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蕤更小声道:“除非信国公交出兵权。”
身边泥炉上的雪茶已经煮沸,湖上有伶人立了高杆,正要演爬杆之术,阿依月看得津津有味,但秦缨已失了赏雪之乐,战火不仅令大周惨败,萧湄和亲,更使得大周边境十四城血流成河,虽然还有一年多才会发生,但看着南诏皇子与几位边境将军同席,秦缨只觉这一危机已迫在眉睫,如何才能避免战火呢……
秦缨心中焦灼起来,兵战之事,贞元帝绝不会听她一小女儿之言,更何况尚未发生之事,她亦无法叫人信服,但她相信,如同探查案情一样,最终的结局早已有伏笔,唯有寻见这些蛛丝马迹,才有时移世易的可能。
“我听闻,大周高门世家之中,有一冰雪之乐,名叫射天球——”
秦缨正百感交集,蒙礼的声音忽然在纱帘那侧格外高扬地响了起来。
秦缨醒过神来,又见湖面上,身着彩衣的女伶已身姿矫健地爬上高杆,她不仅爬杆,还手握一支五彩流苏藤球,待爬至顶端,便单脚立于高杆之上,又将藤球放于发顶,一边姿态柔美地起舞,一边令彩球不坠。
女伶的杂技惊险万分,本看得众人屏住呼吸,蒙礼的话却更令人好奇,李玥便道:“射天球?那不是冰上射箭吗?”
蒙礼颔首道:“听闻是在旗杆上高高悬一球,中间放置瓦器,里面贮一对活着的鸽子,射者如能射中瓦器,又不伤鸽子,便可拔得头筹——”
李玥笑道:“如此倒也有趣,三殿下若想得此乐,我命人准备准备,明日便可比试。”
蒙礼微微一笑,指着远处高杆顶的女伶道:“何需明日准备,你看那女伶头顶的彩球,不正是那对活鸽子吗?正好今日来了几位将军,听闻都是大周猛将,那我相信,他们的箭术,必定能射中彩球而不伤女伶吧,岂不有趣?”
蒙礼说完朗朗发笑,其他南诏使臣也跟着附和起来,李玥一呆,李琨蹙眉道:“用活鸽子取乐尚可,三殿下怎还用活人取乐?那女伶看着不过碧玉之龄,又在高杆之上,莫说会被箭伤到,便是惊怕之下,也容易坠落下来,如此实在不妥。”
蒙礼微微眯眸,“那彩球大如海碗,这难道为难了诸位将军不成?来人,拿我的短弓来。”
李琨坐直了身子,沉声道:“三殿下,此是大周,还望殿下自重——”
蒙礼眉头高挑,“二皇子何必如此认真,你放心,我最怜惜貌美女子,绝不会伤她们分毫,若大周将军们不敢应战,便当我没说便是。”
年轻的女伶遥遥听见此话,立在高杆之上动也不敢动,但她心底怕极,顶上彩球摇摇晃晃,自己也凄凄欲坠,其他伶人骇然不已,却怎敢站出来说话?
李芳蕤一拍桌案站起身来,“真是岂有——”
“此理”二字未出,北面栏杆旁的赵望舒道:“既然三殿下有此心,倒也不必劳动战场上的诸位将军,我来试试三殿下说的玩法——”
蒙礼牵唇,“你是何人,可曾上过沙场?”
赵望舒面色微僵,“在下为神策军军将,周人立国之初便是弓马夺天下,我们最厉害的军将的确都在战场上,不过殿下要比箭术,只需我这样的纨绔子弟便够了。”
听见此言,南面的赵雨眠满面忧心,其他女眷也失了赏雪雅趣,纷纷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就在蒙礼嗤笑之声,又一人开了口——
“三殿下想与上过战场的将军比试,那我来试试,只是,我是我们军中箭术最差的,只怕要让三殿下见笑了。”
话音落下,出声之人站起来道:“在下肖琦,北府军军将。”
蒙礼兴味地“哟”了一声,“好,大周果然还是有勇士嘛,来人,给他一把弓箭——”
侍从很快送上两把长弓与一把箭簇,蒙礼数了数道:“一共十只箭,你我一人一半,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肖琦上前道:“我箭术不佳,还是我先来吧,若三殿下先得了彩头,我连施展之地都无。”
蒙礼放肆地笑了一声,“好!有趣!那你先来——”
肖琦接过弓与箭,先取了一支张弓搭箭,也不见他犹豫,只听“咻”的一声,众人眼睁睁看着那支长剑朝着高杆上飞去。
众人目不转睛,可很快,大周众人面露失望,蒙礼嘲弄地轻啧了一声,但下一刻,蒙礼和施罗齐齐色变,阿依月更是惊叫了出来!
