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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宅内廊回道转,他却走得极为熟路,大步之下未几便到了沈知礼闺院外,就见沈知礼抱膝坐在一旁廊下,脸色颇暗。

她看见二人,马上站起身来,“殿下。”又看了看狄念,没多说话。

狄念停在外面不进。

英寡走了两步,却在门口顿住,伸手缓缓解了腰间挂剑,回身交给狄念,目光探向沈知礼,“…人可安好?”

沈知礼脸色愈发黑了些,眼中皆是怒气,半晌才道:“还算安好。”

他这才又望向狄念,“怎会被送来沈府上?”

狄念挑眉,一副理所应当的神情:“臣出手救人时未考虑那么多,当时那情形,总不能送孟大人回女官公舍罢?”

英寡未语,才知果真是狄念救了她,可却不愿在此时多询详况,只是慢慢地抬手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面甚是暖和,长长的香帐自上垂下,逶迤在地,轻飘飘的梅瓣纹样,柔美至极,却显凄清。

他站在门口,半晌未动,只是望着床上之人。

隔着纱帐看不太清,只见那纤瘦的身形被掩在薄被下,下巴尖摩挲着软绸,听见声音后,略有不安地动了一动。

随后那双眼便睁了开来,直直望向他。

他反手合门,向里面走过去,脸上漠不动色,可目光却始终没有从她身上挪开。

孟廷辉看着他一路走到床边,脸色亦是淡然,手从被子里抽出来,去掀帐子,“殿下。”

声音轻到不能再轻。

英寡仍是不言语,替她将纱帐撩起来,挂上床头两边垂钩,缓缓撩袍,坐在了床边。

她眼底洞亮,神色异常安然,又开口:“殿下忘了,君臣有别。”说着,便撑身而起,可才动了两下,手就被他蓦然压住。

“没忘。”他道,语气寒凉。

她低眼看了看他覆在她手上的大掌,胳膊忽然微微发颤,抬眼看去,就触上他那辨不明道不清的目光。

他盯着她,异色瞳底有火浅浅流过,怒气横涌,又搀杂着不忍怜惜。

她身上穿着沈知礼的衣裙,露在外面的脖颈上有刺眼的淤青痕迹,显是被人用力抓勒过;她的长发被高高束起,右耳根处红肿着,上过药,可却仍有血丝渗出。

她似是不知痛一般,看着他的双眼仍是清湛如常,微微扬唇,对他道:“臣无大碍,只是殿下让人带给臣的那个梅红木匣儿被弄丢了,臣还没来得及尝尝那些小食…”

话未说完,她便被他猛地拥入怀中。

她微喘,心中蓦起惊澜,下意识推拒,手刚抵上他胸前,身子便被他紧紧地一箍,再也动不得一寸。

他滚烫的唇息贴在她耳旁:“孟廷辉。”

她忽然泪涌。

可却抑住不出声,眼一垂,泪珠儿无声地落在他肩头。

手抵之处正是他的左胸,暖热,他的心跳沉稳有力,一下下敲击着她的掌心。

他抱着她,不松手。

就如十多年前的那一个雨夜,她浑身上下都在抖,蜷缩在他怀中不语不动,过了许久许久,终是怯泣出声。

他听见她抽噎,不由稍稍放开她一些,手移上去捧住她脑后,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

长指穿过密束长发,触上她脑侧被撞后高高鼓起的一个肿块。

她闷哼,肩颈一颤,显然是痛极。

他马上放开手,侧眸就见她耳后血丝脸上红印,一刹间心火又窜,烧得他整个胸腔都火辣辣的疼,五脏六肺被层层燎过,血肉模糊。

多年来被道无情寡欲,似是今日方知,心长在身上,心是会痛。

章四十八心(下)

 他从未像这般主动拥抱过她。

可这一抱,却令她觉得这么多年来所图所想的不过就是这样的一个拥抱,温暖有力,坚硬悍然,足以让她倚靠放心。

他以为她会泪流不止,可她只小小抽噎了一阵儿,便埋了头在他胸前,湿漉漉的长睫微微垂下,呼吸也跟着淡下来,好似气力已尽。

这一夜她定是又惊又惧,想必是疲累非凡。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屈臂揽着她的腰,让她就这样靠在自己胸口睡过去,低眼注视着她状似恬静的脸庞。

