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是只有他一人的孤独回忆。
黄二吉又说:“我们…只能弄得一副棺木,给了何掌门他老人家。其他的剑侠,都只能这样草草就地葬了…青城派保了我们镇子几百年平安,我们能够做的,就只有这样…少侠,很对不起…“
——这些凡人,跟我们不是对等的。
燕横激动得扑地跪倒地上,朝着这伙镇民重重叩了个响头。
那些镇民惊得马上趋前扶起他。
“受不起!受不起!“他们纷纷高呼。
“我…我…“燕横口齿不清,也无法组织言语。
他心里虽然感激,但还是忍住了热泪。想到师尊们最后还是得到这些镇民的崇敬,他就不希望自己的眼泪折损了这份敬重。
他撑着拐杖,走到场上那些新坟之间。
没有碑石,每一座坟墓上面,只插了一柄钝铁剑作标记。
“宝剑都被那些人拿走了,就只剩下这些钝剑。我们只好将就着用了。“黄二吉解释。
“师父…何掌门的墓在哪儿?“
“这边…“
燕横在黄二吉带引下,走到最中央一堆隆起的坟土前。土上也是插着一柄铁剑,剑柄上特别挂了一串花环。
荆裂走到燕横身旁,一同瞧着何自圣的坟墓。
荆裂放下船桨,朝着坟墓合什拜了拜。
“那天我看见了何掌门的盖世剑技。可惜。不是双眼有病,他必胜无疑,青城派也不会落得今天的境地。“
燕横抛去拐杖,跪下来在恩师坟前叩了三响。
“师父…“他摸摸身后的“雌雄龙虎剑“。“剑还在,没有给奸人抢去。您老人家安息吧。“
燕横起立,继而又到每个坟头前,逐一跪下来,各重重叩了一响。
都叩完后,燕横的额顶已经破损,一行鲜血沿着眉心与鼻侧直流。
他跟荆裂并肩,默默看着太阳下这大片映射光芒的铁剑冢。
“你问过我…“燕横好一会儿后说:“我说要报仇,是认真的吗?“
荆裂点点头。
“我说的时候的确是认真的。“燕横叹息。“可是现在看见这坟地我才明白。报了仇又怎样?就算我把武当派上下杀尽,然后呢?能够把青城派的师尊和师兄们带回来吗?不。青城剑派已经不再存在了。“
“不是还有你这个青城弟子活着吗?“荆裂说。“你希望世上再有青城派,就由你自己双手来复兴它呀。“
“我?“燕横苦涩地失笑。“就凭我?我不过是个排行最末的『道传弟子』。我连一天也没有在『归元堂』里学过剑,所有青城派的真正密技,我碰都没有碰过。“
他又拍拍背后的双剑。“这青城派的『雌雄龙虎剑法』,连我师叔宋贞都没学全。可是现在连他也死了呀。这剑法到我师父这一代就绝了。我不会剑法,光拿着这对剑,一个人凭什么去复兴青城派?说什么笑?“
荆裂沉默了一轮。然后他抛去船桨,从一座坟头拔出铁剑,挥舞了几下。
“狗屁废话。“
“你说什么?“燕横怒道。
“我说,你刚才说的都是狗屁废话!“荆裂把剑插回坟墓上。“世上有哪种武功不是人创出来的?你的祖师爷不也是人?不也是一个脑袋、一双手、两条腿的人?他们想得出的、练得出的东西,为什么你就想不出,练不出来?“
“可是…“燕横愕然。
“你不是已经学会了青城剑术的基本了吗?世上任何武学,钻研得再精深,始终离不开基本。“荆裂继续说。“我敢说,就算你们这套『雌雄龙虎剑』也一样,终归还是源出青城剑术最基础的东西。更何况你那天已经看见你师父把它使过一次。你的祖师爷儿们,凭空都创得出这东西;你亲眼见过一次,为什么反而没有信心把它重现世上?“
燕横听着荆裂这番话,哑口无言。
“再说,有的东西就算失传了,管他妈的,就让他失传吧!“荆裂豪迈的语声响遍这片墓地。“你就不能够创出另一套更厉害的武功来吗?你不会就决心开创一个更强的青城派吗?“
燕横听得心头又热起来。
“更强的…青城派?…“
“打倒武当派。那就证明你更强。“
燕横一脸迷茫。
毕竟三天之前,他才是刚刚通过考验,成为青城派正式弟子的一个十七岁少年。那时他还以为,自己的人生道路已经从此决定。不过几天就发现,从前他深信超凡入圣,觉得高不可攀的青城武学,在另一个门派跟前被完全摧毁了。如今更变得孑然一身,日后还要继续被仇敌追杀。
——这样的我,还能再背负“复兴青城派“这样沉重的担子吗?…
“…我能够怎么做?“
“就像我。不停的战斗。“荆裂说。“这是令自己变强的最快方法。每天不管吃饭、拉屎、睡觉做梦时,都在想着怎样战胜。不断去找武当派的人,逐个把他们打倒。假如这样也死不了,我就会成为高手——我对这条路,深信不移。“
燕横听后无言,细味着荆裂的话。
——假如这样也死不了,我就会成为高手。
他想起那天早上。跪在“归元堂“的地板上。
——如今我赐你一名,单一个“横“字。
燕横再看看那遍地的青城派坟墓。躺在这儿地下三尺的,大都是比他强得多的前辈。
——我真的做得到吗?以一个人的力量,去对抗那个武当派?
