图解开禁咒,无济于事,只好望向蓝启仁。岂知蓝启仁面容冷然,岿然不动,看都不看他一眼。本来蓝启仁是可以解开的,而且只要是蓝家长辈解开的禁咒,出于尊敬,蓝忘机一定不会再对他施术。可秣陵苏氏与姑苏蓝氏两家有过不少不愉快,因此这时的蓝启仁并无助他解术的意思。

众人算是明白了,看来只要有人试图和魏无羡争吵,蓝忘机就会封了他的口,一时噤若寒蝉。不过,总有不怕死的勇士在这种时候站出来,嘲讽道:“魏无羡,你真不愧是夷陵老祖啊?好霸道啊,这时打算不让人开口说话?”

魏无羡道:“真奇怪。”

蓝思追道:“魏前辈,什么奇怪?”

魏无羡道:“这位苏宗主,从刚才起就一直很奇怪。之前尸群围上来的时候呼吁灵力尽失的人不要求生,赶紧一起去死,现在又堵着我的嘴不让我盘问。而且不停地在试图激怒我,生怕你们多活一刻。这是什么道理?有这样做盟友的吗?”

被魏无羡这么一提,不少人都心内微疑:这位苏宗主今天的话似乎确实太多了些。不过旁人没有表态,他们也不便表态,是以都谨慎地选择了沉默。另一部分人则开始暗暗思索他们上山之前或者途中到底做了什么。魏无羡看看秣陵苏氏的门生,与姑苏蓝氏的门生站得极远,并且后者根本不屑于分一点目光给前者。他越看越觉得什么地方别扭,低声问蓝忘机:“含光君,我问你一下,姑苏蓝氏和秣陵苏氏都是乐修,而且姑苏秣陵都在江南一带离得不远,一般而言关系不是应该还行吗?为什么感觉两家关系很差?”

蓝思追和蓝景仪挤了过来,蓝景仪一听,大声道:“关系当然差啦!”

蓝忘机道:“秣陵苏氏,是从姑苏蓝氏分离出去的一支。”

魏无羡道:“什么?”

蓝思追捂住蓝景仪的嘴,低声道:“魏前辈你有所不知。秣陵苏氏,是一位外姓门生脱离姑苏蓝氏后自立的门户。由于不能摆脱宗家的影子,他家的秘技都和姑苏蓝氏差不多,善音律,连家主苏悯善的一品灵器都是和含光君相仿的七弦古琴。”

魏无羡回头看了一眼脸色阴沉的苏涉,十分无语。蓝景仪挣脱蓝思追,气哼哼地道:“不光是这样,更奇葩的还在后头呢!这个苏宗主……好啦我知道要小声!这个苏宗主不但样样都学,而且还格外忌讳有人说他学我们家含光君,不然他就立刻要翻脸。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听他越说越大声,蓝思追无奈道:“景仪!”

而苏涉已经听得一清二楚,脸色铁青,两眼都是怒火,吐出一口血,终于强力破除了禁言术,可一张嘴,声音沙哑得犹如苍老了十岁,道:“好一个雅正为训的姑苏蓝氏,满门名士,玄门第一!原来就是这样教导自己门下子弟的!”

欧阳宗主道:“苏宗主,现在大敌当前,咱们可别自己人伤了和气。”苏涉冷笑道:“自己人?你们看他姑苏蓝氏,个个都和魏无羡搅作一团,算什么自己人?”

他这么说,姑苏蓝氏其他人可不乐意了。蓝启仁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一名年长的高品客卿脸现愠色:“苏悯善,就算你如今不是姑苏蓝氏的人,说话也须知慎言!”

秣陵苏氏立刻有门生站了出来:“我们宗主早已脱离你们姑苏蓝氏,你们是用什么身份对他这般说话?”

蓝景仪早就对秣陵苏氏满肚子怨气了,大声道:“你们宗主如今有这般地位,还不是当初受了我们姑苏的教诲,怎么他反咬一口我们还不能多说啊?”

伏魔洞中,两拨人开始相互怒视,互放嘲讽,秣陵苏氏那边又有人叫道:“姑苏蓝氏门生那么多,难道个个都能自立门户?未免太狂妄自大了!”

