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明道:“本当如此,但刀剑不长眼睛,倘有误伤,恐怕也只能各安天命了。”

  在场送葬的客人,差不多都是同情耿玉京的,听了这话,不禁议论纷纷。有的说道,比剑就只该在剑法上定出输赢,比招不比力;有的说道,误伤虽属难以避免,但若是令对方受到内伤,那就是用内力伤人,而不是失招的剑伤了。用内力伤人,就该禁止。有的还认为若是用内力把对方的剑震飞,那也应该禁止。

  本无大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误伤难免,但似误非误之间,却是很难判定的,老衲但求你们双方都有与人为善之心,那就好了。”

  无名真人趁机道:“是误非误,法眼难求。有此眼力者,无过于本无大师。这场比剑,就请大师做个公证如何?”

  本来这个“约会”,只是属于私人性质的约会,与江湖上一般结有仇怨的两派的比武之约不同。后者必须有个证人,前者则是可有可无的。但无名真人提出,本无大师亦已答允,向天明自是不能不尊重本无大师少林寺达摩院首座的身份,只好装作“欣然同意”了。

  向天明拔剑出鞘,先对无相真人的棺材抱剑施礼。

  向天明行礼完毕,朗声说道:“我自三十岁过后,从未用过五金所炼的刀剑。但今日我是来赴武当的掌门真人之约,倘若不用有形之剑,只怕是对前辈不恭。请各位识者见谅!”表面是对无相真人的尊崇,但一股骄矜之气,却也溢于言表。

  不过,他这话倒也说得不假。剑术练到了上乘境界,任何物件,信手拈来,都可以当作宝剑,甚至根本无须有剑在手,也可使出剑术。例如昨日他和西门夫人的“比剑”,西门夫人的“剑”是一根树枝,而他的剑则只是一双手掌。

  过铁铮的好友秦岭云冷笑道:“装模作样,胡吹大气。分明是因自己以大欺小,只怕胜之不武,不胜为笑,这才推到无相真人头上。”秦岭云也是有名的剑客,当然应该算是“有识之士”,这句话是有意奚落向天明的。在场的客人同情耿玉京者甚多,听得此言,轰然大笑。

  向天明哼了一声,说道:“我不与无知者计较,谁若不服,待这场比剑过后,大可来试试我的无形之剑是甚滋味。”

  秦岭云被他横了一眼,怒气上冲,道:“比剑过后,你若不死,我第一个向你请教。”

  无量长老忙作调停:“请各位看在本无大师和贫道份上,别要节外生枝。”本无大师是证人身份,是以他特地把本无大师拉来加重自己说话的份量。那些起哄的人果然被他这话压住,不敢喧哗了。

  本无大师不置可否,却对耿玉京道:“小施主,你是不是最近刚刚病过一场?”

  耿玉京心头一凛:“这老和尚的眼力真是厉害。”但口里则在说道:“没有呀。”

  本无大师道:“没有就好。我是见你精神似乎不佳,故有此问。好,你打点精神,尽你的所能比剑吧。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胜负不必放在心上!”说罢,轻轻拍了一拍耿玉京的肩膊。

  一拍之下,耿玉京只觉似有一股暖流,从他的肩井穴输入,瞬息之间,流通全身,精神为之大振,心知本无大师是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便道:“多谢大师鼓励。”说罢,拔剑出场。

  向天明已经立定架式,脚步不丁不八,目注剑尖。庄重的神气,竟是如临大敌。

  搏狮子用全力,搏兔亦用全力,这正是一流高手保持不败之道。须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唯有凡事都是用同样的认真态度对待,才可预防意外。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向天明只是这么一站,就显出了俨似渊停岳峙的宗师气象。

  向天明是有“剑圣”之称的成名剑客,耿玉京虽说是无相真人的嫡传徒孙,却只是个初出道的“雏儿”,如今他对这场比剑如此认真,固然令人感到意外,但也意味着他是对无相真人的尊重,武当派的一众弟子都是一方面感到满意,一方面又不禁为耿玉京担心了。连深知耿玉京剑法的无名真人也是心里想道:“只盼他能够抵挡个三五十招也是虽败犹荣了。”

  耿玉京在众人注目之下,已经走到向天明的面前站定,横剑当胸,缓缓说道:“向先生远来是客,请出招!”

