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共白首(5)

儿女双全, 温以宁用一生爱意赠了他一个“好”字。

但她生产的时候并不太顺利,羊水浑的很, 两个孩子的胎位也不正。手术前在背上打麻药进去, 温以宁反应得厉害,开始不断的干呕。傅教授把兄妹俩抱出来的时候,肚子一空, 温以宁的心跳血压全往高值飚,人白眼都翻了两下差点晕过去。出血量一千毫升,算是大出血了。

孩子们先被助产士抱了出来, 绵纱布裹着小身子,手腕上戴着铭牌,上面工工整整的写着

母亲温以宁

父亲唐其琛

景安阳难掩高兴,眼泪都要出来了,她先抱了女孩儿,双臂都在颤抖。

唐其琛一个孩子都没抱,匆匆看了一眼就跑到手术室门口问出来的护士“人在里面怎么样?”

护士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 唐其琛心都揪了起来。

麻药醒后,温以宁挂着止痛泵终于被推出手术室。蓝白相间的手术裤子上沾了好些血, 脸色苍白, 睁着眼睛满是倦色。伤着元气,人的精气神就没有了。唐其琛眼眶湿润, 弯腰在她耳畔说“辛苦了。”

温以宁失血太多, 血小板一直上不来,傅教授不让出院, 直到产后第十天才批准回家。

孩子们跟着母亲走,一天一个模样,小半月过去,哥哥脸上那一圈绒绒的胎毛褪了,妹妹黄疸偏高照了几次蓝光也恢复了正常,两个小小人儿样貌开始变得能看了。温以宁的月子是在唐宅里坐的,景安阳从香港请了一支顶级的产护团队过来打点,饮食健康科学,没有一般老人家的固执老旧观念,温以宁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唐其琛的工作量几乎降到了这十年来的最低,孩子出生的第二天他回集团时,路过的普通员工、管理层,都友好的向他表示恭喜。柯礼这天上午在工商总局参加了一个企业税改的相关会议,到办公室已是下午,唐其琛坐在办公桌前,看着他提着满手的东西,皱眉问“这是什么?”

一向沉稳不惊的柯礼,此刻说话竟也开始磕巴,“那个,唐总,恭喜您了。给您孩子们带的礼物。”

钻石单身汉想法很直接,唐其琛于他是亦师亦友十几年的交情,总不能不有所表示。他开完会特意绕去商场,他又没有当过爸,对育儿没有经验,索性就跟导购员说,把你们这儿最贵的东西来一套,不,两套。

下班的时候,柯礼和唐其琛去停车场,两个玉树临风的男人提着这么多婴儿用品,画面实在喜庆又喜感。

唐家对迎接小生命到来这回事的准备工作已是非常完善,所以一切进行的有条不乱。孩子们有金牌月嫂带,加上景安阳和周姨一旁帮衬做主,除了亲喂,基本不需要温以宁操心。唐老爷子虽然对这些家长里短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关心,但在取名儿的时候,倒是默默拿出了一叠手写小篆,全是他精心挑选的好字儿。后来找家里的长辈一齐参详了番,到了唐其琛下代是“西”字辈,名字和和气气的定了下来。

小哥儿唐西哲,妹妹唐西朵,乳名小朵儿。

不过月子里还是出了点意外,半个月的时候,温以宁乳腺不通发了炎,人烧得特别厉害,被凌晨送进了医院吊水消炎,这是没办法的事,不用药大人太痛苦,吊了三天水出院后,母乳断了,小哥儿和小朵儿只能喝奶粉了。

景安阳倒还好,能理解。可唐家的部分女眷难免有话唠叨,来了好几拨人看望,叙话的时候就跟景安阳说“母乳还是要喝的呀,不喝母乳宝宝长得不够好。”

又或是“月子怎么会发炎呢,琛儿这媳妇还是体质不够好,看着瘦瘦弱弱的,一定是保持身材没怎么进补的。”

景安阳起先还客客气气的应着,对客人总不能太失礼仪。唐其琛这个表姑妈在中央政策研究室工作直至退休,多少有点威严架子,退休了没事儿干,来的次数也稍微有点多。后来景安阳实在是听烦了,便不太高兴的说“她生病了又有什么办法,不喝母乳就不喝,那么多喝奶粉长大的孩子也没见着差劲。”

