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城那座宅邸的前后街巷,仍是像平日的傍晚一样幽静。隔邻的屋子传送来阵阵晚饭的香气,一片温暖祥和。

但是没有多少人知道:四周街道的暗处,已然隐伏着廿多名远从南昌宁王府而来的护卫军好手,将那宅邸完全包围。

听得手下告知一切已经准备完妥之后,颜清桐方才从停在远处路旁的轿子跨出来。他挺直胖壮的身躯,伸了个懒腰,摸一摸胡须,然后挥手示意身边十几个部下跟着走。_

这次跟着颜清桐来办事的几十人,大都是绿林匪盗出身,从前与走镖为生的他敌对,但今天大家都在宁王府的旗帜下讨活,过去一切背景早就不重要了。跟这些江湖人相处,颜清桐反倒比较自在——至少比王府里那帮虚伪的军师参谋令他舒服。

在这街上走着时,颜清桐心里暗暗叹息。本来这趟来临江城,他不希望真的要出手,只当带着一群手下离开王府透透气。然而他最不希望的事情发生了:今天早上收到从赣州报信而来的飞鸽传书:那事情失败了。

——呸!还说什么“妖锋“,什么十年来江西一地最厉害的杀手…连个书生都杀不了?....

颜清桐收到报信之后暴跳如雷,但也没办法,只好吩咐手下做事。

第一件事,当然是着他们把那个蔡庆带来——他们三天前到来临江城,已经马上将蔡庆软禁着。

一如所料,蔡庆并不轻易透露“妖锋“的住处。颜清桐当然明白,这是一个杀手接头人的必要原则。

不过在折断了第七根指头之后,蔡庆也终于说了。

——早在与候英志合作之初,蔡庆早就暗中调查他的家,以备紧急之需。例如仍要保住三根指头的时候。

“他有多少家眷?“

“有妻子…好像还有一个残废的亲人,足不出户…“蔡庆额头流着冷汗说“没有孩子。“

那很好,颜清桐心想。他不想对孩子动手。

“妖锋“失手后下落如何还没知道,但不管是生是死,李君元都想要一点保障。

这就是颜清桐此刻的工作。

颜清桐带着手下出动时,心里却在暗地咒骂:这根本不合江湖规矩。他曾经尝试说服李君i兀,说这些干买卖的人有自己一套原则,不必担心泄漏;何况这么做若传出去的话,以后人们为王府办事就有戒心了。

但李君元并没听进耳朵只是冷冷响应:“我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安危,寄托在这种人手上?“

——这种人…哼,我也是“这种人“之一呀。

颜清桐也无法坚持下去。他算什么呢?一个落泊的前镖行主人,幸运被王府捡来办事,衣食无忧,还有部下使唤…就算对李士实父子这些自命智囊的读书人再看不顺眼,他也得忍下去。

这些年为宁王府办事,颜清桐藉行事之宜,暗中其实已积累了一笔财富,心想再过一段日子,就找个机会离开。

——这伙人疯得真想造反…我对这种事情没有半点兴趣,才不会拿自己的头颅为你们冒险…

那目标宅邸的后门已在前头。颜清桐亲自率领,只因这些手下都是凶狠莽夫,怕他们一时杀红了眼乱来。

“我们只要抓人。别胡乱杀伤。“他向身边众人再次告诫。

埋伏在宅邸前后的王府护卫亦已冒出,总计四十多人。

经过上次遇上“鬼刀陈“的惊险后,颜清桐绝不敢再大意,每次行事都带足人马!更事前向临江城里衙门中人花钱打点,待会不论发生何事,也不会有官府插手。

一名高大的护卫提着个大铁锤,低喝一声挥击,就将那后门破开!