只见那支长箭高度不够,只与高杆顶部擦飞而过,而谁也未想到,长箭飞坠入了晶莹剔透的雪雕之中,箭头好巧不巧射中了那赤岈之头,“啪”的一声,一个龙头猝然坠地,顷刻间便摔成了冰碴。
“赤岈,你毁了赤岈——”
阿依月大为不满,施罗和蒙礼也顷刻黑了脸,大周众人愣了愣,一时都觉好笑,那肖琦也一惊,“这……这也差了太多,还毁了雪雕,实在让诸位见笑了。”
阿依月气鼓鼓的,蒙礼冷着脸道:“你可知你毁坏的是何物?”
肖琦惊讶道:“那驴身蛇头之物,我确是不知——”
蒙礼悠闲姿态一改,直身道:“那是我南诏神兽赤岈,你好大的胆子!赤岈供奉阿赞曼,对其不敬,便是对阿赞曼不敬,在南诏,对阿赞曼不敬之人,都会受到诅咒。”
肖琦大咧咧道:“什么阿赞曼什么赤岈,在下只是一介粗人,实在不懂,一雪雕而已,怎值得三殿下如此动气?三殿下还要比试不比?”
蒙礼眯了迷眸子,冷笑道:“比,当然要比——”
肖琦耸了耸肩,又张弓,“我就说了,我是箭术最差的——”
话音落下,又一道破空声响,众目睽睽之下,这支长箭擦着女伶翩飞的衣袂而过,而后又稳稳地落入雪雕群中,“啪”地一声,又一个赤岈头坠地。
蒙礼骤然起身,“你放肆!”
肖琦面无惧色,懊恼道:“可惜,可惜,这一次就差了一点——”
蒙礼咬牙切齿,“你是故意的!”
肖琦人生得平平,唯独一双眼睛极有精神,但此刻他苦笑道:“我早就说了我箭术不好,绝非有意为之,还请三殿下恕罪,还有三箭,我定能射中那彩球!”
箭还有三支,赤岈头却只剩两个了。
蒙礼寒着脸看向李琨,“二皇子,这便是你们大周的待客之道吗?此番损赤岈之像,若来日宫中生了诅咒,你可千万不要后悔。”
李琨身为大周皇子,又岂能怕南诏之神,他温和道:“三殿下莫要动气,明日我让人雕十尊赤岈给殿下赔罪——”
蒙礼眼底闪过一抹狠色,忽然拿过弓弩,对着那瑟瑟发抖的女伶拉开了弓,而就在这时,长亭外一道唱和声骤然响了起来。
“太后驾到,皇后驾到——”
第173章 杀人
“今日真是热闹——”
山呼的礼拜声中, 太后和皇后出现在了长亭之外,跟着二人同来的,还有崔慕之和李云旗, 太后摆了摆手,与郑皇后一同落座在南面主位之上。
崔慕之与李云旗进了北面长亭, 崔慕之目光一扫,看到了左下手位上的谢星阑,脚步一转, 坐去了谢星阑对面,李云旗则坐在了谢星阑身边。
这边厢, 太后往纱帘后看去, “今日都来了哪些人?”
萧湄上前道:“今日来了颇多军将, 都是您未见过的。”
萧湄早有准备, 一旁的内侍立刻递上一本名册,太后接过手看了两眼道:“诸位将军为国征战,实在辛苦, 赐御酒——”
内侍应声,对面亦传来谢恩之声,太后又笑看向湖面, “哀家知道这是爬杆戏, 不过你们刚才似乎在比试箭术?可比完了?”
