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岐沉吟不语,无名真人道:“你还是放心不下吗?”不岐说道:“先师叫这孩子到江湖历练是应该的,但最好让他多在我身边两年。”这话倒是出于他的真心,他倒不是害怕常五娘伤害蓝玉京,而是因为他自己明白,他教给蓝玉京的剑法实在不能抵挡强敌。
无名真人道:“这样吧,一有这孩子的消息,我就让你去把他找回来。倘若过了三个月还是没有他的消息,我也可以给一个月的假期,让你自己出去找他。只须你在先掌门出丧之前,赶回武当便可。不过,目前可得请你帮忙我做一件事情。”
不岐道:“但请掌门吩咐。”
无名真人道:“不悔遗毒未清,这两天麻烦你去替她拔毒疗伤。”
这正是不岐心中所想,想要藉此来讨好不悔的,当然立即答应了。
这一晚不岐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会儿是师弟耿京士的影子,一会儿是师妹何玉燕的影子,一会儿是蓝玉京的影子,相继在他眼前出现。最后不悔那对冰冷的眼睛,也似乎在黑暗中注视他了。
“我不知道那妖妇因何要到蓝家行骗,但若有谁想要杀人灭口,我决计不会放过他!”这是在他试探不悔口风的时候,不悔突然说出的一句话。
“唉,想不到我在别人心中,竟然成了这样的邪恶小人!”十六年前的往事,又一次在心头流过,他好似闻到了自己手上的血腥。师妹临终之际对他的嘱咐也在他耳边响起:“师哥,我一生没有求过你什么事情,如今只求你替我照顾这个孩子!”
窗外闪过电光,跟着是轰隆、轰隆的打雷声,天忽然下起大雨了。
雷轰电闪,震动了他的心弦,他好像疯了似地跳起来,失声叫道:“师妹,你别这样看我。不错,我是对不起你,但我并不是存心在害京儿的啊!”
不错,他虽然故意把错误的剑法教给蓝玉京,但他的用心却只是在于保护自己的。他担心万一蓝玉京在将来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会替他自己的父母报仇,——蓝玉京的父亲固然是他亲手所杀,蓝玉京的母亲也是因他而死的啊!
他把错误的剑法教给蓝玉京,即使蓝玉京各门功夫练得再好,也杀不了他的。而且他原来的打算,也是想要把蓝玉京留在自己的身边,待他去世之后,方始让他下山的,他与蓝玉京情如父子,料想蓝玉京也会听他安排。
哪知蓝玉京还只有十六岁,功夫还没练成,掌门师祖就叫他下山了。师祖叫徒弟下山,徒弟却不告诉师父,这又怎怪得他惶恐不安呢?
“不知京儿知道了他所学的剑法是不管用的没有?唉,要是他知道我的卑鄙的手段,不知他要多么的恨我了!”
他固然害怕蓝玉京知道他的秘密,但现今更加令他害怕的是,他的京儿在险恶的江湖风浪之中,会不会因为他所教的错误剑法而丧生。
电光一闪即灭,师妹的幻影也消失了。可是他心中的悔恨却是永存!
“啊,我已经做错了许多事情,这一次恐怕更是做得大错特错了!”
十六年的相处,他看着蓝玉京一天天长大,他也是的确对他产生了一份父子之情的,尽管他也在费尽心思防范蓝玉京。
如何赔罪呢?他捶胸自责,苦无良策,想要立即下山,又怕新掌门人起疑,只好听无名真人的话,等无色长老回来再说了。
蓝玉京已经下了武当山,他的心情也是十分惶惑。
他的怀中有一卷东西,是掌门师祖给他的。
那日他去探师祖的病,师祖给了他一张折好的字条和一卷东西,说道:“你现在马上回家,在家门前打开字条。”
他到了家门口,展读字条,写的是:“告别父母后,立即下山。此事不许说给任何人知道。下山之后,再看我给你的那卷东西。”
蓝玉京疑惑不已:“师祖命我下山,为何不让我禀明师父?”不过任何门派都有同样的门规,掌门人的命令是绝对不能违背的,他虽然大惑不解,还是按照掌门师祖的吩咐做了。
他按照吩咐,到了武当山下,打开那卷东西,只见上面写满了蝇头小字,第一是内功心法,第二部份是太极剑诀。另外还有一叠银票,面额五两十两不等,约十来张之多,面额不大,显然是方便他在路上使用的,另外还有一张字条。
他先读那张字条:“心法剑诀,熟读之后,你可焚毁。然后往河南嵩山少林寺求见慧可禅师,请他指引你找寻七星剑客。在见到七星剑客之前,不论武当山上发生何种事情,你都不必回山。严守秘密,师祖谕。”
“这七星剑客不知是什么人?”蓝玉京心里想道:“武当山又会发生什么事呢?”突然想起师祖年迈抱病,“万一师祖不幸病逝,难道我也不该回山奔丧吗?”他聪明过人,从师祖的严谕中隐隐感到不祥之兆。师祖说的“不论发生何种事情”,最重要的一种恐怕就是关于他自己的不幸的消息了。
掌门之命不能违,他定了定神,自行开解道:“师祖内功深湛,这不过是他预防万一罢了。本派创派祖师张真人活到一百多岁,师祖最少也可以活到一百岁。”
另外还有个更大的疑团:“师祖传我内功心法和太极剑诀,为何不在武当山上传授?他要我熟读之后便即焚毁,那当然是怕落在外人之手。但难道武当山上的师伯师叔,甚至连师父在内,也要当作外人吗?”
