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常平:“早点回来。”

街上有车,路上有人,陈乌夏绕到了另一边。围墙高两米,攀爬十分顺利。

沙丘黑漆漆的,没有人,没有灯,除了皎洁的明月。

陈乌夏一眼看到了空荡荡的小秋千。

秋千真的小,她一坐上去占满了整张小木板。

其实,她这年纪也还是孩子。

遇到懒得解释的事,陈立洲常说:“乌夏,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陈乌夏的确长大了,割裂式地成长,一边迫切地独立,一边想当鸵鸟,享受这个年纪的青涩。

陈立洲说她眼窝子浅,藏不住眼泪。可是在人前,她的眼睛和枯井一样,夜晚熄了灯才敢躲在被子里啜泣。

或许压抑得太久,想在这里放声大哭,情绪却不到位。到头来,她还是无声地落泪。她单手抹了一下眼睛,继续晃荡秋千。迎着夜风,她幻想自己乘坐秋千飞上高空。

秋千荡得高,在措不及防的一瞬间,左边的细绳小木板脱落、倾斜。陈乌夏一屁股跌在了沙堆里。

疼痛把悲伤给逼了出来,她“呜哇”一下子放声哭了。

这一瞬间,无比痛快。

与此同时,响起了一阵水声。

她既然哭了出来,一时半会也收不回去,一边哭着,一边东张西望。

这才见到,树丛边,一个半人高的水龙头下,有黑影在冲脸。听见她的鬼哭狼嚎,那人也转了头。

月光进了云层。在各自的眼里,对方昏黑一团。

陈乌夏趁着夜色揉了揉摔疼的部位。

那人走了过来,越来越近。淡淡的月光停在了他脸上。他和她差不多年纪,半湿了头发,脸上淌着水。眼角一滴水珠落下,疏离且冷漠。

她憋住了哭泣,没顺过气,一下一下打着嗝。

少年开口问:“你到这里多久了?”他处于变声期,说话像是石头沉了底。

她老实地回答:“有十多分钟了。”说话还有哽咽。

少年再逼问:“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陈乌夏连连摇头:“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

这是实话。不过,她的语速又急又快,反而像是撒谎。

少年更加沉郁了。

陈乌夏暗想,难道这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围墙外就是街道,他不至于杀人灭口吧……而且,她真的没有见到刚才发生过什么。

少年又问:“你一个人过来哭鼻子?”

“没有。”她比刚才更快速地反驳。

秋千的细绳在此刻彻底掉落,小木板倾斜地坠了下来。

少年看了一眼:“这是儿童秋千,承重二十五公斤以内。”

他陈述的是事实,可是语气太过冷淡,她听在耳中觉得是讽刺。“我知道了!”

他继续总结:“趁黑偷偷过来荡秋千,结果把秋千坐烂了。”

陈乌夏:“要你管!”

少年看了看烂尾楼那边。

保安离这里远,而且,外面的车流声把活动场的动静掩盖了。

少年提醒:“别这么大声,想把所有人叫来看你表演哭鼻子么。”

身边的人多是怜悯和安慰,第一次听到这种刻薄话,陈乌夏多日来的悲恸翻涌而上,她再也不想忍耐了。“我荡秋千关你什么事?爱管闲事!”

少年靠在了树下:“谁管你。”说完,他站直了,看着少女暴躁如一头小狮子冲过来。

陈乌夏很想直接打他,但还是克制地停在树下,她仰起头,这时她看清了少年的五官,长得可扎眼,可说话却扎心。她咬紧牙关,吼他:“闭嘴!”反正和他是陌生人,她就当一回不乖的孩子:“不闭嘴就揍扁你!”

她的狮吼奏效了。少年眉峰略动,不再说话。

他静了,她变得更想哭,手上卸了劲,呜咽着蹲了下去,把脸埋进膝盖里,泪水稀里哗啦和瀑布一样。

少年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见她没有收声的意思。他上前:“给。”

她没有理他。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她狠狠甩开他的手。

少年:“纸巾。”

她抬起了头,眼睛满是泪水,模糊了少年的俊脸。

少年居高临下:“想哭就哭吧。”

陈乌夏接过纸巾,起来拭泪:“我太难过了……平时又不能哭……你什么都不知道……呜呜呜……”

少年懒得听她的啜泣,转身想走。

忽然,远处有一个手电筒亮起来,伴随着一道喊声:“谁在那里?”

