杻府一干朝臣皆是面面相觑,这突如其来的急变令众人顿时不知所措起来。幸而方恺反应得快,转身让场上亲军、场边臣工们都散了去,自己则盯着那黑骏腾蹄黄沙轻扬的背影,定立许久。
一旁站着的江平走过来,脸上神色甚是古怪,对方恺道:“方将军可看清皇上方才的所作所为了?”二人虽是入杻府已久,但还是习惯以当年在军中的旧称来称呼对方。
方恺这才收回目光,点了下头,瞥眼看见江平的脸色,颇为不耐烦地道:“这事有甚可值得大惊小怪的?便说当年的上皇与平王、谢将军与颍国夫人,沈太傅与曾大人,这些事儿哪一件不比今日稀奇?江将军又不比政事堂里那帮成天琢磨阴谋诡计的朽臣,露出这种表情作甚?”
江平轻哼一声,抬手捋了把胡子,心知方恺向来说话直爽,便也不与他计较,心中道:“江某不过是好奇了一下,才知原先那些传言多多少少是真的。皇上乃平王独子,且谋事治国之度不输平王当年一分,想要个女人还轮的着政事堂那帮人指手画脚?但看着那些人成天个个眼鼻冲天的,殊不知这江山是谁打下来的!皇上比平王,性子倒是稳敛许多,便由着他们歪心下柈儿互相斗,倘是皇上吭一声,你我这些军中旧将岂是吃素的?”
方恺最是明白江平的性子,这是当年对着上皇都敢拿刀弄枪的,对平王的忠心之度更是无人可比,平日里说起话来从不经多想。此时听见他的话,方恺便连连摆手,道:“此话不乱说!政治朝纲,非日夜间能成之事,皇上自有谋虑,你我不必操这份闲心。且杻府从不问政事,政事堂亦不干军务,你切不可在朝中给政事堂的老臣们当面难堪!”他转身一扫场上亲军将士,有压低了声音道:“待晚些时候你且记着传令下去,皇上今日在校场所行之事绝不得外传,倘是叫政事堂的人知道一分一毫,眼下场上的众人个个削没军籍、贬配边地!”
方恺一扯胸甲硬扣,抬手招呼过江平一同返身离场,边走边道:“幸而这孟廷辉还能骑得了马张得了弓,倘是皇上宠信擢拔的是一个娇滴滴柔弱弱的美人儿,方某到真要去西都找上皇评理了!”
江平闻言,募地大笑起来,数步后竟笑得险些连气都喘不过来,连连冲方恺摇头,眉间皱深不能展。
一头阳光烈如浆,直通通地铺洒落地,晒得这校场里外皆是滚烫。地上轻沙随风拂移,先前的一串串蹄迹早已看不见,只余数十箭靶白羽散光,悠然在抖。
皇上寝宫本为西华宫,然皇上自登基后因忙于政务,时常夜宿于睿思殿,所以西华宫倒成了夜夜落锁之偏宫深殿,连殿侍宫人都被皇上下谕尽数撤走,以大减平日开销。
二人一马驰至时,黄波早已赶在前头将殿外闲杂人遣退、开门在侯。
黑骏于阶前徒然停住,昂首长嘶不止,待二人下马,黄波便上前来牵马,识相地垂首退去。
进殿,关门,沉沉门闩锉然一声响,灰尘受震而飞,一颗颗细小的尘粒在外面透进来的阳光中飘飘落落,令殿中这一角亮处又蒙了层尘雾。
她站定,心跳仍是极快,喘息也有些重,抬头看见他定立在前的身形,顿时如同被一把清泉淋头浇过,一下子清醒过来。
“陛下。”她知道是因为自己之前过于任性而触怒了他,便老老实实地请罪:“臣知罪了,还望陛下息怒。”
他神色淡然不似作怒,可目光却凌厉,“你罪在何处?”