一看见那触目的掌括指印,他心头的火苗就隐隐在跳。

露在衣裙外面的肌肤上尚有这么多的伤痕,他几乎可以想像得出来她之前是怎样被人欺侮的。

撑在床边的手不由自主地攥了攥。

还好,她没大碍。

否则…

她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怒气,浅睡易醒,眼皮微微一动,又睁开了眼,一双黑眼仁儿仍透着水雾,望向他。

他慢慢把她放平,又替她掩上被子,“睡。”

她在头挨上软枕的时候蹙了蹙眉,他顿时明白他又碰到了她的伤,脸色不禁一黑,冲门外喝道:“来人!”

沈知礼推门进来,看见里面的情形,不由又往外退了半步,才低头道:“殿下。”

他横眉,“着人去宫里传御医。”

沈知礼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轻轻掩上门。

孟廷辉伸手轻扯他的袖口,“殿下又何必为难沈大人?”她转动身子,微笑道:“臣还没醒来时,沈大人便找了郎中来瞧过了,”她又指了指床头放着的几个小药盒,“郎中说都是外伤,拿这些药捈抹几日便好了。”

他看见她微微带笑的脸,眉目愈发冷冽,一张脸黑到底,不语,探手去拿过那几个药盒,一一打开来,放在鼻下仔细闻过,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开些,挑了其中一个浅乳色的药膏,划指抹了一层,另一手去捧她的脸,然后一点点地抹在她的伤处。

药膏软凉,他的手指却极硬烫,虽是小心,可下手仍是不自知地有些重,她被他碰过的地方会痛,但却忍着未说,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她知他一向认真专注,任是什么事情到他手中都会做到无人可比,可她却从没想过他会这么认真专注地…对待她。

他的脸色黑冷不豫,可看着她的目光却是温温漠漠,令她心跳逐渐加快,到最后脸色竟也泛红。

想起那一夜她对他袒露心迹时,他偏过头不看她的神色。

想起白日里她接到他命人送来的夜市小食时,心里那且惊且喜的感觉。

她尚未问过他心思究竟如何,便遭了此事;可她看着他此时的模样,突然觉得,有些事不是非要问了才能确认的。

就这样,也好。

他替她的脸、耳根和脖颈上的伤痕都抹了药,然后合上药盒盖子,拊掌于膝,定望了她半晌,才哑声道:“…可曾看清那些人?”

她闻言,脸色登时转寒。

心知他必不会轻饶那些人,更知他定是忍了许久才问出这句话,可她却是无言以告。

夜色那么黑,挣扎之时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分毫便被打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在沈府里,连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甚清楚。

半晌,她才摇了摇头。

他看出她目光复杂,可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只当她是又想起那令人惊惧的事情,不由伸手抚了抚她的发,起身道:“这几日便留在沈府里,待身子无恙了再入朝。”

但她神色镇定,不像是回想起不堪之事的模样,看他要走,又突然开口叫住他:“殿下。”

他回头,挑眉。

她半撑起身子,“殿下,臣有一请。”

他见她眼中水亮,就知她心头必又是盘算了些什么,不禁皱眉,不解她怎会在此时此刻还有心思一本正经地向他求请,于是冷眉冷眼地看了她半天,但终是不忍驳她,只道:“说。”

她的声音却凉下来,一字一句道:“臣请殿下准臣参审王奇一案。”

“荒唐!”他想也不想地便驳了她,脸色作怒。

且不说她现在一身伤痕,竟不多想想自己身子如何,单说王奇一案他已交由大理寺、刑部并御史台三司会审,又哪里容得门下省去参一脚!

