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毅广绝没有想过,光天白日之下自己就会在这里中伏。

就像平常一样,他领着部下共计三十四骑士的巡逻哨队,午时左右又到了修水南岸的这片小河滩,给马匹喝水休息,他与众人就躲在树荫底下乘凉,吃着带来的肉干和烧饼,也喝一点酒。

在南昌接令要来这里执勤之时,凌十一将军已经向他们吿诫过:这次是真正打仗,非同从前打家劫舍,万事必得小心,巡逻哨戒之时,每日路线行程不可相同,而且切忌贪杯。

可是这些说话,冯毅广才来武宁几天就已抛诸脑后。相比于正准备东进南京的本阵大军,他们西来武宁这小地方只能算是大后方。任务只不过是每日巡视修水两岸以至湖广省边界上有无异动。王府军师担心的是有驻囤在湖广的朝廷军队来犯,进袭南昌后方,并且控制水道作补给运送之用。但冯毅广想,宁王爷宣布起兵才几天,向来反应迟缓的官军又哪会这么快集结出征?本是响马出身的他,对此最是清楚。

冯毅广投入王府一心想的就是发迹。抢劫杀人虽然痛快,但真正的硬仗他可绝不想打。获派这种闲差事正好合他心意。

于是这个下午,他也如常的跟部下坐在树底喝酒谈天。沉重的刀枪兵刃也都搁在树干旁。

所以当第一个敌人出现时,这三十五人完全没有反应。

那敌人,是从天空出现的。

更准确说,是从树上。

这一刻冯毅广的嘴巴里仍晈着半片肉干,看着那突然破开茂密枝叶出现的身影,自丈许高处飞纵而下,那姿态犹如一头野性的大猿猴,双手高高举着一件长状物事,堕落在人丛之间!

当其中一人头颅发出爆裂的声响同时,冯毅广嘴里的肉干掉了下来。

“杀光他们。“

蹲伏在岩石后、从高处俯视下方河滩上那三十几个敌人的童静,彷佛听到自己脑海里有一把声音不断这么说。

“杀光他们。“

童静分辨不出那把声音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还是她在吿诉自己听到。她只知道那个简单的念头一直浮在她意识中,令她几乎无法再思考其他事情。

这种感觉很可怕。童静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噬出血来。她隐藏在斗篷里的身体微微颤抖。

但是身边的人都没有留意到她的异状。那百来个武宁县乡民,拿着柴刀和斧头等作武器,与她一起监视着石滩上那队叛军,每个人都紧张得一身冷汗。

站得比童静前的燕横,披着与她一样的深色斗篷作掩护,并没有回头来看她,只是凝神监视着敌人,随时准备出击。

童静没有怪燕横。过去这种情况,她绝对不用他担心。她看着燕横的背影,镇定如山。平日只要这么看着他,童静的心就能定下来。可是这次不一样。

“杀光他们。“

童静知道为什么。是自从那天杀了韩山虎之后开始的。在那一记快剑之后,她的心就蒙上了阴影:出剑的剎那,心灵犹如脱缰野马,跑进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那体验令她非常害怕。甚至怕得不敢跟燕横或练飞虹求助。

这几天以来没再出现异状,童静以为已经没事了。可是如今第一次再面临战斗,那阴影又从心灵的某个角落出现…

童静大口大口地透着气,试图压制那脑里的声音,却是徒劳无功。越要压住它,那四个字越变得清晰。就像你越是想努力忘掉一件事,你就越记得它。

要不是努力约束着自己,童静此刻早已放声吶喊发泄。

——我…难道我疯了吗?…..就像雷九谛一样…

然后,战斗就开始了。

童静远远看见,早就隐伏在树顶上的荆裂,飞堕向敌人丛中,并借着落势双手向下猛挥船桨!

