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道长说道:“不错。郭东来死在关外,霍卜托是跟义父长大的,他的义父是女真族人。他的义父给他取了个满洲人的姓名,不过霍卜托的“霍”字和他原来的汉姓“郭”字还是同音的。”
戈振军道:“师伯是否因为他是汉人的侠义之后,因此怀疑他未必会真的效忠于努尔哈赤?但俗语有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何况他也未必知道自己的本来身世?”
无极道长说道:“你说的未尝没有道理,但我对他的身世知道的也只这么多。他的义父是什么人,我就不知道了。所以我不敢说他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但也不敢断言他一定就是奸细!”
既然连霍卜托的奸细身份都不能断定,那么耿京士的奸细身份,岂非更加不能一口咬定了?戈振军的手心开始沁出冷汗了。
“但霍卜托写给耿京士的那封信,说什么要在京师谋得一官半职,又要耿京士了结什么‘大事’之后上京和他合作,那又怎样解释?看语气似乎是隐藏着什么阴谋吧?”戈振军提出自己的看法。
无极道长道:“我也不知他这封信说的究竟是什么事。当然是有图谋,但却不一定是要耿京士背叛师门!”
戈振军道:“不一定是背叛师门,但也不一定是不背叛师门!”
无极道长道:“振军,你别把我当作是来替耿京士辩护的。就正因为我不敢下结论,所以我才说我也不知你是否杀错了人!”
戈振军不作声。无极道长继续说道:“第二件事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的丁师叔并非死于长白山派之手!”
戈振军吃一惊道:“听说丁师叔的尸体没有伤痕,怎么不是长白山派干的?”
无极道长道:“你以为只有长白山派的风雷掌力,才能力透内脏,致人于死,不留伤痕么?”
戈振军道:“弟子孤陋寡闻,只是听得师父好像这样说过。”
“他什么时候对你这样说的?”
“三年前,弟子刚出道之时,师父曾经和我讲述过各家各派的武功特点。因为关外的长白山派是和中原各正大门派作对,所以对长白山派的风雷掌力,说得比较详细一些。”
无极道长微喟道:“要是你的师父现在和你谈论各家各派的武功,恐怕他就不会这样说了。”
戈振军不明其意,正想发问,无极道长作了一个叫他“稍安毋躁”的手势,说道:“你听我说下去。我是第一个发现丁师弟的尸体的,他在一间小客店里遭人暗算,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尸体还未冰冷。我一看就知,这是本门中人打死他的!”
戈振军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失声叫道:“凶手竟然是本门中人?师伯,你,你怎么知道?”
无极道长道:“本派的太极掌力,若是练到火候,同样可以杀人不留伤痕。不过太极掌力是纯柔,风雷掌力是纯刚,所以虽然同样在身体的外面不留伤痕,但若剖开尸体,因风雷掌力而死的,必定心肺俱裂;因太极掌力而死的,则内脏也还是如常!不过,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也用不着剖视。”
戈振军吃惊过后,讷讷道:“我正想告诉师伯一件奇怪的事,耿京士也会太极剑法。”
无极道长说道:“他在用太极剑法之前,是否曾经用过连环夺命剑法。”
戈振军道:“用过,他就是因为用连环夺命剑法打不过我,才改用太极剑法的。”
无极道长道:“那么凶手就决不会是他了。不错,太极剑法是需要有本门的内功作基础的,但要练到能够杀害你丁师叔的太极掌力,内功已是差不多到达炉火纯青之境了。他的内功还比不上你,当然未有那样造诣。我知道你的师父去年已经把太极剑法练到上乘境界,他本人的内功相信也可以运用高深的太极掌力的。但内功是不能迅即传给弟子的!”
戈振军这才明白师伯刚才那句话的意思,要知他的师父也是直到去年,本门的武功方始大成的。那么在三年之前,他的师父当然是还未懂得太极掌力和风雷掌力的异同了。
他呆了一呆,说道:“但杀死丁师叔的凶手,决不可能是师父!”
无极道长道:“当然不会是你师父!”接着叹道:“要是你师父还在的话,那就好了!我也不用这样着急来找你了!”
戈振军道:“家师惨遭不幸,弟子正要禀告师伯,原来师伯已经知道——”
无极道长道:“不错,我已经到过你的师父家中,正是因为你的师父已经死了,我才赶来此地的。”
戈振军道:“师伯可曾查察过家师的死因?”
无极道长缓缓说道:“杀害你师父的那个凶手,用的也是本门手法!”
戈振军道:“这么说,何亮的确是没看错人了!”
