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京不懂禅机,但亦已稍稍可以领悟,既然来不是来,去不是去,那么痛禅上人当然也可说得不是来给他送行的了。

  痛禅上人道:“答得好。但我听得了凡代你禀告,你自言尘缘未断。”

  慧可道:“是,弟子确是尘缘未断,罪孽难消。”

  痛禅上人道:“本来无一物,尘世即是西天,又有什么罪孽不罪孽的,好,我再问你,何谓尘缘?”

  慧可不觉额角沁出汗珠,说道:“请方丈教诲。”

  痛禅上人道:“我念一段《华严经》给你听:尘是心缘,心为尘因。因缘和合,幻相方生。尘不自缘,必待于心,心不自心,亦待于缘。”(注:这段经文的解释,请参看任继愈著的《汉唐中国哲学思想论集》中的“华严宗哲学思想略论”,这里不赘述了。)

  痛禅上人念罢经文,作一偈道:“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但依此法修行,西方便在目前!咄,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

  慧可道:“方丈教诲,弟子谨记。”

  痛禅上人道:“好,那你可向去处去了。”

  蓝玉京没想到这一关竟是这样“容易”就过了,他随着慧可走出山门,心中还是一片茫然。正是:

  山非山兮寺非寺,情关闯过闯禅关。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梦幻尘缘难再续

飘零蓬梗欲何依

 

  一老一少,并肩走出了少林寺。门外阳光灿烂,慧可抬起头来,深深吸了口气,抹去额上的汗珠。

  蓝玉京忍不住问道:“前辈刚才和方丈的一番对答,我是听得莫名其妙,但前辈却好像是比起和圆真那场激斗更为吃力?”

  慧可道:“何止这样,我和本无大师比试内功都没这样吃力呢。”他看着蓝玉京满脸疑惑的神气,接下去说道:“你知道做和尚的最应该懂得什么?”

  蓝玉京道:“是念经吧?”

  慧可笑道:“也可以这样说。不过,最紧要的还是领悟佛理,不是熟读经文,方丈刚才就是考我懂得多少,我若答得不对,按寺中规矩,最少还要回去读经三年。”

  蓝玉京笑道:“原来如此,但我听你和方丈的对答,好像都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只要他有心让你出寺,你就是答错了他也可以当作是对的。对不住,这只是我的感觉,随口说出来,你别介意。”

  慧可哈哈笑道:“你没说错,我也觉得方丈是有心让我离开少林的。”笑过之后,忽地又喟然叹道:“只可惜我尘缘未了,没缘份跟方丈参禅学佛了。”

  蓝玉京道:“你念念不忘于了结尘缘,岂非更加不了?”慧可怔了一怔,大笑道:“了不起,了不起;看来你对佛门也是若有宿缘,随口道来,比我领悟得更深。你说得不错,只求心之所安,管他尘缘了是不了,咱们走吧!”

  走了一程,经过塔林,只见在下面的山谷,有人正在掘出一个墓穴,把芦席包着的一具尸体,放入墓穴安葬,蓝玉京知道葬的就是那个和自己交过手的虬髯汉子,心里有点难过,便跪下来,遥遥给他叩了个头。

  慧可道:“你认识这个人?”

  蓝玉京道:“半日之前,我曾和他交过手。他虽然不是被我杀的,却也是因我而死。”当下,将东方亮暗中助他,令得那虬髯汉子摔死在山谷的事情告诉慧可。

  慧可道:“这个人是断魂谷韩翔的手下,他做过的坏事料想也不少。不过,东方亮用这种手段杀他,却也未免稍为阴狠了些,只怕又要多造一重孽了。”

  蓝玉京道:“断魂谷韩翔是什么人?”

  慧可道:“是一个坐地分赃的强盗头子。二十年前为了躲避仇家,隐居幽谷。后来有没有重出江湖,我就不知道了。”

  蓝玉京听说被东方亮所杀的那个虬髯汉子乃是大强盗的得力手下,心中稍稍好过一些,问道:“大师说东方亮又多造一重孽,这是什么意思?”

  慧可说道:“那是因为东方亮的上一代曾经和韩翔结下冤仇之故。韩翔虽然不是正人君子,但当年那段公案,是非还是很难说的。但东方亮即使不能化解上一代结下的冤孽,也不宜自己更添冤孽。”

  蓝玉京道:“你说的上一代,可是东方亮的父亲?”