一个宁王府叛军士兵的头壳,在船桨猛击之下破裂,爆发出鲜红——童静早就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人。可是此刻她对杀戮前所未有地敏感。那血红彷佛直冲她的瞳孔,令她无法忍受。

只见荆裂着地后,顺势巧妙地一翻滚,船桨距地面尺许平平地向横挥扫,另一人的膝关节断裂,小腿往不正常的角度折曲。这人的惨叫声响彻岸边。童静感到耳鼓如被针刺。

然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破风啸音,分别在河滩东、西两头响起。一个叛军被羽箭贯穿了颈项。另一个才刚伸手摸到搁在树干旁的刀柄,背项就钉着一柄飞刀,他如身体泄了气般重重仆倒在石上。

死亡。血腥。惨呼。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童静感到脑袋像被充塞得快要爆开。

一件斗篷飞扬而去。“雌雄龙虎剑“的长短刃光在太阳下闪烁。燕横挟着无匹气势,沿斜坡奔向滩岸。那百余个乡民也都举着刀斧,呼喊着跟随他冲下去。

童静本来也应该跟他们一起走。但她像中了邪一样,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身体的颤抖更强烈。她在努力压抑着灵魂里那股黑暗。

——不行,现在不是时候。

——这些人都需要我。

——同伴都需要我。

童静感觉自己像身处乱流之中,不断被不同方向的力量拉扯,结果就只是在原位失控翻滚。

所有人都已经越过她,往河滩冲过去。

不可以。她这样吿诉自己。不管如何,一定要动。——即使是要放开自己,随那乱流而动。

她左手狠狠把斗篷扯下来,右掌振一振“迅蜂剑“,从唇齿之间吐息嘶叫“杀“。

然后童静就像枷锁被突然解除,身体变得轻盈,步履如飞地追赶上去!

最先杀进敌丛的荆裂,此时早抛去了船桨,左右手各拔出雁翅刀与“牝奴镝“鸟首刀,不断游走双刃翻飞,卷起一阵阵血潮!

叛军陷于一片混乱之中。他们最近虽在宁王府中也有见识过武当派武者的奇技,但毕竟只是旁观,如今这个披着一头乱发的奇异男子,刀势武功显然绝不在武当高手之下,却是突袭冲着他们而来,众人无不震惊,加上久坐并且喝了酒,根本不在作战状态,想也没想过要靠人数围剿,只有数人及时抄回兵器挡架自保,更多人则四处乱窜奔逃。

冯毅广也是恐惧莫名,完全忘了指挥,只是不断借部下掩护逃命,跑往岸边马匹的所在。

有的人也顾不得再骑马,一心只想逃离河滩,徒步向两端奔跑,但是一走进树林之间,就遇上虎玲兰的野太刀与飞虹先生的“奋狮剑“。没有人能越过他们。

眨眼间这支叛军哨队已有超过十人倒地不起。残余者接着又看见,敌人大军自南边的山坡冲杀而来,一眼看去至少也有百人。他们眼中闪出绝望。

但那百余人只走到石滩边缘就未再进,只是连成一面人墙,不断用手中刀斧敲打着树木或石头,并且发出愤怒的吼叫。

——这是事前“破门六剑“给他们的命令:不必加入战斗。一切只交给他们五人。

正当叛军以为这样得以喘一口气时,敌阵里当先一人却如箭冲来。那人手上挥着两团光。

致命的光芒。

叛军们开始用身体血肉领教青城派剑技,岸边的马匹为这厮杀所惊吓,嘶叫着乱跑。

冯毅广与一名手下,及时抓住其中两匹马的缰绳,他们都是鞍上讨生活多年的马贼,身手了得,双手抓住一翻身,就先后跨上了马背!

荆裂与燕横四柄利刃来回冲杀,很快就令仍站着的叛军又减少七个人。余下有些拿到兵器的叛军,这时才看清形势:站在南边那大堆人,不过是虚张声势的乌合之众,我们实际上只是被几个人围攻!一认定了这点,他们就壮起胆要杀出生路,其中五个人提着刀枪,往那群乡民中央杀过去!那些武宁乡民本来没准备打仗,一见有贼兵反击杀来,顿时脸色煞白,停下了敲打和呼叫。

那五人见对方如此胆怯,杀意更增。

——杀几个,再抓几个当人质,也许就能逃出生天!

