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疑案未明还孽债

   忏情无奈托遗孤

  灯火阑珊,暗香浮动,伊人何处?露白葭苍,曾是旧时行路。

  清梦已随潮咽尽,怅望家山云树。恨鸿爪还留,盟鸥非旧,又西飞去。

  记宝扇求诗,香巾索字,见笑当年崔护。燕子穿帘,早入王堂谢户。

  凌波微步姗姗远,肠断江郎别浦。怕桃叶桃根,他年重见,此心良苦!

                           ——调寄陌上花

  烟雾迷漾,万木无声,山雨欲来。

  林深路陡,行人怅望,白云深处,可是家乡?

  在这山雨欲来之际,觅食的鸟儿早已回巢。寂寂空山,只有两个旅人还在默默无言的赶路。

  他们并不是来自异乡的客人,也不是鸟倦知还的游子。

  他们是一对年轻的夫妻,男的如玉树临风,女的如鲜花初放,看来十分登对。只可惜他们夫妻的名份,却还未曾得到别人的承认。他们是在一年之前,瞒着家人私奔的。

  云海变幻,人生也何尝不是一样?当他们离开家乡时,只道永远也不会回来的了,谁知不过才隔别一年,他们又踏着旧时的脚印。

 

  为什么他们又要回来?你若问他们,恐怕他们也唯有苦笑。

  那男的现在就正在心中苦笑,要不是妻子再三恳求,他怎样也不敢回来的。他不敢想象回到师门的时候,将会出现一种什么样难堪的场面。

  不过,他这惶恐不安的心情,却没有表现出来。他偷觑妻子的面色,只见妻子的面色比天色还更沉暗。“看来玉妹的心情也不见得比我好过。”他想。

  “唉,咱们还是别回去吧!”话到口边,还未说出,忽然被一声雷声打断了。

  女的似乎被雷声吓着,尖叫了一声,险些跌倒。男的连忙将她拥在怀里。

  “京、京郎,我、我怕!”

  “两湖大侠的女儿,居然会怕打雷。好在这里没有旁人听见,否则恐怕就要当作笑话在江湖流传了!”

  江湖上谁不知道两湖大侠何其武的名字,他是武当派俗家弟子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七十二手连环夺命剑法,据说比武当派的掌门还高三分。这个女子正是他的独生女儿何玉燕。男的是他的二弟子耿京士。他们还有个大师兄,名叫戈振军。

  何玉燕苦笑道:“两湖大侠的女儿,嘿嘿,两湖大侠的女儿,我做出这等有辱门风的事情,还有什么颜面承认‘是两湖大侠的女儿!’”

  耿京士低头道:“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何玉燕一顿足道:“是你害了我!”

  耿京士本是满怀歉意的,但何玉燕这个“害”字却是说得未免太重了,他呆了一呆,黯然道:“咱们做夫妻也做了一年了,你还不肯原谅我么?”

  何玉燕软了心肠,一戳他的额角道:“傻瓜,我不肯原谅你,还要你跟我回家?我说的不是这个、这个……哼,要不是你害了我,我怎会走几步山路都险些摔跤?”

  耿京士蓦然省起,道:“不错,我真是傻瓜,连我们的孩子都忘记了。让我听听他的动静。”

  他把耳朵贴着妻子胀卜卜的肚皮,笑道:“我听见了,他在你的肚子里伸拳踢腿呢,长大了一定是个武学高手。”

  何玉燕推开他道:“嬉皮笑脸,我可没兴趣看你这副死相!看天色恐怕要下大雨,快走吧!”

  耿京士道:“你走得这样快,小心咱们的孩子!”

  何玉燕道:“这条山路我比你熟悉,最险的地方已经走过了,不会跌倒的了。”

  最险的地方真的已经走过。前面就是坦途?当然,何玉燕心里所想的并不是这条山路。

  她心里毫无把握,不觉轻轻叹了口气:“要不是为了这个孩子……”她没有说下去,但耿京士当然是懂得的。何玉燕正是因为发觉自己有了孩子,在遥远的异乡举目无亲,这才渴望回家。

  “你看头顶厚厚的黑云,恐怕赶不及回家了,咱们还是找个地方避雨吧。”耿京士道。

  何玉燕好像没有听见,走得更快了。云层闪过电光,天边又响起雷声。

  何玉燕咒道:“要下雨就下个痛快吧,老是打雷,却不下雨,闷死人了!”

  耿京士道:“你心里烦,我吹支曲子给你解闷。”

  他拿出笛子,吹一支何玉燕最爱听的小调。何玉燕跟着笛声,默念曲辞:

  晚风前,柳梢鸦定,天边月上。静悄悄,帘控金钩,灯灭银釭。

  春眠拥绣床,麝兰香散芙蓉帐。猛听得脚步声响到纱窗。不见萧郎,多管是耍人儿躲在回廊。

  启双扉欲骂轻狂,但见些风筛竹影,露坠花香。叹一声痴心妄想,添多少深闺魔障。

  这本是一支轻快的小调,何玉燕却听得又是伤心,又是悔恨,心中自叹:“深闺魔障,深闺魔障!”不过在伤心悔恨中,却也感到几分温柔滋味。心情越发矛盾,也就越发不安。

  她终于忍受不住,忽地叫道:“不要吹了,你越吹我越心烦!”