她愈发老实起来,“臣不该说不习骑射,更不该拒绝陛下对臣的一片心意。”她把他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特意加重了“心意”二字,只觉脸上有些发烧,明知他的情意,可却不敢相信他方才在马上说得如此坦荡,便悄悄地抬眼去瞅他。
他不动声色道:“真知罪?”
她忙不迭地点头,“真的。”
他眉峰微缓,侧过身子开始卸甲,抬手先将臂甲除去,又扯开肩甲胸胃待要再动时,却不防她欺身贴过来,一双小手环上他的腰,将他抱住,“陛下。”
纵是他之前天威犹盛,她知道他一路纵马带她来西华宫是什么意思。她心思玲珑,见他不像真的动怒,便主动替他将剩下的衣甲都脱了然后才仰头望他一眼。
他盯住她清清亮亮的一双眼,滞立良久,才慢慢探手下去抱她。
指尖才一碰到她的身子,她便一下子缠了上来,攀在他身上,由他抱着,凑过去亲吻他的脸颊嘴唇,又顺势而下,舌尖扫过他的露在外面的脖颈。
他被她亲的心猿意马,却忍着躲她,口中低声道:“都是汗。”方才在校场驭马骑射,风沙过时浑身都沾了尘土,一身大汗尚未洗浴。
她停下,轻笑出声,却道:“臣不介意。”
“我介意。”他埋头啄了一下她的小巧的鼻尖,欲放她下来,可却被她紧紧缠住,不由挑眉,“孟廷辉?”
她贴着他的身子,两只手探进他衣内轻巧揉摸,红唇印上他耳侧,“陛下不想?陛下忍得住?”
他本来忍得住,可眼下却再也忍不住。
大掌利落的撕扯开她的衣服,又低喘着由她解开自己的锦裤,横冲而入她体内的时候,只觉肩头一重,是她隔着袍子咬了他。
她唇间轻逸一声,似疼又似满足。
第88章
悠悠转醒时,天色已暗,内殿中鸦青床幔如瀑而落,将殿中的稀星烛光尽数隔开。
她在蒙眬夜色中伸手一摸,身旁没人。
透过层层帷幔,依稀能辨认出外殿金案前的那一个人影,伏案执笔之资清萧落寞,宫烛渺光将他的脸照的明暗相错,看不清。
她从床上起身,随手扯了件衣服裹住光溜溜的身子,赤足下地,轻手轻脚地朝他走去。
外殿门沿紧合,入内殿的一路上俱是她的零碎衣饰,在这夜里暖烛光线下愈显暧昧,叫她看了也觉面潮。
从门口到御案,从外殿到内殿,贴着冷硬墙壁,偎入暖软床褥,站着的,坐着的,躺着跪着歪着身子的…那一幅幅清晰而又淫靡的画面自她脑中闪过,令她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
她不记得他们做了几回,又做了多久,只记得他那一滴滴汗水混着悍力将她这具枯渴了几个月的身子遍处浇灌。她嘶声力竭的吟叫声比那最强的催情花香还要来的蛊惑迷人,令他一次比一次凶猛无阻,直叫她疲极松软,枕着他粗沉的呼吸声渐渐入睡。
只消一回忆,她的耳根就开始隐隐发烫。犹记得自己是怎样用腿缠住他不叫他离去,意乱情迷间唇间吐出的那些字字句句堪称淫词荡语,真叫她羞不敢多想。
他是这天下万民的皇上,也是她此生唯一的男人。他的铁腕聪睿满足了她对于一个明君的所有期翼,他的一腔柔情又满足了她倾恋十年的一颗真心,他蛮狠的温存是那么侵掠却又如此体贴,满足她这一具充满了渴求之念的柔软身躯。
这个男人在她心中是如此完美,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丝令她憎恶之处,叫她如何能撇他不爱?
他撑臂在案,凝神在看手中的奏折,笔尖朱墨渐干,连她走近都未发觉。
她蹑步绕到他身后,伸手轻轻覆住他的双眼,忍住笑,小声道:“整整一日,不是在校场驰骋,便是在殿中挺动,陛下竟不觉得累?还有心思批复奏章?”