众人拔刀冲入去。颜清桐心里只想快点把这种讨厌的事情完结,在几名手下拱卫之下进内。心里没感觉半点危险。

他躺在床上,双眼在黑暗中仍旧睁着。

只要一个人时,他的房间晚上都不点灯。他们怕他呆得连油灯或蜡烛翻倒了也不懂反应。何况灯光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用。

暗室中,洋溢着瓶中那枝梅花透出的香气。

他就这么呆躺在床上,其实跟睡着了没有很大分别——睁着眼,他还是什么都不会做。除了与侯英志练剑的晚上之外,他每天都很早睡,入夜就马上上床。不过每夜入睡前,他总还有这样一段在漆黑中发呆的时刻。

到底他在想什么,或者有没有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他的心,其实在那天是被炮轰震得破碎了?还是被封闭在灵魂的什么角落?一样地没有人知道。

他表面好像很沉静,没有一丝感情的波纹。可是谁能确定,在他内里是否有一把声音正在拼命呼喊?是否有一道气息正在猛烈挣扎,却始终冲不破那屛障?

武当掌门的灵魂,不应该那么容易就投降。

但是没有谁知道。因为从外面看,他仍然只是没有心一副空壳。

他躺着,腹部悠长而缓慢地起伏。习练了超过三十年的武当呼息法,已经相当于本能,没有随着心的迷失而忘却。

他就像回到只有五岁,还是物移教试药童子的时候。没有自我,只为别人而存在的人偶。侯英志用他作练剑的工具;殷小妍借他作心灵的慰藉。他连抗拒或是感到悲哀的能力也没有。

他的未来,就如这冬末的黑夜…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皮正缓缓合上。

再次睁开。而且那睁眼的动作很迅速。

的身体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变成半跪的姿态。脸上仍带着痴呆,那身姿却充盈着能量。

那是因为他感受到异样。

自从逃离武当山之后,他只对两种东西有反应:一是殷小妍的关怀,二是侯英志的杀气。

而如今,杀气正从大屋四周泛起——敏感的他马上察觉。

但他无法对此做出任何的对应——他没有那样的思考能力。

他跪在黑暗中的身躯凝止,如树上入睡的鸟。

然后,连另一样能够刺激他的东西也出现了。

宅邸内远处,传来殷小妍惊惧的尖呼。

那凝止的身体,突然爆发出原始野性的动能。

房间面向走廊那边的纸窗被轰然撞破。人已不在房中。

杨胜捂着左边眼睛,一阵火辣的刺痛令他紧咬着牙齿。

他把手掌移开来,用右眼看看掌心,只见上面沾了几滴血。

只见他左边颧骨上有两道抓过的血痕,只是浅浅划破了皮血,可是眼角却被对方第三只手指抓裂了,指甲更伤及眼瞳,教他剧痛锥心,完全无法睁开来,一时不知道视力是否受损。

站在杨胜面前的婢女孙慈正在急促地喘气。她右手的三只指甲上还残留着皮屑和鲜血。孙慈狠狠地盯着面前比她高大不止一个头的杨胜,整个人都在发抖。

但那抖震,来自激动多于恐惧。孙慈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样的勇气。若是换在从前,面对这样的凶恶男人——他手里还提着明晃晃的尖刀——恐怕此刻孙慈的双膝早已无法承受身体。

她那当流莺的母亲,十几年来用自己的经历教导女儿:男人是不可违抗的。只有顺服他们才能够生存,不管他们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然而她却反抗了。为的是保护此刻站在她身后、身材比她还要弱小的女主人。

殷小妍在孙慈身后缩成了一团,比她缠抖得更厉害。

“不要…小慈…不要…“她呜咽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可是就算孙慈听到也太迟了。

杨胜的脸跟那只仍能看东西的右眼一样,此刻都变成赤红,彷佛全身的血液都升上头了。

马贼出身的杨胜,当初本来就是因为在家乡与人斗殴,错手杀人而落草为寇.,之后又在贼寨一次喝酒赌博时冲动出了刀子,杀伤几个兄弟后逃出,辗转投到了宁王府。他的情绪就如火药般易燃。

他跟几个战友率先冲进这个房间,一眼看见漂亮的孙慈就动了色心,天生丑陋的他即使花钱也从来嫖不到这种女孩,心想就就趁抓孙慈时乘机上下其手一番,怎料孙慈竟如遇袭的猫发狠反抗,几乎把他一只眼睛挖了出来。

身边同伴见了杨胜的伤,不禁都讪笑起来。这更刺激了他,想起从前那些曾经一一拒绝过他的妓女…

杨胜心里像有什么破裂了。

他伸出几乎足以把孙慈整张脸包覆的大手掌,一把抓着她的颈项,暴喝一声就将她向旁狠狠摔去!

