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钦拧着眉头道:“我与你一同上去看看。”
肖琦自要眼见为实,立刻应下,二人各自打起灯笼,沿着悬梯往楼上行去,这二人一走,便只剩下秦缨三人在厅堂之内,而这时,一个崔慕之麾下的武侯走了进来。
“大人,经属下们搜查,果真发现了古怪——”
秦缨神色一振,崔慕之亦问道:“是何古怪?”
武卫沉声道:“在南侧的假山丛中,发现了两组可疑脚印,虽被落雪掩盖了些许,却也能看出是两人一同在假山之中躲藏过,不仅如此,属下们还发现那脚印后来是往北面去了,但出了假山之后,脚印被落雪盖住,难辨方向——”
崔慕之眼瞳骤亮,“去了北面?那必定是有人从假山绕行以遮掩行踪,说不定便与赵将军之死有关,适才你们查问之时,我记得有人提起去过北——”
崔慕之见果有古怪,本是神采振奋,可话说一半,他不知想到什么,竟陡然变了脸色,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秦缨,片刻,又看向谢星阑,见谢星阑一脸泰然无惭,崔慕之咬牙切齿道:“你放肆——”
第175章 诅咒
“退下——”
崔慕之盯着谢星阑, 命令却是给那武卫的,武卫一头雾水,迟疑一瞬应是而去, 等人走出门,崔慕之才看向秦缨, “难怪你说两炷香的时辰,因为两炷香之前,你就在假山之中, 自然知道那时候赵永繁还未去揽月楼。”
顿了顿,崔慕之视线扫过二人道:“你二人与其他人相遇时都在北面, 却未说在中途遇见过旁人, 因你们根本是从梅林外绕过去的。”
他剑眉一皱, 终是忍不住问:“你们为何藏在假山中?”
秦缨与谢星阑在假山中躲藏了半晌, 被发现踪迹也算寻常,若是平日,崔慕之无权过问, 但眼下死了人,他们需得为自己寻个说法。
秦缨与谢星阑对视一眼,齐齐开口。
“公事——”
“私事——”
四字落定, 崔慕之愣住, 谢星阑亦眼瞳一深。
他脉脉望着秦缨,崔慕之更觉震惊, 他看着秦缨道:“你知不知自己在说什么?私事?如此雪夜,你与年轻男子藏于一处, 任谁听了, 不以为你们有私情?”
秦缨心头一跳,却坦然道:“不能为外人道者, 皆为私隐,难道只有私情才算私事?我与谢大人多有交情,崔大人也实在不必怀疑我们与赵将军之死有关。”
秦缨与谢星阑同查几宗案子,月前还同下楚州,崔慕之再清楚不过,见秦缨所言坦荡,他眉头微展,但很快又觉心腔一紧,他便是秦缨口中那“外人”。
他性子清傲,自然做不出明知私隐,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但他又看向谢星阑,“于她是私事,于你怎做公事?”
秦缨看向谢星阑,谢星阑顺着秦缨所言道:“若非如此,岂不叫那卑下龌龊之人生私情之疑?”
崔慕之面上一阵青白交加,谢星阑这话仿佛在说他便是那卑下龌龊之人,他冷笑道:“你若真忌讳她的名声,便该谨言慎行,莫要授人话柄。”
谢星阑嘲弄不减,“我倒未想到,有朝一日,竟轮到你顾及她名声。”
此言诛心,令崔慕之一怔,从前他对秦缨视若敝帚,如今眼看她与旁人亲近,他反倒替她担忧名声……
崔慕之面色暗沉,正要说话,楼梯上却传来脚步声,正是肖琦与郑钦去而复返,崔慕之抿了抿唇,再未说一字。
肖琦几步踏下悬梯,“果然毫无人迹!那围栏我们也看了,榫口确不见刀斧之痕。”
见三人眉眼沉沉,肖琦又朝门外看了一眼,见赵永繁的尸体还趴在雪地中,他面上又生悲色,这片刻间,已有御林军搭好木梯往楼檐上爬,窸窸窣窣的积雪纷纷落下,令秦缨眉头又皱了起来。
秦缨看向肖琦,“肖将军,你可知赵将军今夜为何来此?”
