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这里?
轰然一声响。
木条纷纷散落,窗框甚至被撞破了缺口,那个声音痛快地说:“举手之劳,不要太感谢我!”
似是心有所感,泠琅猛然攀上窗台,探身往外看去——
她看见一个少女的背影,不矮,有些瘦,裙摆轻飘飘地飞,持着刀,刀很亮。
这不是多美丽到令人难忘的身影,但泠琅心中忽然涌上难言的温柔和惆怅,她知道自己在不舍,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舍。
直到视线回落,她看见自己紧攥着窗框的手。
手指修长清瘦,有着久病的苍白,像玉石,又像新雪。
泠琅睁开眼。
她止不住地喘气,尚未从那冷寂梦境中脱离,却注视到身边立了个人。
青年正垂目看着她,眼神淡寂幽深,他满身都是血腥的气息,甚至手上都沾染了暗红。
泠琅盯着那处暗红,她意识到,他似乎有心事。
同时也意识到,他正维持着一个向她伸出手的姿态,并且在被发现后也不打算解释。
“处理好了?”她问,声音十分哑。
“嗯。”对方低低回应。
那只手轻轻合拢了手指,以一个茫然的,徒劳无功的姿势垂落回去。
像玉石般清寂,又像新雪般易碎,总之,都是些不能久伫于春光的事物。
第91章 讨怜惜
泠琅支起身, 仰头注视青年平静的面容。
她试探地问:“看起来,是问出了些不太好的东西?”
江琮摇头:“不算好,也不算坏。”
“那个人已经死了?”
“嗯。”
“你看起来很累。”
泠琅双眼逐渐黑暗, 才发现他唇边也有一点血痕, 已经暗沉。
江琮低头笑了一下:“是有一些。”
这个笑容转瞬即逝,有种隐忍不发的疲惫,它让泠琅发觉, 他好像袒露了一些脆弱。
这很有趣,当你看出了一个人在试图掩饰脆弱,那这份掩饰便变得十分可怜。
泠琅又说了一遍:“你看起来不太好。”
江琮也轻声:“是不太好。”
于是泠琅决定先不问原因,她跪直身体, 抬手抚上了青年的脸。
指尖触碰上去,意料之中的微凉。她一点点拂去他唇边暗色痕迹,那果然已经凝固, 不太容易被清除。
于是用了点力, 指与唇的摩擦, 坚决与温柔的对抗, 她重复了几个来回, 直到痕迹变得浅淡。
在这个过程里,江琮始终没有其他动作,他只深深望着少女的双眼,呼吸洒在她手心, 凉而润。
在手指离开时, 他却随之微微低头。
像是想多留住一刻似的。
泠琅察觉了这个小动作,她稍微迟疑了一瞬, 随即倾身轻拍他发顶。
想了想, 她又抚了两下, 像安抚一只什么小狗。
疲惫的小狗若被这么抚摸,应该会快活地甩起尾巴,或者扑到对方怀里索求更多。
但这是江琮,所以他沉默着任凭抚弄,只在她收回时,短暂地抬手轻握了片刻。
也只是片刻,他很快便放下,转身离开。
泠琅看着对方折返,他拉过她的手,用什么温热柔软的事物为她擦拭,似乎是浸了热水的绢布。
他轻嗅她指尖,确定那上面已经没有残留的血味后,才放下帐帘,低声道:“睡吧。”
泠琅便躺回去,听着屋外的虫声与水声,陷入莫名的茫然中。
那个梦太过真切,到现在,那沉重冷寂的思绪还充盈在心中,久久不散。
她觉得自己今晚有点怪,江琮也有点怪,两个怪怪的人凑在一起就会发生怪事,譬如说点莫名其妙的话,来点莫名其妙的对视。
泠琅埋在丝被中长叹一气,她大概明白,动情和拿刀有什么矛盾了。她拿了十多年的刀,已经尝尽了趣味,人与刀之间是细水流长的相伴。而她看上江琮不过短短时日,目前处处都是新奇体会。
他装模作样,她就想挑衅,他沉默不语,她就想逗弄,他偶尔展露点脆弱,她就摸摸他头发,像对待一只小狗。
这骤然生出的无穷乐趣,很容易让人贪恋其中啊!泠琅猛然醒悟,心有余悸地觉得情之一字果然够玄妙,怪不得古往今来都被人咏叹苦吟,津津乐道。
满脑子天马行空,她很快便又睡了过去,这回没再做怪梦,而是安安稳稳一觉到天明。
第二日,她于微光中苏醒,一个惬意舒畅的懒腰结束后,不出意外地发现自己又同江琮滚到了一个被窝。
对方半靠在榻上,衣衫乱糟糟地露出锁骨,一动不动地瞧着她,笑意有些凉。
泠琅说:“这般看着我作甚?不会想说,你衣服又是我扯的吧?”