太后与皇后在此,蒙礼自然不好放肆, 他咬了咬牙,将长弓扔给侍从, 沉着脸一言不发, 李琨见状道:“皇祖母,您来的不巧, 已经比完了。”
太后点头,“今日来的小姑娘多,你们也不要总是打打杀杀的,既比完了,便饮茶看戏,眼下时辰不早,也能开筵席了。”
萧湄一颗心刚落回肚子里,此刻只怕蒙礼再生事端,忙吩咐开筵,阿依月有些不快,这时郑皇后朝她招手,“阿月,来本宫这里。”
阿依月走到皇后身边,被皇后拉着同座,皇后抚着她的手道:“是谁惹了你生气不成?若有人欺负你,你可要同本宫说,把这里当做自己家——”
阿依月抿了抿唇角,犹豫一瞬摇头,“没什么……”
皇后似有些满意,拉着阿依月的手不放,这时湖面上立起两根高杆,高杆间牵着一条凌空红绳,秦缨和李芳蕤对视一眼,自认得这节目,这正是当日双喜班流月演过的绳上舞,想着不知流月如今下落何在,二人心绪一沉。
李芳蕤又看了一眼不远处面无表情的萧湄,低声道:“自从流月的事闹出来,驸马又去了相国寺,文川公主便很少出来宴饮了。”
秦缨唏嘘道:“文川公主最重颜面,多半是记恨我的。”
李芳蕤轻哼,“没有丢了东西不怪盗贼,却怪抓贼之人的。”
说着话,内侍鱼贯而入,正是开筵了,今日天气阴沉,还未到酉时,天穹便暗了下来,长亭之内三面垂帘,光线自然更是昏暗,萧湄叫来内监总管点灯,没多时,檐下便亮起点点昏黄,愈令这赏雪宴多了灯火阑珊之美。
栏杆外的冰面上,伶人演完了杂技,又变起了喷火戏法,戏法得了满堂彩,又上来几个豆蔻之龄的歌姬唱起了南曲。
宴过三旬,太后道:“将北府军的几位将军请过来,让哀家看看。”
苏延庆闻言高声宣召,北面用膳的肖琦三人起身,待内侍掀开纱帘,三位孔武有力的将军缓步到了主位之前。
此处坐着的皆是女眷,被众位小姐们盯着看,肖琦三人古铜色的面颊上,都浮起了几分不自在,待行了礼,太后打量着他们道:“今岁北府军打了胜仗,哀家听闻,你们几个年轻人颇为骁勇,几次三番立下战功,很是不易。”
肖琦道:“都是末将们份内之事。”
太后扬唇,“你们的战功,都是用血汗立下的,其中凶险,这些小辈不知,哀家却明白,你们都才二十来岁,往后大周兵战,便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说至此,太后指着自己案上的烤鹿道:“将鹿肉分给三位将军,再将哀家那里的玉如意拿来赐给三位将军,以犒赏他们赫赫战功。”
肖琦三人连忙谢恩,待回了席间,引得众人议论纷纷,镇西军与龙武军的军将也在此,但他们去岁并无胜仗,此刻只能任由他人出风头。
太后对私语声充耳不闻,待南曲唱完,扫了众人一眼道:“哀家和皇后一来,你们便多不自在,哀家在这儿听曲子倒是极好,你们只怕坐的难受,待会儿可还有别的节目?”
萧湄看向阿依月,阿依月道:“太后娘娘,还有踏雪寻梅呢,大周文士皆好风雅,正好北面的梅林开的正好,我和朝华想着,不若效仿古人的雅趣——朝华命人在梅林挂了十多只香囊,里头放的有猜谜的谜面,有作诗的题目,时限三炷香的功夫,若是能找到香囊,解出谜底,或是作诗一首,且还要送到您和皇后娘娘面前,便可得彩头。”
太后听得兴味,“如此倒是有趣!”
萧湄上前道:“是阿月想的妙法,只不过湄儿和阿月囊中羞涩,这彩头上,还要您和皇后娘娘添一点才好——”
太后和郑皇后一同笑起来,太后道:“你们两个丫头,罢了罢了,那哀家便与皇后各添几样小玩意儿,你们玩的畅快,哀家也高兴,不过,若是找到谜面之人猜不到谜底,找到了诗题之人,却做不出诗文,那该当如何?”