肖琦蹙眉不解,“我不知道,说是赏梅,我们三人一同到了梅林之中,我一个粗人,哪里会这些,刚好还遇到了威远伯世子,我瞧他那会子与南诏三皇子呛声,是个有血气的,便与他寒暄了两句,他也好奇今岁北府军打的胜仗,我便就着一片雪堆与威远伯世子推演起来,那时崔大人也在——”
肖琦看了一眼崔慕之,叹气道:“文瑞一直在我身边,老赵何时离开的我都不知道,他本是个文人,我只当他去赏花去了,便没放在心上,等我们推演完了,又觉得外头冻人的很,便一起回了长亭,自始至终,也未遇见老赵。”
郑钦道:“适才查问了其他人,都说没见过赵将军,赵望舒他们也只说在听肖将军推演胜仗那会儿见过他——”
秦缨蹙眉,“若都没见过,那便是他有意避着人。”
谢星阑此时问道:“赵永繁多年前曾在军器监当值?”
肖琦眉头皱了皱,“谢大人怎知?”
说至此,肖琦又问,“适才有人说,谢大人回到湖边一看老赵不在,便立刻出来找他,难道你当时就怀疑他可能出事?你与老赵素未谋面,为何如此照顾他?”
谢星阑沉着眉眼道:“此前我查六部之账,查出了些许内情,陛下这才告诉我北府军今岁凭何打了胜仗,且说,其中一人立了头功——”
谢星阑上下看了看肖琦,“此乃绝密,我自然不知立功之人是谁,但今日你们前来赴宴,我对你们三人都颇为关注,他那时候未归,我自然担心。”
肖琦张了张嘴,“你——”
崔慕之蹙眉,“什么绝密?什么头功?”
肖琦面色微凝,一旁郑钦轻哼道:“看来你父亲还未告诉你,你若真想知道,回去问你父亲便是,但若如此说,赵参军便是那立头功之人?”
肖琦抿唇不语,却更像是默认,郑钦拧了拧眉头,神色骤然沉肃起来。
秦缨听着几人所言,再联想李芳蕤说的,自猜到北府军中神兵利器许与赵永繁有关,如此才有那头功之说,她心弦一紧,赵永繁之死若事关重大,那会否与一年之后的战乱有关?
外头风雪呼号,屋内几人却各怀心思,御林军武卫们打着火把四处搜查,那先前来禀告崔慕之的武卫也在外等候,等了半晌,他又大着胆子走到门口,“大人,适才小人所禀——”
郑钦与肖琦不知发生何事,只看着崔慕之,崔慕之则望向谢星阑,见谢星阑面无表情的,他眯了迷眸子道:“与此事无关,不必细究。”
武卫有些意外,但很快应是退了下去。
秦缨虽无惧,但崔慕之不曾闹大,她与谢星阑也算少次麻烦,她有些意外地看着崔慕之,正在此时,外头又有武卫来禀——
“将军,找到那截围栏了!”
此言一出,几人皆出门来看,一个武卫从木架子上跳下来,手中握二尺长的朱漆方木,走到郑钦身前递上,郑钦一看便蹙眉道:“榫头折断了!”
“此楼新建,榫头怎这般易折?”崔慕之不信,待接过方木仔细一看,果然见榫头劈折,断口木刺交错,不见半点刀斧痕迹。
肖琦眼瞳一瞪,“难不成真是意外?”
秦缨和谢星阑也看到了榫头断口,二人对视一眼,都觉诧异,这时崔慕之眉头一皱,“这榫头处似有虫蛀——”
肖琦眉头大皱,“虫蛀?这可是今年才建的楼台!怎会用虫蛀过的木材?”
风雪潇潇,无人答肖琦所言,肖琦左看看,右看看,面上怒色越来越明显,“不是说这是工部从西南运来的上品木材建造?”
崔慕之眉头皱了几番,正不知如何对答时,谢星阑问几个攀上屋檐的武卫,“只找到了这截围栏?可曾发现坠落在楼檐上的灯烛?”
武卫们纷纷摇头,一人道:“只发现了一截横杆,再无其他物件。”
谢星阑这一问,也令其他人明白了古怪,郑钦眯眸道:“是了,他来此若是为了登楼赏景,不应该连灯笼都不拿,今天晚上不是晴夜,也无月色,只凭着淡淡雪光,实在是太多不便,更何况楼里还映不着雪光。”
谢星阑看向肖琦,“肖将军当真不知他为何来此?”