江琮微笑:“不是,是我自己扯的。”
“夫君睡觉怎如此不老实,这可不行,以后要改正。”
“谨遵夫人教诲。”
仿佛昨夜无事发生,那些暗色中的隐秘触碰都不曾有,二人不厌其烦地来往了几句,才各自起身。
一同吃早食的时候,泠琅问了:“我身体已无碍了,何时动身?”
“明日。”
“够爽快,母亲那边你会怎么说?”
“我已经说了。”
泠琅咽下一口粥,意外道:“她老人家这两天十分忙碌,你也成日不见踪影,怎么说上话的?”
江琮放下竹箸:“母亲想开设茶庄,她最近是在忙这个。”
“我知道。”
“我便说,之前在江南之行路过了好些茶园,都是些得天独厚的好地方,不如便为她跑一趟,仔细调查一番。”
“她应允了?”
“应允了,”江琮颔首,“主动让我带夫人去,说……这趟回来你瞧着快活很多,是该多出去走走。”
泠琅微微笑了,她并不意外侯夫人能看出来,这位夫人向来都是表面粗犷,实则细腻的。
心中漫上一丝暖流,她想起今年春末,自以为在酒楼闯了祸,丢了侯府脸面,已经准备好迎接指责,却只得到了毫不作伪的安慰和鼓励。
那一瞬间的手足无措,让她记了很久很久,说来奇怪,明明见了足够世面,也十分清楚人情冷暖,但当时的她仍旧为此生出被击溃一般的感动。
原因很简单,简单到不值得深究:在那之前,泠琅从来没真正见识过母亲这一角色。
李如海对她的抚养方式更像是朋友,他会讲道理,会唉声叹气地循循善诱,对每一次叛逆进行谈判,和她玩公平公正的竞争游戏,绝无任何偏私。
他毫不吝啬对她的夸赞,但几乎从未说过关于爱的词句。
那种父母与子女之间,天然的、无需置疑的脉脉温情,他其实从来不曾给予。
于是泠琅便以为,天底下的父母便都是这样,后来她才晓得,李如海有多么难得。
他不打压也不限制,让她充满了说话走路的勇气,泠琅觉得,即使这其中少了点温软,那也无伤大雅。
所以,她头一回领略到,那种毫不讲理的爱护是什么模样时,不受控制地生出感动,其实很正常吧。
听说,生活在戈壁里的人第一次见到下雨都会哭泣,那她李泠琅只在心里流点眼泪,怎么能怪她不争气。
泠琅捧着粥碗,思绪百转千回,最终化成一声长叹。
江琮闻声看过来:“怎么了?”
泠琅又叹:“我在想,做侯夫人的女儿应当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江琮目光深静:“也不是不可以。”
泠琅心中一动:“泾川侯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就是好奇,毕竟还没见过……”
“父亲他,”江琮停顿片刻,最后评价道,“是一个和母亲截然不同的人。”
“你这么说,我便更好奇了。”
“夫人很快便能自己知晓,我们下回返京,他大概就会归来。”
“哦……”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去鹰栖山的路线,日头升高后,相携着走出,在众人暗中探寻的视线中,扮演了一会儿浓情蜜意,才回到楼中。
江琮照例去水边下他的棋,泠琅照例去无人天井练她的刀。分别之前,江琮忽然叫住了她。
“夫人既然身体已无恙,那今晚便检查一下伤势。”
“好。”
江琮看起来有些迟疑,泠琅耐心等着下文:“怎么了?”
