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春雨绵绵的柏州,在连着下了近半个月的雨后,天总算是放晴了。

周六的上午,青橙举着一大把芦荻下了公交车,她是第一次来这边,所以很陌生。

循着路往前走,只觉得两边巨大的行道树绿荫如盖,而每一棵树的叶子仿佛都吸饱了雨水,苍翠欲滴。

青橙抱着芦荻走得很小心,这把芦荻是去年初冬的时候,她奶奶特地找人去物色来的,荻花浓密,如须髯飘逸,插在落地的古陶瓶里,特别雅致且有野趣。正好古琴老师刚搬家,奶奶就吩咐她送来。

明明老师说桃园小区就在附近,可是她好像已经走了好久,还是没找到。

“桃园小区,桃园小区到底在哪儿啊……”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她有些着急地碎碎念着。

这时,一道声音从她身旁传来。

“倒回去五十米,右手边的那条路进去不远就是桃园小区。”

青橙只觉得这声音真好听,她扭头看了一眼,就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骑在车上,他鼻梁高挺,眼睛很亮,眉毛很直,身上穿的似乎是舞蹈服一类的黑衣黑裤,衣服背后好像还有个字。

青橙想说声“谢谢”,结果刚好一阵风吹来,吹起了不少荻花。有些花絮刚好跑进了她的嘴巴里,害得她连呛了三四声,脸都红了。再看那人时,对方已经骑着车走了,青橙眯着眼看去,发现他衣服的后面,原来是个大大的“戏”字。

02

黄昏时分,青山路两旁的浓荫遮住了残阳,余晖透过枝干间隙晕染在行道两侧的草丛上,几朵鸢尾紫得发亮。

苏珀推着车,从戏校门口出来。后轮的轮胎坏了,得去修。

他低头走在两个女生的后面。

“自从我们上了不同的中学后,就没见过面了。”

“可不是嘛。”

“木木,差点忘了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的古琴老师刚搬家搬到这附近。”

木木?

这个名字让苏珀隐隐想起了一件事情,他抬头往前看去。

那个叫“木木”的女生比边上的女孩子更高挑些,一袭鹅黄色的春衫,白色球鞋踩着余晖……

“我记得,以前小学的时候,每年六一、元旦的文艺会演上都有你的演奏节目。我特别爱听你弹《流水》,撸弦撸得特别潇洒。就这样……”高高瘦瘦的女生说着,还用手演示了一下。

“哈哈,张倩同学你别闹,这叫滚拂。”

“哎呀,你跟我说了我也记不住。还有那个什么琴,很古老的那个,你还在练吗?还有书法?”

“都还在练。”

“你真厉害,我光跳舞就觉得好累,你是打算修炼出十八般武艺吗?”

“以后遇到初恋情人时,我可以显摆嘛。他如果要舞剑,我能给他配乐;他要是想吟诗作对,我能帮他现场写出来。”她的声音有些甜,但不腻,细细柔柔的,“唉,家里人费尽心思想让我多受些艺术熏陶,成为一个优雅的女子,而我却只想着风花雪月,实在是不务正业,太惭愧了。”

那个叫张倩的女生被她逗得哈哈直笑。

苏珀虽然也知道她是在说笑,但还是禁不住想:女生的想象力真丰富。

他适时地超过她们,并在不远处拐向了右边的路。

他还没走几步,就隐约听到张倩说:“木木,他是戏校的,刚刚就在我们身后,长得好俊有没有?”

“我没注意到。”

“那你快看嘛,啊,他回头了!”

“……”

那一瞬,四目相接。

很快,苏珀又回过身继续往前走。

03

青橙抱着足有她大半个人高的琴出了桃园小区,没走多久,天就下起了雨。她每周二、四、六上课,今天是来调弦的,包里带了伞,可现在却没手拿了。

还好雨不大,她决定快些跑到车站。可是刚跑了两步,就累得直喘气。一抬头,就又看到了那个男生——他依旧是一身黑衣黑裤,这回还撑了一把大黑伞。

这是她第三次看到他了:第一次,他帮她指路;第二次,倩倩非让她看帅哥,结果她就与他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眼下,他正朝她的方向走过来,视线似乎就是落在她身上的。

一滴雨落在她的睫毛上,又散开,顿时,她的眼前朦胧起来。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再睁眼的时候,他已站在了她的面前。一把伞,为她遮出了一方静谧的小天地。

“你叫木木?”