当时温以宁下楼来拿点东西,正好听见这话,于是东西也没拿了,默默的回了卧房。

今晚上公司有点急事唐其琛走不开,九点多才到家。周姨给他留着门,五十多的人了披着大衣,利利索索的给他从厨房端来温热的粥,接过他刚脱下来的外套,“夫人休息的早,小哥儿和妹妹也很乖,吃了奶才睡下。”

唐其琛坐在沙发上把粥喝完才上楼,结果推开门,就看到温以宁一个人闷在被子里哭。

她的头全盖住,就留十指尖尖在被子外面,小声的,压抑的,忍不住的。发现房里来了人时她又迅速收住啜泣,像没事人一样假装睡着。唐其琛走过来掀了掀被子,一张脸湿乎乎的,眼皮都泡肿了。

唐其琛在楼下已经听周姨说了白天的事儿,心里顿时了然。他轻轻拂开温以宁贴在脸上的碎头发,温声说“不喝母乳没有关系的,念儿,你别给自己这么大压力。”

温以宁摇头,小脸皱巴巴的又要哭了。

唐其琛把她搂在怀里,笑意淡淡的,“你是个好妈妈,你尽力了。”

温以宁还是不说话。

久久之后,唐其琛似乎明白了。她大约是触景伤情,想起了江连雪。

后来那位表姑妈又上家里来找景安阳唠嗑,旧话重提碎碎念念的,唐其琛恰巧从书房下来,听她埋汰温以宁太瘦跟不上营养,他心里的火气顿时就飚了上来,几句话说得不轻不重,“那是我媳妇儿,她爱干嘛干嘛,我愿意宠着,您总念叨个什么?”

表姑妈讪讪住了嘴,偷偷看了眼景安阳还指望她说句话,但景安阳正襟危坐,看起来一副事不关己的面相,其实还是护着儿子的。

人走后,景安阳还是数落了唐其琛几句,“方才那样沉不住气做什么?她一个老妇人嘴巴闲不住,左耳进右耳出,谁还会当真了?”

唐其琛冷声,“我的人,就不让说。”

景安阳逮着机会,心里梗着一桩事始终介怀,没好气儿的回“你的人,你的人。什么你的人啊,证都不领,以后人跑了我看你上哪儿说理去!”

孩子落了地,两口子迟迟没把名分落实。

也亏得唐家还要人脉和资源,不然小哥儿和妹妹的准生证都办不下来。

景安阳有次实在憋不住,儿子劝不动,那就劝劝儿媳,她把唐其琛的户口本单独拎了出来,推给温以宁说“他是一家之主,孤零零的一个人多不像样,添上小朵儿和西哲,母亲那一栏空着不好看。”

温以宁是明白人,听懂了意思,但还是不了了之。

后来还是唐父劝住了景安阳,语重心长地说“她们老家那个城市有个旧习俗,父母意外过世,一年内子女不操办喜事儿。姑娘是敬敬孝心,替亲家守着呢。”

景安阳愣了愣,脸色一点一点黯下去,还能再说什么呢。

小哥儿和妹妹满月的时候没有声张,因为妹妹的黄疸又高了起来,折腾了小半月才痊愈。

俩孩子的百岁宴上,唐家的亲眷友人都来了。

这也算是温以宁正儿八经的露了面,她抱着小朵儿,唐其琛抱着小哥儿,一家四口站在一块儿,真是羡煞众人的绝美风景。小表妹这次巴巴的交上超大份的红包,“呐,说话算话的。”

唐其琛笑得春风得意,惹羞了旁边的温以宁。

后边来的都是温以宁认识的了,傅西平他们可没正经,几辆招摇的车子停在会所门口,下车后个个义愤填膺,“年纪最大的反倒娶了个最年轻的,今儿不把唐总的钱包刮干净,对不住这群单身兄弟们了。”

可真见着人,一个个又喜笑颜开,真心实意的祝福“您能成家,哥们儿几个也放心。”

真损,交代后事似的。

亚汇那边也来了一小桌同事,温以宁就职期间,跟部门几个女孩子的关系一直很好,她离职了,嘘寒问暖的联系也没断过。陈飒有心,把瑶瑶她们都带了过来,瑶瑶看到唐其琛还是很紧张的,平日冷若冰霜的老板,上下级的关系分得清清楚楚,今儿倒是温和不少,客气礼貌的对她们表示谢意。姑娘们纷纷感叹,以宁还是厉害啊,把老板收得服服帖帖。