然而就在五人将要冲入人丛之前,乡民之间有个娇小的身影排众而出,手里握着一把前端幼细的剑。

把第一个挺身反抗的人砍倒——这是马贼出身的这五人每次抢劫的原则。

五人里最前那一个,双手提着缨枪,直往童静冲去,准备振臂猛力把枪尖搠出。

他与童静正面相对,看清了她的脸。这一眼令他呆住了:他从没想过,

一张红润、秀巧而可爱的脸,可以令人如此心寒。

——简直不像人…

那提枪的叛军感到身体有些异常。枪杆自右手掉下来。右膝也突然无力地弯曲。倒地之后鲜血才从他的前臂及大腿伤口喷射。

后面那四人没看见他是如何中剑,只听到一种尖锐而奇特的震动声音。接着他们也逐一承受那看不见的快剑。

“杀光他们。“

童静没再去压制这把声音。反而是拥抱它。

她的剑也因此完全释放。

站在后面的百名乡民,看着这个站在他们前方的玲珑背影诡异地移动起来,那速度快得他们眼睛也无法捕捉,童静在他们眼中看似突然从实体化成了虚影。

“迅蜂剑“前尖的震音,教旁边所有人耳鼓生痛。

四个拿着兵刃的叛军,连一刀都未劈出,其中两人颈项与咽喉就已溅血,第三人捂着一只化为血洞的左眼,第四人奔逃,但才刚转身,背项已被剑尖穿透,直入肺脏,蓦然失却气力滚倒。

童静收剑后顺势往横划出第五击,将那眼睛中剑者的性命也结束了。目睹这一切的乡民全都惊呆。他们一直以为,来杀贼的这五人里,这个女孩必然最弱,最多只是从旁支持,他们无法置信,这么娇柔细小的身躯里,竟然住着可怕的死神。

童静却未停下来。杀败五人后她继续奔上前去,协助燕横和荆裂解决残余的敌人。

仍生存的叛军如今只剩下七人,更不可能是“破门六剑“的对手。

但其中有两个是已经上马的冯毅广与另一部下。两骑展开八条腿,沿着河滩浅水处奔行,往西面逃亡去!

守在石滩西侧的是飞虹先生。他刚刚在树林之间挥剑杀了两名逃来的叛军,听见那溅水马蹄声,立时跑到空旷之处,左手拔出最后剩下一柄“送魂飞刃“,朝着两丈外经过的骑士摔飞出去!

练飞虹这记飞刀的出手始终有点太仓卒,那距离也接近手掷飞刃的极限,而且目标是高速横过的骑兵,即使以他崆峒“八大绝“的功力,准头仍是偏了少许,回旋而出的飞刀只仅仅在冯毅广背项划过!

冯毅广背脊贱起一丛血花,一股火辣的痛楚直贯上头脑。他咬牙强忍,仍是全心策马突围,并未从鞍上掉下来。

虎玲兰自东面那头的树林奔出,手里已经挽着搭了箭的长弓,半跪着拉弓瞄准渐远的那两个骑士。

同时一条身影高速奔跑,三步后乘势一跃,轻盈地着落在其中一匹惊慌乱窜的战马背上。众人一看那竟是童静,只见她右手仍握着剑,左手执缰一勒一控,巧妙地稳住了那匹马,还顺着它的动作拨转马首,随即以剑身刃脊轻拍马臀,叱喝着驱使牠乘势起步,立即就向两骑逃亡的叛军急追过去!——同样正在战场中央,这次童静的反应却竟比荆裂和燕横还要快,连他们两人也感愕然。

跪地的虎玲兰控制着呼吸,弓弦拉至全满,眼睛全神贯注于远方那细小的背影。

“乖乖的,不要在这时打扰我…“

她心里祈求着。目、体、气一致。虎玲兰扣弦的手指放开,

沿着微微的抛物弧度,长箭急激飞越了河滩上方,准确无比地射入冯毅广后面那名部下的背项,中箭者惨叫着滚落马下!

冯毅广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活着离开这里!宁王大事将成,还有许多金银财宝和女人在等着我!

——只要走得脱,回到大队,我就马上带一千几百人马来,把你们一个个杀光!

童静骑着快马沿浅滩急奔,全力向冯毅广追赶。她的骑姿动作极是优美,完全与马身奔跑的起伏协调,将战马的负荷减至最低,那四蹄在浅水上像是飞起来一样。

在如此激烈的策骑中,童静的脸却冷酷如冰,眼睛没有一丝感情地盯着那逃走敌人的细小背影。那股专注集中,是她习武与战斗多年来前所未有。“杀光。只剩一个。“

她心里那把声音说。

在河滩上,燕横把双剑收起,也迅速拦下了一匹马,跳上马背策骑向童静追去。另一边荆裂同样上了马,二人两骑几乎并排而奔。

这次突袭的关键,必要把对方全队都剿灭,不可给一个活口逃走。“破门六剑“仅凭五人围攻,一口气就打倒三十四人,实在已不容易,但只要有一个走脱,今天仍是失败。荆裂全速策马,只希望能追得及。