无极道长道:“何亮看见了那个凶手?”
戈振军咬牙说道:“正是何亮看见这逆徒弑师,这逆徒才把何亮也杀了灭口!”
无极道长沉吟不语。
戈振军续道:“弟子就是因为要替师父报仇,若不当机立断,恐防这逆徒逃脱法网,所以才立即处置他的。请师伯回山之日,替弟子禀告掌门,恕弟子专擅之罪。”
无极道长只是苦笑,仍没说话。
戈振军忍不住道:“这逆徒弑师,罪证确凿,师伯还有什么怀疑吗?”
无极道长道:“我恐怕不能回山为你转禀掌门了。”
戈振军吃一惊道:“为什么?”
无极道长道:“这个原因,慢点再说不妨。我想知道的是,何亮是否真的看得清楚?”
戈振军心里有点不安,但仍然这样说道:“昨晚虽然下雨,但何亮是看着他长大的,料想不会看错。而且倘若不是他做贼心虚,又何必杀了何亮灭口?”
戈振军为了恐怕长老师伯责怪他鲁莽从事,没查清楚就乱杀人,只好把何亮看见的只是背影的事瞒住不说。
无极道长若有所思,半晌说道:“既是何亮亲眼看见,按说是无可置疑了,不过……”
戈振军道:“不过什么?”
无极道长不说话,却忽然一掌向他拍下。
戈振军大吃一惊,本能的出手防御。在这生死关头,他的防御,当然是运用全力的。
无极道长只用了三分力道,戈振军已是摇摇欲坠。无极道长将他扶稳,说道:“你别惊慌,我只是试你的功力。”但说话之时,却摇了摇头,似乎同时在想着什么似的。
戈振军惊魂未定,连忙说道:“师父昨晚遇害之时,弟子是在镇上,不在家中。”
无极道长笑道:“我当然不会怀疑你,我试你的功力,只是想证实一件事情。”
戈振军道:“什么事情?”
无极道长缓缓说道:“耿京士不是弑师的凶手!”
他先说了结论,然后再加解释:“凶手是用连环夺命剑法的一招化为掌法,从你师父身上的伤可看得出来。是一招毙命的!”
戈振军懂得他的意思,说道:“师父是在病中。而且他想不到杀他的人竟是——”蓦地想到师伯已经下了结论,凶手不是耿京士。因此他只好把了嘴唇边的“耿京士”这个名字咽下去。
无极道长继续道:“不错,你的师父必定是因那个凶手是他熟识的人,丝毫不加防备,这才受到暗算的。不过以你师父的内功修养,纵然是在病中,也还是不会轻易给人一掌打死的,那人的内力比不上杀害你丁师叔的那个凶手,但却要比你还强一些。我想,我决不会看错!”
戈振军松了口气,心想:“只要你不疑心是我就好!”
无极道长接着说道:“那人的内力既然比你还强,而耿京士的内力则是比不上你的,凶手怎可能是他呢?”
戈振军道:“那么难道是何亮说谎?”他为了推卸责任,仍然不敢把细节都说出来。
无极道长道:“我看恐怕还有蹊跷,只可惜何亮已死了,我是无法查问详情了。不过,从已知的事实看来,最少可以确定一件事情:本门出了叛徒!而且叛徒不止一人,杀你丁师叔的凶手是一个,杀你师父的凶手又是一个,甚至还有第三个!”
戈振军道:“这第三个可不可能是耿京士呢?”想到自己可能是杀错了人,声音不觉有点发抖了。
无极道长字斟句酌地说道:“我不敢说他不是第三个叛徒,我只能说我不相信他是那两个凶手中的任何一个。”
他好像有点疲态,喘过口气,方始继续说道:“但不管他是叛徒也好,不是叛徒也好,反正他都已死了,所以目前要做的最紧要之事,并不是去查究他有没有背叛师门的事实,而是要把目前已经知道的事情,从速禀告掌门!”
戈振军不作声,无极道长继续说道:“杀害你师父的那个叛徒还在其次,杀害你丁师叔的那个叛徒,功力之高却是非同小可!他的太极掌力真可说是运用得出神入化,连我也比不上他!”