话音未落,他便反身探臂,将她一把拽上膝头,低头去咬她的耳珠儿,哑声道:“我看你是不觉累。以下犯上,你该当何罪?”
她身上衣不蔽体,挣扎了几下没脱开他的钳控,反倒使衣衫散落开来,便只得光溜溜的任他抱在怀里,眨着眼笑吟吟地凑过去,又耍起“无赖”来,数着手指冲他道:“半月后进士科礼部试,臣与徐相同知贡举,必要锁院逾旬,没法儿见到陛下,且礼部试张榜后还有殿试…等进士科、琼林宴、骑射大典等事全忙完,又得数月,臣何来机会再如今日这般与陛下独处一殿?”
他知她平日在旁人面前一向恪己守礼,便是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也少见她这等腻人的模样,当下不觉有些好笑,却仍旧面无表情地道:“孟廷辉,你如今倒知道持宠而骄了?”
她默默垂眼,拉过他的大手,在他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字,口中道:“臣不是持宠而‘骄’,臣乃是持宠而‘娇’。”
他忍不住低笑出声,一把攒住她细嫩的手指,点头道:“你不枉是翰林出身,如今身在两制大臣之位,这咬文嚼字的毛病仍是没变。但,此‘娇’甚合吾意,往后便准你持宠而‘娇’。”
她的脸蛋红润,眼睛水亮,直盯着他抿唇笑。
他抽手顺了顺她乱落披肩的长发,手指轻划她的脸颊,复又将她抱得紧了些。
她与当年那个破庙中的孩童已是天差地别,便与两年前入朝时的模样亦是相差甚大。他眼见着她渐渐蜕变,从一个不理朝事的少女变成如今这个令两党老臣都颇为忌惮的女官,其间酸苦他自明了,幸好她的这颗心是始终如一的坚定强韧、不可动摇。而她亦是一日日目睹着他越来越成熟,天下女子中,除却她,他也实难能令人窥视心底深境。
他这样抱着她,难敌她这娇柔身躯对他的诱惑,心下又有些蠢蠢欲动,眸底溅火,慢慢地俯身去亲她的胸蕊。
她身子一抖,觉出他的意图,便咬着唇将他的手往身下拉去,口中细声道:“陛下且摸,都肿了…”
他一下子抬头,脸色微变,眉毛也跟着皱了起来,“怎么不早说?”先前数场欢爱两人俱是万分投入,身心具畅之时他也未察觉她有何不豫,眼下见她竟是被他弄成这样,当下有些恼火,又道:“传人宣御医来给你瞧瞧。”
她吓了一跳,忙道:“陛下疯了不成!”这事儿岂能让御医知晓?她轻浅一叹,又小声道:“臣无大碍,过几日便没事儿了,只是眼下、眼下没法儿再承陛下盛情…”
他用衣服重新将她裹住,脑中忆起先前她那主动、渴求、急迫和激动的样子,便又轻轻笑道:“既是知道自己受不住,往后便休要再缠我不放。”
她的脸有些红,小声嘀咕道:陛下不叫臣缠着陛下,莫不是要叫臣去缠旁人?
他不受她撩动,目光重又探向案上奏章,面不变色道:“你若一日变心,我绝不阻碍你身。”
她万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不由一哽,可转思又想旁人所言帝王薄情,他既能对她这般说,那将来他若变心…这般一想,她不禁有些低落,轻声道:“倘是这次进士科中有女子貌美才绝,又有为官之能,陛下是否亦将宠之信之?”
他目光未移,脸色未变,“这天下,就是有一个孟廷辉。”
她愣了一愣。
鼻尖忽而有些酸,眼眶也跟着红了。
…是了,哪怕他将来要立后侧妃、坐拥后宫三千人,这天下也只有她一个孟廷辉。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又还想要求什么呢?
