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张修并没有猜错。此刻暂时取代统帅位置的陈全礼将军,想法跟他一样:再给武当派的人如此肆虐下去,神机营士气随时全面崩坏,一旦溃逃起来更会蔓延全军。

——纵使要壮士断臂,也必须在这关头制止他们!

不过相比张修,陈全礼身为副将阶级,更能以全军布局的角度来看这危机:武当一旦冲破了神机营前部防线,继而就会进犯居在二线的野战炮队。以近战抵抗力而言,炮兵比铳兵更不如,武当随时一口气将铁炮都占据或剥夺操作的兵员?,失去野战炮的神机营,士气和战志更将丧失无疑!

——既要止血,就要用最猛的火。

——哪管牺牲巨大。

陈全礼专贵于情报侦察,其任务向以果断为先,放弃牺牲斥候探子是常有之事,故此他下起命令来绝不手软。

——更何况楼将军都死了,要说到追究罪责,已没有比这更坏的事。果断地歼灭武当,是眼前唯一的活路!

陈全礼下达炮_的命令时,没有人敢说半句反对,也是同一原因。

此刻武当冲入了己阵,原本包圆“遇真宫“而布列的三面炮队,自不可能全数都向武

当所在处发炮,而陈全礼亦不敢开动太大火力,以免造成失控的伤亡,于是只动用最接近的十口重炮,接连施放。

“遇真宫“正门外,被炮火轰得烟雾漫天。神机铳兵与混在其中的五军营步兵四处奔跑逃命,怒骂声比先前张修等人放铳时更要激烈。

——上面那些当将军的天杀混蛋!要是给我活下来,我铁定一刀做掉你们!

然而这么想的士兵,许多都无法逃出被炸死的命运。

也有的铳兵眼看逃不了,就在原地朝着猜想武当的所在方向发射。他们只想,要是及早把武当的敌人杀光,将领才会停止炮击,让他们捡回一命。

一时炮轰里又夹杂了断续的铳射。尸体与残肢横飞。地狱的景象。

在这一切屠杀与混乱里,武者之脆弱与凡人无异。

杨真如被炸得双腿齐膝而断,但在血液未流干之前,他仍然用那柄从峨嵋山带来的长枪支撑着想爬起来,结果只能跪在地上。他就此拄着枪死去,一动不动的身体犹如雕像。他从前的峨嵋同门,还有众多长枪手,残缺的尸身一一散布在四周。

陈岱秀背项插满了炮弹的碎片,腰脊骨也因冲击而断裂。他仍握着剑用手向前爬行了一段,直至遇上一个神机铳兵。

铳兵用手铳当作铜锤,朝陈岱秀的头颅敲下去。陈岱秀很想以“武当形剑“之法先一步刺杀对方手腕,然而这个平日锻炼了无数次的动作,以他此刻破裂的身体已然做不出来。武当长剑在他手里好像有千斤的重量,剑尖只微微向上举了一寸;然后陈岱秀的头壳就裂开了。

符元霸的右胸和腹部各被火铳击中一弹,但身材硕厚的他依旧拖着斩马朴刀,在烟雾里寻找姚掌门所在。

——要保护他…只要姚掌门活着,这一战我们就不算败!

符元霸的腰带已被鲜血染湿。他打了一个寒颤,继续前进。

烟雾中他看见一个倒地的身影在蠕动。符元霸再走前两步看清楚,才发现那其实是两个人。

“兵鸦道“的同伴尚四郎正缠在一个士兵背后,两腿交叉紧紧夹着他腰肢,双手用厚钝的鬼头刀从后绞杀那士兵。士兵正在作最后微弱的挣扎,继而全身软瘫。尚四郎仍不放松,直至最后士兵翻了白眼毫无反应,他才慢慢放开士兵爬起来e

这时符元霸看清楚:原来尚四郎大半边脸已被炸得凹陷,模糊血肉间一只眼晴早消失了,另一眼也插着一片尖石,已然完全失明。

“你是下一个吗?“尚四郎如鬼的脸竟笑起来,举刀向着符元猫。他虽目不能见,却能应感符元霸接近。

“四郎,是我。“符元霸说。他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气息比想象中弱,右胸背传来剧痛。那颗铳弹将右肺打穿了,只剩另外半边肺脏仍能呼吸。

符元霸却没察觉,尚四郎不止失明,耳朵也早被炮弹震坏。尚四郎突然就冲上来,鬼头刀直刺符元霸的面门!