  慧可道:“也包括他的姨父。他的姨父当年是个更大的强盗头子,为了韩翔不肯听命于他,将韩翔害得很惨。”

  蓝玉京有点疑惑:“大师好像说过,东方亮的姨父也是你的好朋友?”

  慧可说道:“好人和坏人,有时是不能很简单的划分的。强盗未必一定就是坏人,我的朋友也未必一定都是好人!”

  说至此处,好像勾起了他的回忆:“我如今已重入江湖,也不妨对你说一说我还未出家之时的尘俗事。你可曾听人说过三十年前在江湖上颇有名气的‘小五义’么?”

  蓝玉京道:“没听说过。”

  慧可喟然叹道:“已经过了三十年,有的死了,有的失踪了,有的出家了,也难怪别人淡忘了。”

  蓝玉京道:“小五义是……”

  慧可道:“老大是七星剑客郭东来,老二是服侍你的师祖无相真人的那个聋哑道人,他的俗家名字叫王晦闻。他虽然排名第二,但年龄最大,成名最早,退出江湖也是最早。小五义名气最响的时候,他已经在武当山出家了。所以很多人不把他当作小五义之一,而是将另一个人补了进去。不过,另外那四个人和他的交情都是非常之好。虽然有很长一段期间不知他的下落,还是把他当作兄弟的。那个别人将他当作小五义之一的人,和四个人的交情就差一点了,虽然也并不排挤他,但却不能承认他是可以补上老二的位置的。不过小五义只是江湖上给的称号。别人要怎样说,那也只能由他了。”

  蓝玉京暗自想道:“想必他是当年的‘小五义’之一,否则也不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果然便听得慧可说道:“另外三个,一个是东方亮的父亲东方晓,一个是东方亮的姨父西门牧,还有一个就是我了。西门牧是强盗世家,不过当时我们都是不知道他的底细的。我们五个人来自天南地北,籍贯不同,门派不同,年龄也参差不齐,其中有强盗,有侠士,也有介乎邪正之间的人物,只因意气相投,在江湖上偶然相遇,就结成了好朋友了。”

  蓝玉京道:“侠士是七星剑客郭东来,强盗是西门牧,介乎邪正之间的人物又是谁?”

  慧可道:“是东方亮的父亲东方晓。他行事任性,喜怒无常,少年时候就已经是以怪癖出名的了。不过,尽管如此,他却不失为性情中人,所以我们才和他结交。”

  说至此处,好像想起一件什么事情,忽地摇了摇头,说道:“东方亮虽然是幼年丧父,但他的性情,却是和他的父亲颇为相似。”

  蓝玉京道:“你不是说你还未见过东方亮的吗,你怎的知道他的性情?”

  慧可道:“刚才他们交给我的那封信,你猜是谁写的?”

  蓝玉京道:“不是虬髯汉子写的吗?”

  慧可道:“是东方亮写的。他怕少林寺的和尚不肯代他转递信件,把信放在死人身上。那个人是上午来找过我的,他们虽然没有让他进来,但人已死了,这封信就一定会转到我手上了。”

  蓝玉京默然不语,心里想道:“东方大哥杀了那个人,还利用他送信,心机确是令人感到可怕,不过,他对我却是不错。”

  慧可道:“他的信说的都是私事,他似乎料到我会替他传话回家,他在信上写了一句给他表妹的话,古怪之极,叫表妹不要把天鹅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嗯,这句话倒是颇有禅机,但却比方丈说的偈语还更难解。”

  蓝玉京听说是“私事”,不便插口,问道:“刚才你说到晦闻失踪之后,有人把另一个人当作是你们‘小五义’之一,这一个人却又是谁?”

  慧可缓缓道:“这人论年纪,他最轻;论武功,他最好。他和我们的老大郭东来一样,都是武学世家,著名剑客。但他的家世却更为显赫,名头也响亮得多。”

  蓝玉京听他把这个人说得几乎是“天上有,地下无”,不禁半信半疑,暗自想道:“天下竟有这样的人物,但听他刚才的口气,却又何以好像有点耻与此人为伍呢?”

  慧可笑道:“你不相信有这样的人物么?他就是你们武当派的。”

  蓝玉京道:“武当派的?”

  慧可道:“而且他的身份也和你一样。”

  蓝玉京道:“我可不是武学世家……”蓦地一醒,说道,“你是说他是武当派的俗家弟子?”

