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棠再醒过来的时候,天色清明,有早晨的鸟从窗外一剪而过。
她试着欠了欠身子,只见晨光熹微里,吴承恩趴在桌子上睡着。
听到床上的响动,吴承恩立刻抬起头,犹豫了一会才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床边。他的眼睛也肿着。
李棠伸出手,抱住他。
这次才是真的哭泣。吴承恩感觉自己胸口的衣服被泪水浸湿了,冰凉的一片。
“她没有死,只是回到她本来的样子了。”吴承恩摸着李棠的头发说,“我们昨天把她栽到了波月府后面的小河边。她伤到了心,不能再妖变了,只剩下这作为杏树的最后一世。”
“小河边安静吗?”
“很安静,只有小鸟飞来飞去。”
“有阳光吗?”
“半日向阳,半日背阴,向阳的时候很明快,背阴的时候很凉爽。”
“我没事了。”李棠放开吴承恩说,“你让我一个人休息一会。”
吴承恩犹豫着,见李棠的确情绪平静了下来,才走了。走到门边,他又折回来,从怀中摸出一只旧藤条簪子递给李棠说:“这个你收着吧。”
李棠握着簪子,那是杏花戴了几百年的,是她唯一留下的旧物了。
等到吴承恩走远,李棠掀开被子下床,她觉得腿脚还有些软,但也无妨,先把头上金珠嵌祖母绿的簪子拔下来,换上这只藤条的,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
出门之前,她随手把一只酒壶掖进怀里。
波月府后面的小河很容易找到,走出一里余路,就听到了潺潺的水声。河边风景不错,河水清冽,还有蝴蝶绕着花丛飞。
向着上游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眼前就出现了一棵繁茂的杏树,树干需一人围抱,树冠有如华盖,枝条只见缀满了成千上万个花苞,在晨风里轻轻地摇曳着。
它比昨天横在床上的小树苗样子大了十倍。一夜之间,它就立稳了根基。
想必它现在已经把根须扎进了河边丰沃的土壤了吧。小杏花呀。李棠席地坐下,摸摸它的树干,它却不会再说什么了,只在风中发出一阵沙拉拉的声音。
“小杏花,我告诉你一件好笑的事哦,吴承恩那个书呆子说你只剩下这作为树的一世了,这怎么可能呢,你刚才还跟我说说笑笑的,怎么可能突然变成树,还只剩下一世?你肯定在和我开玩笑。”
“我带了一壶酒来。”李棠从怀中拿出酒壶,“我现在浇给你,如果你能变小,就说明你身上妖气还在,那么过不了多少时间,你就又变成那个小姑娘了。”
李棠把酒壶里的酒缓缓倾在杏树下松软的泥土上。
然后她闭上眼睛,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三。”
哗啦,哗啦,河水在身边快乐地流淌着。
“我睁眼了哦!”
李棠笑嘻嘻地睁开眼睛,她想看到一棵小小的树苗,但是没有,它依然如刚才一般高大、屹立、挺直。
“可你还说要去很多很多,很远很远的地方呢?”李棠摸着树干,“我那会儿是骗你的,京城虽然吵,可是很热闹,很美,你不想去了吗?西边还有大峡谷,东边还有白色的海滩,北边的雪山,南边的小岛,你都不想去看了吗?”
“小杏花呀。”李棠的眼泪滴在浇了酒的土地上。
风吹树叶,沙拉拉,沙拉拉。
“吴承恩说,你是回到了你本来的样子。你回到了你的来处。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回去,到那时候我们再相见。”
日头升上来了,这片美丽的河畔浸润在清晨的阳光里。
李棠走了,她沿着河,一步一步走得很慢。此去经年,都是良辰好景,而那个穿着杏黄衣服的少女,她永远留在这里了。
小杏花,愿你此生枝繁叶茂。
吴承恩接过了李晋手中的酒壶,仰起头,一饮而尽。旁边的青玄只是看着,虽想说什么,但是最终没有开口。
“我自先行一步……不过,你们还是要去京城么?”李晋将自己的草鞋系紧后,抬头问道。
吴承恩背着身,并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也罢,小姐心情这么不好,陪她去散散心吧。”
李晋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腿脚。
“那好……京城正逢武举,去了那边后别瞎凑热闹。你要是在京城惹了麻烦,可没人能帮你……”李晋不放心地叮嘱了几句——其实,李晋更担心的是李棠。现在要是她出了什么意外,把执金吾招惹到京城,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吴承恩还是点头,嘟囔道,不惹麻烦。
“行,那么,先告辞。”李晋看了看神情有几分呆滞的吴承恩,转过身后,朝着京城的方向射了一箭——紧接着,李晋的身影模糊成一片;再次听到他的声音,已经远在天边:“咱们京城,有缘再见。”