  向天明怔了一怔,随即笑道:“不错,你是无相真人的替身,我可不能把你当作武当派一个小弟子看待。主客之礼颠倒,那就是对无相真人不敬了。”说罢一声喝道:“接招!”剑光疾如闪电般地扫过来。

  只听得“叮”的一声,耿玉京退了一步。向天明连环三招,接续而来。第二招俨似长虹拦腰横卷,第三招却似匹练般直指心窝。叮叮叮三声响过,耿玉京连退三步,但看他模样,仍是气定神闲,丝毫不露败象。

  这一下众人都是大为惊诧,不波站在无名真人旁边,轻声说道:“没想到玉京师侄对本门武学的精义参悟得如此透彻!”武当派的武学精义是“以柔克刚”,耿玉京抵挡向天明这三招凌厉的攻势,正是深得“四两拨千斤”之妙。

  向天明哼了一声,续采攻势,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下。耿玉京一个个的剑圈划将出来,大圈圈,小圈圈,圆圈、斜圈,圈里套圈。划一个圈圈,就消解向天明的一分攻势。不知不觉,已是过了三十多招。无名真人与本无大师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心中俱是想道:“这孩子即使在此际落败,亦足以保持武当派的威名于不坠了。最怕的就是他不知进退。”

  此时耿玉京若是罢手认输,可说得是虽败犹荣,对武当派的声誉也是只有增加,绝无损失(须知他只不过是无相真人的徒孙)。但这只能由他本人来作决定,旁观者是不能越俎代庖的。

  但耿玉京却似毫无退让之意,他仍是见招拆招,见式拆式。而且,好像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和向天明一样,全副精神都注在对方的剑尖上。双方都是如此,那就非得胜负已决才能罢休了。无名真人又是欢喜,又是担忧,欢喜的是,本派一个小弟子也能够和“剑圣”拼斗至五十招开外,担忧的是耿玉京终须落败,纵然败了亦已无损武当声誉,但他本人却是恐怕不死也得受伤。

  向天明的剑法霍霍展开,剑势当真是如飞鹰展翼,盘旋飞舞,曲直相乘。站得近的人,已是可以看见耿玉京的额上滴下黄豆般的汗珠了。无名真人、无色长老、不波道人等武当剑术高手,比别的人更加吃惊,原来向天明的剑法亦是刚中有柔,他那盘旋飞舞的剑势好像波浪的四面扩张,竟然也是隐隐含有太极剑法的“剑意”。耿玉京虽然还能够招架,但落在这三位大行家的眼中,耿玉京的剑法已是被对方所克了。

  耿玉京吸了一口气,心中默念“任他如泰山压顶,我只当清风拂面。”灵台恢复清明,剑势轻如柳絮,但柳絮轻飏,也不至为狂风粉碎。

  向天明不觉也有“怜才”之意,但转念一想:“我若让这小子过了百招,还有何面目见天下英雄,更莫谈开宗立派了!”争名之念盖过怜才之意,一咬牙使出了更为狠辣的绝招。剑光有如电闪,在旁围观的人都给剑光射得几乎都睁不开双眼。耿玉京纵然懂得“四两拨千斤”的妙用,但看不清楚对方的来势,却又如何能够施展?

  无名真人正想拼着失了体面,替耿玉京认输。但就在他想要喝止的时候,一个令人不敢置信的事情突然在他眼前出现了。

  耿玉京在这样剧烈的战斗之中,竟然闭上了双目!

  但说也奇怪,他闭上双目,随意挥洒,却是每一招都恰到好处的化解了对方攻势,他重新恢复了气定神闲,额上的汗珠不复见了。

  不波看得如醉如痴,问无名真人道:“玉京师侄这个境界,当真是我梦想不到,这、这是怎么练成的,本门的剑法似乎未载。”

  无名真人也是看得神摇目夺,半晌,说道:“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遇,到了这个境界,根本就无须讲究什么剑法了。”

  不波大吃一惊,说道:“玉京师侄已经到达了这个境界?”