他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久久不动不言,一低眼,看见她这模样,不由微微弯唇,叹道:“早就说过,你若能少想一些,我便能轻松多了。殊不见朝中新俊有多少仰慕你孟大人的?便是此次进士科礼部试,亦有不少才学之辈意欲一睹朝中孟大人风采如何——我尚未疑心你会受那些年轻俊才们的吸引,你倒给自己找不痛快作甚?”
她被他这一番话惹得轻笑出声,暗啐自己心中过贪,能得他如此相待已是足够,便伸手去揽他的脖子,喃喃道:“普天之下,还有谁人能有陛下之英俊挺拔之貌,睿智刚明之度、、铁血刚戾之风?臣一生一世之念,唯陛下一人耳。”
他一手搂她,一手拾笔落字,口中笑道:“听你这话,旁人说你是谀上妄臣亦不为过。我岂有你说得那么好?”
有。
她打量着他的俊逸的侧脸,安安静静地看他批复那一本本奏章,心中默默道。
夜色如沉墨暖流,湮灭一室光影,只留二人浓情浅涌,漫案遍地,倘佯不止。
次日出西华宫后,她本是不以为意,谁知没过几日,他那一番话竟是一语成谶。
进士科礼部试前,孟府连受到赴京的举子们送来的拜帖。
孟廷辉本以为来孟府拜帖的人该是些女举子,谁曾想这当中一大半竟是诸路州试中的翘楚之辈,更是不乏年轻俊才。
虽说她当年也于礼部试前投过巧,可毕竟没有径直去主、副考府上投贴问路;如今她即为权知贡举,自然不能收受这些拜帖,因而便严令府上下人拒帖于外。
可没过两日,曹京竟然亲自登府谒她,只为举荐一个名为尹清的举子。听曹京所言,这尹清亦是出自潮安北路,近两年来文章盛名遍享潮安一路,此次赴京后曾去拜谒过曹京,言间有意亲附孟党一流。
孟廷辉明白曹京的意思。
天下士子自然是亲附孟党的越多越好,而这尹清又极可能将来举进士入朝为官,想必曹京心中亦是想要早早拉拢似尹清这样的举子,好在此次进士科中搅个先机。
她深知这次进士科意味着什么,当下没应也没拒,只收了那帖子,应付了曹京;两句,隔日便将此人忘在了脑
章八十九有尹其人(中)
新帝登基后的首次进士科,着实令京城热闹了一把。这次进士科礼部试是由西党老相徐亭与争锋初露的孟廷辉同知贡举,天下士林一时间格外侧目,朝堂内外人人都在观望这一科礼部试在这二人手中会呈什么样的结果。
外人都道这将是一场老臣与新党间的明争暗斗,徐亭与孟廷辉势必都会在礼部试时为自己一派揽慕人才,镇院后两人间的矛盾更将是一触即发。
谁曾想,礼部试三日毕,镇院判卷整一旬,礼部贡院中竟是没有一丝徐、孟二人不穆之闻传出,这倒让京中一干伸着脖子看好戏的人失望透顶。
就连孟廷辉在镇院之前,也没想到徐亭会这般配合,判卷诸事一切依例而为,从始至终都没对她有何不满过。可她人在贡院时转念一想,又马上明白了其中缘由——
徐亭心中不是不想趁此机会为老臣们揽材,只是他看得格外明白,那就是孟廷辉被皇上除掌吏部铨课一事不可能会变,倘是他特意点取某几个与试者为贡生,孟廷辉又岂会不知那几个人必是亲附老臣之流?便是这些人将来举进士入朝,又安能顺利经孟廷辉之下的铨课磨勘升做朝官?因此,徐亭宁可表面不动声色地“让”过礼部试这一场,待将来再暗下拉拢他看中的那些人罢了。
孟廷辉这边看得懂徐亭的心思,却也知徐亭亦必明白她同样不可能为自己谋私。她虽是与徐亭同知贡举,可毕竟徐亭为主她为副,在徐亭一切按例所行之时,倘是她有何出格之举,势必会遭徐亭及一干吏部属吏们的质疑,到时又将会引来一波老臣们的怒骂声讨也不一定。
她眼下虽然圣眷正隆,可越是这样的时候便越不能授人以把柄,更何况此次进士科十分重要,她就算不在乎朝中名声,也不愿让天下的士子们将她看作是连圣人之学都不放在眼中的权臣。
