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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天,因为下了场连绵的细雨,寂寥的秋意逐渐浓郁起来了。好在后面云歇雨收,雨过天晴。
许霖指导的园林版昆曲《玉簪记》就在这样一个月明云淡的秋夜正式开始了公演。为了结合自然之景,演出都安排在晚上,计划演出五场。连演四场之后,网上已经出现了不少粉丝现场拍摄的视频和照片,以及剧粉字字珠玑的长评。即使是那些走过路过,对昆曲不甚了解的网友,无意间一瞥,也有不少被美到从而入坑的。
只不过因为是园林实景,票价高,场次少,所以很多人只能在网上搜视频过过眼瘾。为了满足广大“昆虫”的需求,许导发微博称,已经联系了专业团队,在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后,会进行一次影视化拍摄,最后会做成碟出售。
这天,是《玉簪记》的最后一场了。
上午,苏珀要去趟恩师陆平良家请教点问题。但陆老师家是老小区,不好停车,他今天赶时间,索性把车停到了附近的人民公园停车场,选择多走几步路。
人民公园是全市最有名的相亲角,很多大叔大妈都朝九晚五地跟上班似的,在这里蹲点给自家孩子物色对象。苏珀之前没想到,直到看到眼前那纷乱嘈杂的场景时才猛地想起来。他想赶紧绕路走开,可惜已经来不及了,一位大叔眼明手快地拽住了他的胳膊。
“小伙子,找对象吗?”大叔手上举着女儿的简历,冲着苏珀乐呵呵地直笑。
苏珀摘下墨镜,扯了扯胳膊,没扯动,于是只好扯了扯嘴角,看着大叔说:“本市有两套房无贷款,离婚带个小孩,您这边有需求吗?”
大叔一下震惊了,抖着嘴唇结结巴巴地说:“小伙子看起来蛮年轻的,人生阅历挺丰富嘛。”
苏珀又努力扯了扯嘴角,更正说:“不是我,是我妈。”
这下,大叔的鼻子里气都没出,直接绕过苏珀,走了。
苏珀笑着摇了下头,绕道走出了人民公园。
月色溶溶之下,园林版《玉簪记》的最后一场演出圆满收尾。
因为隔天还要拍摄,所以一切的灯光道具都不用撤,工作人员在安排完观众散场后,便准备下班走人。青橙被许导叫过去聊隔天拍摄的事情。这事决定得比较突然,又不算小事,因此许导跟青橙交代了半天。为了避免有所遗漏,青橙打开手机备忘录一一记了下来。
等二叔交代完,青橙又想起今天的微博还没发。因为这是最后一场,所以发的内容要更有余味些。她想了好几条,都觉得不妥。
这时候,前院还有不少人在,四处都是嘈杂的人声,青橙静不下心,索性朝着后院化妆间的方向走去。越往内走,越安静。最后她走到凉亭里,坐在里面的长木凳上开始忙活。
一段文字写写删删,好不容易写完,她发现时间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许久。大多数演员,包括童安之在内的化妆间都已经暗了,唯独苏珀那间还透出一线亮光。
这一线亮光,仿佛是她心头悬着的那丝不甘,吊着的那点不舍。这种情绪她曾经有过,但已经很久远了。那时候,他对她说完“是我弄错了,对不起”就消失了。之后她又找了他好几回,可是一次都没有再见过他。当她最后一次从古琴老师的家里走出来,踏上公交,想到再也不会见到他的时候,心里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今天的情绪特别不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眼下曲终人散的气氛导致的。
青橙甩了甩头,打算赶紧编完微博走人。
再待下去,她怕自己不光是要“曾经沧海难为水”了,估计连“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都要出来了。
苏珀从房间里走出来时,看到站在亭中的人起身,侧脸被手机的光映得十分柔和。
他默默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要走,轻声叫了她的名字:“许青橙。”
青橙差点将手机掉地上,转过身就看见苏珀正朝这边走来。她很平和地笑了笑:“苏老板,辛苦了。演出很成功。”
苏珀站在亭子外:“谢谢。”
他的声音很温柔,让青橙又忍不住多想了。
“二叔还在前面,我一会儿搭他的车回家。先走了。”青橙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复就想走,但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太仓促,无端多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她便又说了句,“那再见。”这才走出亭子往前走。
如果“沧海”真的喜欢自己,那她是要英勇跳海还是回头是岸?当年的“沧海”差点淹死她,如今她真的还能重新鼓起勇气吗?
