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一羽笑道:“我好像以前从没见过你,不知欠了你什么帐?”蓦地省起,说道:“对了,我曾经和你的表哥打过一架,你是为这事恼恨于我?”
西门燕道:“你是我表哥的手下败将,何须我替他算帐。”
牟一羽道:“那次我是有心让你的表哥一招的,你当我是当真败给他么?不过,你既然不是为了表哥,那又是为了什么要和我算帐?”
西门燕道:“说算帐或者严重一些,我,我是不服气!”
牟一羽诧道:“不服气?什么不服气?”
西门燕道:“妈妈把你赞得天上有地下无,分明是表哥赢了你,她却还是说表哥比不上你。”
牟一羽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她说什么‘那个牟一羽’,原来就是因为她的妈妈称赞过我。”西门燕的父亲西门牧是二十年前的绿林盟主,母亲殷明珠也有江湖上第一美人之称,夫妻俩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牟一羽当然知道她的父母是谁。但西门牧和殷明珠是和他的父亲同一辈的人物,他可是从没见过的。后来西门牧去世,殷明珠隐居百花谷,他更是无缘得见了。“奇怪,她的母亲又怎的会知道我呢?即使因为爹爹是武林名人,她知道中州大侠牟沧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她又怎能知道我的武功深浅以及人品如何呢?若非知道底细,又怎会下了个我比东方亮高明的评语?”
西门燕冷笑道:“呸,我妈妈赞你,你好得意么?”
牟一羽道:“我与令堂素昧平生,多谢她对我谬加赞赏,我是愧不敢当。但也不能不兴知己之感了。”
西门燕道:“原来你也知道这是谬赞的!哼,我也不懂妈妈因何胡乱赞你。她赞你,我不服气!来,来,来,我和你比剑,你若胜不了我,你就莫胡乱吹牛!”
这件令她“不服气”的事,她早就想发泄了,此际又正是她心情恶劣的时候,是以不加考虑的就把母亲的话和盘托出,跟着怒气冲冲的一剑就刺过去。
牟一羽长剑一圈,还了一招“三转法轮”,要把她的剑绞出手去。西门燕道:“你会划圈,难道我就不会?”也反手划了一个圈圈,果然把牟一羽的那股牵引之劲解了。
牟一羽心里想道:“东方亮会使太极剑法,这一招想必是东方亮教给她的。”但又隐隐觉得似乎有点什么“不对”。过了几招,西门燕见招拆招,见式拆式,牟一羽这才发觉“不对”之处是在什么地方。
太极剑法讲究的是“圆转如环,无使断缺。意在剑先,绵绵不绝。”只要领悟剑理,随意挥洒,都合章法。因此明师授徒,但求神似,不求貌似。不过由于各人的领悟不同,不同的师父教出来的徒弟,在同一招的剑法上还是可以看出“剑势”上的差异的。
东方亮那次和牟一羽交手,只是使出了几招太极剑法,如今牟一羽在试了西门燕几招之后,便即发现他们的“剑势”乃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在“圆转”这一方面,东方亮的剑法高明得多,但“锐利”之处,却是西门燕更胜。
牟一羽好生纳罕:“看这情形,他们最初学剑之时,似是同出一师。但后来却有了不同的师父。东方亮学得更精,西门燕懂得的太极剑法则似更多。这是什么道理?”他毕竟是太极剑法的大行家,虽然不是猜得全中,亦已是八九不离十了。原来东方亮和西门燕的太极剑法都是西门燕的母亲教的,但那日东方亮和牟一羽一交手之时所使的那几招,却是他与蓝玉京比剑时自已参悟出来的。
以牟一羽在剑法上的造诣,本来不难在十招之内将她打败,但因好奇心起,特地让她打成一个平手局面。十数招一过,另一个令得牟一羽更加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
他一交上手,就觉得西门燕的“剑势”似乎颇为熟悉,此时蓦然一省,这不就是父亲教给自己的剑法吗?