青橙觉得他盯着她看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于是愣愣地点了下头。

下一秒,他接过了她怀里的琴,单手抱住,又替她打着伞。

“去车站?”

“嗯。”

“几路车?”

“214路。”

两人一路并肩前行,青橙用眼角的余光瞥到他衣服的胸口处绣着两个字:苏珀。这应该是他的名字吧,她想。

青橙运气不错,刚到站,车子就来了。

他帮她把琴拎上了车。等车开动,青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忘记跟他说谢谢了。又想到刚才她后面有个大爷提着两麻袋的东西,他也顺手帮着提上了车。

车窗外雾雨蒙蒙,那人依旧站在车站,似乎在等另一辆车,青橙不由得想:他还真的挺……尊老爱幼的。

“苏珀。”她小声地念了一遍这个让她一眼就记住了的名字。

04

苏珀早晨醒来时,宿雨已止,天上是一轮浑圆的红日。

才五点,他照例去附近的公园练嗓。

回来经过菜场,看着鱼摊上有新到的鲜鱼,就带上了一尾,又去菜摊买了些蔬菜。

回到家,他先把鱼养起来,然后去做早餐。

清粥是早起后用电饭煲先做的,此刻已经煮好,小菜是自制的酱瓜及买来的虾皮,再煎两个鸡蛋就可以了。

他洗了手,穿过客厅,走到了母亲的房门口。

敲门前,他的手顿了顿,回忆起昨晚——

他一回家,就看见母亲怔怔地端坐在沙发上,眼睛看向地面,一动不动。

他叫了声“妈”,却只听到她讷讷地说了一句:“我今天好像看到你爸了。”

他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七岁那年,他父亲什么话都没有留下就离家出走,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他跟着母亲一直期盼着,直到上了戏校,他终于彻底死心,并冷静地将自己划分到了没有父亲的单亲家庭小孩的行列中。

“妈,你是工作太累了吧,去冲个热水澡,早点休息。”

“不!儿子,我真的看到他了。”

他跟母亲对视了一会儿,没有再说话。良久,她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声地落了泪。

苏珀微微晃了晃脑袋,试着甩去这段令人沮丧的记忆,敲了敲门。

“妈,起床了。”

听到里头有了动静,他才去厨房煎鸡蛋。

吃早饭的时候,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出门上班前,她才回头抱歉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没事,你放心。”

苏珀点点头,看着她下了楼。

回到房间,他开了窗,然后在靠窗的书桌旁坐下。那一小块地方被阳光照得发亮,而玻璃台板下的一张一百块尤其耀眼。

他扭头看了看桌前的小钟,标示星期的地方明晃晃地转到了红色的“六”字,回想上周六见到她时,差不多也是上午九点的样子。

此刻,时间刚过八点,他果断地抬起玻璃板,从底下把那张钱取了出来,又四顾一番,拿起了床头那本《诗经》。这本书的借阅期限已经到了,正好也该去学校图书馆还书。

他拿上公交卡就出了门,因为自己的单车在修好的隔天就被偷了,所以这几天出行都是坐的公交。

下了车,公交站台上冷冷清清的,只有他一个人。苏珀打算索性就在这里等。按他的想法,既然她在附近学琴,那一定会是固定时间到的,自己大概可以如愿等到她。

等人无聊,他就随手翻开了书。夹着钱的那一页很自然地被翻到,他略看了一眼,发现正好是那首《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看到这里,他突然想到,那一天见她的时候,她手里的芦荻,不就是蒹葭吗?

正想着,一辆214路就到站了。车上陆续下来几个人,她是最后一个。

她一下车就开始翻包,似乎在找什么东西,结果手一滑,包里的东西七七八八地掉出来不少。

他走过去帮她捡。

“是,是你?”她明显愣了一下,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苏珀可以确定她是不记得他了,不过,这无关紧要。他把东西捡起来后,顺手把那张一百块也夹在她的文具里,一并递了过去。

“还给你。”

她接过时略略愣了一下:“谢谢。”

苏珀正要离开,她又叫住了他:“等等!”

