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歌醒来时,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窗帘没有拉紧,露出几缕缝隙,那微光影绰,倒有几分看不真切。
捂着被子又躺了一会,她这才偏头看向床头……没有她的云朵闹钟。
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自己正在温少远这里。想到这点,她偏头往沙发上看了眼,枕头和毛毯都随意地堆在那里,人却不在。
闻歌揉了揉眉心,拥着被子坐起来。
拉开门的瞬间,被堵在门外的大片日光渗进来,刺得闻歌眼睛一疼,下意识地一眯,抬手挡了挡。
也就是这会功夫,便听见厨房里碗筷叮当的声音。她好奇地偏头去看,还未看清在厨房里的人是谁,就和从客厅走过来,正要看看她醒了没的温少远对上了。
“醒了?”温少远打量了她一眼,见她拖着一双比她的脚大上许多的拖鞋,裤脚拖下来整个得踩在了脚底,微皱了一下眉,又有些忍俊不禁:“怎么就那么喜欢穿我的鞋子?”
闻歌闻声,低头看了眼自己露出外面的白嫩脚趾,蜷了蜷。见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她的脚丫上,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换一双鞋子。
经过厨房时,毫不意外地看见了围着围裙正在忙的……“辛姨。”
辛姨闻声转头看了她一眼,立刻放下手上的东西迎出来,上下打量了她一圈,目光落在她脖颈上时,疼惜得直皱眉毛:“那杀千刀的……”
闻歌听着她数落,心里却暖洋洋的。
她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两点,温少远早上送林医生回家后,顺路回温家去接了辛姨过来。
他不会照顾人,就连下厨烧个饭都有些困难。闻歌现在的身体状况肯定是要精养着,哪还有人会比辛姨更贴心?幸好,老爷子嫌年年去金光寺太没意思,前两天就动身回了l市,去梵音寺小住几天。
不然,这会肯定吹胡子瞪眼地骂他没良心,只知道疼小的,却不知道疼老的。
辛姨中午就熬了鸡汤,准备让闻歌醒了喝。但转念又想着一醒来就喝这么油腻的,撇了一层油后,还是有些不放心。又裹了满满一碟子的小馄饨,这会就着鸡汤下了锅,煮熟了端给她吃。
开了胃,又看着她喝了小半碗的鸡汤,辛姨这才放过她,去厨房洗碗。
她一走,闻歌就去书房找温少远。想是知道她等会就会来,门没关严实,露出一丝小缝来。
闻歌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
脚步落在厚实的毛毯上没有一丝的声音,静悄悄的,只能听到他握着的钢笔笔头和纸张接触时发出的“簌簌”声,细细小小的,却挠得闻歌心痒。
等她走到书桌前,温少远才停了笔,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这。”
闻歌乖乖地坐在他面前,又机灵地给他倒了杯水推到他的手边,眯着眼睛,笑得月牙弯弯。
在看见她眼底那全然交托的信任和依赖时,目光微微一闪,随即才若无其事地移回视线,专注地看着手下的文件。
并不是紧要的工作文件,他却认真地看了好几遍,这才落下自己的名字,这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徐阿姨那里我已经打过电话说过了,但工作原因,她实在走不开。估计要晚几天才能赶回来,这段时间,你就住在我这里。”
闻歌笑容微敛,眼睛却是一亮,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学校不急着去……”看了她一眼,温少远套着笔帽的钢笔在桌上轻点了两下:“我已经帮你跟老师请过假了,学校方面不用担心。落下的课,我教你。”
闻歌又点点头,转了转眼珠,笑容里毫不掩饰地狡黠小顽皮。
温少远只当没看见,唇角却忍不住随着一弯,又想了想,似乎是没有别的要交代了,这才挥挥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至于早上和徐丽青那通电话内容,却是一点也不打算让她知道。
他到现在都记得清楚,挂断电话后那手机烫得他掌心都微微发热的感觉。心里却空荡荡的,像是被剜走了一块。有风吹过时,连带着空荡的角落都凉飕飕的,遍体生寒。
徐丽青在向他坦白的那时候起,便决定了不做退让,坚持想要带走闻歌。并且能看出来,她已经准备了很久,那些脱口而出言辞犀利却又让人信服的理由堵得他哑口无言,一时都不知道如何反驳。
她说:“少远,你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事业有成,风姿卓然,也没有女朋友。光是这样的条件就能让不少姑娘心动,闻歌虽然年纪还小,但也有十六岁了,她前段时间还言辞凿凿地跟我说什么古时候十五岁的女孩都谈婚论嫁了,我是真的怕她萌生了这个心思。
若是对别人还好说,如果是对你,难道你还要为她这小姑娘的心思负责不成?我知道你对闻歌只是怜惜照顾,又是受了你哥哥的嘱托,一心维护。但她不知道,她会觉得你对她这么好,理所应当地会亲近你,时间久了……终究不是办法。
而且你这样的维护能坚持多久?你也是有自己生活的人,以后你肯定会交女朋友,会谈恋爱,会结婚。如果对方对闻歌没有意见那还好说,但你和闻歌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任何亲缘关系,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养着她,别人怎么想?你让闻歌她怎么堂堂正正的做人?
