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琮转过身望于她:“我之前就想问,夫人昨夜为何火气这般大?”
他再次走近,垂着双眸道:“是谁告知你的?嗯?”
泠琅仰着脸说:“如何?你要找人家算账?”
江琮低声笑:“怎么会,我还想修书一封表示感谢,若没有这位相助……”
他停止了言语,只微笑着看她。
泠琅被看得有点脸红,她梗着脖子说:“告诉你也无妨,她就是……”
“乌有手?”
“你怎么知道?”
“我的探子今晨才上报,前日乌有手曾经在春华门短暂出现过,但未进城。”
“呵呵,正是她,奉劝你莫要想找她,反而应该提防她来找你。”
“她为何来找我?”
“因为她晓得你是个无恶不作之人,还拐骗了她看重的弟子,她巴不得把你做掉。”
江琮摇了摇头:“在下倒是很想拐骗,这个罪名可担当不起。”
泠琅看着他暗色中的俊秀轮廓,心中不自觉生出燥意:“反正,你可得小心——”
江琮俯身,细细密密地吻上她耳际:“我不够小心吗?”
他呼吸热而烫:“醒来有没有不舒服?”
泠琅咬着唇,将脸别到一边:“没有。”
江琮便闷着声音笑:“那我够不够小心?”
泠琅故意说:“够小……”
江琮顿了顿,他掀起眼睫看她:“真的?”
泠琅忍不住在他双臂中间笑起来,她觉得跟这个人做什么都很有意思,哪怕是这些无聊的废话,也一来一回的十分有意思。
她甜腻腻地勾上他脖颈,道:“还行吧。”
夜潮涌起,随着月升而涨落。
水浪散去,泠琅靠在青年臂上,闭着眼说:“我不是在开玩笑……”
“师父真的很想来找你,就算不说做掉,也会同你过上两招,你好自为之。”
江琮抚了抚她的发,他声音带着餍足后的沙哑:“若真找上来,夫人希望我如何?”
“你得挨上点打,但要适可而止,莫要太丢我的人。”
“适可而止的挨打?这些天我已十分得心应手了,夫人放心。”
“哦?你的意思是,从前故意让了我不少?”
“嗯?我有这么说吗?”
气恼的骂声与低沉的轻笑,很久才在夜中彻底散尽。
秋日已深。
秋日已深,风更凉更沉,大雁终日南徙,如今也几乎飞尽。
僧人站在荒芜的园景中,仰头看着一行大雁于划过,它们双翅笔挺,弧线流利,成群结队地消逝于碧空。
秋去春来,人世间的岁月便是如此。
他绕过一处倒塌的凉亭,推开某扇残破花门。
今晨,他收到了来自上级的密信,要他来这处荒园,等待三次雁过,便可推门而入。
寂生不知道雁飞有何意义,在这个位置上呆了五年,他早已习惯遵从而不是思考。
就像现在,屋内空无一人,只有灰尘在静静漂浮,他也没有丝毫疑惑,更不会转头寻找。
只需要等。
没有等太久,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听到身后传来步声。
沙哑莫测的声调响起:“你来了。”
寂生没有回头,他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垂首道:“计划仍在进行,他们在鹰栖山并未得知线索,已于上月底出山,去往杭州。”
“为何去杭州?”
寂生将村中事简单概括了一遍。
对方沉默了许久,都没有再问话,这个过程里,只有窗外黄雀在鸣个不停。
终于,会主说:“她杀了多少人?”
“六十个左右,是村中所有成年男子的数目。”
“据你观察,同明净峰上那次相比如何?”
“十分相似。”
“玄字二三的身体最近如何?”
寂生微微一僵,但很快回答:“还算平稳。”
“距那时开始,已经有多久了?”
“已有八年,主上。”
“这八年,已经很足够了。”
“……”
“你应该知道,世上多的是连八天都不能有的人。”
“……主上。”
“我需要你做一件事,在那之前,先把头抬起来。”
寂生没有动。
实际上,他的额头已经沁出汗珠,心几乎是以恐惧的频率在鼓动,他咬紧了牙关,只轻声重复:“求主上垂怜。”
对方不为所动:“抬头。”
寂生僵硬地,缓慢地抬起了眼。
他先是看见了一双鞋,皂靴,最为常见的款式,无甚特别。
接着,是黑色袍角,没有花纹或刺绣,扔进夜色中,难以分辨的那种颜色。
再往上,依然是浓黑,对方身形高大,脸上戴了面具,只露出一双眼,在静静垂视于他。
寂生在和这双眼对视的那刹,几乎窒息。
他瞬间明白大厦将如何倾倒,在那之前,他已经感受到绝望。
第125章 遇故人(上)
那天伶舟辞离开的时候, 扔下了一句话。
“你迟早会来找我。”
彼时二人站在旭日初升的旷野中,天光朦胧混沌,把彼此的身影映得很薄。
伶舟辞说:“你主意太多, 我管不了, 但事情结束后,该好好想想哪里才是该去的地方。”
她朝远处打了声呼哨,一匹枣色骏马冲破薄雾奔来, 女人翻身上马,朝站在原处的泠琅一扬下巴。
“江湖很大,我到现在都还没看倦,你年纪轻轻, 难道不想去得更远?”