符元霸本能地举起朴刀挡架,一接触之下就发觉,手中刀竟然好像被吸进无底深洞一样。符元霸当然知道这感觉是什么。

——“太极“的化劲。

符元霸精修刚猛的“武当斩马刀法“,“太极“的懂劲卸劲功夫远不如尚四郎熟练,情急下只想用猛劲把刀挣脱,但他身受铳伤,血已入肺,一口气突然提不起来,“哇“的一声从口鼻间吐出鲜血!

尚四郎其实已然因炮击的震荡而心智失常,唯有斗争本能仍在,鬼头刀“太极“化劝一把符元霸的朴刀卸开,他竟扑上前去,左手扳着符元霸的肩头,张开两排已被炸至残缺不全的牙齿,狠狠咬进符元饼喉颈!

符元霸喉头被噬,立时露出猛兽般的表情,身体里仅余的杀气被催激出来,抛去朴刀双手抓着尚四郎的头,拇指插进他早已看不见的双眼!

尚四郎却忍受着这剧痛,牙齿继续紧紧噬咬。他心里除了杀死面前的敌人,再无其他。

两个钻研上乘武技多年的同门,此刻却在这荒谬的情景下,像一对野兽般作最原始的厮斗。

符元霸与尙四郎维持着这样的姿态先后断气,双双缠着倒下来。

卫东琉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两具尸体,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泥尘,慢慢爬了起来。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再吐出,感受全身有哪里受伤。除了脸颊被炮弹炸飞的石块割开了一道创口之外,卫东琉全身上下竟没有受半点较深的伤害,连耳朵听力也未受损。

卫东琉振一振手中双剑,发现右手剑好像有些异样。他垂下黑红双眼细看,原来剑脊中央被火铳的铅弹击中,那铅子仍嵌在钢铁上,刃身因这冲击而略弯曲。他右手虎口皮肤较薄处破裂流血,想来正是铳击剑身的震力所致。他不记得刚才有这事情,也不明白为何长剑没有脱手…也许只是剑士的本能吧?

四周轰炸和铳击仍在间断爆发。但卫东琉毫无畏惧,直挺挺地站着。他心想:既然刚才死不了,现在也就不会有事。

看着四周枕藉的死尸,卫东琉心里竟对神机营的统帅有点佩服。在卫东琉心目中,这场战争不过是一场决斗。不管用武功也好,火器甚至妖法也罢,决斗就是各自用最擅长的武器尽力去杀死对方,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他心里甚至对神机营的士兵没有深刻的憎恨:我们只不过互相档在对方的道路前罢了。

假如神机军是一只巨兽,刚才的武当派就是牢牢咬着牠一条腿的毒蛇;然而怪兽狠狠将自己的腿折断了。卫东琉不禁对此由衷敬佩。

先前战斗的亢奋已冷却。卫东琉的想法改变了,再没兴趣继续对抗这头大怪兽——明知已不可能胜利,他宁可保留性命,将来或许再有机会享受下一个战场。

卫东琉如此想着,就在铳炮的弹雨中独行,寻找脱出之路。

另一个毫发未伤的武当弟子是侯英志。他从地上爬起来,摇了摇脑袋,虽然没有被g_击所伤,感觉却像给炸去了半边魂魄,站起来时双腿有点虚弱。

侯英志右手长剑不知丢飞到哪儿,又或先前刺在敌人体内没有机会拔回来一已经不记得了…他将仅余的两尺短剑交到右手反握,身体保持低矮以躲避四飞的流弹,跨着大步尽量贴地前行。