少年立刻闪身到了大树后面。

陈乌夏连忙捂住了嘴巴,无处可躲,她跟着他藏在树下。

树干不粗,两人一前一后地站着,相距一米。

少年双手插兜,仰头望月。

距离近了,周围也静了,她闻到了檀香皂的味道,清新中有丝甜味。他是洗了澡过来的吧。她抬头看见他的下颔线条,清秀优美。

“谁在哪里?”保安用手电筒从左扫到右。

亮光在距离少年少女不到两米的地方扫过,再定在吊着的秋千上。

保安自言自语说:“绳子这么不经用啊。”

听了这话,少年低头看了看陈乌夏。

她明白他是想起她坐断绳子的事。她泪汪汪的,看他的眼神带有悲愤。

这里不过是废弃的工地,没什么好偷的。保安站在沙丘边,没有走进来,自然也没有发现人。他走了。

又再等了一会儿,少年走出了树下。

陈乌夏吸了吸鼻子:“我们为什么要躲?”

少年:“我没让你躲,你刚才可以出去。”

闹了这么一场,陈乌夏几乎忘了自己过来的目的。但少年凉薄的语气,又把她的悲痛勾了出来。她双手捂脸,背往树干一靠,“呜呜”地哭了。

哭得太突然。少年回头问:“你还想把保安引过来吗?”

“不是。”陈乌夏呜咽地说:“你一说话我就想哭,你这人太刻薄太冷漠了。”

少年:“……”

她哭得绝望,像是悬崖上走投无路的逃兵。

“别哭这么大声。”少年又看向烂尾楼的方向。

陈乌夏吼他:“我就要大声哭,关你什么事?你名字叫管太宽吗?”反正第二天谁也不认识谁,她尽情释放自己的委屈,“呜哇……”她哭得十分畅快。

少年:“……”

第7章

这边的动静太大,烂尾楼值班的保安又来了。

少年远远见到手电筒的光,“他来了。”

陈乌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少年不再管她。他向上一跃,抓住一根树枝,用力荡起,站到了围墙上,迅速地跳下了。

只剩下陈乌夏了,她用手背擦擦眼睛。

“谁在那里?”保安的声音响起。

离去的少年回了头。

陈乌夏一边掉眼泪,一边翻围墙。动作利索,眼泪也没有断。她翻过了围墙,转头见到他,又向着他哭:“呜呜呜……也不带我一起逃跑……”

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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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陈乌夏起了个大早,在窗边看着那断了绳子的秋千。

日子要继续走的,她收拾起心情,准备开学了。

陈常平想起了一事:“立洲,你把你高一的课本给乌夏,还有课堂笔记,试卷啊习题啊。用得上的都给她。”

陈立洲点头说:“课堂笔记就在书上。”

他在课本上画了很多小人,给书里的头像安上了古今中外的下半身。

陈乌夏上课从不乱涂乱画,可成绩也追不上堂哥。

艳阳高照的日子,陈立洲白天懒得出门。今天太阳不大,多云天气。他说:“乌夏,去书店给你买几本课外辅导书吧。”

“好。”

陈立洲走在前。

陈乌夏跟着下楼梯。

楼下四楼有人推门出来,瘦瘦高高的。

陈乌夏觉得这张侧脸在哪里见过。

陈立洲跳了两级楼梯,停在了那人面前,打了声招呼:“李深。”

李深转过头,和陈乌夏面对面撞上了。

片刻之间,她失了神,直盯着他。昨晚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画面,清晰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完了……本以为哭完就永别的少年,竟然是“别人家孩子”。

李深没什么太大的表情,像是没认出她。他锁了门:“陈师兄。”语气和昨晚一样平淡。

“给你介绍一下。”陈立洲回头:“乌夏。”