肖琦依旧摇头,这时崔慕之看向角落里待命的香玲,“除此之外,她们还看到了一个三头六臂的影子,这也颇为古怪。”
郑钦面色变了变,“会不会是看花眼了,又或者是那楼门开合之间,被他们误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之物——”
肖琦咬牙道:“这些南诏人就喜欢装神弄鬼,我是不会信什么鬼神害人,他们搞出此番说辞,不就是想让我们人人自危?堂堂大周,还能被一个名字都没听过的南诏神震慑住?”
肖琦掷地有声,郑钦却有些迟疑,他也拧着眉头看向香玲,“但她们一行几人,不可能都眼花——”
香玲不敢随便插嘴,至此也忍不住道:“奴婢不敢哄骗诸位大人,是真的,奴婢几人都看到了……那影子一闪不见,若是人装的,也不可能凭空消失啊,因此定是神怪,而赵将军无缘无故来了此地,还不掌灯,难道……难道不像是被神怪蛊惑吗?”
她余悸未消,说至此,又怕得瑟瑟发抖,外头站着的武卫们不似肖琦那般无畏,他们听得满面惊悸,下意识往火把多的地方靠拢,肖琦站在门口还想辩驳,眼风却扫见方君然带着个鬓发微白的老者,迎着风雪到了廊上。
方君然道:“冯仵作来了——”
方君然片刻前去未央池东门相候,等到了仵作又亲自带来,见他们出现,郑钦立刻道:“死的是北府军赵参军,眼下瞧着是意外坠楼身亡,你且验看尸首,看有无古怪。”
冯仵作应是,带着箱笼到了赵永繁尸身旁,方君然也在旁帮忙,其他人在一边围看着,见仵作检查完赵永繁头脸四肢,又剥开其袍衫查验胸腹背脊,足足两炷香的时辰之后,冯仵作才满额薄汗地起身。
“诸位大人,在下查验所得,赵参军死因当是从高处坠落,因身上多处骨折,以致内脏受创吐血而亡,他右肩胛骨、脊椎骨断裂,三根肋骨折断,右腿胫骨与大腿骨亦有骨折,身体表面的挫伤与坠落地形相符,并未发现其他外伤,也无中毒症状。”
冯仵作叹了口气,“看起来,的确是坠楼身亡的。”
肖琦红着眼眶道:“确信无疑?”
冯仵作看了一眼尸体,重重点头,方君然在旁道:“冯仵作在大理寺当差十多年,经验十分老道,应当不会有误。”
肖琦牙关紧咬不发一言,这时,一个武卫从廊道过来,“将军,定北侯和陛下身边的黄公公来了!”
话音刚落,披着墨色斗篷的定北侯杜巍出现在了众人视野之中,黄万福带着几个内监跟在其后,众人忙迎上前两步。
“侯爷——老赵他坠楼了——”
见到杜巍,肖琦悲色更甚,杜巍寒着脸,先一眼看到了赵永繁的尸身,他目光锐利,又扫向在场众人,很快盯着郑钦和崔慕之道:“此处守卫是你们负责——”
郑钦与崔慕之拱手告罪,黄万福这时上前一步,“谢大人,眼下怎么个说法?”
黄万福来自是贞元帝的授意,见他问谢星阑,郑钦与崔慕之有些意外,谢星阑上前道:“大理寺的仵作刚验过尸体,赵参军身上并无外伤,死因乃是坠楼而亡,赵参军坠楼之地我们也查看过,楼里只有赵参军一个人的痕迹,也暂未发现其他古怪,但眼下也有疑问,无人知道赵参军为何来此,他手边并无灯盏,乃是摸黑前来,并且,永宁公主的婢女说,她们亲眼所见,赵参军是被阿赞曼推下来的——”
杜巍眉头紧拧,“我朝不喜怪力乱神,什么阿赞曼诅咒,也都是南诏人的说法,不可尽信。”他看向肖琦,“他为何来此?”