不过,他虽然莫名其妙,师祖只许他一人阅读的指示却是写得非常明白的。于是他先不忙于阅读,把那长卷重新卷好,藏在怀中。在山下的小镇,兑了一张十两的银票,购买足供三天食用的干粮和一些必需的日常用品,走到傍晚时分,估计离开武当山也差不多有百里之遥了,这才走到附近一个不知名字的山头。
这座山周围很少人家,但山上却有一座药王庙,虽然年久失修,也还可以聊避风雨。蓝玉京拾了一堆枯枝,生起火来,心想这座荒山古庙,可正合我使用。这时他方敢在火光下拿出那个长卷细读。正是:
喜得祖师传秘笈,只愁身世总难明。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密遣下山传秘笈
偶逢道左创新招
他首先阅读内功心法,他的内功从开始练的时候起,本来就是经常得到师祖指点的,因此阅读毫不困难,有些奥妙精微的地方,一时间虽然还不能够理解,但也隐隐觉得有理路可寻,自信假以时日,当可领悟。但读到剑诀的时候,就不禁有点惶惑了,这剑诀和他师父所授的剑诀,并不完全相同。令他最感为难的是,师祖只传剑诀,却并没有写下剑式,究竟应该如何出招才对,根本一字不提。
不过在剑诀后面,有一段文字:“本门武学,贵在神悟。昔日张真人观龟蛇二山山势,始创太极剑法。你当领会此旨,不必拘泥,顺其自然,天地万物,皆足以法。要旨在于:太极圆转,无使断缺,意在剑先,绵绵不绝。守此真言,任何招式,都可自创,你天资聪颖,当能参透。到你把过去所学招式尽都忘掉之时,便是大成之日。”又另有两行小字,是说他自己学武的心得的:“从有到无,无中生有。此乃武学最高境界,亦剑术之最高境界也。”
蓝玉京对那十六字真言,似懂非懂,但要怎样才能“从有到无,无中生有”,他苦苦寻思,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了。
一阵清风吹来,蓝玉京瞿然一省,暗自失笑:“祖师当年以百载光阴,潜研武学,方始能够另辟蹊径,自成一家。我如今不过才读了一遍,要是这么容易便能参透其中奥妙,张三李四也可以成为一代宗师了。”于是暂且抛开不想,先行熟读。
他第一次离家,不去苦思剑法,就难免想起家人来了。他想起了爹娘,跟着也想起他的姐姐。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那次在展旗峰下,玉镜湖边和姐姐拆招的事。“为什么那次我用师父传授的最得意的一招,也会输给她?”又想道:“既然是要从有到无,这个‘有’字当是指我已经懂得的武功而言,俗语有云熟能生巧,把已经学过的熟练,恐怕还是必要的。到了熟练的程度可以自创新招之时,这不是已经过一个循环,又再无中生有了吗?嗯,师祖说的,恐怕就是这个意思了?”
于是他把师父所授的太极剑法重练一遍,练到他那次输给姐姐的那一招“白鹤亮翅”之时,果然发觉好像有点不对。不过,这只是个模糊的感觉,究竟是哪个地方不对,他可还说不上来。
第二日一早,他按照平时习惯,一早起来,迎着朝阳,做了一回吐纳功夫,练了内功之后,跟着练剑法。使到“白鹤亮翅”这招,咔嚓一声,削下一枝树枝。
这一剑之势甚急,削下的树枝又过长,树枝急速飞坠,他来不及跃开,给树枝的一头打着肩膊。虽不至于受伤,也感到有点疼痛。
他先是一呆,心里想道:“倘若这树枝是个活人,他会躲闪,也会反击,像刚才那个来势,岂不是我还没有将他的手臂削断,反而会给他一剑刺穿我的琵琶骨了?”