姑苏蓝氏这边立刻有人回击:“狂妄自大的是谁?也不知道谁家的退魔曲弹得错漏百出,还浑然不觉呢!”

此句一出,魏无羡忽然刹那心头雪亮!

他道:“不是食物,也不是风水!”

众人一怔,魏无羡又道:“你们都忘了,山上之后,还有一件事,是你们都做过的。”

蓝思追道:“什么事?”

魏无羡道:“杀走尸。”

欧阳子真脱口道:“啊,莫非是在义城时那样,走尸的身体里有尸毒粉一类的东西?!阿爹,你们杀那些走尸凶尸的时候,有没有从它们身体里喷出颜色奇怪的粉末?”

欧阳宗主道:“没有粉末,没有!”

欧阳子真不死心道:“那……那液体呢?”

江澄冷冷地道:“行了。若是杀了走尸之后有什么古怪的粉末或液体喷出,我们还不至于都没觉察到异常之处。”

以为自己捕捉到玄机的欧阳子真脸一红,抓耳挠腮起来,他的父亲连忙把刚才激动过头的儿子拉下去坐好。魏无羡道:“确实是和杀走尸有关。不过,问题不是出在走尸身上,而是出在杀走尸的人身上。”

他转向蓝启仁,道:“蓝老前辈,我想请问你一个问题。”

蓝启仁看了一眼蓝忘机,漠然道:“有什么问题,你不会问他,还要来问我?”

蓝启仁虽然迂腐,却不是莽夫,也已觉出蹊跷,是以耐着性子听了这么久,可脸色还是难看得很,不过魏无羡从小就被他甩脸色,后来更被无数人甩过脸色,早不以为意,想想这是一手带大蓝忘机的叔父,更觉得没什么好生气的,摸摸下巴笑道:“我这不是怕当着您的面问他太多事情,您要生气吗?不过既然您都叫我问他,那我就问了。蓝湛?”

蓝忘机道:“嗯。”

魏无羡道:“秣陵苏氏是从姑苏蓝氏分离出去的一个家族,对吧。”

蓝忘机道:“嗯。”

魏无羡道:“虽然分离出去了,但秣陵苏氏的绝技还是从姑苏蓝氏‘借鉴’来的,是吗。”

蓝忘机道:“是。”

魏无羡道:“姑苏蓝氏的秘技之一破障音有驱邪退魔之效,其中以七弦古琴最为深奥高超,所以,修琴的人也是最多的。秣陵苏氏有样学样,他们家也是琴修最多,没错吧。”

蓝忘机道:“不错。”

魏无羡道:“秣陵苏氏的家主虽然带技出走姑苏蓝氏,自立门户,他自己的琴技却并不如何登峰造极,教出来门生也时常错漏百出,是不是?”

蓝忘机坦然道:“是。”

魏无羡和蓝忘机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地问答。越来越多的人都渐渐听出,他们并不是在单纯地讥讽苏涉,而是在抽丝剥茧,因此听得越来越认真。接下来,魏无羡缓缓地道:“……也就是说,就算上乱葬岗杀走尸时,秣陵苏氏弹奏的战曲之中,有一段旋律不对劲,姑苏蓝氏也会见怪不怪,只觉得是他们技陋出错,记岔了曲谱,却并不会留意究竟是失手弹错,抑或是故意弹错的,是这样吗?”

听到这最后一问,苏涉瞳孔一缩,压在剑柄上的手猛地青筋暴起,剑锋悄然出鞘了半寸。而蓝忘机也在同时抬起眼睛,和魏无羡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隐隐的了然。

他一字一句道:“正是如此。”

苏涉锃地拔出了佩剑,魏无羡用两根手指把剑锋拨开,微笑道:“做什么?可别忘了,你现在灵力尽失啊,这样威胁我有用吗?”

苏涉举着剑,刺也不是,收也不是,一阵咬牙道:“你们针对我翻来覆去,究竟想含沙射影什么!”

魏无羡道:“是不是我说的太含蓄了,所以你觉得我在含沙射影?那我还是再说清楚些好了。这里所有人失去灵力,是因为都做了同一件事。什么事?杀走尸。杀走尸的时候,这位秣陵苏氏的苏宗主,和你们一路上来。他装作是御琴退魔,其实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战曲的一部分篡改成了另一段会使人暂时失去灵力的旋律。你们在浴血奋战,而他表面上和你们一同战斗,暗地却下阴手……”

苏涉道:“含血喷人!”