宾客接待完了,阿姨们来接走俩孩子,傅西平一直在边上,看着唐其琛那样小心翼翼的将小哥儿抱给阿姨,嗤声一乐,“我们唐总看来是个喜欢儿子的。”

唐其琛不否认,很坦率的承认说“我是喜欢儿子。”

温以宁在旁斜了他一眼。

傅西平哎呦喂的起哄,“真替小朵儿心酸。”

唐其琛平静道“我闺女,你有什么资格酸?我喜欢儿子,是因为西哲长得像他妈妈。”

因为儿子像你,所以我更喜欢。

回味无穷,傅西平啧了一声,更酸了。

晚上,温以宁把孩子们哄睡着后才回到卧室。唐其琛穿了件灰色短袖,外面披了件黑色暗格条纹的针织衫,正坐在桌前开着笔记本。柯礼给他发的一些报告,有一些是海外基地的项目,因为时差关系,他必须马上回复邮件。涉及的方面有点多,唐其琛边看条款边打字还是有点费劲,温以宁静静看了一会,然后轻声说“你把意思告诉我,我来给你回。”

温以宁的英语功底是过硬的,再复杂生僻的句子她都能流畅自如的翻译出来。有了贤内助,效率提高了太多,最后唐其琛把她的翻译又过了一遍,改了两个百分比,给子公司发去了邮件。

公事忙完,温以宁站起身伸了伸懒腰,刚要转身走,就被坐着的唐其琛伸手勾住了裤腰。

温以宁穿的是一套绸质面料衬衫式样的睡衣,裤腰很松,被他就这么勾下了小半边。雪白的肌肤往外弹了下,很轻微的一个颤动,视觉的冲击力却是相当大的。

唐其琛一直觉得,她身体的线条很有女人味。尤其当了妈妈后,韵味和风情加持了气质,让他深深着迷。

温以宁被他扯坐在了腿上,两人的身体契合十足,很快唤醒了彼此的记忆。

唐其琛坏透的样子真像个痞子,他把电脑推到了一旁,抱着人就压在了宽大的书桌上。温以宁被他翻了个身,笑得肩膀直颤。夜色正浓,**无限好。

餍足之后,两人额上都有细密的汗,唐其琛抱着她喘平了气,闭了闭目养神,忽然沉声开口“以宁,回来上班么?回陈飒那儿也可以,或者换个部门也都行。”

温以宁安安静静的,没有说话。

唐其琛吻了吻她的头发,“不着急,都随你。”

温以宁这才嗯了一声,极轻。

唐其琛赤着身子下床洗漱的时候,背对着她留了一句话“对了,明儿有空的话,我想带你见一个人。”

次日下午,唐其琛载着她往佘山走,在一处幽静的别墅前停好车,早早候在那儿的竟然是霍礼鸣,他冲俩人招了下手,“哥,这儿。”

“人来了?”唐其琛走过来。

霍礼鸣点头,“都到了。”

温以宁不明所以,看了眼唐其琛。唐其琛给了她一个从容的微笑,掌心拍了拍她的手背,牵着人踏进别墅。

偏厅里煮滚了水,淡淡的茶香飘逸空气中,一整片落地窗外,初夏风景送来翠绿的生命力。那里坐着两个人,一老一少。年长的那位四十出头,一身中山装很显儒雅气质,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正气凛然的样子。年轻的是个男生,温以宁定了定,双腿像被注满了铁水,瞬间迈不动步子了。

她一眼认出来,那是当年涉嫌温以安自杀案件的男主角,就是以安的“恋爱日常”日记本里,追求她,玩弄她,最后又抛弃她的那位男孩儿。

褪下少年气,那人俨然成了眉清目秀的年轻青年。

霍礼鸣从中调和,介绍说“这是张辰,这位是秦律师。这位,温以宁。”

秦律师向前一步,主动伸出手,“温小姐你好。”

温以宁人还是木的,半天没反应过来。唐其琛替她握了手,简短有力,“秦律。”

五人面对面的坐下来,小壶上煮开的水悠悠冒着热气,升空散开,薄薄的摊出了一层屏障一般。温以宁回了知觉,眼神逐渐含了恨,一动不动的望着张辰。

张辰在秦律师的眼神示意下点了点头,然后和温以宁对视,坦然诚实的说“以宁姐姐,我也是从英国回来之后,才知道你一直在找我。原来我们之间的误会存在了这么多年。”

温以宁眼神锐利,硬邦邦的,“误会?”