  耿京士愕然道:“你怎么啦?”一看她的面色,心中明白了,喟然叹道:“你还在恼我么?”

  不错,这本是何玉燕最喜欢听的一支曲子,她就是因为被二师兄的笛声引诱,在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铸成大错的。也是在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喝了酒,不,不是酒,是人生的苦杯。

  何玉燕道:“不做也已做了,还有什么好说。我不是恼你,只是觉得没脸见我,见我爹爹。”

  耿京士忽道:“说真的,我实在有点害怕。只怕到了你家,咱们夫妻就做不成了。不如让我回辽东去,你在孩子生下之后,再来和我相聚。”

  何玉燕道:“丑媳妇终须要见翁姑,怕见也得见呀。爹爹虽然严厉,我知道他心里是最疼我的。如今米已成炊,他看在我有了他的外孙份上,最多把你骂一顿,终归还是会原谅你的。咦,你在想什么?”

  耿京士道:“我,我没想什么。啊,大雨来了,快,快过那边避雨。”这次没有雷声,大雨却忽地倾盆而降。

  他们躲在一块从山壁横伸出来的石屏底下,雨越下越大,何玉燕不知是否欣赏雨景,看得出了神。

  她忽然想起了大师兄,离家出走那天,在和大师兄道别的时候,也是下着这样的倾盆大雨。她感到没脸见的人,其实不是爹爹,是大师兄。

  “嗯,大师兄……”就在她心中想着大师兄的时候,耿京士忽然说了出来。

  何玉燕心头一震,大声说道:“你想说什么,别放在肚子里,尽管对我说出来!”

  耿京士道:“说实在话,我是害怕大师兄。”

  何玉燕道:“你放心,他一定原谅你的。”

  耿京士道:“不,我知道他绝对不会放过我!”

  何玉燕道:“你相信我的话,师兄其实早已原谅你了。”

  耿京士道:“你怎么知道?”

  何玉燕道:“我的话你不信,要大师兄亲口和你说,你才相信吗?”

  就在此时,电光闪过,忽然看见两个人向他们跑来。跑在前面的正是他们的大师兄戈振军。

  跟在大师兄后面的是老家人何亮,何亮跑得慢,还在山坡上,大师兄则已来到他们的面前了。

  何玉燕觉得奇怪,她的家是在山南五里开外的一条村庄,下着这样大的雨,他们为什么跑上山来?难道他们有未卜先知之能,特地来接她回家?

  唉,为什么大师兄的面色这样阴沉可怖?

  他不说话,冰冷的目光从她的身上转到耿京士的身上,就像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似的狠狠盯着他。

  雨势已经小了一些,天没那么黑了。何玉燕清楚的看到了大师兄脸上的神情,不由自己地打了一个寒噤,比雨势最大的时候还觉寒冷。

  她能够理解大师兄的伤心,但却不能理解他这种异乎寻常的冰冷。她从来也没有见过大师兄这种充满恨意的目光。大师兄没说话,她也不敢说话。

  好像一年前的情景重现,那天她在大雨中和大师兄道别,也曾看见他目蕴泪光。但目光中却并无恨意。而现在他的面色却比那天还更可怖,还更阴沉!

  “他见我和京士回来,自是免不了伤心。但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比那天更加伤心吧?那天我是和他诀别的啊!当时我根本就没想到还要回来,他也只道以后是再也见不到我的了。但他还是宽恕了我们。现在我们回来,为什么他却这样?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比那天他知道我要永远离开他还更令他伤心的?”

  她忍受不住大师兄这样冰冷的目光,虽然他的目光不是盯着她。她鼓起勇气道:“大师兄,我们回来了!”

  戈振军这才回过头来,说道:“你早就应该回来的!”

  她说的是“我们”,但戈振军说的却只是一个“你”字!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事情和她所想的完全两样!

  她感觉得到,耿京士的担心不是过虑了。

  她呆了一呆,颤声说道:“大师兄,我知道我们对不起你……”

  戈振军道:“这话你早已说过了,用不着说第二遍。我也从来没有怪你对不起我。”

  还是只提她一个人!

  何玉燕再次鼓起勇气道:“大师兄,那么你自己说过的话呢?”

  戈振军道:“我也是说了就一定算数,从来不说第二遍!”

  何玉燕燃起希望,忙说道:“多谢大师兄一诺千金,京士,还不过来给大师兄叩——”

  突然,她的话好像给冻结起来,说不下去了。

  大师兄仍是那么样冰冷的脸色,只是望向她的目光似乎多了几分怜悯的神情。

  耿京士也好像给“冻僵”了,动也不动。

  何玉燕打了个寒颤,叫起来道:“大师兄,你忘记了吗,那天你亲口和我说过的——”

  戈振军道:“我没有忘记,我说过的话,每一个字我都记得,忘记的好像是你!”

  忘记,她怎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