她看他脸色变了,也不多言,只静静地一拢薄被,眼睫掀起又落,一脸苍淡之色。

纵是她再傻,也知今夜此事必与王奇一案有关——先前御史台侍御史严叟那封参劾她的折子被他压下不表,想必御史台的人私下定会议论太子对她恩宠过甚,而她这佞幸之名必也少不了;今日王奇又因她一封奏疏便被太子下了御史台狱,此事放在旁人眼中,定会以为又是因她擅谀所致。

那些东党朝臣们…

她想着想着,额角就开始痛起来。

她还是太天真,以为不与人恶争便可安然无事,却哪知她不蓄意害人,别人却不会因此而放过她。

说到底,此事必也是为了恐吓她而行——想来王奇一人还不值得东党因此事而报复她,不过是因风闻她颇受太子宠信而担心她日后会更加得势,所以想要使些手段让她知道知道厉害,莫要一日到晚只知希意谀上。

她脸色愈冷,手在被子里轻轻攥起。

若是要将她逼到这个份上,那便不要怪她不走为善之路。

她抬睫,看向他道:“殿下今夜来此必又是不掩而行,想来此时大内禁中人皆已知。御史台群吏已言臣受宠颇甚,臣这清誉以后哪里还找得回?”

他对上她的目光,语气不善:“你不满?”

她忽而一笑,柔声道:“臣怎会不满,臣只是…”纤眉微展,声音低下去:“臣只是觉得,既已背了这希意谀上、佞幸宠臣之名,殿下若不允臣所请,臣这一身伤也是白受了。”

他哑然,峻色一缓。

忽而,忽而有些想笑。

他知道她的小心思,更知她这是要耍小手段,可此时看着她这副模样,他竟再也驳不出口。

更何况,伤她之人罪不可恕。

他虽会背她彻查,却也知她会不甘。

既如此,也罢。

他斜眉侧眸,低声道:“允你。”

她抿唇,看着他推门出去,心底蓦然一颤。

是谁说过,久不见太子笑,殊不知太子笑亦慑人…

确是不虚。

章四十九意凶

 屋外月影清斜,狄念倚在树干上,把玩着手中的那把剑,时不时地看一眼沈知礼,却也无言,直待英寡从屋内出来,才站直了身子,“殿下。”

英寡扫一眼沈知礼,又看了看狄念,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你怎会这般巧地遇上此事,出手救了她?”

狄念跟上去,轻哼道:“殿下也不细想想,此事怎会是恰巧?臣离宫未行多远,便碰上了门下省左正言曹京,是曹京说孟大人许是有难,才让臣返身向回女官公舍的路上去看的——”

英寡足下僵了僵,皱眉打断道:“曹京人在何处?”

狄念把长剑交还给他,“臣之前顾不上多问,可又觉得此事必不简单,便让皇城司的人把曹京拘了。”

英寡陡然扬眉,神色一惊:“你好大的胆子,竟能随随便便地让皇城司把门下省的命官给拘了!”

狄念低头,“殿下未见孟大人当时的情形,臣实在是压不下心头火气,想那曹京之所以知情,必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便干脆先把他拘了,待通禀殿下之后再细问。”

英寡攥剑,冷冷道:“既是能拘曹京,怎么不见你拘几个行凶之人?”

狄念踢了一脚地上石子,恼道:“臣赶到之时那些人还未得手,但见有人来了便作鸟兽散,动作利落得不得了,显是事先谋划好的。臣当时见孟大人在地不醒,一时慌了神,只急着与曹京找人将孟大人送过来,根本顾不上去追那些人。”

路上有几个沈府的下人走过,皆是低了头不敢乱看。

英寡抑了抑怒气,待过了前堂才又道:“你今夜也算是给太傅府上惹事儿了——太傅近几年来甚少过问政事,领了中书令衔就等着致仕了,你将孟廷辉送来沈府,倒会叫朝臣们以为孟廷辉与你、与沈家皆是交游甚密,且太傅在东党老车们眼中又成了什么?”

狄念抬眼看向夜空,嘀咕道:“臣一介武将,搞不懂朝中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可臣便是再不济也知太子心里是偏袒孟大人的,否则东班的那些人也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英寡在沈府门前站定,声音愈寒:“我从未偏袒过她。”然后侧头,戒道:“此事是谁所谋尚未查明,你切不可胡言乱语说是东党干的。”

狄念一挥手,遣人去将二人的马儿牵来,才接道:“此事还需查明?若非古相如今权势滔天,那些东班朝臣安敢如此肆无忌惮…”口中之言忽然一顿,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目光微闪,冲身后小声道:“你、你怎么也跟出来了?”