孙慈的身体还不及杨胜一半分量,被他抓起时就如一只无力挣扎的小猫,被摔出后猛地飞去,头颅侧面撞在砖砌的墙壁上,发出惊人巨响,再整个人反弹着地。

墙上凹陷了一片,中间沾着鲜血。

地上的孙慈已然失神,双眼翻白。

杨胜的怒气却仍未消,再上前出腿猛蹴在昏迷的孙慈面门上。连其他那些本是狠角色的王府护卫也觉得恶心,别过头不忍看。

那踢击的回响声消散后,房间里一片静默。

殷小妍颤抖得更剧烈,垂头看着孙慈的样子,流着泪张大了嘴巴,却再无法像先前那样尖叫,声音鲠在喉头发不出来。她已经处在当场昏迷的边缘。

“干什么…“后面一个高大身影排众前来,正是颜清桐,他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孙慈,心里同时冒起寒意与愤怒。

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个任务.,如今更觉得荒谬。

颜清桐伸手搭着杨胜的右腕,另一手一记擒扭,将他手中刀夺了下来。颜清桐虽近年疏于练功,但毕竟曾经是心意门总馆“内弟子“,武艺高出这些护卫一截。

“你给我到外面去。“颜清桐向杨胜冷冷说。他没有大声责备,只因这些王府护卫并非全是他一人亲兵,不好引起众怒。

杨胜看看孙慈那惨状,没有半点悔疚,又朝地上的她唾了一口涎,才捂着眼睛走向房门。

颜清桐仔细瞧瞧孙慈的服饰打扮,应是婢女无疑,心里才稍安慰。他继而上前去,向着那个一身华衣与头钗、相信就是府邸女主人的女子轻声说话。

“只要你不反抗,我们不会伤你。“

颜清桐说时观察这女子,但见她垂着头不敢看自己。颜清桐不想碰她,以免再把她惊吓,半蹲着身子察看她的脸,以确定她真的听得明白。

瞧见那张已被泪水化开了胭脂、仍在剧烈颤抖的美丽脸孔时,颜清桐只觉第一眼很熟。再细细端详一阵后,一股寒气如尖锥直袭他脊髓。

他从没想过会再次看见殷小妍的脸。而且就在这里。就在今夜。

“盈花馆“。他最大的梦魇。那记忆如潮涌来。

殷小妍也是讶异莫名,一时竟忘了害怕——当她看见面前的人是颜清桐的时候。

良久颜清桐才能够恢复思考,第一句就呼喊:“我们走!什么都别——“

然而房外的骚动声音,已经盖过他的说话。

在庭院中第一个遇上姚莲舟的宁王府护卫,当看见那赤脚穿着白袍、长发飘散的身影高速奔来时,想也不想就挥刀劈下去。

——只因这飞快接近的男人,令他直觉到巨大的危险。

而他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曾经攻击的是个怎样的人物。

刀锋临头之际,姚莲舟突然低身加速钻进去,左手已然勾搭着那护卫握刀手腕的底部:姚莲舟同时以右足为轴转身,乘着先前的冲势牵引,那护卫的身躯马上失控,带着自己劈击的力量和姚莲舟的拉力,整个人往横倒飞出!

姚莲舟自失心痴呆之后,这是首次再使出“太极“!

护卫头颅着地颈骨折断的同时,把他佩刀夺下的姚莲舟已经继续往前奔行。

下一个王府护卫还没看清什么,姚莲舟就以蛇步斜踏,反握的单刀下路挥出,以“武当行剑“之法斩中对方膝关节!