这些你比我要通透的多,我今天也是仗着为人师表多了嘴,但我还是希望你好好考虑考虑。小姑娘一门心思的胡闹,你不能跟着胡闹。她们的热情来的快,去得也快。这种青春轻狂的年纪,最容易出事。哪里是真的懂什么,日后回想起来……会后悔的。”
这样虚虚实实的一段话,让温少远想了一整天。
他不能放任闻歌不管,但也的确受这些原因约束太久。而让他困在这中心的,便是闻歌。
温景梵之前就问过他:“闻歌被这样的家庭收养是件好事,无论是从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能给她。这种时候你放手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还有什么放心不下?”
这个问题温少远没有回答,只玩弄着指尖夹着的白棋。看着棋子周身莹润的光泽,心却像沉入了无底洞,一直摸不到底。
他对闻歌表现得太过纵容,太过特殊,不止是别人不理解,他自己……很多时候都不能完全想明白,对她这样是为了什么?
很多对她做的事,都有些不符合他的行事作风。失了冷静,失了自制,失了分寸,若是还用“心软”一词解释,已经不足够了。
徐丽青的这番话让他脑海里隐隐有一个念头冒出来,但太过隐晦,总是快要抓住时,一转眼,便又不见了。
只是对温景梵的那个问题,却隐约有了一个答案。
不在眼皮子底下搁着,没几天就要出状况的人,让他怎么放心得下?
既然管了,没有半路丢开的道理。
温少远捏了捏眉心,有些烦躁地丢开笔,垂眸看着手心压着的那张白纸,上面已经写满了满纸的——
闻歌。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刚过了两天,闻歌的情况稳定些后,那晚在现场负责做闻歌笔录的女警和同僚直接找上门来。
温少远正要出门,见状,暂时先留了下来。
闻歌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像是含着一把沙砾,声音碰撞时有微微粗糙的质感。有些音节甚至吐字不清晰,她不能表达的时候便写在纸上。
她的字迹清秀工整,笔画之间虽然未到完美的地步,那笔锋里的精致依然清晰可见。
闻歌的记性好,表达也足够完整清晰,连说带写的,整个笔录做下来,还算轻松愉快。
白薇只偶尔在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停顿下来的时候,恰到好处地提个问题帮她顺着往下讲。她的声音温和,眉眼舒展。无论什么时候看过去,都像是弯着眼睛在笑一样,亲和力十足。
那天发生的事情,闻歌就连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不是没有后怕,只是她习惯性压抑自己的情绪,并未表现出来而已。
这会重新讲起,边讲边回忆,原本还有些红润的脸色这会又苍白如纸,显然那晚的经历,给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心理阴影。
等做完笔录,白薇合上笔盖,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微微地笑了笑:“闻歌,我们重新认识下吧。”
闻言,闻歌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没出声。
“我是白君奕的姐姐,白薇。”
闻歌刚端起茶杯,正要喝一口润润嗓子,一个手抖差点没拿稳杯子,还是白薇眼疾手快,稳稳地托了一把她的手腕,弯着一双眸子,笑得格外温婉:“我经常听小奕提起你。”
……
提起她?估计都不是什么正面形象吧……
闻歌微囧。
接下来的话题理所当然地围着白君奕进行,幸好,白薇似乎并不知道他们平日里的相处更多时候都是水火不容,所以勉强还算相谈甚欢。
没聊多久,白薇因为还有工作要回去处理,收拾了东西便要离开。
家里没人,辛姨午饭后就回温家收被子去了。这两天虽然留在温少远这里照顾闻歌,但一到晚上,温少远都会送她回温家休息。
今天一大早看太阳好就晒了被子出去,结果吃过午饭没多久,这天说变就变,怕下雨淋湿了被子,收拾好厨房就让张叔接走了。
至于温少远,闻歌从刚才起就一直没看见他,就连招待两位女警的茶水都是她去倒的,她还以为温少远早就去盛远了,于是起身去送人。
白薇刚迈出房间,就听见开门声,循着声音看去,正好对上温少远的目光。他的眼神沉静,这一眼对上,只觉得凉凉的,毫无温度。偏那双眼睛清澈又透亮,只让人觉得气质清冷,而非疏离冷漠。
这一眼,只是呼吸之间。转眼,温少远微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目光一转,下一秒就落在了她的身后,那个小女孩的身上。
她回头看了眼。
闻歌也在这时看见了温少远,眼睛倏然一亮:“小叔,你还在家啊?”