肖琦摇头道:“属下不知。”
杜巍又看向跟来的宋文瑞,宋文瑞红着眼道:“属下今晚上一直与肖将军在一处,也不知道老赵怎么来了此地——”
赵永繁的尸体已在雪地上趴了许久,纷纷扬扬的雪絮为他背脊覆上了一层霜白,杜巍眼底闪过几分不忍,“既然尸体无异,先敛尸吧,往他老家送信,无论是意外还是别的什么,我必定要为他风光大葬。”
微微一顿,杜巍又道:“子勉,将赵参军送去我们长兴坊的别院中安置。”
今夜杜子勉也同来赴宴,得知赵永繁身死,他第一时间也想着回府报信,杜巍来时,他亦一同跟随,“是,父亲。”
一同来的,还有十多个定北侯府私卫,杜子勉一声令下,几人上前用白布一覆,将赵永繁的尸体抬了起来,待尸体被抬走,地上大片的红雪更触目惊心,杜巍面色不好看,黄万福上前道:“陛下有令,请崔大人、郑将军,和谢大人一同跟着定北侯入宫面圣,肖将军与宋将军同往,方大人既然在,那便也一起入宫候命吧。”
说至此,黄万福笑看着秦缨道:“时辰晚了,侯爷只怕在等县主归家,县主早些归府免得受冻,来人,好好将县主送出去——”
这是御令,秦缨不得不遵,她点了点头,便有内监打着伞上前,秦缨欲言又止一瞬,到底不曾多言,临走时,只深深看了谢星阑一眼。
一路被送到了未央池东苑,等候在此的白鸳立刻迎了上来,“县主,听说里头有人失足坠楼了!急死奴婢了,奴婢还听说死的是个将军?真是意外吗?”
“出去再说——”
秦缨与她同行出未央池东门,待上了马车,秦缨才蹙眉,“如今看着确是意外,但也有些不解之地,这位将军从边境归来,此番竟一人独行去了揽月楼,连灯笼也未打,若说是赏景,那楼上未掌灯,也没什么景致,并且,还有宫女看到赵将军是被阿赞曼推下来的。”
白鸳面色大变,“阿赞曼?那南诏送来的水神?!”
秦缨点头,“楼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不可能是其他人,但说是那南诏水神杀人,也实在奇怪,可也无法解释,那几个宫婢为何看到那一幕。”
白鸳心颤颤的,“听说那些部族的巫师神婆很灵验的,他们也比咱们更信那些,若是有人亲眼所见,那不可能是假的啊……”
秦缨叹了口气,“眼睛也会骗人,且当时光线昏暗,他们也只看到个影子,而那揽月楼四楼的围栏并不结实,地上有一层冰凝,赵参军身高六尺,若他从门内出来,脚下打滑扑向围栏,凭他的身量,围栏难以承力,的确可能跌落,而楼门之前又是一片青石台阶,摔在那里,极难活命。”
白鸳依然害怕,“来赴宴本是好事,谁知道会出这样的意外,那阿赞曼也是邪物,若陛下将那东西移走就好了。”
秦缨默然未语,马车辚辚驶离未央池,等回到临川侯府,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秦广在门口等着,见秦缨回来,立刻来迎,“侯爷正担心县主呢,听说未央池出事了。”
今日赴宴的皆是高门显贵,消息传开也不足为奇,秦缨快步入府,见到秦璋道明前后,秦璋微讶,“因此那参军真是受诅咒坠楼?”
秦缨摇头,“女儿不信那水神能杀人。”
秦璋也拧眉琢磨起来,“公主吓得不轻,婢女们也都看到了,这实在无法解释,那赵参军也不是胡来之人,怎么就摸黑爬上了揽月楼?”