这时他踢到地上一物。一6头看去,是半边残尸,从其手中断剑,可判断就是“兵鸦道“的师兄唐谅。

叶辰渊不知生死。侯英志没了这跟随的对象,思考了一阵子,决定拨着烟雾寻找“遇真宫“所在:空阔的战场上,只剩“遇真宫“是唯一的掩蔽,要逃出去就只有借助它。

这时他经过几名士兵的尸体,也就从中捡起一顶军盔戴上,又从死者腰间拔来腰刀,把短剑插在腰带上。他想如此看来,自己比较像禁军士兵,被敌人从远处射击的危险也许能减小。

——侯英志只比卫东琉要小几岁,但求生的本能却更强。

侯英志远眺,好像从烟雾之间隐隐看见“遇真宫“山门的轮廓。他赌着走过去。假如误入敌阵,那就只有认命。

原本由张修指挥的铳兵,只余二十多人在炮轰中生还,此刻他们早抛去手铳,彼此挤在一起逃跑,只希望能够回到炮阵里以求生还。

正跑出数步时,前方白雾中突然出现一个身影。

黑衣的。

铳兵战栗。先前他们就见过这人:披散的黑长发,煞白的脸,眼下两行奇特的咒文刺青…

叶辰渊一身黑色道袍已然破烂不堪,垂下散开时乍看有如乌鸦的翅膀。而前莸然再次出现敌人,叶辰渊锐利的眼目马上发亮。

黑色的翼振起。他的身体投向人丛。

泛红的“离火剑“,轻易没入一名铳兵的心胸。叶辰渊顺势半转身,左手也挥向另一个士兵——这最简单的双剑招,他已习练过不下百万次。

那铳兵完全来不及躲避,眼看就要成为叶辰渊另一剑下亡魂。

然而当叶辰渊的动作完成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没有“坎水剑“。破烂的黑色衣袖下空空如也。没有了左手。

轻飘飘的黑衣袖,拂过那铳兵面前。

虽是如此,铳兵仍因为叶辰渊这一“_“而惊恐得昏厥倒地。

其他人未看真叶辰渊已断了左臂,以为他又杀一人,纷纷惊呼着四散奔逃。

叶辰渊呆呆站在原地,垂头看自己的左袖一或者应该说,在看着那已经不再存在的左手。他一时竟无法理解眼前景象的意义,脸上没有表情,只是一直盯着那空虚,似乎认为只要再多看一阵子,那只左手就会再次出现。

——这是必然的事。我是双剑叶辰渊。

疏落阳光穿透茂密的树叶,掩映间投落在霍瑶花的裸体上。

她雪白健美的身躯流着汗,好像不住在逃避什么似地激烈摇晃,那扭动散发着令异性为之疯狂的原始媚惑力。一边的肩臂纹满了咒文刺青,更使她显得神秘而吸引。

霍瑶花双手贴在一棵大树上,支撑着酥软的身体,闭起眼睛,听着远方断续传来一记记的炮火声。

在她身后的商承羽垂着头,发出像野兽的低沉嘶吼,把压抑已久的欲望不断发泄出来。

霍瑶花的脸泛成桃红,却始终紧闭着嘴唇,不愿发出任何声音。这是她此刻唯一的抵抗。

刚刚逃离楚狼刀派之时,霍瑶花曾经有一段日子,靠肉体诱杀男人维生。那时候她学会了怎样忍受:其中一个最轻易的方法,就是把对方想象作另一个男人。

此刻她再次尝试。很容易,想着一个没那么讨厌的男人就行了,或者真正喜欢的…

霍瑶花很自然想起荆裂来。同样在这种无人的山林里,她跟荆裂曾经激烈地扭成一团,彼此嗅到对方的身体气息,交换着热暖的汗水…

那壮健的身影开始在她心里出现。霍瑶花颤抖的樱唇在微笑。可是渐渐她发觉有异。

——不对。这不是荆裂…

此刻不由自主出现在霍瑶花心灵里的男人,竟换成了锡晓岩。

锡晓岩长着一边长臂的赤裸身体,纤毫毕现于霍瑶花的想象世界里。她现在才发觉,这段日子自己是这么地留意他,因此想象起夹竟是如此逼真…

霍瑶花的心灵暂时脱离了树林,飘向他此际所在:那远处的战场。

炮声远比之前疏落,意味着战争接近结束——不管是哪一方胜利。

霍瑶花想起刚才难过的分手;想起自己怎样叫锡晓岩“不要死“…

——也许,刚才我应该跟他一起去。

在霍瑶花心里,身后的男人,已经变成了锡晓岩。

她不再压抑,发出放浪的叫声。

正当叶辰渊呆立在原地,看着自己不存在的左手同时,远处一列神机营铁炮,其中一座已把炮口和投射角度调整向叶辰渊所在,只待燃点发射,这位武当一代剑豪的躯体,即要在顷刻间粉碎。