温少远并未多作回应,只轻“嗯”了一声,抬步走上前:“我送你们出去。”
白薇点头,唇边噙着笑,温和又不失亲切:“你就是闻歌的小叔吗?”
向来,别人提起他时都是“盛远酒店的总裁”或者是“温老的孙子”,倒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说“你是闻歌的小叔”。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面上并未有任何异样,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白薇要不是看见过那晚他对身后的小姑娘如何温言软语的,几乎要以为他的本性就是这样。察觉到他是真的疏离,笑意微敛,解释道:“正巧,我的弟弟和闻歌是同班同学,听说还同桌了两年,感情非常好。”
温少远的脚步一顿,脑海中立刻跃上一个名字——白君奕。
说起来,他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闻歌在他面前提起它的概率是十分之七,只要讲到学校里的事情,毫无意外的都有这个人打秋风。
他看了眼垂头跟着的闻歌,转回头时,神情自若道:“是吗?我这侄女不爱说话,倒没听她提起过。”
闻歌竖起的耳朵抖了抖,狐疑地看了眼走在她前面的温少远。
白薇唇边的笑意一僵,有一瞬的尴尬,但也只是一瞬,很快便恢复如常:“原来是这样。”
话落,也已经走到了门口。
白薇转身看了眼闻歌,蹲下来,轻拉了拉她的手:“小奕想星期六下午来看看你,你方便吗?”
温少远眉心一蹙,双手在闻歌的肩上虚扶了一把,替她回答:“恐怕有些不方便,我这两天就要带她回l市一趟。”
若不是语气歉然,表情也像那么一回事,白薇都要觉得……温少远是不待见她了。
“那没有关系。”白薇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同事已经开门走出去了,她也没有多留,和闻歌告完别转身便离开了。
等看着白薇和她同事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闻歌这才关上门。刚转身,就看见站在她身后还未收起目光的温少远。
她仰起头,看着一脸坦然的温少远,嘀咕道:“小叔你什么时候说要带我去l市了?”
温少远并未立刻回答,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才淡淡地问道:“你不想去?”
那声音就像是a市初秋时,街头随处可见的落叶,从树枝上飘落下来,轻微的,又带了几分不可抗拒的那声脆响。一时让闻歌分辨不清他这句话下隐藏的究竟是什么心思。
她抿了抿唇,想起前不久和温少远不欢而散后,她一个赌气就没和他一起去l市。原本还想着,如果他来劝劝,哪怕是一句,她都立马摇尾巴跟着走……
可是后来呢?他没问,没提,更没对此投入注意,像是从未发生过这件事一样。他没答应过带她回去看外婆,给外婆上上香。而她也从未渴望回去看看故土,看看外婆的坟碑。
而且,还是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中考在即,徐丽青也在n市,没赶回来……
这么想着,闻歌又升起几分不解来。她总觉得温少远在这个时候,临时起意提出要带她去l市,似乎是有什么目的一样。
可对她,能有什么企图?
见她迟疑,温少远微弯下腰,目光和她平视,那语气温和下来,带了几分诱哄:“明天下午就走,星期天赶回来,周一就回去读书吧。嗯?”