秦缨叹气,“的确多有疑问。”
见秦缨皱着小脸,秦璋摇了摇头道:“罢了,你才刚回京没几日,此事若无人为证据,不管是意外还是什么鬼神,都不值得你费神,这么晚了,又受了寒,早些去歇下为好。”
秦缨点头,正要出门,又忽然想起一事,“父亲可能帮我找几个会画天灯的匠人?我答应了公主殿下要画她喜欢的天灯,我打算与匠人们一起做。”
秦璋笑,“这有何难,府里的师傅们便有会的,明日让他们帮你。”
秦缨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待回了清梧院,沐浴之时她仍是满心迷惑,思索良久也未想通,只得先歇下。
翌日起身时大雪初停,院子里又是一片银装,秦缨至前院用膳,又问起秦广早朝动静,秦广便道:“只听说郑钦与崔慕之被陛下斥责了,其余的倒没什么风声,想来昨夜赵参军之事,并未闹出多大波澜,还说定北侯在自家别院给赵参军设了灵堂,今日开始办丧礼呢。”
秦缨心知昨夜多半再无别的线索,纵然尚有疑问未解,但无证据表明赵永繁死于他杀,她便没有理由深究此事,这世上不可解释之事太多,她唯独相信证据不会骗人。
用完早膳,画天灯的师傅已在外候着,秦缨将人召回清梧院,再将永宁喜欢的玉兔、青鸟等纹样道明,务必请师傅们画得精细生动,自己则与其他人一同准备扎天灯所用之物,如此忙了整日,到了晚间,已扎好了十多个画样精美的天灯,秦缨又写上祈福之语,做完后试着放了一个,便见天灯稳稳当当,直上九霄,入迢迢星河。
永宁受了惊吓,秦缨也有些牵挂,第二日申时之后,便带着做好的天灯求见入宫。
入宫自然要先给太后请安,但刚入宣武门不久,秦缨便觉宫中气氛诡异,先是来往宫人神色古怪,脚步匆忙,各个都像身后追着洪水猛兽,待进了永寿宫,秦缨更是一惊,素来宁静肃穆的永寿宫宫苑内,竟四处都贴满了明黄朱砂咒符……
第176章 天灯
“哀家也不想如此, 可永宁被吓坏了,那嬷嬷宫女,回来之后都病倒了, 还有两个小太监夜里当值的时候,说看到不干净的东西了……”
太后靠在软枕上, 眉眼略显病容,叹着气道:“哀家回来后,身上也有些不好, 整夜的睡不着觉,昨日听说永宁病的更重了, 玥儿也有些不舒泰, 便干脆叫钦天监的术士做了场法事, 好歹安安大家的心。”
秦缨闻言心内沉甸甸的, “公主眼下如何了?前晚她在梅林中迷路,我正好遇见了她,还答应送她天灯, 昨日我与府中下人一齐做了十多个,今日是来给她送灯的。”
太后有些意外,“她就是闹着放天灯, 才被嬷嬷们带去未央池的, 她对你倒是能说上两句话,旁人问她什么, 她都不爱吱声的,她回来先是发热不退, 后来又一直昏睡不醒, 期间还一直梦魇,把她母妃急坏了, 太医一直守着,今早上才清醒过来。”
秦缨蹙眉,“那是真的被吓狠了。”
太后叹气:“谁说不是,偏偏那天晚上拘不住,要出去放灯,本让去御花园放,可她听说未央池热闹,便央求着要去那边,她自小体弱,她母妃又管的严,平日不许离开长信宫半步,此番好容易软一回心肠,竟出了事。”
太后摇了摇头,又看了眼外头天色,“小孩子始终是爱玩的天性,拘束的狠了,反容易坏事,你既来了,待会子去德妃宫里陪她说会儿话,这孩子平日里也就几个宫婢陪着她,也实在叫人心疼。”
秦缨正有此意,又道:“前夜未央池所查,您都知道了?”
太后唏嘘不已,“自然知道了,那位赵参军很得陛下看重,此番出了意外,令陛下大怒,已经斥责了郑钦和崔慕之,怪他们未曾做好防卫,还有那修建揽月楼的工部主事,也被一并责罚了,好好的赏雪宴,却折了一个将才,实在是背运……”
太后说着,透过半掩的窗棂朝外看,寒光雪色里,一张明黄朱砂咒符正贴在窗檐下,她又道:“这事越想越叫人觉得邪门,好端端的,赵参军竟爬上了揽月楼四楼去,等蒙礼他们一走,那千华堂的东西绝不能留。”
太后都如此忌讳,秦缨也了然宫中诡异从何而来,她心知开解无用,便问道:“南诏使团打算何时离京?”
太后摇头道:“他们起初说至多只留月余,如今已入隆冬,却还未提过告辞之事,前朝只答允他们治水之法,蒙礼还不死心呢,再加上阿月的婚事未定,只怕至少还要留上半个月,这些异族人,真是邪乎的紧。”
秦缨便问:“阿月当真要留在京城?”