牟一羽的父亲在太极剑法上是自成一家的,和无相、无色都不相同。武当派一众弟子之中,懂得他父亲剑法中的奥妙的,就只他一人而已。为什么西门燕也好像深悉呢?她当然不可能是跟他的父亲学的,这可令得牟一羽百思莫得其解了。
西门燕似乎亦已发觉自己的形势不妙,唰唰唰连环三剑,拼命抢攻,剑势宛如波浪,划出一个个不规则的弧形,刚中寓柔,有六七分太极剑法,又不全是太极剑法,饶是牟一羽见多识广,一时间也看不透她这剑势是怎样变化出来的。
西门燕尚在襁褓之中,父亲已经去世。因此她的剑法,主要是跟母亲学的。但她父亲遗留下的剑谱,她在年纪稍长之后,也曾拿来自学,有不懂的地方,就求母亲指点。她父亲的剑法名为惊涛剑法,是属于阳刚一路的。她的母亲虽然懂得,却是未能洞悉其中奥妙。只因她是西门家的女儿,不能不让她继承家学。这么一来,她的剑法虽然兼具两家之长,却还是以太极剑法为主了。
现在她所用的一路剑法,就是把太极剑法“溶”入惊涛剑法之中的。那些变化,一大半是她母亲所创,一小半是她顺着剑势的自出机抒。
牟一羽若出全力,自是不难将她击败。但因好奇心起,不愿倚仗功力取胜,只在剑法上与她较量,西门燕那些“古怪”的招数,他在急切间难以破解,倒是给她杀得有点手忙脚乱了。
西门燕得势不饶人,又是连环三招,急速抢攻。牟一羽心道:“她试用新招,我何不也试用新招?”剑势缓缓削出,弧圈好似波纹似的平铺开去,说也奇怪,这样缓慢的剑势却把西门燕的急攻化解了。
这一下连牟一羽也是始料之所不及,原来这一招名为“卧听松涛”,乃是他的父亲近年所创的剑法,他还未学得到家的。只因这一招以剑理而论,是最适宜于化解对方的连环剑招的,他才冒险拿来一试。心里本来还在打算,若是抵挡不住,就用内力震飞西门燕的剑的,谁知无须运用内力,已是能够化解。
西门燕攻势受挫,自知父亲的剑法练得还未到家,只好又再变回得自母亲所授的太极剑法了。牟一羽一招得手,也就不断的用新招来试探她。
这一试探,登时又获得一个新的发现,他若是用父亲近年所创的剑法,西门燕就不知如何应付,但若是用父亲在三十岁以前的剑法,亦即是他现在已经学到了手能够运用得非常纯熟的剑法的话,西门燕却反而能用同样的剑法应付。
牟一羽奇怪之极,“这种现象,若依常理来说,只有一种解释。她是爹爹三十岁以前所收的弟子。”但当然这是绝不可能的事,他的父亲今年已有五十多岁,二十岁的时候,西门燕还没出生。
不错,另外还有一个“可能”,西门燕的父母在二十多年之前,曾经跟他的父亲练过剑法。但这个“可能”其实也还是不能成立的。西门燕的父母是鼎鼎大名的绿林人物,而且和他的父亲是同一辈,又怎能做他父亲的弟子?偶然切磋或有可能,但西门燕使出来的太极剑法,可绝不是只凭偶然的切磋就能够练成功的啊。
牟一羽百思不得其解,隐隐觉得其中隐藏着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秘密。
西门燕所懂得的太极剑法都已在他面前施展了。他也无须再试探下去了。他卖个破绽,让西门燕招数使老,一个斜斜划出的剑圈,登时把西门燕的剑势都封住了。“当”的一声,西门燕的剑脱手坠地,牟一羽的剑尖指到了她的咽喉。
西门燕闭上了眼睛,喝道:“有胆的你就杀了我,妈妈不给我报仇,表哥也会给我报仇的!”
她口里是这么说,心里其实是十分害怕。那明晃晃的剑尖,贴近她咽喉,她不敢张开眼睛,已是准备闭目受死了。
过了一会,她忽然感觉剑气好像没有那么冷森森的了,对方也好似动也不动,那种异样的寂静令她不由自己的张开了眼睛。
张开眼睛,她不禁又是奇怪,又是害羞,又是气恼!只见牟一羽的剑尖垂下,一双眼睛却是睁得大大的,几乎是贴近了来凝视她的粉脸!
牟一羽凝视她的粉脸,记忆却回到许多年前。
他的母亲已经病了三个月,就快过年了,他的父亲还未回家。
他虽然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对大人的事情也懂得一些了。父亲的秘密他也略有所知,有些是从下人的窃窃私议中偷听到的,有些是从母亲对父亲的“数说”中偷听到的。
他在母亲的病榻前不由得气愤说道:“爹爹准是又给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迷着了!”
母亲道:“不要骂你爹,也不要骂那女人。她并不是不要脸的野女人!”
他大为不平,立即说道:“妈,你的心肠也未免太好了,那个不放爹爹回家的女人,分明是个人所共知的淫贱女人,你还要替她辩护。”
他母亲道:“淫贱?是谁说她淫贱的?”