阿依月道:“今日来了许多年轻俊杰,若做不出诗,便去找他们求援岂不正好?您不正是想让她们相看彼此嘛?如此,也令大家——”
“咳咳——”
阿依月说的直爽,只听得萧湄掩唇一阵猛咳,阿依月奇怪地看向她,“怎么了?我没说错呀……”
她眼珠儿转了转,忽然明白过来,摇头道:“大周重礼教自是极好,但你们大周的贵女,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男人都不认识几个,又怎能选到合心意的好夫婿?盲婚哑嫁之下,婚事岂能如意?”
萧湄微恼,“公主慎言——”
阿依月叹道:“在我们南诏,无论男女,只要喜欢对方,便从不遮掩情谊,男子到女子家外吹木笛,女子一日不见面,男子便一日不停,待女子看到了男子真心,便会出门相见,若是女儿家先动情,也毫不避忌地在篝火集会时对男子唱歌谣,南诏女儿家求爱的歌谣,可是比大周的曲子动人。”
萧湄被她说得面颊绯红,正懊恼着,郑皇后笑道:“阿月这性子真是惹人喜爱,只是大周和南诏不同,在大周,女儿家的名节比什么都重要,儿女婚嫁,亦讲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断断不能生私情的,流言蜚语可夺人性命。”
阿依月眨了眨眼,还要再说,太后和蔼道:“阿月大抵是不明白的,不过不要紧,今天本就是让大家玩乐的,你们的踏雪寻梅很有趣,自去玩吧,这片刻之间,也没那么多规矩可言,哀家看看,是谁先拔得头筹。”
她话落又看向北面,“琨儿,你安排大家去梅林吧。”
李琨应是,回身一番吩咐,赵望舒几人先站起了身,南面的女眷们见此,眉眼间浮起几分羞涩,慢了几步,才三三两两地出了长亭。
李芳蕤拉着秦缨道:“咱们也去发散发散。”
天色已暮,园林中四处都亮起了宫灯,秦缨站起身来,朝外走时,往北面看了一眼,依稀见谢星阑坐在原地未动。
待上了栈桥,便听李芳蕤呼出口气,“你不知道,今日我来之前,我母亲特意在我面前一阵叮嘱,说今日世家子弟大都来了,叫我灵性些。”
秦缨未接话,只不时看向北面走出来的人,李芳蕤顺着她视线看过去,轻声道:“这个时辰了,这蒙礼应该不会再出幺蛾子了。”
北面长亭外的栈桥上,蒙礼和施罗正一前一后离开,秦缨眉尖仍然紧蹙着,“你说南诏来访,除了想要大周的治水之策外,可还有什么别的谋算?”
南诏今岁来访,仅一年后便联合北狄与西羌对大周开战,而这个蒙礼又是这幅嚣张之态,要说此时的南诏毫无反心,秦缨是不信的。
二人上了湖岸,道旁琼枝玉挂的树梢下,一盏盏风灯如萤火一般,李芳蕤一边往梅林走一边道:“自然是想要治水之策与冶铁之术,南诏多山川江河,听闻矿藏极多,只是他们没有匠人,不懂冶炼之法,白白浪费了大好国土,但他们冶炼铜铁,多是为了锻造兵刃,陛下自不能随了他们之愿,给了治水之策少些洪灾,便极不错了。”
秦缨脚下一顿,“冶铁是为了锻造兵器,那他们可知道我们大周有了新的神兵利器?”