泠琅点点头,又摇摇头。
伶舟辞拉着缰绳,轻嗤一声:“朝我身上挥刀子的时候, 倒没见这么犹豫。”
泠琅笑了笑, 她灰头土脸, 衣衫破损, 看上去非常狼狈。
但她说的话却很自信:“师父, 我挥刀子从来不犹豫。”
“待会儿你回西京也最好是。”
“当然。”
“我发过誓,今生不会再进京城一步,若你以后想好了,就来茉莉镇寻我。”
“好。”
“叫你那个夫婿小心点, 别被我碰上。”
“好。”
“你迟早来找我,”伶舟辞最后看了她一眼:“蠢丫头。”
她策马离去。
泠琅目送女人消失在原处,才慢吞吞地招来自己的马。
她上马, 并不急着回京, 而是折去凤翔镇, 穿梭尽漫长石巷后,在某处青墙外停下。
墙上缠绕着青藤,叶片宽大整齐,密密地排列着,像一层层波浪。
波浪的尽处,门吱嘎一声被人打开,妇人端着盆水走出,看到墙下孤身而立的人,吓了一跳。
“姑娘?”她好奇地打量着,面上露出关怀神色:“可还要紧?”
声调又细又软,是明显的姑苏口音。
泠琅看了她一会儿,说:“叨扰了,我想讨碗水喝。”
“噢,请进,请进。”
妇人把她引进院中,就在那张石磨旁,为风尘仆仆的少女倒了一杯水。
不是一碗,是一杯,温热干净,上面飘着几片新鲜的葵苏叶。
泠琅端着杯子,慢慢喝尽里面的水,她知道在秋天用奎苏泡水喝是凤翔这边的习俗,当地人相信这样对气血有益,可以帮助他们度过漫长的寒冬。
水即将喝完,妇人正在灶房忙碌,书院的主人也从房中走出,他站在檐下看着石磨旁的少女,一动不动。
他说:“你在这里。”
显然,他没想到有人能走出那片暗道。
泠琅放下杯子,她说:“我来讨杯水喝。”
妇人听到对话,擦着手从灶房里出来,然而石磨旁已经空荡荡。
她看着沉默的丈夫,疑惑道:“刚刚那个姑娘呢?”
他说:“走了。”
“走了?唔,你怎得大早上就一脑门的汗?”
“今天有些热。”
天一点都不热,只是他替友人保管的东西,终于被取走,他的恩情已经报完,并且成功逃过了将死的命运,一时难以动弹。
那只木匣里的事物,后来被泠琅取出翻看。
一本秘籍,是双节棍相关,只编撰到一半,看来是常罗山自创的,可惜它再没有完成的那一天。
几枚印章,有本人私印,也有宗门印。看来那个姓甄的偃师很得常罗山信任,这匣子的东西重要程度不言自明。
东西不多,泠琅很快把目光放在最后的事物上,那是一个扁扁的纸包。似乎上了年岁,通体泛黄易碎,外面盖了一个章,没有文字,只是繁复神秘的花纹图形。
泠琅小心翼翼地拆开,发现里面包着一些信件。
她盘腿坐在软垫上,沉默着看完,撑着下巴久久沉思。
身侧是波光粼粼的小池,秋风温柔吹拂,几道纱帐之外,檐下风铃微动,细碎清脆的声响传来。
江琮掀开竹帘,穿过屋室走到少女面前,他略微一看:“这是?”
泠琅说:“常罗山的遗物。”
江琮了然:“夫人去凤翔为的是这个。”
泠琅点点头,又揉了揉额角,才将手中事物递出:“你先看这些。”
江琮接过纸张,却没立即翻看,他靠着泠琅坐下,十分自然地把少女捞进自己怀里,右手摸了摸人耳垂,接着沿着脸际向上,在太阳穴上不紧不慢地揉按。
他一边按,一边看信,声音凉而润地扫过泠琅发顶:“和周渭的信件往来?”
泠琅靠在他胸口安然合眼:“是的。”
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甚至出言指挥:“往下偏一点。”
江琮依言照做,他缓慢道:“这是周渭写给他的,信上说,他把近日所配的酿方整理了一份,附信寄出——”
怀中人轻哼一声,他话语微顿,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力道继续。
另一只手翻看余下纸张:“黄芪,炙草,三年生赤蝎,寒柳……”
这样的酒方有好几张,他一一看过,说:“里面会有春秋谈吗?”