燕横却比荆裂多一重忧虑:刚才他看着童静策马而过的神态,感觉她大异平常。自从那天在赣江的战斗之后,他就察觉童静有点古怪,但她一直拒绝跟他谈那天杀韩山虎时发生了什么事。因此今天的战斗,他安排童静在最后,只负责照应那些虚张声势的乡民。

——不管是什么异状,似乎就在此刻爆发了…

向来单纯与充满生命力的童静,从未像现在这般令燕横担心。

这时冯毅广已脱出了河滩,坐骑沿着一条上坡的小路离开修水河岸。他背上的飞刀伤口仍是流血不止,马蹄每踏一步,冯毅广就感到背后像被人鞭打一记。但他强忍着这剧痛,半刻不停地催赶马儿奔行。

他在这武宁西郊巡逻了几天,已然摸熟了地势分布,知道前面就有一片密林,且有好几条分岔小路,只要进得去,敌人就再难追寻他。

可是却有急激马蹄声在后面传来。冯毅广最初还以为是那名堕马部下的坐骑仍在跟着来,但他稍一回头,却瞥见追在背后的马上骑着人——一个细小的身影,而且手上闪着寒光!

童静人与马登上山坡,其势仍是快疾如箭,冯毅广见了大是惶恐。

——怎会这么快?

冯毅广是马贼出身,骑功了得,仍自信凭着这大段领先的优势,足以摆脱对方,于是回过头去,低伏着身体,臀腿离了马鞍,驱使坐骑再加速!

童静的脸仍是没有表情,眼睛牢牢盯着冯毅广变大的背影。

她右手五指在“迅蜂剑“剑柄上捏弄了一下,让指关节稍稍放松,已经随时准备再次生起那奇异的震音。

当燕横和荆裂登上坡顶,到了那片树林外头时,已经看不见童静和冯毅广的人马身影。眼前所见有四条小径都通向林内,其中三条的宽度足以骑马行走。二人一时难以判断童静与敌人到底进到哪一条,只好把马放慢下来。

荆裂一边骑马踱步,一边俯身仔细看地上沙土和野草的印痕,寻找童静策骑经过的踪迹。

燕横很是焦急。但他知道荆大哥冒险经验丰富,这般追迹寻路也必是拿手好戏,只好耐心等候。

正当荆裂摸索出那条新鲜的马蹄痕迹时,二人却听见有马蹄踱步的声音从其中一条树林路径传出。他们顿时戒备起来,各把手搭着背项和腰间的兵器柄把。

却见从那林间小径转出来的不是谁,正是童静。她牵着马缰的左掌里也反握着“迅蜂剑“,那幼细剑尖上沾着未抹净的血渍,右手则拖着另一匹马的缰绳,两匹马一前一后缓缓步出。

燕横和荆裂看见,冯毅广就像一卷软布般横卧在第二匹马的鞍上,头脸垂在一侧,仍有鲜血沿着马身渗下来。

童静的样子似已恢复正常。她遥遥看着燕横,皱着眉头苦笑,似乎极度疲累,脸色显得苍白。

燕横见了感到奇怪。童静刚才虽然经过一轮战斗后又全速策骑追杀敌人,但以她今时今日的功力,这等消耗只是稀松平常,绝不可能疲劳到这个程度。

这时童静见了燕横就好像放了心,原本坚持紧绷着的精神也松开来,眼皮蓦地垂下,突然整个人就昏迷倒在马上,面庞枕在马颈。

在她完全乏力要从鞍上滑下来之前,燕横已然从自己马上跳下来,奔前数步到了童静马旁,及时接住她轻盈软弱的身体。

即使在这种时刻,童静的手还是没有放开“迅蜂剑“的剑柄。

童静再次睁开眼睛时,感受着阳光从树叶缝隙之间投落到脸上,教她舒服极了。

之前她是多么的害怕,自己再也无法回到温暖与光明。她感恩地接受着。

缓缓透了几口气,童静定下神来,才知道自己正躺在一片幽静的树林里。燕横就在她身旁盘膝坐着,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腿上。他拿着一块沾了清水的布巾,抹拭着她脸上冒出的汗珠。