却在此时,一颗“炮弹“猛然从高投落在这列炮阵之间!

那并非真的“炮弹“。

而是一个像炮弹般飞落而来的人!

其中一名操作铁炮的神机兵,被这猛烈飞来的人体砸个正着,肋骨碎断死亡,旁边正要燃点炮引的士兵也被这冲击波及,丢掉火把倒下来!

除了被炮弹炸飞的人体之外,神机将士从来没有见过,人会像这样飞起来。

他们想象不到,产生这种力量的,不是火药或任何其他器物。而是人。

这个人,接着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谁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潜到来炮阵测翼——先前神机营遭武当连番冲击,阵势混乱不堪,注意力全都放在前头,竟没能察觉这么一个孤身闯入的敌人。

——其实他们不知道:从兵阵外围冲到这儿为止,这个人手上那把藤柄长刀,已然沾染了三十八名士兵的鲜血。

神机炮兵不在最前线作战,一直没有从近距离见过武当弟子。此刻出现在他们眼中来袭者,彷佛一头从山林深处突然冒出的猛兽:一身破烂的黑灰衣扬着阵阵风尘,衣袍上四处染了惨烈的血红,那横壮的身躯踏着又重又快的强劲步伐冲来,斜提的长刀刃尖几乎刮过土

明明只是孤独一个人与一柄刀,他却挟带着千军万马般的霸烈气势,教士兵们一时为之窒息。

披散的长发之间,锡晓岩那彻夜未睡的血红双眼,散射出不属于人间的杀气。

还有浓烈的悔恨。

——为什么我要离开?我应该跟他们一起战斗的啊!

这股积压在他心里的懊悔,彷佛转化为实质的能量,乘着举臂横斩一刀,尽情发泄!兵荒马乱之间,炮兵们没有看清锡晓岩的奇特身材,只见站在最前头那名负责推炮的兵卒,剎那间就失却了头颅!

藤柄长刀的光芒随又反向划回来,另一名炮兵的首级同样往横飞去。连续两名死者距离锡晓岩皆尙远,众人无法理解他到底是怎么杀人的,那一刻错觉以为锡晓岩的兵刃能散射出伤人的“刀气“,远距斩杀刃尖未触及的敌人!

——真正的原因当然是锡晓岩那天生比正常多了一节的怪臂;还有运使“阳极刀“时肌肉高度协调,令身体瞬间放松延长,增加了攻击距离的后果。

炮列里有一支二十五人的盾兵,负责危急时抵御侵入炮阵的敌人,此刻他们才反应过来,迎上锡晓岩的方向!

当先两名卫兵一手持盾一手提矛,迎面朝着锡晓岩急刺!

锡晓岩朝他们只挥了一刀,以刀背一气就将两柄矛枪击开,那带引的劲力令两名士兵失足向前;锡晓岩乘势冲入,左肘一记猛烈的靠撞,击在左边那士兵的盾上,士兵吃这一记,就像被猛奔的蛮牛撞中了,整个人倒飞向后,撞倒后头数人!

另一名仆倒地上的盾兵,则紧接被锡晓岩一脚踏在胸前,胸骨连同数根肋骨隔着皮甲也被踹裂!

锡晓岩借这踏势上前,长刃左右翻飞,那些乱撞成一团的卫兵,一个个被剧烈的斩击砍倒,其中一人即使及时举盾保护,但在刚绝的刀势之下,盾牌反撞向目己头颅,迅猛的劲力竟令他颈骨折裂!