陈乌夏同手同脚地走了下来。

陈立洲说:“陈乌夏,我的妹妹,以后住我家了。九月份升高一,和你一届,如果成了同班同学,你给我关照关照。”

李深:“嗯。”

陈立洲看向陈乌夏:“这是李深,老邻居了。初中高中都和我同校,拿过很多第一名。未来你们也是校友了。”

陈乌夏艰难地挤出一句:“你好。”

李深没有向她问好。毕竟他是一个刻薄又冷漠的人,她说的。

她学他板起了脸。

李深没有表情叫漠然,她的则是一片木然。

陈立洲和李深聊不了几句。

李深先下楼了。

陈乌夏看着他的背影,跟遭了雷击似的。

“乌夏,晚上让我妈给你煲红枣汤。”陈立洲看着她苍白的脸:“你都没丁点儿血色。”

多少红枣也补不回李深对她的冲击。

陈立洲又问:“对了,你以前见过李深没?”

“没有。”陈乌夏转向窗外的鸟窝。

陈立洲看着她的脸,笑了笑。不知信了没有,但他没再问。

走出去,陈乌夏见到垃圾堆放区,说:“哥,明天开始,由我下楼倒垃圾吧。”

“为什么?”陈立洲好奇。

“我到了这里,什么都没做过。”

“你还小。”

“从前我们家都是年纪最小的人倒垃圾,我爸说的。”

陈立洲转头:“好吧,以后你就是新任清洁大使了。”

“谢谢哥。”

陈立洲停住了,“乌夏。”

“嗯?”

“以后这里也叫我们家。”

陈乌夏笑着点了点头,“嗯,我们家!”

过了一个多星期,陈乌夏倒完垃圾回去,见到李深刚刚进了大门。

机不可失,她快步回去,在二楼追上了他:“李深。”

李深回了头,站得比她高两级台阶,

她赶紧说:“你别把那天晚上的事说出去。”楼梯没有空调,只有窗外吹来的热风,她出了些汗。就是觉得他没有温度,靠得近了还能凉快凉快。

“我不喜欢说闲话。”李深很平淡。

“谢谢。”陈乌夏友好地微笑。

他补充了一句:“那天什么事也没有。”

她笑容变大:“当然了。”

两人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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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琳有两张酒家的代金券,眼见就要过期了,她说:“今晚出去饮茶吧,上一次的券还没用完。”

陈常平看看时间:“那就走吧,晚了又要等位。”

巧的是,在酒家门前遇上了李家三人。

还是马琳先见到的,她第一眼注意到于骊的水绿长裙,说:“是于骊啊。”

陈常平笑着上前:“旭彬。”

李旭彬是寡言的人,脸上不容易堆笑,简单应了一声。“嗯。”他退了退,让妻子去说话。

于骊笑了起来:“这么巧。”

陈常平指指酒家:“过来吃饭的?”

于骊点头:“是啊,你们呢?”

“我们也是。”陈常平说:“要开学了,到时候家长孩子都很忙,趁孩子还有空,过来坐一坐。”

这是于骊第一次见到陈乌夏,问:“这是你侄女吧,升高一了?”

“对。”陈常平说:“她叫乌夏。”

陈乌夏轻声说:“叔叔阿姨好。”

于骊拉过自己的儿子:“和我们家深仔同年啊,同学之间互相进步。”

陈常平说:“李深年年第一,你们做父母的也可以少操一些心了。”

“也不是,一切都有变数。”于骊说:“学生千万不能骄傲。深仔,知道吗?”

李深:“嗯。”

陈常平问:“要不我们一起吧?”

于骊笑着看了看李旭彬。

李旭彬点头:“好。”

三个晚辈各自礼貌颔首。

陈立洲这样的自来熟,遇上李深这一座冰山也没辙。两人在校园里和陌生人一样。

李深走在前。

陈立洲和陈乌夏一起跟在后面。

陈立洲嘀咕:“李深嘴里要是多蹦几个字,可能肺活量就不足了。”

马琳耳尖,拍了拍儿子的肩,小声地斥责:“没礼貌。”

进了包间,两家人围坐一桌。

既是陈常平邀请的,他说:“今晚我请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