“或许会疼。”
“那没关系,我从来不怕疼。”
“如此便好。”
泠琅点点头,干脆地行了出去,在小楼隐蔽阴暗的天井下练足了刀法。
中午同江琮一起吃饭,生了些龃龉。午后同江琮一起午睡,又有了点口角。
睡醒后同江琮一起下棋,连输五把,最后一把赢得十分莫名,是对方特意放水。
这水放得很不是滋味,像生怕看不出来他在让她一样。棋可输不可辱,泠琅当即掀翻了棋盘,在一地清脆声中扑到对方身上,个中细节,按下不表。
晚间时候,二人在侯夫人面前倒又是相敬如宾,蜜里调油,各自脖颈上的红痕只当做暧昧证据,欲盖弥彰地说是蚊虫所致。
侯夫人便含笑点头:“入秋了还有蚊虫?熹园风水果然不同。”
如此,又殷勤叮嘱了一番路上注意事项,这顿饭才收场。
再晚一些,浴房,水汽氤氲蒸腾,隐隐显出两个人形。
泠琅浸泡在热水中,紧抓着浴桶边缘,全身只裹了条巾布,堪堪遮住胸口和下身,露出一整片后背。
而江琮站在旁边,正俯下身,手指寸寸拂过她柔软肌肤,最终停留在后腰伤疤上。
“要开始了。”他说。
“嗯。”泠琅回应。
“真的会疼。”
“废话真多。”
背后人便不再说话,泠琅闭上眼,听见他打开了什么东西的声音,腾腾热气中弥漫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幽香。
像兰蝎膏,又比它更浓烈,几乎香到熏人。
被泡得松松软软的身体陡然感受到凉意,泠琅抿唇,感觉那只手缓慢推开冰凉膏体。
从后腰,到椎尾,一路抚着向上,点触过蝴蝶骨,最终停留在肩胛,轻轻打着旋。
如此重复了一遍,手指坚韧,香膏顺滑,他在她身体上游弋行走,揉抚的力道缓慢加重。
泠琅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动作立刻停下,江琮低声问:“怎么了?”
“我感觉到了,”泠琅闭着眼道,“是那些旧伤——”
“嗯。”
游鱼再次展开它的探索,路线很明确,从才受过伤的后腰,途径背部或深或浅的伤痕,再到她最脆弱的后颈,轻轻抓挠,像安抚一只不安的猫。
泠琅终于明白他一直强调的疼是什么意思,才来回四五遍,她已经疼得额上冒汗,手指紧扣着,几乎泛白。
“很疼吗?”江琮又问了一遍,“要不要停下?”
泠琅咬紧了牙关:“不要。”
于是动作继续,那些隐秘的,当时没有好好处理,现在全被激发出来的陈年旧伤全部袒露在他指下。
每一条经脉,每一寸肌肤都在轻颤,渴望而畏惧着下一次触碰。
第十遍的时候,泠琅下巴抵在浴桶上,发出声闷闷的轻喘。
“现在感觉如何?”江琮的声音有些哑。
泠琅有气无力地说:“已经舒服很多了,夫君好手段。”
背后传来一声轻笑,手指来到她腰窝,不紧不慢地逡巡。
“若是无用,也不会特意这般了,”他低叹,“夫人身上的伤太多,若不及时处理,日后会很难受。”
泠琅被他弄得有点痒:“我没想过这么多日后。”
江琮淡淡地说:“可我会替你想。”
泠琅不再说话,她原本还想打趣两句久病成良医之类的,却突然没了斗嘴的心情。
她恹恹地趴在桶边上,头发垂落到水中,只觉得身体像一块被揉散了的云,四肢软软地漂着,一点力气都不想有。
江琮不会放过她的变化,他又问了:“感觉如何?”
感觉如何,感觉如何,他一晚上都在问感觉如何,简直比那以替人搓澡为营生的伙计还来得殷勤。
泠琅并不介意这种殷勤:“感觉很舒服,夫君真厉害。”
她懒懒地补上一句:“都把我弄没力气了。”
江琮似乎笑了声:“一个月进行八次,便能有极大的改善,只不过出门在即,夫人得委屈一阵。”
“嗯,”泠琅说,“我还有一个小小的发现。”
江琮笑意不变:“哦?”
“怪不得夫君经脉异常,却也能催使刀剑,”泠琅仰头看他,湿漉漉的眼睫下全是狡黠的窃喜,“你刚刚用上了内力,是不是?”
“夫人甚聪颖。”
“我听说过一门极其邪诡的功法,嗯,我以为那是谣传,所以一直没想起来——它练成之后可将真气隐埋在腑脏血脉深处,表面上和常人无异,其实内力十分深厚。”
“夫人甚广博。”
“不过啊,这功法玄妙归玄妙,需要付出极大的牺牲,会让人体质异常多病,”少女眨眨眼,“夫君当初学了剑,中毒后又另改路数重新练起,这些年很辛苦罢?”