泠琅已经舒服得什么也不愿想:“不知道,我也不懂这个,江舵主能耐大,可找个信得过的内行人看看。”
她软绵绵地说:“普通酒方,轻易便能看出,若哪个方子有古怪,就再好生研究。”
自从从凤翔回来,她总唤他江舵主,语调忽高忽低,婉转又阴阳,江琮不知道这两个词竟能形容同一种语气。
他只知道,她这么唤他的时候很有意思,像街上经常能看到的、不愿被哪家人豢养,变成日溜达,依然过得潇洒快活的猫儿。
喂得熟了,它们见到你,会远远地叫一声,再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开,好像什么也不在乎。
若哪天它忽然靠在你脚边亲近,只会叫人大气都不敢喘,连抚摸都是小心翼翼,生怕被惊动。
被猫形容人却忽地挣扎起来:“你手往哪儿呢?”
江琮微笑道:“夫人不是让我往下一点?”
“这是一点?嘶——”
最后,江琮把纸张一一收好,说:“分舵有专管药材的能人,平日隐居在西市卖酒,我明日把东西给他,应当花费不了多少时间。”
泠琅伏在案上,哼了一声。
江琮倾身,在她光洁的肩后落下一吻,又扶起来喂水,最后把人打横抱起,走进屋室,放于榻上。
泠琅有气无力地指责:“淫贼。”
江琮只是微笑:“为夫人解乏,何淫之有?”
泠琅轻嗤一声:“哪儿来的庸医,越解越乏。”
江琮从善如流地改口:“为表歉意,在下诚邀少夫人明日往西市一叙。”
“哦?西市,就我和你?”
“正是。”
“你不怕我丈夫?他可不是能容人的主,仔细他晓得你我私会,要扒了你的皮。”
“若能有幸再见少夫人,扒皮算得什么。”
泠琅拥着被子,先是冷笑几声,笑到后面停不下来,干脆翻身不再理他。
“我还要去兵械库看看!”她恼道。
翌日。
气恼的小娘子,在地下兵械库逛了半个时辰后,终于也不再气恼。
她指着陈设着各类刀具的案柜:“我记得上次来,这一片还没这么多东西?”
“苗刀,陌刀,环首刀多了好几排,连难寻的鄣刀仪刀都有了——为何?”
江琮负着手站在烛火旁,闻言只是莞尔:“为何?”
泠琅瞥了他一眼:“想必是某个分舵主居心不良,想投其所好。”
江琮唔了一声:“如此倒很说得通,就不知这个居心不良的分舵主,是否成功投其所好?”
泠琅手腕旋转,把一柄细长小刀玩得像花一般:“勉勉强强罢。”
将两副奇特小刀,一柄精致鄣刀笑纳后,“侯府寂寞年轻少夫人”和“同少夫人私会的俊美郎中”,站在了西市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他们今日身上穿着寻常布料,头上戴了斗笠,泠琅还加了道幕离。这样装束的江湖客在西市并不鲜有,因此不算多引人注目。
二人先是去了茶馆,又溜达到书斋,像天底下最常见的年轻蜜侣一般,牵着彼此的手,贴近了说话。买了点小玩意儿,没花上太多钱财。
这样看似漫无目的的一通闲逛后,他们终于走到某处酒铺前站定。
酒铺铺面不大不小,生意不好不坏,连挂着的酒幡也不新不旧,在商铺鳞次栉比的西市,一点也不显眼。
主人是个干瘦妇人,头上缠了布巾,她坐在柜台边上,见有人来了,也只随意招呼:“客官需要什么?”
江琮淡淡道:“前年的梨花白还有没有?”
妇人懒懒道:“前年的没了,只有去年的。”
江琮说:“去年几月的?”
妇人掀了掀眼皮:“您要几月的?”
江琮温声:“正月太冷硬,三月已晚,二月恰好。”
妇人打了个呵欠,起身掀开青布帘,往屋后去:“您随我来。”
二人便抬脚跟上。
穿过一间堆满酒罐的小室,妇人在拐角处停下,一转身,先前的懒散怠惰一扫而空,她神情端肃,恭敬欠身,口中沉沉道:“主上。”
江琮并不多话:“我来找你问一些事。”
“主上请讲。”
窸窸窣窣一阵响,是纸张被递过的声音。趁对方在翻看的间隙,江琮道:“你能否看出,这些酒方分别是什么?”