最后那个音节,语气上扬,几分慵懒,几分倦怠,却酥麻入骨……
闻歌头脑一热,什么也顾不得想,晕乎乎地点头答应了。
觉得这件事突然的,不止是闻歌这位当事人,还有在饭桌上听说这件事的辛姨。
她不太赞同地皱皱眉毛,抗议的同时还不忘给闻歌舀了一碗汤添在手边:“这身体刚好就带她去l市,这还上学呢……你让闻歌的养母怎么想啊?”
闻歌专心地喝着汤,耳朵却留意着温少远的回答。
“她知道。”他的声音有些含糊,停顿了一瞬。看向装模作样的闻歌,手指微曲,在桌面上轻敲了一下,沉着语气警戒:“专心吃饭。”
“你别老欺负她。”辛姨瞪了温少远一眼,不满地出声维护。
温少远看着偷偷抬起脸露出一脸得意的闻歌,神色莫辨。良久,扶了扶额,有些无奈……到底谁欺负谁了?
……
只小住两天,闻歌并没有带很多东西,只收拾了一个书包,背着就上飞机了。
外婆去世前把房子留给了她,但这几年她连家都回不去,那屋子肯定不能住人了。所以,温少远说带她去酒店住两天,她虽然有些遗憾,倒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
在飞机上睡了一整晚,虽然舒适度不够,但闻歌的精神却很好。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就连呼吸着的空气都带了几分熟悉。
在酒店的餐厅吃了午饭,下午的时间并没有闲着,闻歌先是和温少远一起去街上逛了逛。
l市是著名的旅游城市,它有着江南水乡的清婉秀丽,温柔婉约。就连下着雨的时候,都自有一股风情。那一条老街占了半个l市,几条河流汇聚在一起,弯弯绕绕的,水流清澈,碧波荡漾。只是看着这风景,便能沉浸在这水乡的温柔里。
隔日一大早,就去看望外婆。
墓园的清晨含着浓重的水汽,不过是从墓园大门进去,没走多久,额前的头发就被雾气浸湿。微凉的空气,让闻歌鼻尖一阵发疼。
这里只有外婆,她来的路上买了一束新鲜的花。也不顾这石阶上有些湿漉漉的,屈膝跪在墓前,恭恭敬敬地把花敬上。
温少远站在她身旁,看着墓碑上那黑白照片良久。移开目光,走远了几步,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看她挺直着背脊,表情温顺又美好,只眉心隐隐蹙起,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让他看了,心里一阵沉闷。那是一种从踏入墓园开始,就有的沉重感。
闻歌知道,这一个上午的时间都是属于她自己的。就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堆,抱怨功课太多,抱怨同桌品行“恶劣”,老喜欢欺负她,抱怨学校的午餐不够好吃……
只抱怨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却只字未提她这两年独身一人,过得有多不好。
“外婆,陪我来看你的是我的小叔。他是除了你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不计较得失,就是对我好……很多次,都是因为他,我才觉得接下去的路我咬咬牙还是能走过去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那泪意终于压抑不住。她咬着下唇,很用力地咬住,这才克制住没发出一声哽咽。
“你走之前都还一直担心,我一个人要怎么活下去。现在证明我没有你在身边一样也好好的,所以你别担心我了。我现在还不能赚钱,你要保佑我快快长大……长大以后我每年都会来给你捎点东西。我只恨,你在世的时候没能让你过得好一点。”
“外婆……”她抬起头,目光专注地看着墓碑上那张笑盈盈的黑白照片,低声,且字句清晰地说道:“我喜欢小叔。”
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你。
☆、第三十九章
正好有一阵风吹过,原本阴霾昏沉的天空,云层微散,露出澄澈的蓝色。那阳光,透过翻涌的云层间隙洒下来,湛蓝的天空,瞬间明亮得像是幽深壮阔的海洋,正海浪微澜,碧波荡漾。
l市的夏天都带着水乡特有的温柔,即使是最热的时候,那微风也带着微醺的稻香,带着绵密的水汽。再闷热的天气,都像是有一袭清流,从面上拂过。
温少远的耳朵动了动,转头看了闻歌一眼。
她披散在身后的长发被风撩卷起一个弧度,有一缕从她鼻尖扫过,徐徐飘动着。她却一动不动,只微微眯起眼睛,目光长久地凝视着墓碑,笔直地站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