太后牵唇,眼底却是冷的,“她父亲是南诏最会打仗的王爷,这几年,让西羌都安分了不少,把她留下,对咱们自然多有利处,只不过她到底是异族之女,位份上不好定夺,皇帝拿不定主意呢。”
屋子里烧着炭火,听太后嗓子哑了,秦缨便奉了一盏茶给她,太后抿了两口,瞧秦缨的目光更慈爱了些,“你瞧她那性子,也不似能做太子正妃的人吧?”
秦缨失笑,“确是不够稳重。”
太后又语气微深道:“皇帝说阿月性情直爽,虽愿留在大周,但不忍强令指婚,因此想探探阿月的心意,也不知阿月到底喜欢哪个呢……”
秦缨本当个闲语听着,此言落定,心底闪过了一丝狐疑,两国联姻非同小可,阿依月身后是南诏,自己那皇帝舅舅,怎还要探阿月的心思?
疑惑一闪而逝,秦缨很快明白过来,贞元帝最终将皇位传给了五皇子李玥,这足以证明,无论如今他在朝政上多器重二皇子李琨,但在他心底,信任且疼爱的,到底还是五皇子李玥,眼下若将联姻之事放于朝堂争论,李玥胜算不大,因此,他干脆将选择权交给阿依月,以此来平息几方争执。
秦缨想到那夜听到的,迟疑道:“凭阿月的性子,若真问她,她却说谁都不喜欢呢?如此可会放弃联姻?”
太后听得笑起来,“那倒也不会如此由着她。”
秦缨心绪复杂起来,只能道:“那蒙礼您也看见了,不像对大周忠顺之人,他们把阿依月留在大周,以后若生了什么事端,他们可会顾忌阿月吗?”
“他们不会,但阿月的父亲的会——”
太后语气沉定,又拍了拍秦缨手背,“哀家瞧出来了,你是觉得阿月独自嫁来大周,还可能谁都不喜欢,届时离家万里,又无家族在跟前支持,定是个可怜人。”
秦缨扯了扯唇角,“是看陛下存了体恤之心,才令我想到了此处。”
太后眼底闪过一丝嘲弄,又拉着秦缨的手道:“皇帝有皇帝的考量,我看你与阿月也能说上话,便令她沉稳些吧,她到底是南诏公主,平日里,便是哀家也只能纵着。”
秦缨点头应是,又陪着太后说了半个时辰的话,见天色不早,太后吩咐邓春明亲自将秦缨送去德妃宫中。
秦缨辞了永寿宫,跟着邓春明一路往东行,德妃在后宫的尊荣仅次于皇后,住在东北方向的长信宫中,走在途中,秦缨见擦肩而过的宫人们脚步急慌,她不禁道:“大家好像都很害怕。”
邓春明无奈道:“您不知道,那日去未央池的人,回来之后,将赵参军的死传得神叨叨的,那南诏水神太邪了,连沙场饮血的人都害,更别说咱们这些下人——”
邓春明说着,左右看看,低声道:“当初南诏皇子说要进献宝物给大周,小人们盼了几日,还以为是什么稀世珍宝,结果却是那么个东西,私底下小人们不知将那奇形怪状的东西诟病了多少遍,如今啊,如今便是小人也心慌呢。”
秦缨听得无奈,“原来如此。”
邓春明长吁短叹的,待到了长信宫前,方才打起精神叫门,宫人们一听秦缨来探望李韵,连忙入宫内禀告,没多时,德妃身边的大宫女画屏迎了出来。
秦缨跟着画屏入宫门,待行至后殿,便见德妃正在门口候着,她笑盈盈地看着秦缨步步靠近,像在探究秦缨何以性情大变。
待秦缨走近,德妃牵唇道:“劳烦县主还记挂着韵儿,这两日,她也时不时念叨县主。”
她语气轻松,足见李韵暂无大碍,秦缨福了福身道:“听太后娘娘说,公主已经清醒了?”