而这个跛腿惨叫倒下的家伙,已经是今夜这伙王府护卫里幸运的一个。

白袍沾染血渍的姚莲舟,赤着双足奔跑,那张痴呆的脸没有当日决战武当山时那杀气满溢的凶相,却同样带有不近凡人的气质。

如魔。

他冲到集合在房间门外的人丛之中。混杂的惊叫与哭号。有人倒下,有人亡命奔逃。

杨胜那颗仍然只睁着一只眼睛的头颅,带着血尾巴旋飞上半空。

当身上白袍沾满惊心动魄的鲜红、踏着一个个血脚印的姚莲舟走进房间时,里面余下那八个王府护卫,一一都恐惧地背靠在四周墙壁。

在他们眼中,这个被房中灯光映出的身影,简直就是个会行走的恶梦。

在房间最后头的颜清桐,同样背靠墙壁而立。他无法置信地瞪大着眼睛。

他不能相信的,是自己这难以解释的恶运。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都是这样…我前生作了什么孽吗?我明明不是个坏蛋啊。我只是追名逐利罢了,活该被天公这么讨厌我吗?…

此刻他颤抖的手紧紧抓着那柄单刀,就如溺水的人抓着救命草。

那刀锋,架在殷小妍的颈项上。他另一条手臂将她牢牢抱着。

殷小妍惊恐的睁大眼睛,看着进来的姚莲舟。姚莲舟的痴呆神情并未改变,但这个时刻却令她回想最初在“盈花馆“里的光景:他为了她而拼命战斗;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已经与他连成一体;第一次有个这样的人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她从来没有忘怀那种亲密感…

——只是,我背叛了他。

姚莲舟站在房间中央,默默看着颜清桐与殷小妍。

“我…我…姚掌门…“颜清桐透了好几口气,才再继续说:“我们不是冲着你来的!我知道!我知道她是你的女人!我也不想伤她!只要你给我们一条生路,我一定把她还给你!一定!我发誓!“

姚莲舟却仍毫无反应,那张脸依旧木然。颜清桐害怕了。

“姚掌门,你听明白吗?过去的就算了吧,最要紧的是嫂夫人的平安,是吗?我们可以就在这里结束这事,不必再多死一个人!你将来就会把我忘记!你跟嫂夫人这么地相配…“颜清桐在巨大的惊恐中,说话变得混乱。

一但是姚莲舟仍然全无反应。

只因他连半句话也没能听进去。

殷小妍却突然停止了颤抖。颜清桐的说话像告诉了她什么。

“他错了。“殷小妍徐徐说:“我配不起你。不要担心我。用你的手,把他们都杀了吧。“

颜清桐一听急了。

姚莲舟因为殷小妍说话而有了反应。他伸出血淋淋的左手,再次步向他们。、

颜清桐以为姚莲舟要出手,心里的理智破裂。

他的刀,拖下去。

同时在他身后的墙壁,位于他腰身右侧之处突然爆发出一记巨响!

一只硕大的拳头,轰然自外将墙壁击穿。

那条伸进来的手臂异常古怪:有两个肘关节。

殷小妍颈项溅血的同时,那打进来的拳头化为爪状,擒住了颜清桐的右肘,铁钳似的力量,令颜清桐的刀再也无法继续拖动。

下一瞬间,那只手五指发力,颜清桐的手肘关节被捏得粉碎。

惨叫声中,颜清桐左臂放开。殷小妍从他身前滑下。“但即使在这时刻,颜清桐求存的本能,仍驱使他伸出左手,想去抓掉落的殷小妍。

可就在他的手指将要沾上她肩头时,他的额头出现了一点东西:

一段泛着淡淡赤红光芒的剑尖。

——“离火剑“。

剑尖又迅速缩回去,自他身后的纸窗消失。

同时房里的姚莲舟抛去了刀,奔前从地上抱起喉颈间一片鲜血的殷小妍。

他凝视着闭目的她。

那把仍存在于他内里的声音,终于也冲破心的屛障,直涌出来。

“小研!“

悲恸的吶喊,在府邸外的街道也可听闻。

从破裂的窗口进来的叶辰渊与锡晓岩,看见久违的掌门跪在地上,怀中抱着那娇小的女体,正仰天痛哭。

自从亲手杀死师父公孙清之后,姚莲舟多年来第一次再流泪

卷十六 光与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