因而礼部试前后,她与徐亭的所作所为皆是尊依朝例,而拟定贡生名次一事亦是根据誊卷判卷的诸多属吏,翰林学士们共同商讨后所定。
孟廷辉与徐亭这次同知贡举竟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顺遂,待到即将张榜时才有人慢慢反应过来其中曲折,当下纷纷暗道皇上此次好手段,以徐、孟两个看似不和的人同知贡举,反倒使得这次格外受人瞩目的进士科礼部试得以公正结束,于是对皇上又更加敬服起来,士林亦传国有明君、民不须忧。
然而礼部试张榜前一夜,孟廷辉在贡院中看见礼部试官员誉榜时高悬榜首的那个名字时,仍是不由自主地愣了愣。
尹清。
她这才想起那封被自己搁在府里、多日未看的拜贴,乃至此时看见这名字,竟是觉得有些吃惊。
想必尹清此人身负真才实学,不然徐亭不会允其被点为礼部试会元;而徐亭既然允认此人才学,将来也一定会想要将其拉拢到老臣们那一边。如此一想,她心中突然有些后悔起来,倘是此人果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材,她倒该早些下手相揽,免得到时被那些老臣们捷足先登了。
她当下便重新找了尹清的策论卷子出来看,一阅果真好文,回府当夜又翻出了那封蒙尘拜贴,见其诗文书翰竟是不输朝上一分,不禁又是抚掌惊叹。怪不得礼部试前曹京肯亲自上孟府来为其投帖,这等人材,任是谁见了也不可能会无动于衷。
她虽心起揽材之意,可满念间想的都是要将此人举荐与皇上为知,便连殿试诸例在前她都顾不得了。
翌日礼部贡院外张榜,与试的千余名举子、京中爱看热闹的百姓们、不须上朝的京官们、还有那些心怀旁骛的女官们都纷纷来看榜,御街以南站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如潮,都数不清到底来了多少人。
孟廷辉因是第一次知贡举,便想要当场一睹此次进士科盛况,于是就起了个大早,独自出府去了贡院外,混在人群中等着看榜。
她没穿女官官服,发髻也只挽了个最普通的,身周人声嘈杂不休,乱哄哄之间没人能认得出她便是被京中众人在口中议论来去的那个“孟大人”。于是她便装作是来赴试的女举子,左瞧瞧右看看,倒也乐得自在。在等着放榜时,她偶然听见有许多外路来的士子们私下议论皇上德政,心中不禁更加高兴,嘴角也一直噙着浅笑。
礼部官员们出来贴榜时举众沸腾,榜上那密密麻麻百余个墨书名字比足量真金还要引人注目。吵闹之声渐渐地安静下来,人人都等着前面站着的人把榜上的名字念出来。
礼部试所判贡生共一百六十八名,其中女贡生凡二十三名。这数字是大大超乎人们早先的估量,一时间来看榜的人都是欷嘘不已,纷纷感叹。
孟廷辉听到大家的咂舌声,只淡淡一笑,便从人群中退了出来,欲返身回府去。
人潮熙熙攘攘,转身之时恰巧有人在前面碍了她的路。她抬头,见是一素袍男子,便轻声道:“劳烦一让。”
男子闻声侧让,嘴角冲她扬了下,没有说话。
她走过去时随意向他一望,见这男子随身着粗衣布袍,然而眉目清秀,面庞俊逸,身骨挺拔,竟是气宇轩昂之态。
而他脸上那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倒令她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垂眼快步走开,却听后面有人高声唤道:“尹兄!尹兄高居榜首,该请我等去喝酒才是!”