锡晓岩的单纯破坏力,恐已为当世武林之冠,完全在禁军士兵的常识之外。二十五人的盾卫队迅速减少了三分一。其余卫兵抛却沉重的盾牌,颤抖着双腿逃命。

锡晓岩连天赶路回武当,越野攀山,紧接在千人大军中独自冲杀…他的无匹刀势发挥到此刻,竟然都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彷佛有耗不完的体能。

支撑着他的,除了那股离弃了同门的悔恨之外,还有不断回荡在他心里的三个字:

霍瑶花那句“不要死“。

——当日我若不离开武当山向外闯,就不会认识她;也不会听到这句话…

一想及此,先前那悔意渐渐冲淡了;代之是心胸里燃起的一股令人安慰热暖的澎湃生命力。

带着这股新的能量,锡晓岩的身影,临到众多神机炮兵面前。

此刻士兵们眼中看见的,不再是一个长着半边怪臂的人。

而是一个会行走的噩梦。

姚莲舟茫然独自一人,走在苍茫的战场之上。

这时刻,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寂。

四处仍传来间断炮轰的震动。弥漫不散的白雾,令他无从分辨该往哪方。姚莲舟手握.象征着他与公孙清师徒因缘的“单背剑“,一步一步无目的地走着。

眼前甚至看不见一个敌人。遇到的就只有接连的尸体。

没有半个武当弟子在身边。这事实令他感觉一阵寒冷。

身居武道世界的极峰,是一件寂寞的事,然而那种孤寂,跟此刻他感受的不一样。

失去武当派。现在终于成为事实之后,姚莲舟方才真正体会到那意义。他的命是公孙清捡来的;从物移教“试药童子“,到穿上掌门白袍的武当第一人,他人生的一切都在这个地方。

——不对。不是地方。是人。真正的武当派,就是一群人而已。

现在姚莲舟已然彻彻底底失去了他们;而把他们送上这条路的,正是他自己。

可是到了这个时刻,姚莲舟仍然没有丝毫的后悔。要是再来一次,他知道自己还是会这样决定。这决定,也是武当派教会他的。武当的生存之道,本来就只有这么一条。

死亡之道,亦然。

姚莲舟忽然回想起在西安“盈花馆“之时,少林了澄大师向他说过的话:

——刚则易折。武当行事之道,一往无前,将来也许会招来更大的祸害反噬。

姚莲舟心里不禁冷笑。

——可恶,给那秀驴说中了…

即使明知是必然的宿命,姚莲舟还是难抵这最后孤寂之苦。

——一个人…只要给我遇上一个仍然活着的弟子也好…

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看见的只有一具具凄惨的武当弟子尸身。

——叶师兄,你在哪儿?…丹雷…岱秀…谁也好…

姚莲舟想着一个接一个名字时,突然有三个字闪现他脑海,顿时教他心头暖热。

那却却非武当弟子之名。

——对…我这一生里,并非只有武当。还有一个人。还有她。

好想、好想再见她一面。

然后在前方远处的迷蒙烟雾之间,一个娇小的身影就出现了。

世上能够令武当掌门姚莲舟惊讶的事情很少。但此刻他吃惊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对面出现的,是他熟悉无比的身影。只因他曾经拥抱那身体许多次。

衣衫破损、松发凌乱的殷小妍,踏着一双鲜血淋漓的赤足,现身在姚莲舟前头数丈之外。

姚莲舟一生从没见过什么幻象。幼时为了克服物移教奇药的折磨,公孙清教导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控制自己的身体与心灵。二十多年来的修练,他都致力于掌握自己的每一寸筋肌、每一条神经与每一时刻的思想和情绪,以达平衡自在之境。无隙可乘的巅峰武技皆由此而生。即使是需要藉助想象力的“借相“功夫,他亦完全控制在自己理智的范围之内,从不任其失控。