张辰抿了抿嘴,眉间也是万分无奈,“我不知道温以安同学是怎么在日记里写我的,但请你相信,我跟她几乎可以说是陌生人,在今天之前,我甚至都不记得她的名字。”

温以宁怒火中烧,激动的就要起身。但唐其琛一把拽住了她的手,很用力的握了一下。

她像个木偶,又软趴趴的坐回原处。

“我高三毕业的时候,和同学们去江南玩,也算是毕业旅行的第一站,我们是在h市接一个朋友,接完朋友,我们就坐高铁去了深圳,我在h市的停留时间甚至没有超过12小时。不信的话,我还有当年的车票记录,来时的,返程的,时间上没法儿作假。”

张辰调亮手机,把旅行网上的订票短信截了图给她看。

“上个月,秦伯伯跟我说起这件事,我也很迷茫。我不认识温以安同学,怎么可能去追求她,谈恋爱的说法更是无稽之谈。”张辰清晰客观的阐明事实,“为了弄清真相,我特意联系了当年与我一同去h市的几个人,原来,温以安是我们接的那位朋友的同班同学。在他们校门口外,那时正好放学,可能温以安路过时看到了我。”张辰抱歉的说“以宁姐姐,对不起,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联系。”

温以宁还在看他手机上的车票信息,一遍一遍的看,他说的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往耳朵里钻。

她想否认,想指责,想找出他的破绽,但完全无从下手。

秦律接话,声音浑厚,“温小姐,首先很抱歉,现在再提及这段伤心事,也非我们所愿。但你放心,唐总与我是多年的合作伙伴,接到他的委托起,我很快着手这件事的调查。事实确实如此,张辰只去过h市一次,此后,再没有过交集。至于你的妹妹,她当时的抑郁症非常严重,应该是对张辰一眼有了好感,然后代入自我想象,编造了一个完整的恋爱分手过程,事实上,张辰一无所知。”

秦律是全国刑辩律师委员会的会长,在刑事诉讼这个领域有着极高的威望,他一身正气,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很有分量的。

温以安其实只是臆想,把自己放置在一个虚拟的精神世界里。

她日记上的内容,张辰追求她,恋爱,上床,骗人,分手,最后那封受不了“失恋”打击的遗书,诸如种种,竟都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

唯有自杀,是真的。

温以宁慢慢理清了前因后果,她脑海一片茫然,像断了信号的电视,画面全是枯燥单一的雪花屏。她垂下头,手肘撑着膝盖,掌心狠狠揉自己的眉心。事实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她这些年的固执、坚持到头来都成了镜花水月一场空。她在上海这座大城市拼搏奋斗,在她未知的行业吃苦磨炼,就为着一份别人都无法理解的执念。

温以宁身体像被吹成了一个巨大的气球,她开始飘荡,开始茫然,气球砰的一声爆炸,她失重掉落,狠狠摔在了地上。

她闭紧眼睛,干涸的竟然流不出一滴眼泪。

走的时候,张辰从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硬壳书,他走到温以宁面前蹲下来,眼神干净且充满怜悯,他把那本书放在了温以宁的手心,“姐姐,祝福你未来一切都好。”

那是一本圣经。

开车回去的路上,温以宁坐在副驾不发一语。她没哭没闹,甚至看不出半丝悲伤的情绪,快要开进市区时,在一个水坝边她喊停车。

唐其琛停车。

下车后,温以宁的头发被五月的风一吹而乱,她快步跑到栏杆边,先是双手撑着,背脊微弯。但渐渐撑不住了,她膝盖往下滑,左膝先跪在了地上。她捂着胸口开始干呕,胃里强烈的不适往嗓眼涌,腹部在痉挛,甚至牵动了剖腹产的刀口。其实她什么都没吐出来,但身体不受控制,整个人瘫了一样。直到唐其琛从后面抱住她,温热的掌心撩开她的衣摆,伸到小腹上规律而温柔的抚摸。

气顺过来了,渐渐平复。

唐其琛默了默,轻声说“想哭就哭,哭出来就舒坦了。”

温以宁整个人都是安静的,她盯着远处的水面群山,目光深幽而枯槁。这一次,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哭,她忽然问了一句“你信命吗?”