她足下立停,猛然转身,朝后望回去。
恰又对上那男子不曾移开的目光,俊脸依然扬笑,见她回首望过来,便对她浅浅一笑。
她蹙眉,见那男子被身后数人连笑带拉地拽走了,这才慢慢转过身来。
尹兄,尹兄…尹清是他?
不禁微微哑然。
以他之才,殿试之后必会一举登第。而他将来一旦入朝为官,这等才学配上这等俊貌,不知会在朝中女官们中间掀起怎样的一番波澜。
想着,她又觉得有些有趣。
沈知书离京外放已近两年,京中朝堂鲜有能逾其当初风采者,如今这一个尹清,比起沈知书来倒也不差。且他并无沈知书那样令人“望而生畏”的家世,想必会令朝中女官们趋之若鹜。
街边桃树碎花摇落,洒了她一身淡香,她走着走着,不禁抬眼望一眼这碧天灿阳,嘴唇不禁又抿起了笑。
眼见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场进士科便有这等才俊之辈涌出,这一副太平盛景令人安隅,她比谁都要开心。
殿试之前,她依谕旨而将礼部试的策论卷子誊抄整理好,呈至御前请皇上过目。
虽知不可过分逾矩,可她还是忍不住将之前曹京给她的那封拜贴一并带到了睿思殿,与尹清等人的策论一同呈了上去。
“陛下,”她在案下不退,只等着他翻阅那些策论,小心翼翼地措词道:“臣之前偶得尹清所作诗文,比他这篇策论更显才华,陛下可愿一阅?”
这段日子来尹清在京中已是声名雀起,以潮安北路才子、京中礼部试会元而闻名于士林,有传言道朝中已有臣工欲觅其为婿,眼下殿试虽还未开,却足见朝臣们对此人企望之高。
他听见她的话,一把扔了手中的纸,靠上椅背,垂眼盯住她,“你可曾见过尹清真人?”
她老实地点头,“曾见过一面。”
他静待半响,突然道:“前几日听人说起,此人甚俊。”
她想了想,点头道:“臣以为纵是拿沈知书沈大人相比,尹清亦不逊分毫。”
他慢腾腾地从案上抽过那封帖子,伸指拨开,轻扫一眼,然后又望向她:“便值得你不顾殿试诸例,眼下就来向我举荐此人?”
她听出他话中不悦,不由微窘,抬眼看他,解释道:“臣怕陛下错失良材,倘是尹清于殿试上发挥不利,名出三甲之外,岂非一大憾事?”
他面无表情,缓声道:“倘是此人于殿试上做不得好文章,便是诗文书翰堪比潮士,我也不会因你之言而特开恩例。”
她知道自己此番惹他不高兴了,便默声垂首,不再言语。
殿上还有宫人未退,他却展臂撑桌,冲她道:“过来。”待她上前,他便凉声道:“比起沈知书亦不逊分毫,倒是怎么个俊法?”
她瞅着他脸色不豫,再听他这语气,心下顿时转过弯来,脸一下子就红了,嗫喏道:“臣…臣既不觉得沈知书沈大人俊,也不觉得尹清此人俊。”
“欺君之罪你倒是不怕。”他的声音依旧凉漠,可眉间却微微舒缓开来,“殿试之前,不准你再私会与试贡生。”
她急道:“臣并非是私会…”见解释不通,她便索性撇嘴道:“陛下身在天子之位,怎么还因为区区一贡生吃起味儿来了?”
他被她说中,脸色一下子就黑了,“你放肆!”
她亦不给好脸色,冷声道:“臣就是放肆了,陛下尽管责罚臣。”
这是她头一回与他逆颜相对,他显然也没料到她竟会生气,仿佛是头一次发现了她的另一面似的,他的脸色忽而变缓,半响低声道:“是,我是吃味儿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