可是姚莲舟首次无法确认,现在自己眼前所见的殷小妍,到底是真是假。

因为太不可能了。

殷小妍看见姚莲舟,明亮的双眸也瞬间瞪大了。她同样地不敢相信,走到这战场里来看见的第一个武当人,仍然就是姚莲舟。

——殷小妍穿越战场走到这里来,途中竟没有遇上半个禁军士兵,也未受铳炮伤害,实在是非常令人讶异的奇迹。

从“云罗舍“足下不停一路走来,殷小妍已是筋疲力竭,丢了鞋的双脚每走一步都痛得像火烧。四方修罗场的恐怖景象令她惊惧不已?,耳边的断总炮声每记都震撼她心坎。

可是她仍然走下去。只为了一件事情:

找侯英志。然后跟他死在一起。

如今看见姚莲舟,殷小妍虽然一奇,却并没有像姚莲舟那种恍如隔世的喜悦。因为她心里只有另外那个男人。

姚莲舟加快脚步走过去,同时看见殷小妍正遥遥向他说话。

失去听力的姚莲舟,听不见殷小妍在说什么,也无法从嘴唇的动作读出来。

姚莲舟心想:不管她说什么,也是在跟我说。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露出罕有的灿烂微笑。

然而殷小妍向他呼喊的说话其实是:

“侯英志在哪里?“

姚莲舟笑着向殷小妍走过去。他只想马上将她紧抱在怀。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然而就在这瞬间,殷小妍看见姚莲舟身后发生巨大的变化。

姚莲舟披散的黑发,与那袭已然变成淡淡灰黄的掌门道袍,剎那间被剧猛的风卷得扬起。姚莲舟的身体离地向上飞起来,好像被许多看不见的丝线硬生生拉扯出去。

纵使拥有天下无双的“太极拳“听劲与柔化功力,姚莲舟亦不可能卸去这超乎人类力量的冲击。天地彷佛在他眼前颠倒。头脑、内脏和全身骨节刹那承受激烈的震荡,似乎整个人快要从中央裂开来。眼珠因强大的压力充血暴突,继而视力中断。鸟腔内微细的血管一起爆破,鲜血溢进已经窒息的喉间。“单背剑“自无力的手指间脱出飞去。

炮击的爆风在下一刻卷到殷小妍面前,她掩面闭目,再看不见飞到半空的姚莲舟。冲力令她重重跌坐在地上。无数飞射的砂石打得她扑脸生痛。

爆风散去后许久,殷小妍才定下神来,再次睁开眼睛。炮弹落下的位置距离她尙远,未有令她受什么伤害,呼吸平复下来后,她四处张看姚莲舟的所在。

只见那白衣身影就伏在她身后不足七尺处,一动不动。

殷小妍爬起身,颤抖着一步步走向姚莲舟,心里异常惊惧。虽然姚莲舟已经不是她最爱的男人,但始终是把她从妓院带走、改变了她生命的恩人,也是她至今在武当山上曾经最亲近的人。

——而旦不是因为他,我就没法遇上英志…

殷小妍走到姚莲舟跟前跪下来,轻轻将俯伏的他扳转过来。看见他的模样,她不禁又害怕:姚莲舟的脸满是刮破和碰伤,眼目、耳鼻和嘴角都流着鲜血。

殷小妍忧心地探索姚莲舟的脉搏和气息,大是惊喜。

一一一还活着!

殷小妍流出眼泪,不禁俯身抱着姚莲舟没有知觉的身躯。

——我就知道,你不是这么容易杀死的男人!

可是面前又放着一个难题:她要怎么救他走?

殷小妍出身市井,又曾在妓院为婢仆,并不如外表柔弱,那次西安之战,她也曾经背着身材比自己还要高大的书荞姊姊走出“盈花馆“,然而姚莲舟这么一副强健的武者身躯,却要远比书荞沉重得多,而在这空旷的战场上,要带着他逃走更是绝无可能。