水汽氤氲了彼此视线,江琮静静地看着,只觉得她的眼睛乌黑湿润,像藏了雾气的小池。
而他是站在池畔流连忘返的旅人。
这种感觉很奇妙。
辛不辛苦的,他早就习惯,所以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是不是难以忍受。但她偏偏要问,问他是不是很辛苦,说他看起来不太好。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说的确不太好,的确有些累,这多么可笑。她一问,他便忍不住要讨她的怜惜。
江琮伸手,帮她拂去她鼻尖水珠,在对方不满的皱眉中,又摸了摸她发顶。
“是很辛苦。”他说。
第92章 樱桃酪
泠琅真的没什么力气了。
因为痛楚, 她身体一直紧绷着,逐渐适应之后脱了力,更觉得浑身松软, 一点劲儿都不想用。
后背的旧伤, 她一直清楚但未曾去管,日积月累后免不了偶尔僵硬酸痛,也只想着随便撑过了事。
如今被从里到外清抚了一遍, 那些凝滞堵塞几乎全数化解。她闭目运气,感到久违的轻盈畅快,好似卸下了陈年负担。
泠琅舒服地直叹气:“夫君,若你日后在青云会干不下去, 到澡堂混口饭吃定也极好。”
江琮已经退到一边擦手:“我本事不高,只够伺候夫人一个。”
泠琅仰靠着拨弄水花:“我很穷,可没什么酬金付你。”
江琮微笑:“无妨, 我吃茶便能过活。”
泠琅眯着眼笑, 笑声也有气无力, 在热水里泡太久, 她几乎也想将自己融进水中, 化作软瘫瘫的一片。
一缕湿发黏在眼边,挡了视线,她也懒得去拂,只隔着逐渐稀薄的水汽, 凝视正再次靠近的青年。
江琮垂眸注视眼前少女, 她发丝乌黑,肌肤白润, 颊上泛着困倦红潮, 一双眼满是餍足后的舒懒, 充盈着雾气,盈盈地看着他。
他喉结微动,垂下手拨开那缕湿发,指尖轻划过她沾了水珠的眼睫,像触碰了一只什么蝴蝶。
她眨了眨眼,蝴蝶便扑动着翅叶,亲昵地扫蹭他手指。
他得说点什么:“起来吧。”
对方果然不愿意:“再歇会。”
“水会凉的。”
“明明还很烫。”
“这么久了,怎会烫?”
“不信进来试试。”
“……”
泠琅愉快地踢起水花:“怎么了,不敢?”
江琮撑着浴桶,意味不明地笑:“这地方太小。”
顿了顿,他又说:“等落了雪,熹园最北的小池会有热泉,届时夫人若喜欢,再去试试也无妨。”
“侯府连热泉都有,”泠琅叹道,“夏天饮冰,冬日泡汤,做个足不出户的病公子简直太享受。”
江琮直起身,取了条干燥巾布扔给她:“做病公子的夫人也能享受。”
离开前,他意有所指道:“快些出来,不然冰要化了。”
泠琅半阖的双眼立即睁开,却只见得对方飘然离去的半截衣角,他刚刚什么意思?
哗啦一声,她从猛然水中站起,强忍着眩晕将身上湿透了的衣物脱了,摇摇晃晃地迈出浴桶后,两三下便擦完身体。
等她带着满身水润回到小楼,拨开那道青碧竹帘,举目望去——
屋内无人,案上有碗,一只小巧可爱的瓷碗。
碗中盛着碎冰晶莹剔透,似是浇了牛乳,又透出玉白。冰尖儿上流淌着深红浆汁,她用手指抹了一点入口,是极甜的樱桃。
泠琅舀了一勺,舌尖轻抿,那凉意带着丝丝甜蜜瞬间漫开。
唇齿全是冰凉清甜,之前被热气熏得晕乎乎的脑海如有微风拂过,昏沉一扫而空,只余爽朗干净,连气力都恢复了些许。
纵然她之前已经有所预料,但甫一尝到滋味,还是感慨极了。
有人来到她身后,将她垂在肩上的湿发束在掌心,温暖干燥的巾帕裹覆上来,慢慢擦拭,力道很轻。
泠琅真的觉得做皇帝也不过如此了,一边吃甜甜的冰,一边有人伺候着擦头发,活着还能这般快活?
她只想叹气:“我是不是明天就要死了?”