  无名真人道:“我不知道,因为我自己也还未曾到达这个境界。但依我看来,他即使未曾到达这个境界,也是相差不远了。不波,你对本门剑术最有心得,你看他这两招是不是从无到有,似有还无?”

  所谓“从无到有,似有还无”,亦即是重视“剑意”的意思。参透了上乘剑术之后,随意挥洒,皆成妙手,看似无招,实是有招。“无”与“有”已经不是“对立”的物事,而是混为一体的了。故云从无可以到有,似有仍是还无。

  不波点点头,道:“掌门说得不错,玉京师侄的出招,虽是本门剑法所未载,但仔细看来,却仍是合乎太极剑意的,不过,奇怪,向天明的剑法,似乎也有点本门剑意。”

  无名真人道:“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不波道:“请掌门指教。”

  无名真人道:“不错,向天明的剑术是有几分太极剑意,但仍是以他本门的飞鹰回旋剑法为主的。论境界也要比玉京稍逊一筹。”

  不波是个“剑痴”,本来想趁这个机会,请无名真人给他更多一些指点的,但此时场中的比剑,已经到了十分紧张的关头,他恐怕漏看了一两个精微的变化,只好专注斗场,不再言语。

  不波与无名在谈论剑法的妙理,旁观的客人则大多数是在看“热闹”,而不是在看“门道”。耿玉京闭目比剑,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不由得人人都在为耿玉京喝彩。“哈哈,号称剑圣,却打不过一个闭上了眼睛的孩子!”“不见得吧,剑圣还是占了六七成攻势的!”“但对方是闭上眼睛的,打得过也是天下奇闻了!”“你们看出来了没有,这孩子闭上眼睛,好像还胜过开眼之时。”“这你就不懂了,剑圣的剑光有如闪电,闭上了眼睛才不至于耀眼生花。”最后说话的这个人虽然不懂上乘剑理,说的也是实情。

  向天明听得那些人的讥讽,拼着孤注一掷,突施杀手!

  只见那闪电似的剑光,突然好像银虹暴长。向天明一声叱咤,身形平地拔起,剑势凌空下击!

  他已经使出了飞鹰回旋剑法中最后的一个绝招!

  场中不乏识货的大行家,见他这招使出,无不吃惊。甚至连本来对耿玉京颇具信心的无名真人,不禁也变了面色!

  他这一招宛如鹰击长空,盘旋而下,在那盘旋曲折的剑势之中,最少藏有九种变化。

  三十七年前,他的师父玄贞子和无相真人交手,玄贞子使出这招,无相真人也不过仅仅是能够化解他的剑势而已。最后虽然还是无相真人胜了,但只论这招,无相真人还是只能化解,而非破解的。

  而且玄贞子使这一招,只不过有七个变化;现在向天明使这一招,却已有了九个变化!

  即使是精通四两拨千斤手法的人,也是绝难在这瞬息之间,消解这一招九式的剑势。何况向天明的功力又是远在耿玉京之上。

  耿玉京能够抵挡得住这势若雷霆,且又是变化极其繁复的凌空一击么?

  就在众人屏息以待之际,只见耿玉京也是飞身跃起,剑势斜伸,形如白鹤亮翅。

  老一辈的武当派弟子更加吃惊了!

  当年无相真人破这一招,用的是平平无奇的推窗望月,推窗望月,是顺势卸劲,虽然平平无奇,却能以拙胜巧。但这一招白鹤亮翅,却是非得和对方硬碰不可!

  无名真人方自吃惊:“这孩子已是悟了上乘剑理,怎的忽然如此糊涂?”蓦地看出,原来耿玉京这一招仍是“似有还无”,形如白鹤亮翅,实则“剑意”不同。

  但尽管如此,无名真人也还是为耿玉京担心,担心他纵然能够破解这招,但既然是身子悬空,硬碰硬接,最少恐怕也落得个两败俱伤。稍有疏神,只怕还得送了性命!

  眼看双方就要在半空碰上了!忽地只见一片“红云”平地冒起,原来是本无大师脱下身披的大红袈裟,硬生生的从两道剑光之中穿过。

  只听当当两声,两口宝剑同时落地。本无大师的袈裟化成了片片蝴蝶。

  耿玉京倒纵出数丈开外,咕咚一声,坐在地上。向天明退出了六七步,脸色难看之极!