无助地跪在昏迷的姚莲舟身旁,殷小妍务然回忆起那天在“盈花馆“的情景:在那幽暗的房间里,在死亡笼罩的时刻,世界只有他们二人。就像现在一样。

殷小妍无法抑止眼泪。这时刻她察觉了,自己对姚莲舟竟是如此无情:能够跟一个人同生共死,完全将自己的生命交托给对方的感觉,在这世上并不是那么常有。

——而我却在不知不觉之间放弃了…

当殷小妍凝视着姚莲舟没有表情的脸时,两个士兵的影子正悄悄自她后面接近。

将姚莲舟蹦飞的那口铁炮,因为发射的力量而向后震退,操作的炮兵协力把炮稳住,并拖回原来的位置。

同时排在旁边的另一台盏口大炮已然装填完毕,随时在长官的号令下燃放。炮队的指挥校尉李康平,心里一直数算着这轮发炮的次数。他想大概差不多了,在这样的联轰下,武当派的人相信已扫除了十之八、九,接下来就该停炮,并出动步兵去清剿残余。

——还有,去救侥幸没死去的自己人…

李康平一想及此,不禁摇头叹息。他估算被己方炮击杀死的禁军,没一千也有六、七百人。这绝对是一场惨胜。

——回到京师后,上面的将军恐怕许多要换人…有的甚至要人头落地…

战事很是短促,甚至还比不上平日操练的时间。但李康平跟部下都感到前所未有地疲倦。似乎面对武当派这些家伙,一个对刻也像一天般漫长。

——还是因为牺牲战友的罪疚感格外沉重?李康平不知道。

部下示意那口装填好的铁炮已检査完毕,随时可以施发。

李康平正要下命令,同时却见前头烟雾之间出现一个人影,在炮口前方的无人空地直线奔来!

人影走得更近,众炮兵看见来者,只觉如目击奇景:个横壮硕厚得有如大铁球的汉子,急奔而来的速度相当惊人,身躯的轮廊在他们眼前迅速变大!

桂丹雷那头像狮鬃般的乱发飘荡着,好像一堆愤怒的火焰。他左前臂上仍然穿着半个已然残缺的战盾,随着奔跑而前后摆动。那壮硕的身躯每一寸肌肉都在动,嘴巴大口大口地贪婪吸着空气,再如风箱般猛力吐出,与平日修练“太极拳“时沉稳舒泰的姿态大不相同,毫无保留地消耗着体内每一点滴的力量。

只要仔细看桂丹雷的状况,就明白他为何如此:他的右半张脸到处插满了炮弹碎片;右拳被炸断了三根手指?,厚重的腹部裂开了一道创口,此刻草草用腰带包扎着,已然被血水染透…

但最要命的是喉颈处。一截木枪杆的碎片,深深插了进颈内,他每次呼吸都有空气从那破口处漏出来——这是桂丹雷要如此大力吞吐气息的原因。

这位武当“镇龟道“顶尖拳士的生命,已然走到最后时刻。

“怎么办?“副手急问李康平。

李康平一时被桂丹雷的模样镇住,没有下令炮阵卫兵上前截击。桂丹雷还有三丈就冲到前面灭e

担当炮兵的从来习惯遥距歼敌,绝对不想与武当派的任何一只怪物碰头;瞧着桂丹雷冲近,所有人都被强烈的恐惧淹浸。

负实燃放铁炮的士兵,想也不想就燃点了炮引。

——把这怪物轰掉!

李康平欲阻止,却见药引已燃点,正在迅速缩短,他与众人慌忙躲避!

——炮弹在近距离打中人体,谁也不知道后果如何,随时波及炮列间的众兵!

桂丹雷却依旧直线朝着炮口狂奔,同时咧开大口狂笑。

心里对武当师门作最后的感恩。

铁炮即将爆发。炮弹若是迎面射至,桂丹雷即使有再厉害的接兵器手法,再加上“太极““引进落空“的深湛功力,亦绝对不可能接下来。

然而最后一刻,他双足一蹬离地,整个巨大身体飞跳往炮口前!

落下之际,桂丹雷运使平生练就的沉厚拳劲,双手一同击打在炮管前端上方!

铁炮用以锁紧角度的轴承,竟因这一击弯折,整座铁炮失衡前俯!铁炮爆发的一刻,炮口变成朝向前方的地面。

近距离的炮弹爆炸,把李康平和二十多个士兵都卷入,并将旁边五口铁炮震倒,其中两口被破坏废掉。

桂丹雷大半的肉体化为灰尘,与那武者不屈的精魂,一同升上天空。

卷十四 山·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