  慧可道:“对了,他就是武当派的俗家弟子中有中州大侠之称的牟沧浪。”

  蓝玉京吃了一惊,说道:“牟大侠现在已经是我们武当派的新掌门人了。”

  慧可道:“这消息我也是前几天才听人说的。唉,天下往往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这件事也可说是其中之一了。我们的老二晦闻,变成了在武当山上听候掌门使唤的聋哑道人,而现在他的新主人竟然就是旧日曾经和他兄弟相称的牟沧浪。但愿牟沧浪能曲意优容,不要揭穿他的身份才好。”

  蓝玉京吃惊过后,仔细一想,慧可大师确是说得不错,牟沧浪虽然只有五十多岁,论辈份却是和他的师祖无相真人同辈,他的祖先曾经做过武当派唯一的俗家掌门,二百年来,牟家都是在武林中享有盛名的武学世家。但也因此而引起怀疑:“牟沧浪的身份其实是在‘小五义’之上的,他又何必以能够与他们并列为荣?”要知慧可刚才虽然没有透露,但从他的口气中已有透露,牟沧浪当年之所以被人列为‘小五义’之一,是因为在郭东来失踪之后,牟沧浪刻意和他们结交造成的。

  慧可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苦笑说道:“我也不懂他是因何要和我们结交,不是我们不屑与他为伍,实在是我们高攀不起。别人将他当作‘小五义’中人,只是我们沾了他的光。”

  蓝玉京因为慧可谈及的是自己的掌门师叔祖,不便多言,只好把疑惑存在心中。

  其实慧可是知道原因的,不过他不愿意和蓝玉京说罢了。

  拉开记忆的幔幕,让时光倒流二十多年。

  那时,“小五义”中只有两个人已经成家立室,一个是沧洲剑客郭东来,一个是客寓杭州的东方晓。

  郭夫人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女子,这类型的女子虽然博得亲友称赞,但在一般人们的眼中则是比较平凡的。郭东来和他们交游的时间也很短,不久就失了踪,妻子也跟他走了。

  郭夫人且不去说她,东方晓的妻子却是武林中有名的美人,名叫殷丽珠。

  不过,殷丽珠虽然美丽,却又比不上她的妹妹殷明珠。人家都说殷明珠才是真正名副其实一颗熠熠生光的明珠。

  慧可和殷明珠相识的时候,殷明珠就是住在她姐夫的家里的。

  牟沧浪是早就和东方晓相识的,不过最初也只是泛泛之交,待到殷明珠住到姐夫家里,他和东方晓的交游才开始频密。

  牟沧浪来到杭州还在慧可之前,慧可和“小五义”中的另外两人——王晦闻和西门牧,都是透过东方晓的关系和牟沧浪相识的(当时郭东来已经失了踪),而牟沧浪刻意和他们结交,也正是在这段期间的事情。

  记忆的幔幕拉开,慧可眼前不觉又幻出殷明珠的影子,殷明珠和牟沧浪正在漫步苏堤,殷明珠的娇笑声和牟沧浪的箫声混在一起。

  声音忽然变了,殷明珠的娇笑变成了对他的“道歉”:“对不住,你来迟了,请恕我们不等你啦!”而牟沧浪的箫声却变成了得意的狂笑了。

  事情全都明白了,牟沧浪和他们“结交”的目的只是为了殷明珠。

  牟沧浪的意中人也正是他的意中人,他只心中苦笑:“不错,我是来迟了!”

  不过,后来的变化却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殷明珠并没有嫁给牟沧浪,却是嫁给一个比他更“迟来”的人——在‘小五义’中排名第四的西门牧。

  他忍不住想笑,不知怎的,他倒宁愿殷明珠做一个强盗的寡妇,不愿意他做武当派掌门的夫人。

  他没有笑出来,蓝玉京却将他从“幻梦”中唤醒了。

  “慧可大师,你、你怎么不说话呀?”

  慧可好像在梦中给他唤醒,定了定神,说道:“没什么,我是在想……”

  说话之间,他们走到了一个开岔的路口,一边向东,一边向北。慧可停下脚步,说道:“我是在想,我应该走到哪一方?”

  蓝玉京道:“这两条路虽然方向不同,但也并非背道而驰。”他的智慧超过他的年龄,已是隐隐猜到了慧可的为难之处了。

  慧可道:“你说得对,不过也有个先后之分。”蓝玉京不便表示意见,只好装作不懂,听他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