妇人看了片刻,很快拈出一张纸:“这是扬州三月,二十年前名噪一时的百花酒。”
她又指出一张:“青山酿,此酒原料特殊,造价高不易得,但极为清冽爽滑,很受贵人喜爱。”
“竹间醉,是竹叶青最具盛名的改良版本,更为温厚浅淡,文人墨客饮得最多。”
泠琅一边听,一边想,能人果然是能人,随意这么看上一眼,就能如数家珍般侃侃而谈。
只是……听起来都是些寻常酒类,并不是她期待的……
“主上,这三张酒方,我从未见过,其中有的原材料也未曾听闻。”
“哪些原材料?”
“□□,红蛸,铁??子,三月碎。”
“若这些东西送来,你有几成把握把酒酿出?”
“九成。”
“好,十日之后,我来寻你。”
夫人恭敬垂首,从始至终都未抬头看过一眼,江琮把配方拿回来,同泠琅一起原路出去了。
太阳渐西沉,此时街道已没什么人。
走出几步,泠琅掀开幕离,忽然问:“母亲何时回府?”
江琮道:“明面上的消息,是五日后。”
“哦?暗地里的消息呢?”
“最迟三日。”
“二殿下在京中搞了这么多动作,圣上回来会兴师问罪吗?”
“会,所以我今晚得出去一趟,帮她祸水东引。”
“……祸水东引?”
“引到另一位皇嗣身上。”
“我猜那不是皇太女。”
江琮温声:“夫人聪慧,那人是小皇子,傅萧。”
泠琅感慨:“这天家,啧啧——”
她话音刚落,眼神忽地一凛。
江琮立即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十尺之外的长巷尽头,一个灰衣人正匆匆走过。
泠琅说:“这个下午,我已经是第三次看见他。”
江琮说:“很巧,我也是第三次。”
二人对视一眼,下一瞬,身形不约而同地掠了出去。
夕阳沉沉,橙红金黄漫天洒下,将巷道衬得更为幽微漫长,巷道中追逃的人影,亦诡谲神秘。
泠琅紧盯着前方那时隐时现的袍角,很明显,对方已经意识到自己暴露——
而且直接动用轻功逃窜,连装都不再装。
他们追了半刻钟,神秘人依然在二十步之外,出了两条街,前方露出某幢高大楼宇轮廓,雕栏画栋,内里隐隐有乐声。
江琮身形一闪,直接翻入二楼厅堂,泠琅清楚听见内里传来一片惊呼。
她脚步不停,旋风一般掠过长街,终于,在拐角处看见正缓缓往后退的灰衣人。
灰衣人面前,正是抄了近路的江琮,他神色淡淡,手中剑稳稳指向对方咽喉。
泠琅抱着臂,心想又是漫长无聊的“你是谁”“我死也不会说”即将上演,结果眼睛一花——
那灰衣人一把扯下头上斗笠,光滑头顶显露出来,在夕阳下灼目发亮。
“阿弥陀佛,小僧不过前来西市寻医问药,怎么又碰上二位了?”
第126章 遇故人(中)
泠琅愣了一瞬, 她第一反应是四处张望,看附近有没有旁人。
没有,这是一条安静长巷, 两侧是高大石墙, 若有人经过,一望便知。
这场偶遇不能被任何人知晓,尤其是会主无所不在的暗线, 江琮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说:“把帽子戴上。”
寂生立即戴上:“江舵主日子好生滋润,带着爱妻集市闲逛无所事事,哪像我们这些小角色, 日日疲于奔波,还担心人头不保。”
江琮收了剑,慢吞吞道:“堂主说笑, 在下也时刻担心人头不保, 不过苦中作乐而已。”
寂生哦了一声:“瞧二位神态举止, 呵呵, 不知苦在何处。”
江琮从容微笑道:“看来主上那边被应付好了?”
寂生念了声佛:“已蒙混过关。”
江琮意味深长:“大师在此处, 难道这次主上是在西京召的你?”
寂生微笑:“这怎么能随意告知呢?”
“那敢问一句,为何一路跟着我们?”
“凑巧罢了,贫僧鲜少来西市看花了眼,想寻靠谱药铺却不知在何处, 见着熟人, 便留了点心思。”
泠琅知道,这个杀手轻功超然, 但寻路认路可称蠢笨, 鹰栖山里他找紫山谷, 每日无功而返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她忽然出言:“大师之前说,来西京寻医问药——”
她上下打量僧人挺拔的背影:“您瞧着生龙活虎,好得很呐?”
僧人敛目道:“不是为我。”
泠琅诧异地说:“是你妻子?”
寂生沉默片刻,稍稍颔首。
泠琅微顿:“很严重么?需要特意来西市——”
她这句说完,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寂生说他不常来西市,而妻子患病,他肯定不能离开太远。他平日的居所,很有可能在京城附近的州县。
寂生叹了口气:“的确比较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