他放慢招式,再演一趟,终于悟出一点道理。这一剑斜削的幅度太大,前半招和后半招分成两个弧形,圆圈不能相接。虽然这个“断缺”只是一瞬间事,但已有违师祖所说的“太极圆转”,无使断缺的剑意。
他不知自己所悟道理对不对,既然无人指点,他就只能凭着自己的意思修改剑式。练了几次,渐渐觉得出招已无窒碍,削下来的树枝也不会碰着自身了。
他开始窥测到一点门径,就跟着这条思路练下去,一套太极剑法练完,隐隐发觉,恐怕最少有十几招是不符合那“十六字真言”所含的剑理的。他每发现一个破绽,心里就多一分疑惑:“义父的剑法是跟无色长老学的,无色长老是本门公认的第一剑木高手,为什么这些破绽他看不出来?”
破绽太多,头绪繁忙,改不胜改。他只能专注一招,先把“白鹤亮翅”这招改到自己满意为止。
第三日一早,他继续按照自己参悟的剑理练习剑法,忽然发觉,昨天自己觉得满意的今天却仍是似有破绽可寻了。他叹了口气,“师祖创的这套剑法,真是精深博大,不知何日方能练成?”
他只准备三天干粮,过了这一天就要离开了。虽然在路上也可找僻静的地方练习,究竟没有在荒山方便,因此他必须做好准备功夫。
师祖给他的内功心法和太极剑诀,他早已读得烂熟,恐防有失,在心中再默念几遍,几乎可以倒背如流,这才放心将它焚毁。
他是把那个手卷撕成片片,放在破庙的香炉里焚毁的。破庙破窗,香炉也没盖子。忽然有一阵大风吹进,把未焚化的几张碎片吹走。他赶出找寻,拾回几片,重新焚化。但是否还有“漏网”,他也不知。
“今天是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了,我得加紧练习。”
他希望在这一天之内,最少也得把“白鹤亮翅”这招练到自己完全满意为止。
他练了一遍又一遍,觉得“白鹤亮翅”这招似乎是再也找不到破绽了,跟着又练已经发觉有破绽的第二招、第三招。
他正在练得全神贯注之际,忽然听得有个人说道:“好,很好!不对,大大不对!”
这句话也如他的剑法一样,是一口气说出来,中间并无“断缺”的。
何以刚刚赞完好,跟着又说“不对”呢?
蓝玉京呆了一呆,定睛看时,那个人已经从树林里走出来是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少年,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
蓝玉京道:“我的剑法,哪处不对?”
那少年道:“你是武当派的弟子吗?”
蓝玉京道:“我又不认识你,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谁?”他已经“无师自通”,知道对陌生人是要保持警惕的了。但毕竟未够老练,这句话已经是等于作了正面的答复。
那少年冷冷说道:“我只想和你公平交易,你倒想占我的便宜!”
蓝玉京愕然道:“我几时想要占你便宜?”
那少年道:“我问你是谁,你说了没有?”
蓝玉京方始省悟,自己既然不肯告诉别人,那就难怪别人不肯告诉自己。
“好,那我也不想知道你是谁了。你走!”蓝玉京道。
那少年道:“这里是你的地方吗?我为什么要走?”
蓝玉京赌气道:“你不走我走!”
那少年道:“且慢!”
蓝玉京道:“干什么?”
那少年道:“你不想知道我是谁,但你是想要知道你的剑法哪处不对吧?”
蓝玉京给他说中心事,停下脚步道:“我已经问过你了,你不肯说,我何必再求。”
那少年道:“只是空口说有什么用?来,咱们比划比划!”脚尖一挑,把蓝玉京刚刚削断的一根树枝挑了起来,说道:“小兄弟,进招吧!”
蓝玉京那日在展旗峰下和姐姐拆招,用的也是木剑,但木剑还有剑的形式,这人手里拿的却是一枝上面还有几片树叶的柔枝。
蓝玉京少年好胜,心想:“你这样小觑于我,不给你一点厉害瞧瞧,只怕连武当派也给你看小了。”便道:“你的年纪虽然比我大,但我用的可是宝剑。我不能占你便宜,你进招吧。还有,我可得把话说在前头,切磋武功,本来应该点到即止的,但你这枝树枝,只怕、只怕……”
那少年道:“你是怕我这枝树枝抵挡不了你的宝剑,伤在你的剑下?”
蓝玉京道:“不错,你要不要换过兵刃(那少年微笑不答)?好,你既然自信可以抵挡得了宝剑,我若误伤了你,你可别怨。”
那少年哈哈笑道:“小兄弟,别说你伤了我,你有本领,杀了我,我也死而无怨。”
蓝玉京哼了一声,说道:“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请赐招吧!”
那少年笑道:“你不想占我便宜,我倘若还要让你,那倒真是不够尊重你了,小心,接招!”
声出招发,也不知他用的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招数,但见他树枝一抖,四面八方都是碧绿色的树枝绿影,蓝玉京面对的不是一枝树枝,而是好像陷身在一片绿色的树林中了。
蓝玉京吃了一惊,谨依剑诀的太极圆转要旨,“任他泰山压顶,我只当清风拂面。”使出太极剑的起手式,划了个圈圈,剑锋并未碰着树枝,绿影则已四方流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