江琮耐心帮她疏开发结:“这就够了吗。”
“的确不够,”泠琅含着冰,口齿不清地说,“起码也得……吃十碗冰,有十个俊俏郎君擦头发。”
江琮淡笑着,手指在她发间穿梭:“十个是不是多了点?”
“是多了点,我头发也不够用,”泠琅依依不舍地吃掉最后一口,“三个就行。”
“夫人口口声声说做梦都不敢做这么大,看来并非如此。”
“那就两个。”
“夫人不是付不起酬金么?”江琮换了块布,再次温柔地覆上来,“一个就够了。”
泠琅抓住他的手,甜甜蜜蜜地将脸贴上去:“夫君又俊俏又能干,我只付你一个的钱,别的我都不要。”
江琮身形微僵,不着痕迹地捏了捏对方耳垂:“其实也可以不付钱。”
泠琅摇头,依然用腻腻的语气说话:“那不成,不付钱就得付别的,我可给不起什么。”
江琮低笑着叹气,他很清楚只是对方尝到甜头之后,再返还一点罢了,这种口头上的表示,她一向都很慷慨大方。
她的发梢在他手中,她的视线在他身上,但他知道,这并不能代表什么,对方随时都可以抽身离开。
所以在肆无忌惮地亲近的同时,仍留了提防,她有广阔的余地和退路,她以为他也是一样,她不会知道他其实根本不一样。
那种话,若听上更多,他会很难再忍受的。
其实也已经很难忍受了。
江琮半靠在榻边,左手轻揉着枕上一缕散落的发梢,发梢的主人已经睡熟。
通体舒坦的女孩在吃了碗心心念念的冰后,很快便陷入梦境,发丝柔顺地散着,身躯安静地蜷着,连呼吸声都细小乖巧。
而江琮还没什么睡意,在闭眼之前,他必须把这几天的事再完整地,好好地想一遍。
那个细作在死之前透露了两句话,而他为了问出这两句话,几乎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能潜伏进青云会躲藏这么久的人,不会那么容易被撬开口——这个细作能进入青云会,已经是种很不得了的证明。
江琮遇见过很多难缠的拷问对象,男的,女的,不男不女的。
曾经,有个形貌和说话方式和孩童一毫不差的人,拥有天真的话语和逼真的演技,从被捉过来开始就一直哭喊,吓得尿了裤子,哭着叫爹娘,叫到厥过去。
负责问话的下属几经受挫,几乎认定这不是要捉拿的对象。
“主上,子时三刻大榕树西就这孩子经过,是不是那边传错了消息,他怎么也不像啊?”
于是江琮说把人放了,只不过在放人的时候,他静默地出现在监牢尽头,看着那孩子如何听闻消息,如何在地牢内跌跌撞撞地奔跑,寻找出路。
在孩子第三次借用摔倒,在地面留下记号时,江琮的无名剑穿透了他的肩骨。
在这只是一个畸形的成人罢了。
惨嚎和怒骂听多了便已习惯,虚与委蛇和拖延周旋也很好处理,对江琮而言,麻烦的只有两类。
话太多的,和话太少的。
前者会自我欺骗,用一个连自己都能骗过的假事实对付审问,极难辨别。而后者便不必说,他们往往一清醒便会求死,直到失去意识。
而这次被捉住的细作,是二者皆有,时而滔滔不绝,时而沉默不语。江琮付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因为这是这些年第一个能渗透到暗舵之中的角色。
细作非常狡猾,话语中没有丝毫疏漏,江琮必须一遍遍地询问,一遍遍地确认,加以适量的话术和药物——
没用刑具,若用,那细作会花尽所有办法让自己死在上面。
这是漫长的对抗和折磨,万幸的是,受审者是先崩溃的那个。
“你够狠。”他的眼皮已经被割掉,没有阖上它们休憩的能力,他深深见识到了京城分舵主的特别之处,三天过去,这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从始至终的冷静,连音调语气都未发生过变化。
他像和一个没有情绪的机关对话,所有巧妙的暗示与阴冷的沉默都徒劳无功,对方只不断发问,一次次地扫出他话语中的错漏之处。
即使未道出真相,也逐渐拼凑出轮廓,聪明到可怕。
临死之前,细作终于回答了两个问题,他其实明白答案已经被知晓。
“目的是什么?”
“试药。”
“毒药还是解药?”
“……都是。”
犯人死在子时一刻,而江琮站在那道安静垂落的青帐外时,丑时已快过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