“你不要追究是谁告诉我的,总之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哦,你知道是谁?”
“江湖上有名的毒妇,外号‘青蜂’的常五娘。”
妈妈叹了口气,“如果是青蜂常五娘那倒好了。”
他吃了一惊,说道:“那女人比常五娘更毒?”
他母亲道:“不,她是个气质高贵的女人,有才有貌,武艺也高,样样都胜于我。”
“妈,我可不相信还有比你更好的女人。”
妈妈苦笑道:“在你的心目中,我是世上最好的女人。但我对那女人的好处还说得不够呢,她不只是样样都胜于我,而且是远胜于我!”
他疑惑不已,说道:“妈,你也太长敌人志气了。但我还是不懂你刚才说的那句话的意思。”
“你不懂吗?你的爹爹准是不会喜欢像常五娘那样的女人,即使有过孽缘,那也不过逢场作戏而已。所以,如果那女人是常五娘的话,我倒放心了,因为她是不能令你的爹爹一直迷恋她的。”母亲说道。
他这才懂得妈妈的意思,说道:“那么爹爹准是真正喜欢那个女人了?”
母亲避而不答,只道:“你爹也是真正喜欢我的。”
“那就是爹爹的不对了,爹爹有大侠之名,怎么可以这样三心二意?”
“不要怪你爹爹,也不要怪那女人,这是,这是……唉,也不能说是孽缘,只能说是命运。”
“那女人是谁?”
“别去管你爹的事,你爹,其实他,他的心也是够苦的。”
当时他对母亲说的话一点都不懂,现在他凝视西门燕的粉脸,却是忽然如有所悟了。
他和西门燕不过是刚刚相识,但眼前的西门燕却好像是她早已熟悉的人!
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他凝视西门燕的粉脸,蓦地心中一动:“莫非那个女人就是她的母亲?”
西门燕的母亲殷明珠出身武林世家,年轻时曾被誉为“武林第一美人”,下嫁西门牧,又变成了绿林盟主的夫人,气度高华,才色双绝,直到如今,还是为人津津乐道。
她具备的这些条件,她所拥有的“特殊身份”,岂不正是和他母亲所说的“那个女人”相符?
但他却又怎敢想象“那个女人”就是西门燕的母亲?
是耶?非耶?真乎?假乎?他不禁如坠五里雾中,但感一片迷茫了。
西门燕睁开眼睛,看见牟一羽手中的剑,剑尖垂下,脸上则是一副着迷的神气,定睛看她,她不禁又气又怒,啪的就是一记耳光打去。
武功高明之士碰上突如其来的袭击,本能就会躲闪,但饶是他躲闪得快,也还是着了一下。不过,不是被打在脸上,而是手中的剑被她打落了。
“你要杀就杀,干嘛欺负我?”西门燕斥道。
牟一羽道:“咦,我几时欺负你了?你有一个奢遮的母亲,我又怎敢欺负你?”
西门燕一想,他只是定了神的看着自己,可并没有什么侮辱的举动,心里想道:“看来他倒好像真的只是为我的容貌着迷。”少女总是喜欢别人欣赏自己的容貌,不觉气就消了,说道:“你知道就好。”
牟一羽斜身跃出,脚尖一挑,把西门燕那柄剑挑起来,跟着拾回自己的剑。
西门燕怔了一怔,喝道:“你想……”“怎样”两字还未曾出口,只听得牟一羽已在说道:“我打落你的剑,你也打落我的剑,可说刚好打成平手。用不着再比了吧?”
西门燕明知他是有意讨好自己才这样说的,但面子得以保全,也是禁不住心中欢喜,便说道:“其实你的剑法是比我高明一点的,不过,比起我的表哥,你还是差一点儿。好,剑已比过了,这就请吧。”
牟一羽道:“你请我上哪儿?”
西门燕道:“你的小师妹已经走了许久了,你不要赶紧去追上她么?”
牟一羽道:“哦,原来你是请我走呀!”
西门燕道:“当然是了,难道我还要把你留下不成。”
牟一羽道:“喂,你别忙着走,你不要我留下,我可要你留下呢!”
他话犹未了,倏地已是一跃而前,抓住了西门燕的手腕。
西门燕吃一惊道:“你,你干嘛……”
牟一羽不答,把她拉到了潭边,山谷中的寒潭,水平如镜,照出了他们的影子。
牟一羽道:“你仔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