门槛内几步,沈知礼正站得笔直,定定地望着他二人。

狄念才一说完,立时便撇开眼,目光飘忽不定地望着远处。

沈知礼提裙,慢慢地走到二人身旁,轻声道:“殿下,古相断不会指使人去做这种下三滥的事情。”

她未搭理狄念,可这话却让狄念满面讪色,不由又看向她,飞快道:“我方才不是那个意思。”

沈知礼慢慢地低了头,“殿下,古相心中不会不忠殿下,而殿下也不会不明白,为何还要…”她一哽,竟有些说不下去。

英寡一翻掌,挂剑上腰,未答沈知礼的话,见沈府小厮牵马来了,便上前一跃而上马背,握缰抽鞭,拢辔转了半圈,方低眸视下,对她道:“我亦非昏庸之辈,此言不必由你提醒。”

沈知礼依旧垂着眼,搁在身前的手微微动了下:“殿下英明。”

英寡看向狄念,见狄念略有无措地望着沈知礼,不由一牵唇,终是没再说什么,扬臂狠抽了一鞭,纵马驰去。

?

皇城司的官吏将曹京带入门厅时,夜已过半,天边微露曦光,寒意浓冽,刹然便让他浑身一激,清醒了不少。

“殿下,人带来了。”官吏在前垂首低禀,然后便退了出去,反手落了门闩。

屋内甚黯,曹京抬眼时只能看清一人负手立在前方,还来不及细辨就赶紧撩袍向前跪下,伏身道:“殿下恕罪。”

英寡解剑,搁在一旁案上,剑鞘触石铮叮作响,这声音登时又令曹京一颤,埋下头不敢说话。

“尚未有人说你有罪,你又何来恕罪之说?”他道,声音不凉不暖。

曹京战战兢兢地开口:“殿下明察,臣与孟大人一事绝无关系,臣与孟大人同省为僚,无论如何也不会加害孟大人,倘是臣想害孟大人,也不会去拦狄校尉出手解围了。”

英寡不言,只是望着曹京。

曹京只觉如芒在背,便又壮着胆子道:“昨日登闻鼓院接百姓状告太仆寺主事王奇,臣当时劝孟大人不要接这状子,实是不想得罪王奇背后的那些重臣。孟大人在魏少卿面前坦言会退了那状子,魏少卿却是不信,在孟大人走后拉着臣盘询了一番,又说一旦孟大人有变,便要臣立时去太仆寺传信,否则便让臣吃不了兜着走。”

英寡终是开口:“昨日太仆寺知王奇出事,是你去通风报信的?”

曹京苦笑,摇头道:“太子一纸谕令着人羁王奇下御史台狱,又命大理寺、刑部并御史台三司会审,此事震动二省枢府,又哪里轮得到臣去通风报信?孟大人心明手快且又掩人耳目,就连臣也是在太子身边的黄衣舍人来谏厅传太子谕令时才知此事的…臣后来去太仆寺找魏少卿,不过是想呈明那状子不是臣附奏疏而上的——臣知此举颇有趋利避害之嫌,可臣心里实在是怕啊。魏少卿见臣去找他,以为臣亦是心附于他,便对臣说——‘我知你颇明事理,奈何门下省如今偏有个谄谀太子的孟廷辉,若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她往后还不知又要欺谁害谁’——臣当下便慌了神,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待出来时见天色已黑,便想去告诉孟大人让她这几日当心点,可路上却看见孟大人平日里拿的书匣摔碎了一地,无措之时恰巧遇上才从宫里出来的狄校尉,便请他同臣一道往女官公舍赶去…”

后面的事情不必曹京多言,他自是已知。

英寡默思片刻,上前几步道:“我安知你不是受旁人指使,欲将此罪加在魏明先头上?”

曹京以额叩地,声音发抖:“臣万死不敢欺瞒殿下。”

英寡转身拿过佩剑,朝门外走去,“天亮时着人送你出宫,明日迁调御史台,可有异议?”

曹京怔神,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登时惊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