后院只留下几盏昏暗的灯遥遥相望,草木幽幽。青橙闷着头往前走,突然,她一脚踩空,一声闷响后,她就如失重般往下坠去!
深秋的夜里本来就凉,园子里的池水就更是冷得刺骨了。
当冰冷的水一下子袭来时,青橙心惊之余居然没有喊出来,只是小小地“啊”了一声,然后就从水里钻了出来。这个池塘里的水不深,但底下全是淤泥,她颤巍巍地站着,感觉两只脚上的鞋子已经完全陷在了里面,一动也不能动了。
青橙无语问苍天。
下一秒,有人用力地一把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臂:“你别动,我拉你上来。”
青橙借着围廊那头照过来的一点灯光看着池边的人,深深觉得,还不如让她淹死在池塘里算了。
可惜池塘的水很浅,淹不死她。
苏珀的一只脚已经踏了进来,一手托住她的后背,一手从她膝盖下伸过去。青橙避了下,就听他沉声道:“你乖,不要动。否则越陷越深。”
随后他两只手一用力,把她从池塘里抱了出来,将她放在旁边的大石头上后,他迅速脱下自己的线衣外衫给她披上。
“脏……”青橙是个爱干净的人,她知道自己现在浑身都是泥水,很不想弄脏他的衣服。
“水凉,会感冒的。”苏珀的语气不容置疑。
青橙看了看他身上剩下的短袖T恤,想反驳却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已经重新抱起了她。
“啊!”青橙惊叫了一声。
“刚才落水怎么不喊?”苏珀皱着眉头说她。
“……给我一点时间,我自己能出来。”
苏珀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无奈。
青橙则在想,这都什么事啊?太丢脸了!
苏珀很快将人抱到了化妆室里间的浴室门口放下。
“赶紧去冲个热水澡,不要着凉了。”
青橙本来想把衣服还给他,可是看着已经脏了,于是就站在那里犹豫着。
苏珀便催了句:“去吧,我在外面等你。”说完,他就出去了。
青橙打开浴室门,里面的水蒸气还没散尽,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她看着镜子里模糊的自己,不禁用双手捂住了脸,前一刻还想着是要英勇跳海还是回头是岸,后一刻就落水了,偏偏还在他面前——作为导演,她都不知道该给自己这一幕定义为喜剧还是悲剧。
苏珀站到外间,周遭越来越凉,可他一点都不冷,刚才满怀的余温,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在快速地流动。
他自己身上也沾着泥水,于是去别的房间接了一盆凉水回来,拿毛巾大致擦了擦,换上了备用的一套衣裤。
凉水把体温降了下去,苏珀觉得冷静了不少,这才慢悠悠地坐了下来。
没过多久,浴室里的水声停了。
青橙却迟迟没有出来。
苏珀朝着里间看了看,突然想到,她好像没有可换的衣服,甚至连鞋子都没有。
于是他起身去了隔壁的服装间,拿了一身童安之的戏服,从里到外,外加一双绣花鞋。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到一个凳子上,再把凳子放到浴室门边,朝着里头说了声:“衣服和鞋子,我放在门口。”说完,又回了外间。
他听到浴室门开的声音,而且能想象到那门只开了一条缝,然后又被关上了。
时间在此时好像过得特别慢,嘀嗒嘀嗒,仿佛伸手就能让它停下。
在这段仿佛凝固了的时间里,苏珀想了很多。他从小到大一直不打没把握的仗。上台前,他都会尽力把每一个吐字、每一个身段反复练习、调整到最好。但感情根本做不到万全,感情的来去,全无理智,无法计算,也无从控制。
他原本想等到明天的,约她出去,可眼下,他连一晚都不想再多等了。
没一会儿,里间的人终于推开门走了出来。
她把那一身蓝白格的“水田衣”穿在了身上,因为她人比童安之略高,所以绣花鞋也露了出来,小巧秀气。一头半干的长发散下来,她就用原来的皮筋简单地绑了。
青橙从来没穿过戏服,有些别扭。
苏珀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陈妙常,也有些愣怔。
两人互相看了好一会儿,苏珀才慢慢走了过去。
青橙见他在自己面前站定,然后轻轻地唱了一句:“雉朝雊兮清霜,惨孤飞兮无双。念寡阴兮少阳,怨鳏居兮彷徨,彷徨。”
这段《雉朝飞》正是《琴挑》里潘必正暗示自己无妻的唱词,青橙这些日子下来早就已经很熟了。现在自己穿着陈妙常的衣服,苏珀对着她唱了这首琴曲……
这么近距离听的时候,青橙的心就开始越跳越厉害,等想到这里,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完全无法再动了。
“你,什么意思?”