燕横一想到,面前的仇敌拥有那样压倒性实力,背脊就冷汗直流。
荆裂看见燕横疑惑的神色,满不在乎地说:“你如果不做也不打紧。只要你今生不再拿剑,不再当武人,武当派就不会再理会你,这一切也都再跟你无关。找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去耕田也好,作点小生意也好,忘记了青城派,平平安安的过一生。反正这个世上,又不是每个人都有练武的理由。“
燕横听见这话,又看看那些镇民。他想起那天早上跟侯英志谈过的话。
——有想过回家吗?…
青城派已经消失了。就好像一个梦作完了。也许,真的是回去作个凡人的时候…
——可是真的咽得下这口气吗?真的忘得了吗?
荆裂打个呵欠。“我累了。在山里躲了这么几天,又饿又脏,我要下去镇子里,好好吃一大顿,泡一个澡,然后在客店睡一大觉。“
他拾起船桨,搁在肩头上,没有再看燕横一眼。
“我只多待一晚,明天就走。你决定怎么样,随你的便,我才他妈的不在乎。“他搔搔那个辫子头。“反正这么久以来,我都是一个人。“
荆裂说完就离开,留下燕横一个。
燕横站在原地,瞧着这大片插满铁剑的坟地。太阳偏移了,那一个个十字状的影子开始倾斜变长。
——为什么我竟然无法一口答应荆裂?…
燕横并不是怕死。假如成为埋葬在这里的战死者之一,他不会在乎。但是要走上这么一条不可能的复仇道路…他并没有像荆裂那种无视一切的强大自信。
面对几近必然的失败,比死更困难。
这时那个黄二吉又走过来:“少侠,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跟你说…“
燕横感觉自己当不起这声“少侠“,面有愧色。“请说。“
“是…贵派宋总管的女儿。她还留在下面的泰安寺。“
“什么?小梨她…“燕横像一下子惊醒。他自责,一看见这片铁剑冢,就忘记了小梨。
“那些在贵派做工的,还有家眷,都害怕得逃走了。就只有宋小姐一个人,呆呆的留在这儿,看来是太过伤心…她后来昏倒了,我们镇子里几个女人,就把她抬了下山,暂时寄托在寺里…“
燕横没等他说完,就拄着拐杖,往下山的道路迈步。
但心头那股沉重的疑惑,还是挥之不去。
荆裂浸泡在一个注满了热水的大木桶里,闭目放松,舒展着四肢。
他生在南方,又长年在热带岛国间流浪,对这青城山上冬季的气候甚是不惯,此刻泡着热水,才感舒畅无比。
现在脱光了衣服,他露出身上其他许多处刺青。特别是背项,刺着大大一头怪异的八臂神猴,仰首望天,双腿姿势奇特有如跳舞,其中高举头顶的双手,一执宝刀,一执三叉短戟,四周还刺着弯弯曲曲的异国咒语和符号。
蒸气冒起之间,他睁开眼睛。
脑海里,又再浮现那天目睹,何自圣与叶辰渊的剑斗。
当时荆裂站在山崖上,远远观看这场他毕生仅见的高手对决。每一招每一式都深印在记忆中。
荆裂双手,不自觉在热水里移动,比划模仿着两人交手的剑招。尤其到了最后,叶辰渊如何用“太极剑“卸引,何自圣又怎样以一式“抖鳞“破解的情形。
他双手在水底下拨动,搅起一阵又一阵小小的波涛漩涡。那水波的流动,似是随机,又像有某种规律。
想到何自圣中剑受伤那一刻,荆裂双手停了下来。
——真可惜。当今世上能够破“太极“的高手,恐怕屈指可数。如今又少一人。
荆裂又重头回忆那剑斗一次。不过这次,他完全代入了何自圣一方,想象假如是自己面对叶辰渊,结果如何…
不一阵子,一股寒意直侵脊体。
他猛然从水桶站起来,洗澡水泼泻了一地。
——他妈的武当,太强了。
荆裂再一次确认:这条刀山血海的路途,前面还有很长、很长。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六
荆裂海外流浪期间,所接触的异国武术甚为众多,现举其中几种。
荆裂访日本之时,当地为室町幕府末期至战国时代初期,“兵法“(即武术)流派正处于黎明时期,未如后世衍生众多。
鹿儿岛萨州(萨摩国)武士,以粗犷的实战剑法“示现流“(又称“自显流“)闻名于世,但那是荆裂到访的几十年之后才创立的流派。当时他在萨摩接触并学得的日本刀法,主要实为“阴流“剑术。(日本的“剑术“,其实是砍斩为主的单刃刀法。)
“阴流“又称“影流“、“猿飞影流“,爱洲移香斋久忠(1452-1538)所创,与“念流“、“天真正传香取神道流“合称日本“兵法三大源流“。“阴流“后来衍生出著名的“柳生新阴流“(柳生家高手更担任了德川幕府将军的剑术师范);而大明抗击倭寇的名将戚继光,著书记录其所得日本刀法(“辛酉刀法“),当中有记载《影流之目录》刀谱。
荆裂所到达的暹罗为大城(阿育陀耶)王国,当时暹罗武士所受的武术训练,称“Krabi Krabon“,乃是集合刀术、长矛、拳法等多种项目的战场武术,其技法深受天竺(印度)武艺之影响。当中徒手拳法一项,即是现代世界知名的“八臂武术“——“泰拳“之始祖。
荆裂又于苏禄群岛,跟当地回教徒学习刀法。菲律宾南部的穆斯林民族称作“摩洛人“(Moro),其血统与信仰乃从马来群岛传来,武术风格亦是深受马来武术“Silat“的影响。因当地人身材及生活习性,摩洛人武术的主力技法是刀剑短兵。数百年来,摩洛人不断以武力手段对抗西班牙殖民者、美国占领者以至今日的菲律宾政府,可见其民风之强悍。
荆裂所使用的鸟首短刀,并非摩洛人兵器,而是菲律宾中部米沙鄢群岛(Visayas)一种称为“Pinuti“的刀子,本为农用刀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