德妃转身入屋,待秦缨跟进们,才接着道:“是,今晨才大好,这会子正百无聊奈呢,你来了,她必定欢喜的很了,韵儿,你看谁来了——”
话音刚落,便听一溜儿脚步声从内室传来,等秦缨走到门口,便见李韵散着头发,披着薄衫,正要出来寻她,见果真是她,李韵眉眼弯弯道:“天灯——”
秦缨也笑起来,“公主放心,我已经照着公主喜好,做了十多个您喜欢的天灯,待会子天色暗下来时,我再陪公主放灯。”
李韵更高兴了,又往秦缨身后看,似在找天灯在何处,德妃见状笑意也深了些,“你先穿好衣裳,我们去外间看灯可好?今日可不能受凉了。”
李韵点头应了,一旁的紫衫嬷嬷也欣慰地上前帮李韵更衣,“县主和公主有缘呢,那天晚上也是县主遇到了公主,否则奴婢们真是大罪过。”
秦缨莞尔,“嬷嬷可好?”
紫衫嬷嬷摸了摸胸口,“县主您可不知,便是奴婢,都被吓得噩梦连连,多亏娘娘体恤,吃了两日药今日才轻省多了。”
内室中点着沉香,暖烘烘的地龙热气中,秦缨还闻到了一股子香烛味,多半此地也做过法事,秦缨未多言,待李韵穿好斗篷,几人才出了外间,外堂中,装着天灯的锦盒已被抬进来。
李韵眨了眨眼,“天灯在这里头?”
秦缨笑着打开盖子,便见十多个天灯都折叠齐整地放在一处,秦缨取出一个缓缓展开,李韵刚看到灯纸上精巧生动的鸟羽,眼瞳便是大亮,德妃抚了抚李韵发顶,“韵儿可记得这三足金乌?哥哥送你的话本上,便有这神鸟。”
秦缨不敢画凤凰,便命师傅画了赤金的三足金乌,李韵眼珠儿转了转,一边点头一边笑开,紫衫嬷嬷接过给李韵细看,李韵却等不及地看向锦盒。
见她心切,秦缨顿了顿,又拿出几只天灯令宫婢一同打开,便见天灯之上有画玉兔迎春的、白猫戏绣球的,亦有青鸾逐月、天女散花、黄鹂报春,画样精致,五彩斑斓,李韵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欢喜更甚。
紫衫嬷嬷也夸赞道:“让县主费心了,这画样这般好看,都不忍心放了,这竹篾也轻巧,灯脂里头还加了棉花,火不易灭,肯定飞的极高——”
德妃也有些满意,但她从前看不上秦缨,自不会亲自开口,秦缨承了嬷嬷的夸赞,又对李韵道:“等点了灯芯,画样被灯火映着会更好看,这吉语是我写上去的,望公主往后安康如意。”
这“安康”二字,实在叫德妃动容,她再不好端着架子,倾身对李韵道:“待会儿韵儿和县主一起放?”
李韵笑眼弯弯,重重点头。
入宫已一个多时辰,此刻天穹渐昏,暮色将至,见李韵实在高兴,德妃便道:“去外头宽敞的园子里放吧,你也拘了两日了。”
宫墙高耸,若天灯飞偏了,很快便瞧不着了,李韵眼瞳大亮,忙吩咐侍婢们带着天灯出门去,长信宫距离御花园不远,几人一同往菊园而去,此地秋日争奇斗艳,如今积雪层叠,满目皓白,因足够宽敞,正是放灯的好地方。
到了园子里,德妃披着深紫色斗篷抱着手炉在旁围看,李韵喜不自胜地等着秦缨放第一个,两个侍婢举着灯笼,秦缨点了灯芯,火光盛时,雪白的灯笼变作暖黄明亮之色,灯纸上的金乌也愈发夺目,灯纸被热气鼓胀,某一刻,秦缨道:“松手——”
侍婢们齐齐放手,金乌天灯稍一摇晃便借风而起,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它飞过众人发髻,飞上亭顶,越过宫墙重檐,似一颗星子般高高地悬在了广阔的天穹暮色里。
“飞高了!越来越高了!”
李韵禁不住轻呼,宫婢们也一同拍手叫好,李韵这时来了兴致,“我放——”
嬷嬷笑着应好,选了个猫儿灯,李韵自己举着灯笼,待侍婢扶时,她立刻皱眉,“不要,我自己放——”
德妃莞尔,“让她自己放吧。”
侍婢们退去一边,秦缨来点火,“那公主可要举稳了,等觉得天灯鼓胀,它自己‘想’飞了,公主才能放开它——”
李韵兴致高昂,“嗯”了一声,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灯笼,没多时,灯笼鼓得圆滚滚,寒风一来,跃跃欲飞,李韵看了秦缨一眼,一点点地将天灯托起,又缓缓松手,便见天灯微微一晃,又稳稳当当地升向半空。
李韵开心极了,“母妃!我放起来了!”