“这个给你。”她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纸盒。

苏珀有点意外:“什么?”他看着上面的字,似乎是日文,他一个字也不认识。

“一种小点心,我爸出差带回来的,很漂亮,也很好吃。正好带了,送你尝尝。”接着,她一口气说了三个感谢的理由,“就当感谢你给我指路,替我打伞,还帮我捡东西。”

说着,她捧起小纸盒递给他。这时,细草婆娑,鸟鸣啾啾,阳光努力地穿云透叶,在她的手上落下斑斑点点的金色。

看着她澄澈明亮的眼,细腻白润的指,苏珀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扬了扬,伸手接过了这份礼物。

05

周二傍晚的时候,青橙下了琴课,就径直往戏校的方向走去。她的古琴老师不自觉地提了好几回,说戏校里有片沿湖栽的垂丝海棠,花开的时候粉红的一片,风一吹,就落得满湖都是。

她一直想进去看看。最好,还能再遇到他。

沿着戏校的镂空围墙,一大片茑萝翻墙而出。透过围墙巨大的镂空间隙,青橙边走边朝里头望去,发现里面不远处就是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湖。湖边植物茂盛,还有几个学生在走动。

等到了校门口,青橙冲着传达室的大爷甜甜一笑:“伯伯好。”

大爷看起来挺和蔼的,他摘了老花镜看过来:“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想到古琴老师提到过,戏校一般不让外人进,于是她灵机一动,道:“我妈妈让我来找哥哥,给哥哥送点东西。”

“哦,那你哥哥是谁啊?”

“……是苏珀。”这所学校里,她也就只认识他了。

大爷愣了一下,又看了一眼青橙,点点头:“嗯,你们家人都生得好看。”

“谢谢伯伯!”青橙的嘴像是抹了蜜一样。

大爷听着,感觉很熨帖,于是热心地开始翻电话:“你等等啊,我给他们班主任打电话,看人还在不在。”

“班主任?”青橙傻眼了,感觉自己自作聪明扯的谎似乎马上就要被拆穿了。正当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一个耳熟的声音响起——

“找我?”

趴在窗台边正想阻止大爷拨电话的青橙转头就看到了苏珀。

他今天穿了一套米白色球衣,相比之前的那套黑色练功服,整个人多了几分斯文和亲和感。

大爷乐呵呵地问:“苏珀,你有妹妹啊?”

“哥!”她也不知道刚才他听见了多少,为了避免穿帮,只好脆生生地抢先喊了一句。

随后她看到,被她喊哥的人似乎笑了下,她的脸噌地就全红了。

青橙跟着他往湖边走,一路上她一直不好意思抬头,心里想着,他人真是好,不光帮着她圆谎,在知道她要看湖之后,还带她过来。

到了湖边,只见沿湖两岸的垂丝海棠开得密密匝匝,如粉霞般一片接着一片。偶有微风拂过,落下的海棠花瓣便开始在湖面上悠游,两人沿湖走着,青橙的心也随着那些漂荡的花瓣波动着。

“你是学什么的?”

“昆曲。”

“学戏很苦吧?”

“还好。”

青橙懊恼,说什么不好,说苦干什么呢?应该聊些轻松点的。她一直在想“轻松点的话题”,结果脱口就来了一句:“你的声音真好听。”说完这句话,她脸上本来刚褪下去的潮红又涌了上来。

“谢谢。”苏珀看了她一眼,觉得她仿佛与周遭的海棠融为了一体。

两人一起走到车站的路上,在经过一家卖糯米糍粑的小店时,苏珀停下来去买了两份,并把其中一份递给了她。

青橙有些意外。

“听到你肚子叫了。”

“……”

坐上车后,青橙觉得今天还不如不来看花呢……

不对,还是该来。

手里的糍粑阵阵飘香,她拿起上头的牙签,小心地扎了一个送到嘴里,很软,很香。

车子一路前行,晚霞已经退去,早月隐约出现在天边,像一枚淡淡的吻痕。

这晚,青橙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有好吃的糯米糍粑,有海棠,也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