李芳蕤摇头,“此事是朝中绝密,那兵器也只在北府军打北狄之时用过,如今应该只有北狄人知晓我们有了此物——”
秦缨目光沉暗,“既已经在战场上露脸,那便瞒不了多久的。”
李芳蕤道:“你放心,既是神兵利器,那便是北狄看不明白的东西,你想想,凭我父亲在军中的地位,连他也搞不清那是什么,其他弱小之国怎能知道?眼下能瞒多久便是多久,好比北狄,最近三月,已忌惮到不敢来边境滋扰了。”
话虽如此,但秦缨总觉得大周的兵败太不合情理,即便手握兵权的三家各自为政贻误了战机,但大周兵马之数与军备补给远胜南诏三国,更别说,如今还有了秘密神兵,就算真的难敌合攻,也不该是全线惨败……
秦缨道:“我若没记错,南诏往年只派使臣送礼,从未让皇子公主们来过。”
李芳蕤微微点头,“许多年前可能有,但自我记事起,如今还是头次。”
秦缨心腔发窒,但这时,一股子沁人心脾的冷香朝她飘了过来,她抬眸看去,立时一怔,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望不到头的傲雪寒梅,凛冬时节,红梅灼灼盛放,似胭似霞,远近又错落地伫立假山奇峰与亭台楼阁,愈令这片花林如画如幻。
梅林深处,有先她们来的赵雨眠几人一闪而过,更远处,还有隐隐绰绰的华服锦衣与遒枝红雪若隐若现,此番是踏雪寻梅,亦是花海迷踪,寻有缘之人。
……
太后吩咐小辈们去游梅林,文臣武将们不敢大意,纷纷上了湖岸,南北长亭空落起来,谢星阑却未动。
眼看着北府军军将也离去,李云旗坐在谢星阑身边道:“这个肖琦倒是名不虚传。”
谢星阑目光落在远处损毁的雪雕上,“据闻此人是最受定北侯看重的年轻军将,自是有些本事的,今岁的胜仗,他多半是头功。”
李云旗语声微轻,“你前几日查账,查到一半未曾追究了,是为何?”
谢星阑看一眼李云旗,“看来你也知道了。”
李云旗勾了勾唇,“北府军风头正盛,想不知道都难,不过军备这些事,与我们府上也无干系,如今着急的是郑家,定北侯不声不响的灭了北狄威风,他一腔忠心为国,陛下对他可是放心的很。”
前世定北侯的确做了一辈子纯臣,始终得贞元帝器重,谢星阑淡声道:“北府军只有个北狄,镇西军却兼顾着西羌与南诏,你看蒙礼,像诚心恭顺吗?”
李云旗挑眉,“看来你已经选好立场了。”
谢星阑无奈摇头,“难道国政只剩党争吗?”
他言尽于此,李云旗挑了挑眉道:“南诏弹丸之地,就算不诚心,也只能忍气吞声,不足为惧,对郑家而言,自然也是争朝中之利为重,你若对陛下说,该将北府军的好东西分给镇西军,只怕陛下连你都要疑上。”
谢星阑无言以对,李云旗看了眼岸上,拂了拂袍摆起身,“今日是来附庸风雅的,别白白浪费了良辰美景。”
他抬步而走,优哉游哉地出了长亭,谢星阑往南边秦缨的位置上看了一眼,仍未动,就在这时,几个军将带着一身寒意回了亭中。
沙场征战的粗人,到底难懂风花雪月,什么猜谜作诗,更是懒生兴致,出去转了一圈,也不觉雪景稀奇,反是皇家园林不敢随意乱走,处处拘束,便早早回来等着宴散,免得在外头受冻。
谢星阑目光扫过去,便见镇西军的二人皆已归来,北府军三人却还未归,他不动声色,直望向亭外栈桥。
又等了半炷香的功夫,北府军的宋文瑞出现在栈桥之上,在他身后是两个神策军军将,并不见肖琦和另外一参军的身影。
谢星阑剑眉皱了皱,起身上了湖岸。
未央池的宫宴并无侍从跟随,谢星阑独自往梅林方向慢行,没多时,遇见一行御林军,他招了招手,待御林军近前,问道:“可见一年轻褐袍将军?”
这御林军侍卫想了想,指着东侧道:“属下若是没记错,应是往那边去了——”
谢星阑点头往东行,不过走了百步,便见一雪堆旁站了七八人,赵望舒和崔慕之皆在列,而人群正中的,便是适才箭术奇绝的肖琦,他正以雪堆做沙盘,语声激昂道:“当日那北狄两千人马,从幽州城外八十里的长沟原一路杀下来,我们的人就埋伏在北面的山岭上,前有三百多人佯败诱敌……”
旁人踏雪寻梅,肖琦却给赵望舒复盘起了北府军大胜北狄之战,一时吸引来了不少神策军与龙武军的军将,看着肖琦如此意气风发,谢星阑心弦一松。
谢星阑返身折回,又问先前那队御林军,“南诏两位殿下去了何处?”