童静无言仰看燕横。两人四目交之下,她才渐渐想起先前自己正在干着什么。她向树林左右看看。

“他们呢?...“

燕横想了想才回答:“荆大哥他们跟那些乡民,正在那河滩上料理着事…那种事,你还是不要看见比较好。所以他把我们留在这里。“

童静知道荆裂他们要“料理“的是些什么。她回想到先前,当目睹血腥时自己的反应。她不敢去想象,只是点点头。

“静…“燕横这时忍不住问:“自从在赣江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要吿诉我呀。我们….不是什么都应该吿诉对方的吗?“

他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童静听见燕横这么说,泪水顿时失控冒出来。但她情绪依然平静,只是边流着泪,边诉说自己当天诛杀韩山虎时那可怕的心灵经历,还有刚才在岸边发生的事情。燕横皱着眉仔细倾听,同时不住为她拭泪。

“我很害怕“童静说时嘴唇在颤抖:“这么下去,我会不会回不了头?会不会真的变成疯子?“

燕横听着,马上联想起自己从前在“山螺“修行中的经历,与童静非常相似。

过去不论是荆裂、练飞虹、姚莲舟以至雷九谛,都判断出童静拥有非同寻常的武学天赋;而以她这些年所走的剑术路途来看,她那惊人的才能显然源于内在。

听过童静的描述,燕横估计:童静定是拥有远高于他人的“先天真力“,一经开发,若再配合高阶的“借相“意向刺激——例如类似雷九谛的“神降“,足以发出无人能挡的绝快剑招。

可是那极敏锐的“先天真力“一旦释放,也就意味着童静的心灵会变得异常敏感,当出现黑暗的意象时,她会很容易接受甚至被其凌驾,在这种关头如果没有修习适切的驾驭方法,的确是非常危险——就像燕横在“山螺“时几乎陷入疯狂。雷九谛的状况也类似。

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超凡入圣的武道,本身就是一条险恶路途。

“你应该早点吿诉我呀。“燕横听完之后对童静说,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鬓。他于是也将自己在海阳山独自修行的可怕经历详细说了出来。

童静听着,知道燕横曾经也遇上跟自己相近的灵魂试炼,大是激动,

伸手紧握着他的手掌。有一个人这么明白自己,此刻没有比这更令童静感动。

“我跨过了那个关口。你也可以。“燕横向她投以鼓励的眼神。“之后我们再向飞虹先生请教,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帮助。总之你现在不要担心。暂时放下关于用剑的事情,我当天也是如此。

“可是现在我们在打仗啊。“童静轻轻摇头:“在这种关键时刻,我不可以放下。“

燕横为之语塞。目前面对宁王府,义军处于极大的劣势;“破门六剑“正要以仅仅五人之力协助王守仁把这形势扳过来。要是在这关头少了童静这柄剑,胜算又要减低。

“可是你不能冒险…“燕横说

“不“童静已止住泪水,面容平静地回答:“我们每个人都在冒险。这场仗,比我们每一个都重要。“

燕横看着她苦笑。当然他很清楚,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她是不会退让屈服的。

而这正是燕横喜欢她的地方。他从来没有忘记两人在成都初相识的那时候,她在马牌帮总号里,挺身保护被困在罗网中的他那个场面。

——她从来没有改变过。

“那好吧。“燕横拉着她的手掌,贴在自己心胸。“要是再遇上那种黑暗的时刻,你就记着我。记着我永远会跟你在一起。“

童静听了坐起身来。她一直皱着的眉头此刻终于放松,眉目间重现平日那股英气,看着燕横点了点头。

练飞虹将最后一个仍未咽气的叛军骑兵也处决后,踢开了尸身,用布抹拭“奋狮剑“上的血迹,归还入剑鞘里,方才吁出一口气。

但他还不可以休息。他转动一下酸痛僵硬的双肩,从乡民搁下的那堆兵器里挑选了一柄最大的斧头。他在空中把斧头挥了几下,又敲敲刃身仔细倾听声音,确定斧柄的装嵌坚实,斧刃的铁材也不太差。

十几名乡民正把叛军尸体集合堆起来。他们都是武宁县邻近乡村里比较胆大的家伙,看见死尸也不觉害怕——何况死的这些家伙,正是他们深恶痛绝的宁王府护卫。这些宁王贼军在南昌府域内向来横行无忌,任意杀人抢劫,连地方官府也无力压制讨伐,百姓视之如同狼虎,如今见他们被诛戮,心里只感痛快。