  无色道人瞪了向天明一眼,走过去将耿玉京扶了起来,问道:“京儿,你怎么啦?”他在武当四个长老之中名列第二,剑术则是第一,耿玉京的七十二手连环夺命剑法就是跟他学的。和无相真人一样,他对耿玉京也是一向爱护的。此时暗自想道:“倘若京儿受了内伤,我决计不放过那个向天明!”

  耿玉京道:“没什么,我只是惭愧、惭愧……”他想说的是惭愧未能打败对方,但无色已在说道:“你用不着惭愧,非但不用惭愧,你已经是大大为师门争气了。在剑法上你并没有输给那个什么剑圣!”

  本来这种近乎“评判”的说法是只能由公证人说的,不宜出于无色之口。但无色却是忍不住心头气愤,忍不住说了。

  耿玉京好像大病过后,身子十分虚弱,无色将他扶了起来,他还是晃了两晃,才能稳住身形。众人见他如此情形,心中俱是想道:“他即使没有受到内伤,也是被对方的内力击倒的了。嗯,这场比剑应该算是谁赢呢?”要知比剑之前虽然有人提过不许用内力伤人,但被对方的内力击倒却是另一回事,而且比武未曾终结,本无大师就将他们分开,这也是有违武林规矩的,这又该怎样说呢?场中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本无大师了。

  只听得本无大师咳了一声,缓缓说道:“老衲将你们分开,实是逼不得已。你们若要责怪老衲不守证人本份,老衲甘受无辞,但依老衲之见,你们这场比剑,就当作不分胜负吧。向施主,你意下如何?”

  场中的人,虽然十九都是同情耿玉京,但听了本无大师这番说话,分明是偏袒耿玉京这方,心中也都是不免想道:“耿玉京已被击倒,向天明可不是省油的灯,怎肯当作是不分高下?”

  哪知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只见向天明面上一阵青,一阵红,终于涩声说道:“不,是我输了!本无大师,多谢你给我面子,但输了就是输了,我可不能抵赖!”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愕。就在此时,一阵风吹过,突然有一片铜钱大小的圆形布片,随风飘荡。这布片是哪里来的呢?

  众人定睛看去,这才发现,向天明的胸前部位,上衣开了一个窟窿,恰恰是铜钱大小。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向天明确是非得认输不可!

  他们刚才是在即将接触,尚未接触之际,给本无大师分开的。

  虽然尚未接触,但双方的内力都已贯注剑尖,甚至发出了无形的剑气。

  是以耿玉京的剑尖虽然未刺着向天明的身子,那无形的剑气,已是划破了他的衣裳。

  同样的道理,向天明最后那一招挥剑狂劈,虽然没劈着耿玉京,耿玉京也如中了劈空掌力一般,被他的内力击倒了。

  好在有本无大师及时将他们分开,他们才侥幸没有受伤。

  反过来说,假如没有本无大师在这关键时刻出手,其结果就势必是两败俱伤了。

  不过,纵然是两败俱伤,伤的程度也是有所不同的。

  对耿玉京来说,当然会受到严重的内伤,但不一定会丧命。因为他的剑招后发先至,向天明一被刺伤,他的剑就不能劈着耿玉京,只能凭着最后发出的那股内力来伤耿玉京了。但耿玉京那一剑若不是手下留情,向天明的胸口就要开个窟窿了。

  这就是向天明非得认输不可的原因。

  向天明面色惨白,蓦地发声狂笑:“无相真人的徒孙尚且如此,我妄与他老人家争胜,真是井底之蛙了。恭喜你们武当派出了这样一位少年英杰,向某甘拜下风!”

  狂笑声中,向天明已是出了墓园,走了。

  武当弟子以及一众客人,纷纷来向耿玉京道贺。无名真人将他引至无相真人棺前,让他和师祖行了辞灵之礼,武当四大弟子把棺材放入墓穴。人多好办事,不过半个时辰,填土、平顶,墓穴合拢,已是筑起新坟,并且立了墓碑了。

  无相真人的葬礼完成之后,跟着就将是无名真人正式宣告接任掌门,并接受朝廷的封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