苏珀抓住她的手,他的手心有些细汗,慢慢地说道:“许青橙小姐,我叫苏珀,十四岁学戏,唱了十一年的戏。爱好不多,性格还好,会做点家常饭菜,请问,你这边有需求吗?”
“……”
苏珀在跟她表白。
他真的喜欢自己?
青橙想到自己那年的开心,那年的羞愤,又想到再见时的震惊,刻意的闪躲,还有……再次的喜欢,各种滋味一齐涌上来,她攥起拳头,一气砸去了他的胸口。
苏珀闷哼了一声,他想过很多种她的反应,却没料到会是这样,可他却很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
青橙抬起头,问:“你喜欢我?”
“喜欢。”
“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男女之情的喜欢。”
“没有弄错?”
“没有。”
青橙垂头想了好久,苏珀的呼吸放得很轻。
“那我也喜欢你。”
苏珀带着青橙从后门绕道去了停车场。她的身上披着一件他的风衣外套,黑色的长外套一裹,把她那一身“水田衣”裹得严严实实。
夜晚的街巷很安静,苏珀一直牵着她的手,一会儿与她十指交缠,一会儿又换成将她的手指握在一起,轻轻地揉捏。青橙臊得慌,抽了抽手,没抽回来,也就由他去了。
她心里依然有种不真切感。可手上的温度告诉她,他们确实在一起了。
青橙觉得自己真是太没用了。
这短短的一段路,两个人仿佛走了好久,又觉得特别快就到了。
这是青橙第二次坐苏珀的车。
苏珀开动车子后,便又拉起她的左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亲完也没松开,就这么似亲非亲地靠着。
青橙觉得自己今天实在是耗费了太多心神,有些应付不过来了,脑子缺氧就犯乏,她喃喃地说了一句:“我好困。”
苏珀侧头看她,只见身旁的人酒窝浅浅,面若桃花,心中又是一阵悸动。
“我亲你,你犯困?”
“……你亲我,我犯困,这两句是并列,不是因果。”
苏珀笑着放开了她的手:“好,你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青橙以为这种情况下,哪怕再困应该也睡不着,结果她只闭眼胡乱想了三五分钟,就睡过去了。旧梦重圆,弥补缺憾,除了不期而至的欢喜,她还有那么一点点忧虑,他要是记起她来,不知会是什么反应。也不晓得这次能“在一起”多久?
直到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才醒过来。在看清面前的人是谁后,她有一瞬间不知今夕是何夕。她看向窗外,已经到了香竹巷。
“到了啊。”在青橙解安全带的时候,身边的人忽然伸手过来压住了她的手,“咔嗒”一声,安全带又牢牢锁住了。随后,苏珀就低头吻住了她。虽然只是唇触唇的点到即止,但那一刹那,青橙却有了一种被巨浪冲到高处、无所依靠的眩晕感。她略略地伸了伸手,攥住了他的一点衣角。
苏珀克制地退开,柔声说了句:“晚安。”最后才帮她解开安全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