这是何以“破门六剑“一抵达武宁,就能号召这许多乡民来帮助。

除了此刻留在河滩上这十几名乡民之外,荆裂挑选了八个懂得骑马的,随他去把先前受惊逃散的敌人战马找回来;至于最主要那一百人,则有更重要的任务:他们到了河滩东边一片空地,负责堆砌许多土灶营火,制造烧过的痕迹后再用沙土掩饰,又在地上挖坑插洞,造成空地曾经有大批人马驻扎过夜的假象。

——此疑兵之计是荆裂所出,多年前他在南蛮协助当地的王国剿匪时,从当地一名土著将领学来。

练飞虹选定了斧头,又在河滩旁树下挑了一块适合的大石头,吩咐乡民将石头抬到尸堆旁,并把第一具死尸放上去,颈项突出在石头边缘。

“老英雄…“其中一名年轻乡民说:“刚才勇猛杀贼,我看你也累了。不如这事情…交给我们干,不必再劳烦你啊。“

飞虹先生却决绝地摇了摇头,把斧头抬起搁在肩上。

“不行。你们回到家里,还要努力当个寻常人,还要快快乐乐地抱老婆、生孩子。这种丑陋的事,就由我这老家伙来。“练飞虹微微一笑又说:“反正我见过、干过的事情已经太多。“

练飞虹虽是狂热的武者,但他讨厌战争——即使是必要的战争。同样是赌上生死,打仗跟武者的决斗完全不一样。在战争里,你要把已经失去抵抗意志的人也赶尽杀绝。还有更多很丑恶、令你很不情愿却又非做不可的事情。

例如,把三十几个已经死掉的人的首级再斩下来。

“还有你。你也不必过来。全交给我就行。“

练飞虹这么说,是因为他瞥见虎玲兰正拿着野太刀,从河边走过来。她脸上仍滴着水珠,发髻都湿了。她刚才因为身体有点不适,去了河边洗脸。“为什么?“虎玲兰皱眉问。

“这种事,对孩子不好。“

虎玲兰听了脸颊绯红。

练飞虹人生经历毕竟比较丰富,在先前的赣江逃亡战之中,就已察觉虎玲兰有了身孕。

虎玲兰挥挥手,支开站得比较近的几个乡民,走到练飞虹面前低声说:“这事情你别吿诉他。“

练飞虹自然知道“他“是荆裂。

“我还可以打。“虎玲兰继续说:“前面是大战,我不要他为我有半点分心。这是我的责任。一切在胜利之后再说。“

练飞虹听着点点头。这个异国女子的刚毅性格,令他深深佩服。

“好。那你去河边休息。“练飞虹说时抡起肩上的斧头。

虎玲兰摇了摇头,向飞虹先生微笑。

“我跟荆裂的孩子,不会是个平凡人。“她轻抚肚皮说:“这孩子,才不会害怕战斗和死亡。将来他也会经历许多。“

练飞虹听了苦笑摇摇头。

“这不会太早吗?…世间不幸的事情,都应该由我这种老头去承受啊。“但虎玲兰没有听进去。她缓缓把野太刀的长刃拔出鞘。

三十五颗首级都斩下来后,乡民将之用头发结成几堆,准备带走。

负责制造假营寨痕迹的乡民陆续回来,正好遇着带回来马匹的荆裂等人。

荆裂确定各样事情都料理妥当之后,从那堆马中挑了六匹作他们“破门六剑“行动之用(其中一匹作后备及用以运送物品),就把其余的马交给乡民。

“离开这里之后,找个地方把那些人头埋藏。“荆裂命令说。“另外马匹也不要留。你们分散各自回到自己的村庄,快快将分得的马宰了。马鞍缰绳等等也要暂时埋藏。“

乡民起哄了。有人抚摸着马觉得痛惜。这二十几匹健壮的战马,价值足足可以买起他们的一整条村。

荆裂挥挥手命令他们静下来。“要是有其他方法,我也不想这么做。“他看了那些马匹一眼,目光里带着歉疚。“但是只要被对方发现你们留着其中一匹,不止是今天一切徒劳无功这般简单,被发现的那条村上下男女老少都随时遭殃。绝对不要忘记,宁王府那群贼军是些怎样的人。“

乡民们当然都没有忘记。他们明白了荆裂的理由,也就没再抱怨。

“我们正在打仗。“荆裂以凝重的眼神,扫视他们每一个人。

“为了保护重要的人与无可取代的东西,谁都要作出牺牲。若不想牺牲到头来白白浪费,那就拚命打赢吧。“

卷十八 杀与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