戈振军惊骇之极,说道:“有师伯这样造诣的高手,在本派恐怕也是寥寥可数吧?”武当派道家弟子中,和无极同一辈份的有掌门人无相和另外两位长老无色、无量;俗家弟子中和他们同一辈份的倒有六七个,但凡是武当派的弟子都会知道,同一辈的俗家弟子的武学造诣是比不上道家弟子的。所以这“寥寥可数”四字,其实只是包括除了无极本人之外的其他三个人而已。不过,戈振军当然是不便说得太过“具体”了。
无极道长摇了摇头,颓然说道:“兹事体大,我不敢胡猜,你也不要乱想。而且也不一定是我们老一辈中才有这样的高手。俗语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那叛徒既然是处心积虑,等待时机,谋害同门,即使他已经练成了绝顶功夫,他也会深藏不露的。这番话请你紧记在心,除了对掌门人之外,决不可和任何人谈起。”
戈振军道:“是,弟子懂得。”
无极道长似乎连说话也有点吃力了,但还是继续说道:“从已经发现的事实看来,杀害你丁师叔的那个叛徒是主谋,他的武功也最为可怕,这个人我虽然不敢胡猜,但相信必定是潜伏在武当山上三清道观里的人,你要提醒掌门当心暗算!至于杀害你师父的那个叛徒,他还只懂得使用七十二手连环夺命剑法,虽然已经用得甚为精妙,但相信多半还是俗家弟子中的高手。好了,我要说的话都已说了,你料理了师父的葬事,明日便即赶去武当山替我禀告掌门吧!”
戈振军吃一惊道:“师伯为什么不自己回去?”
无极道长叹道:“难道你还看不出我是受了严重的内伤吗?要是你师父还在的话,或者我还可以多活一年半载,但如今我已是即将油尽灯枯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赶快问吧!”
戈振军其实亦是早已看出师伯是受了内伤的,不过却不知道他伤得如此严重。他大惊之下,连忙说道:“师伯,你不能死,你赶快运功疗伤吧。弟子虽然本领不济,也还可以略尽守护之责。”
无极叹道:“你不必费神了,我是给附有太极内力的暗器打着穴道的。内力已经透过穴道,伤及心脉了。只凭我本身力量,决计无法起死回生。除非有精通本门内功的人,助我打通奇经八脉。唉,但你……”他没说下去,不过戈振军当然是明白他意思的。要知戈振军连太极剑都未练过,更不要说运用什么“太极内力”了。本门的内功他也只是初窥藩篱,如何能够替无极道长打通奇经八脉?
他这也才完全明白师伯来到之时,为什么第一句话就是叹息“我来迟了!”不仅是因为未能阻止他杀了耿京士而发,同时也是为了他的师父之死而发的。
但“太极内力”这四个字却令得戈振军又吃了一惊,急问道:“师伯,暗算你的仇人是谁?”无极道长说道:“就是杀害你丁师叔的那个凶手!”
戈振军呆了呆,望着师伯。
无极道长懂得他的意思,说道:“我没见着那凶手的面,但我知道一定是同一个人!”
他说出那晚遭人暗算的经过:“当时我正在察看丁师弟的伤势,冷不防就中了他从窗外飞入来的一枚钱镖。我中了钱镖,就如同给本门高手用太极掌打了一掌似的。我仗着数十年苦练的内功,逆运真气,侥幸未至于当场丧命。但要追凶,那是决不可能的了。唉,我已尽我所能,拼着还有一口气在,无论如何也要赶来给你师父报信,但也不过只能苟活三天了。现在我的时辰已到,你的师父已死,我的后事只能付托你了。我的‘后事’不是指这具臭皮囊,是要你向掌门禀报……”他怕戈振军误解他的意思,为料理他的“后事”耽搁时间,是以不惮辞费,再次嘱咐。
戈振军道:“师伯,还有一件事情……”
无极道长的眼皮本来是就要阖上了,听他呼叫,又再张开,道:“快说,何事?”
戈振军道:“霍卜托那个义父,师伯虽不知他是何等样人,但想必已打听到他现在何处吧?”
无极道长不懂他为何在这紧要关头,最后一个问题问的却是似乎不太关系重要的事。
但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没有时间,也没有精神去仔细琢磨了。他强力支持,断断续续说道:“那,那人,以前是,是住在寥,寥儿沟的,但,但……”
“但什么?”戈振军把耳朵贴到师伯嘴唇边,这才听得见他重复说的那五个字,“他,他已经死了!”
无极道长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他报出了别人的死讯,他自己亦已死了。
师妹已经掩埋了,地上并列着耿京士和何亮的尸体,现在又添上了无极道长的尸体。
死的人真是太多了,从第一个打探到耿京士有“背叛师门,通番卖国”嫌疑的丁云鹤算起,到最后一个给耿京士洗脱了一大半罪名(虽然未能证明他“一定”不是奸细,但已证明他不是凶手)的无极道长止,死了多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