御林军武卫指了指梅林以西,“一盏茶的功夫之前,属下看到南诏两位皇子往那个方向去了,至于有没有出来,属下们适才巡逻去了东面,并不确定。”
谢星阑点了点头,不打算深究,这时另一人道:“应该没出来,云阳县主她们更先进去,也还未出来……”
谢星阑听得此言,准备折回湖边的脚步停了下来。
……
梅林繁花似锦,李芳蕤兴致盎然,快步入林道:“好漂亮的梅花,这些匠人真是用了心思,我去折几支送给我母亲——”
未央池乃是新园,但期间梅树株株碗口粗细,枝节纵横,或如蟠螭,或如僵蚓,葩吐胭脂,香欺兰蕙,也叫秦缨看得心境一松。
秦缨跟着李芳蕤踏着厚雪入梅林,看她仔细挑选,便见梅梢枝头,或孤绝如笔,或簇拥如林,越选越叫人目不暇接。
李芳蕤喜道:“你等我,我去东边折几支来!”
秦缨应是,便见李芳蕤披着银红斗篷,眨眼间便走远了,秦缨并无折梅之意,只转身赏起花来,忽然,她目光一凝,只见不远处昏黑的小径上,一道身影极快地走入了假山之后,瞧那身形轮廓,分明像是蒙礼。
西北方向假山次第,更坐落着几处檐角高飞的八角楼台,如今人人都在寻梅,无论是蒙礼还是施罗,都无理由远离人群,那也并非回潇湘馆的方向,秦缨眉头皱紧,回望李芳蕤离开的方向,却哪里看得到她的影子?
秦缨定了定神,自己抬步跟了上去。
假山后悄无声息,蒙礼显然已经走远,她缓步绕过去,眼前骤然一暗,此处已快出梅林,因此宫侍并未点灯,待适应了昏黑,便见不远处是两座八角小楼,中间以一片蜿蜒在假山丛中的回环曲径相连,假山南侧是绿竹幽幽,北面则是一片荷花汀,如今深冬时节,积雪层叠,借着昏弱天光,秦缨只在近前雪地上看到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
脚印杂乱,却是有去无回,显然除了蒙礼,还有旁人往那个方向去。
秦缨愈发肯定有古怪。
她提起裙裾缓步往前,簌簌的寒风中,轻微的踩雪声听的人心惊肉跳,经过一片竹丛,寒风穿林打叶,簌簌嗡嗡作响,眼看着离那八角楼台越来越近,秦缨不敢走宽敞之地,只借着山石遮掩往西南亭台靠近,某一刻,她忽然听见了一阵女子啼哭之声。
秦缨心头一跳,不敢再往前去。
“是我自愿留在大周……”
“……怎是为了你?”
“早晚要嫁人,我自然宁愿嫁来此地……”
女子话语夹杂着哭腔,另一道声音却低的叫人听不真切,秦缨心底一凉,竟是阿依月在哭!想到适才看到的背影,秦缨不敢置信,阿依月竟与蒙礼生有私情?
既早有私情,又怎让阿依月远嫁京城?