魏无羡道:“在场姑苏蓝氏的琴修不少吧?方才你们上山时,秣陵苏氏所奏战曲是不是有错?”

对于这个,姑苏蓝氏的琴修们最有资格发话,当即齐声道:“正是如此!”

魏无羡又道:“苏宗主知道姑苏蓝氏中许多人都对你和秣陵苏氏满心不屑,于是你就利用这份不屑。邪曲虽能害人,但对奏者灵力也有要求,光是你一个人,当然没办法奏出让近千人都失去灵力的威力,所以你带来了秣陵苏氏的所有琴修,让他们与你合奏!在场各家只有姑苏蓝氏有可能听出不对,然而他们不屑于注意你,就算是注意到了你们弹错战曲,也只以为你学艺不精,把门生也教错了!”

聂怀桑瞠目结舌道:“世上当真有这样邪门的曲子,听了就能让人失去灵力?!”

魏无羡道:“怎么没有?琴声能退魔,为何不能召邪?有一本东瀛秘曲集,叫做《乱魄抄》,里面抄录的都是东瀛之地流传的邪曲,连杀人秘曲都有,让人暂时失去灵力又为什么不可能?蓝启仁前辈就在这里。你问他,姑苏蓝氏的藏书阁下禁|书室中,有没有这本书?”

定了定神,苏涉冷笑道:“就算有这种曲子,当年我在姑苏蓝氏学艺时根本进不了禁|书室,无缘得见。后来我也不曾迈进云深不知处一步,对这本书更是闻所未闻!倒是你,对这《乱魄抄》如此熟悉,又和含光君亲近异常,岂不是比我更有可能接触这本书?”

魏无羡笑道:“谁说一定要你能进禁|书室?你的主人能出入自如不就行了?篡改曲谱的法子,大概也是他教给你的吧。”

能在云深不知处出入自如的位高权重者,苏涉的主人,不必明言,谁都知道,只有敛芳尊!

魏无羡道:“你们打的好主意,四下抓捕各家子弟,把这么多人都引到乱葬岗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自己借口受伤不来避嫌,和你里应外合,一个用邪曲败人灵力,一个用阴虎符操纵凶尸围山。最后上千人全军覆没在我的地盘,说不是我下的手,谁都不信是不是?你们也不怕撞上我,反正魏无羡臭名昭著,新仇旧恨一齐上涌,群情激奋根本没人听我辩解,说不定会再引得我杀性大发大开杀戒,还省得你们动手了。”

苏涉道:“可笑。敛芳尊已是统领百家的仙督,又不需要争权称霸,让这么多人前来送死,他有什么好处?污蔑我倒也罢了,竟然污蔑到敛芳尊身上!”

魏无羡道:“既然你信誓旦旦说我在污蔑你,那么你敢不敢现在当着所有人的面把秣陵苏氏之前上山途中驱尸退魔的战曲再弹一遍?”

姑苏蓝氏所有的琴修都在这里,如果苏涉现在弹的和之前的不一样,立刻就会被揪出来!

伏魔洞中众人悄悄地离秣陵苏氏众人越来越远,不知不觉腾出了一大片空地,将他们孤立在中间。魏无羡趁机道:“不肯?好,没关系。你不如看看,这是什么?”

他从怀中取出两张泛黄的纸张,晃了晃,只让人隐约看清上面记的是曲谱:“你以为之前在金麟台我们真的无功而返吗?那芳菲殿铜镜之后的密室里,金光瑶藏着的两张从乱魄抄上撕下来的残页,已经被我们找到了。只要拿给蓝启仁前辈一看,让他辨一辨里面有没有方才你奏过的旋律,立刻就真相大白!”

苏涉冷笑道:“你撒谎。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你随便乱写的曲谱,用来污蔑。”

魏无羡道:“难道我还整天带两张曲谱在身上准备随时拿出来?反正是不是撒谎,蓝启仁前辈一看便知。”

苏涉原本怀疑有诈,但见魏无羡满面诡笑,语气笃定,蓝启仁接了过去,看得眉头皱起,心中一紧,道:“蓝前辈,当心有诈!”说着伸手去夺那两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