她目不转睛望着,生怕天灯半途掉落,直等到天灯越升越高变作一抹微光时,她才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母妃——”
德妃笑道:“韵儿真是厉害。”
李韵得了夸赞,更有兴致,又令宫婢拿天灯来,秦缨见状退后一步,只让她自得其乐去,眼看着又一天灯稳稳飞升,秦缨正觉欣慰,一转眸,却见德妃正望着她。
她退在一旁,正好站在了德妃正对面,中间李韵在拍手雀跃,德妃看她的目光却颇为幽深,秦缨不卑不亢,牵了牵唇。
李韵又拿了一只青鸟逐月的宫灯,她举着灯笼,仍让宫婢点灯,火折子“嗤”的一声,灯笼里光亮一盛,可就在天灯渐渐鼓胀之时,一道轻微的嗡嗡声忽然响了起来,李韵不知看到什么,忽然晃起了灯笼,“虫子!有虫子飞进来了——”
秦缨目光一定,果然看到灯纸上映着个黑影,那黑影上下飞动,嗡鸣不断,一旁的紫衫嬷嬷道:“是灶马,公主别怕,这小东西趋光,不伤人的。”
紫衫嬷嬷站在德妃一侧,本要上前捉虫,可刚走两步面色便是一变,“公主别动,灯笼被燎破了——”
她话音落下,众人都是一惊,秦缨看不到对侧灯纸,只先上前帮李韵扶天灯,可就在她抬步之时,忽然觉得对面有些古怪,她目光一定看向德妃——只见德妃的紫色斗篷上现着一抹淡影,那淡影上下飞动,正是灯笼里灶马的剪影。
秦缨秀眉微蹙,手扶住了灯笼,目光却似黏在紫色斗篷上一般,这时嬷嬷走到跟前,伸手赶起飞虫来,“您别怕,就是冬日里喜光的小虫子,这园子之前堆过两次杂草,这才生了这些小虫,灯笼破了个洞,只怕飞不成了,咱们换一个——”
青鸾逐月精美异常,李韵很是懊恼地将灯笼交给宫婢,另一个宫婢本想将灯笼拿走,却见秦缨还捏着灯笼底,她迟疑道:“县主,灯笼破了,恐怕飞不成了——”
此言落定,秦缨仍未动,她手托灯笼,目光却一错不错落在德妃齐脚腕的长斗篷上,片刻前还轻松自在,此时却面寒如冰,满眸惊骇难定。
众人见她如此,都觉诧异,嬷嬷也道:“县主怎么了?这灯笼放不成了。”
这一言惊醒了秦缨,秦缨将灯笼一松,一把抓住嬷嬷的手,不容置疑道:“事关重大,请嬷嬷跟我去一趟未央池!”
第177章 证据
德妃一惊, “去未央池做什么?”
秦缨不知如何解释,而李韵听见“未央池”三字,直吓得依偎到德妃身边去, 德妃揽住李韵,蹙眉道:“未央池才出过事, 这会儿天都黑了,你要翠嬷嬷去那里做什么?”
翠嬷嬷也满面惊悸,“县主, 这——”
秦缨眉眼一片寒肃,“请嬷嬷随我走一趟, 不会费嬷嬷多少功夫, 待我问几个问题, 嬷嬷便可归来。”
翠嬷嬷欲言又止, 又去看德妃,德妃凝眸看了秦缨两瞬,道:“那你便去一趟, 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翠嬷嬷只好应是。
秦缨这时又看向李韵,放轻语声道:“公主别怕,这剩下的天灯, 公主和娘娘一同放飞, 我改日再来陪公主说话。”
李韵神色木木的,秦缨便对嬷嬷道:“事不宜迟, 我们这就走。”
白鸳候在一旁,也很是意外, 待离开菊园, 看了眼黑沉沉的天穹道:“您去未央池做什么?那地方刚死了人,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