秦缨心底五味陈杂,正在此时,身后却响起了轻微的碎雪声,秦缨一惊,瞬时警铃大作,她猛地转身,本做好了被抓现行的准备,可刚看到来人轮廓,她高悬在嗓子眼的心便落在了地上,昏暗中看不清来人眉眼,但她一瞬认出是谢星阑。
谢星阑望着猫在此的秦缨,自是满心疑问,他欲言又止一瞬,而对面的秦缨见他唇角动了,只以为他真要开口,她一时顾不上许多,两步扑了上来,“嘘——”
秦缨一把抓住谢星阑便走,刚走出两丈,却听见假山外的花林中,响起了萧湄与人说话的声音,秦缨脚步顿住,自不能叫人看到她和谢星阑从此处出去,她有些着急,目光四扫一瞬,拉着谢星阑往假山阴影处躲去。
这处假山群奇峰嶙峋,错落有致,正有多处藏人之地,但秦缨看不清地形,误打误撞入了一处极狭窄的犄角,她不由分说将谢星阑推入其中,自己也紧贴石壁躲进去,待确认二人藏了个的妥当,才终于长呼出口气。
她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谢星阑未出声任她处置,目光却似实质一般望着她,秦缨知道他必定满头雾水,先侧耳听了听外头动静,才低声道:“阿依月和蒙礼在此私会,她二人竟早有私情——”
谢星阑来得晚,只听到阿依月最后一句,此刻秦缨一语,他便算明白了因果,见他未应声,秦缨只当他不懂,又靠近些道:“适才我见蒙礼一人往此处来,只以为有何阴谋,却未想到听见了阿依月的哭诉,听她之意,是她与蒙礼难成正果,于是她伤心之下,干脆选择远嫁,留在大周,与他再不相见。”
说完此事,秦缨才问:“你怎在此?”
谢星阑目光深深,“适才入林赏梅,见你独自一人越走越远,便不放心跟了过来。”
自从回京那夜宫宴,二人还未打过照面,更别说这般近在咫尺说话,秦缨撇了撇嘴,只转身探听外头动静,此地离先前那处远了几步,连阿依月的哭声都听不见,反倒梅林之中,间或传来几声娇笑,萧湄几人似无离开的打算。
秦缨无奈叹气,背对着谢星阑道:“你可知别的路?”
未央池四通八达,自然不止东西两侧可走,若从这假山群穿过,再沿着覆雪的荷花汀往北,便可绕回梅林,但如今未掌灯,秦缨自己实在不会走。
谢星阑望着她背影,道:“从北面走——”
秦缨精神一振,回身道:“那我们换条路走?这么躲着不知还要躲多久,再撞见阿依月与蒙礼,便更说不清,他们尽可否认一切……”
谢星阑颔首,“好。”
他凝神听了听,便当先从犄角中走出,夜色虽漆黑,但胜在处处皓雪,雪色映出一片青白天光,依稀能看清交错的小径在假山中蜿蜒。
谢星阑很快寻对了方向,秦缨跟在他身后,虽能辨路,却深一脚浅一脚,走的颇为艰难,不多时,谢星阑停下,他回头,上下打量起秦缨来。
秦缨一阵心紧,“做什么?”
“你走的不便,不如——”
秦缨忙道:“不必操心,我自己会走。”
谢星阑失笑,顿了顿,他朝秦缨伸出手来,秦缨见他指节修长的大掌伸在自己跟前,人不禁一愣,见她不动,谢星阑也觉出如此不妥,手腕一转,以小臂示意,秦缨心弦松了松,这才将手攀了上来。
如此借力,秦缨轻松不少,走至低洼崎岖处,脚下湿滑,任凭她身形如何摇晃,谢星阑都稳稳当当不动如山,如此走了片刻,秦缨自顾自道:“阿依月怎会与蒙礼生有私情?平日里全然看不出。”
谢星阑沉声道:“蒙礼多有城府,阿依月也必不似你看到的那般天真烂漫。”
秦缨叹气,“我本是去看蒙礼有何谋算,却未想听见一对苦命鸳鸯,若皇后娘娘知道她与蒙礼有私情,只怕侧妃之位都不愿给。”
谢星阑道:“此事权衡多方利弊,只要无损大周之利,便不必趟此浑水,阿依月留下与否,也是他们自己的取舍——”
秦缨又长叹一声,“明白,我不会妄为。”
几句话的功夫,秦缨长吁短叹,神采也不如往日明快,谢星阑忽然问:“你怀疑蒙礼?”
离群虽显古怪,但也不是谁秦缨都会跟去,她抬眸看了一眼谢星阑,终是忍不住道:“大周只将南诏视为弹丸小国,并未放在心上,但如今朝中几家内斗,陛下也对郑氏多有疑心,倘若他们知晓大周并不齐心,会否动反心?”