嗯。
吴承恩抬头看着李晋消失的方向,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书笔,依旧在喃喃自语:京城见。
青玄背后,走来了已经收拾妥当的李棠。青玄抬眼望去,李棠的眼睛此刻虽然依旧红肿,但是脸上却已是笑意。
“管家婆已经走了?”李棠开口,朝着吴承恩问道。显然,李晋对她的过度保护,让李棠实在是轻松不起来。
看到吴承恩依旧是点头后,李棠这才开心了起来:“那好,咱们也上路吧……”
去京城。
杀卷帘。
吴承恩捉妖记、第五十章 入京(上)
因为三天后的武举,这几日的京城南门显得格外热闹。近些日子里不少达官贵人的子弟才姗姗来迟。显然,这些人与不远千里、提前来到京城风餐露宿的那些武夫有着明显不同。
因为,这些子弟大部分都是来武举走个过场而已,家里边早就安排好了之后的去路。武艺高低并非重点,能在皇上面前露一脸也算是光宗耀祖,得不得名次无所谓,只要别伤了身子即可。
这些人彼此也心知肚明,所以他们讲究与攀比的,只是个排场。
背景一般一些的子弟,无非入京城时会敲锣打鼓、鞭炮齐鸣一番,扰得街坊四邻不得清净,然后便是找一家青楼来上一段英雄美人的故事。
稍微显赫一些的子弟呢,普遍是坐着兽皮的轿子入城,到时候大把大把散一些银子,周围再围着几个阿谀奉承之徒,口称自己的主子乃是一方英雄,武艺了得,甚至徒手打死过山里的大虫。按道理来说主子本打算平淡一生,这次参加武举乃是民心所向,碍于千万百姓盛情难却,这才勉强来这里为朝廷出一份力云云。
一直常住于京城内的守官对这些人也算是见怪不怪了。
前几日,就有左将军的亲侄子入城;他虽然就住在百里之内,却带了两队全副武装的精兵沿途保护,一路上吆五喝六的好不威风。入城之时,多少与守门的将领有几分摩擦。但是,区区一个看城门的,哪里惹得起左将军?最终还是放他入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正当街头巷尾议论着左将军的侄子如此招摇之际,昨日南城门的另一番景象,算是彻底扫了左将军的面子:又是一个官宦子弟入城;只不过这一次,在城门口迎接他的,竟然有十四五个身着便服的朝廷命官,还都是三品以上。百姓们围着守城的将士仔细打听一番,才知道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乃是当朝宰相夫人的一位表亲……
从这一次开始,后来凡是一品以上大元的亲戚来京城参考的,少不得要劳烦这些个官老爷前去撑撑面子。城内的文武百官算是遭了殃,早晨不仅要上早朝,下午还得去城门口吹冷风……
每一次,这些个衣着光鲜的朝廷大员都会一脸羡慕地瞅着蹲在篝火旁的守官。
多多少少,这一类人算是让守官开了眼:估计天底下最吓人的排场,也不过如此了吧。
只不过,显然他想错了。
今天一早,守官照常按时辰开了城门。城里城外,依稀已经有了一些等着出入京城的身影。听得城门缓缓打开的声响,这些身影借着头顶的星光动了起来,开始准备一天的劳碌。
风有些凉,守官打了个哈欠,心里面抱怨着可别再来哪个大官的远房亲戚;这几天自己当班,万一这些“亲戚”有个三长两短,那自己的官场生涯算是到了头——
咦?那是什么?
城门口,有一顶不知何时到达的雪白轿子,吸引了守官的目光;或者说,站在旁边护着轿子的那两人,更是叫人无法不注意到。其中一个身材高大,一身乌黑,肩膀上还蹲着一只老老实实的乌鸦;而另一个人,则是一副文官打扮,负手而立,目光一直盯着城外。
守官借着朦胧亮起的天色仔细瞅了瞅,紧接着几乎屁滚尿流地跑了过去,跪在地上便是施礼:“伍大人!这么大早起的,您怎么来了!”
那人低头看了看守官,摆手示意对方不必多礼。
看到那人脸上的三道伤疤,守官知道自己猜得没错:这两人正是锦衣卫镇邪司中的血菩萨和麦芒伍。虽然自己之前没有亲眼得见过两人长相,但是此时此刻锦衣卫镇邪司的人出现在这里,他并不意外。
“大人此时来,可是为了这几日京城里白面具的事情?”守官见两人并不答话,便壮着胆子猜测道:“如果如此,需要下官做什么,大人尽管吩咐……”
麦芒伍摇摇头:“不,大人您不必紧张。我们只是来等一个人。至于白面具的事情……已经如此沸沸扬扬了吗?”
说着,麦芒伍看了看身边的血菩萨。血菩萨专心地逗弄着肩上的乌鸦,似乎并不在意麦芒伍的目光。
近几日里,虽逢皇上钦点的武举盛事,京城内却不甚太平。已经有七八个前来应举的武夫,夜里面被人夺了性命。最开始的时候,朝廷上的人以为是赌场有所动作,特意派了人去打招呼:要杀人,带到京城外面杀,不要把尸体留在城里。
只是,大小黑道却都矢口否认自己参与其中。
这倒是有些奇怪了;毕竟死去的那几个武夫,多少都有些本事,却生活困苦。按道理来说,劫财自然是不可能。关键是,为何杀手单单挑这些个凶神恶煞下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