谢星阑眼瞳一缩,他还记得回京途中,秦缨便对李芳蕤提过外敌一同来犯之事,他不动声色道:“南诏兵马加起来不足十万,仅大周十之有一,他们或许不够忠顺,但绝不敢造反。”
见谢星阑也这般说辞,秦缨自是苦闷,又锲而不舍道:“仅是南诏,的确不敢,但西羌与北狄兵马之数胜于南诏,且兵强马壮,尤其骑兵更是悍狠难敌,而大周兵马虽有百万之数,边境守军却不足三十万,就算有龙武军与各地驻军增援,但他们各自为政,哪能齐心御敌,更别说或许还有别的隐患——”
谢星阑呼吸一紧,“隐患?”
秦缨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好,但南诏几十年来,第一次派皇子公主来大周,万一有何图谋,大周岂非身在危机中而不自知?”
秦缨也知所言颇为荒诞,她话音落定,便斜斜看向谢星阑,却见谢星阑此番并无反驳,秦缨点到为止,忽然又想到前两日送来的礼物,便道:“谢大人,南下办差是公差,陛下已经送了许多赏赐,凭何你送谢礼?”
谢星阑从沉思中回神,他看了眼秦缨攀着自己的手,定声道:“若非是你,也不会月余便破了案,何况在江州,也多亏你。”
秦缨轻哼,“若如此算,那你的礼可轻了。”
谢星阑眉眼一柔,“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拿的出,尽数予你。”
秦缨哪里缺什么,只是心底隐隐憋闷,便若白鸳所言,若诚心谢礼,哪有回京数日才送?总不能当真忙的连谢坚也没闲工夫。
秦缨摇头,再度叹了一声,“罢了,谢大人忙于公务,我也是心甘情愿相助,自没有讨谢礼的道理,不过……说的回京后登门拜访程老先生,莫非你也忙忘了?”
道出此言,秦缨先暗自懊恼,想好不多问谢星阑私事,但她竟未忍得住!
她目视前路等谢星阑答复,却不知谢星阑此刻心腔子里正灌了热汤一般鼓动,望着不远处盈盈灯盏,他下意识慢了脚步,“查市舶司的名目便花了几日功夫,如今也尚未确定是否是船工出错,我本想着,等船工有了消息再请你相助。”
这答复勉强在理,秦缨心底沉闷也消了大半,探查旧事并不容易,是要步步周全才好,她这时亦想到自己,便道:“离京之前我也在琢磨我母亲是如何病故的,这月余,柔嘉请他父亲做了一份丰州时疫的记述,回京后给了我,我这才知道当年那场瘟疫颇为惨烈,只是其中与我母亲有关的并不多,但已时隔多年,也只能如此。”
谢星阑眉眼微肃,“怎想起查你母亲亡故?”
秦缨道:“一是这些年我未想过此事,只看我父亲神伤哀思,我做女儿的,知道清楚经过,也算一份孝道;二来,白鸳告诉我一些府里老人说过的丰州旧闻,令我觉得母亲病故的有些古怪,但陆伯伯的记录里,倒是看不出有何不妥。”
谢星阑若有所思片刻,“你若想知道详细,我再为你查一查。”
秦缨眨了眨眼,看他道:“这可算谢礼?”
谢星阑牵唇,“自不算,我先前所言,仍是作数。”
秦缨生出几分笑意来,还未接话,忽然见谢星阑面色一沉,下一刻,谢星阑一把将她揽至身后,又牢牢挡在了她身前。
他低喝道:“谁在前面——”
秦缨大为意外,怎绕了半晌路还会被人撞见?虽不是被抓偷听现行,但她与谢星阑在这黑灯瞎火之地待着,这如何说得清?
秦缨思绪飞转,身前谢星阑却愣了住。
而这时,一道稚气的声音响了起来,“我看到你了,云阳县主——”
秦缨一呆,待从谢星阑身后探出脑袋,便见不远处的梅林边上,竟站着永宁公主李韵,她身着白狐毛领鹅黄宫裙,身上披着一件水红缎面斗篷,静静站在梅树下的阴影中,不仔细看,都难发现此处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