唐其琛亦平静,“以前不信,但遇见你之后,我信。”

温以宁眼睫微眨,低低应了声,“它对每个人都做好了安排,是非对错,没走到最后,谁又能说得准呢?命运充满变数,同样也有悲悯。”

……这就够了。

——

八月的上海太热,加上孩子们出生后还没回香港祖家去过,景安阳就借这个机会,带着小哥儿和小朵儿去香港待上一阵子。

景安阳心思细密,而且是个很能拿主意的女主人,也嫌年轻人带孩子不利索,所以基本上都是她在坐镇指点。景安阳护短,对外人苛刻,但到了自己人这儿,她还是很宠溺的。带孩子辛苦,催人老,所以她从不让温以宁劳累,家里的育儿师全是国外拿过证的,谁都省心。

受副热带低压影响,这几天温度都破了四十,亚汇集团索性给员工放了高温假,连着周末双休一共五天,不长不短的小假期。

唐其琛问以宁想去哪儿玩。

温以宁迟疑了很久,不怎么底气的轻声说“我想回老家看看。”

她的怯懦和犹豫那样明显,唐其琛心里微微一疼,然后握住她的手,欣然应允“好,回家。还有,念儿,在我面前你不必隐藏任何,你什么要求都可以对我提。”

周三中午开车到的h市,李小亮接风洗尘,很热情的请两人下馆子。不过不再是以往的一个人,这一次他带了伙伴。远远看着他停车,从下车开始两人就一直争争吵吵。温以宁看清了,伙伴是个姑娘,齐耳短发,脸型小小的,一双眼睛很有机灵劲儿。

到了跟前,李小亮就对温以宁大吐苦水,“看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带了一个随身逼逼机。”

姑娘推他一把,“你作孽可多了,上天特意派我来收拾你的。”说完,她开朗活泼的自我介绍,“你们好,我叫齐燕!”

一顿融洽的午餐,小亮老师和齐燕真是说什么都能杠上几句,人如其名,叽叽喳喳的一派生机。吃完饭后,齐燕悄悄的问李小亮,“这就是你喜欢的姑娘?”

李小亮赶紧捂她的嘴,气急败坏“别瞎说!人家结婚了!别让人老公误会!”

几步远的唐其琛闻言一笑,忽的转过头,平平淡淡的说了句“放心,我不误会。”

李小亮后知后觉,嘿?!这臭有钱人是在显摆啊!早知道就收了当初他给的十万块钱工资了!

下午又跟温以宁的几个发小朋友聚了聚,唐其琛很给面儿的充当护花使者,高大英俊,一身浅色夏装是阿玛尼今年的最新款,把人衬的沉稳又有气质,他梳着背头,玉树临风的往那儿一站,惹的小姐妹们好生羡慕。

唐其琛在外面还是很给以宁面子,做什么都温柔体贴,并且自觉的提前买了单,见她爱吃那块草莓蛋糕,又心细的打包一份带走。

温以宁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拎得清清楚楚,男人想骚的时候,真是挡也挡不住。

回家已是晚上八点过后。

这边的房子李小亮一直有帮她照看,一周搞一次简单的卫生,天晴就开窗透透气,所以保持的仍有生活气息。鞋柜里,江连雪的鞋子一双没有动,原封原样的摆在那儿,温以宁还用鞋布把她以前爱穿的那双高跟鞋擦的干干净净。

她很平静的做完这一切,一年过去了,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了。

忙完后,温以宁又去厨房切了一碟苹果端出来,挑了一片送进唐其琛嘴里。

唐其琛顺从的咬着,但没完全吃下去,右手绕到她脑后,压着后脑勺往自己身上带,然后脸凑近,把嘴里的苹果挨上她的唇。温以宁躲不及,只得也咬住。他细细碎碎的嚼,越来越近,唇碰唇,便顺理成章的接了一个苹果味的吻。

温以宁噙着笑,眼波流转含了情。

她跨上来,坐在他的腿上,搂着人刚要继续深入交流,却被唐其琛推开了,他整个人往后仰,抬着下巴挑着眉,一个非常迷人的表情。

勾引她,故意的。

温以宁手往下,一颗一颗解他的衬衫扣。

没得逞,手腕被捉住。

唐其琛一派君子坦荡荡的正经模样,“温小姐,你不给我名分,我不会让你乱摸的。”

温以宁一下子笑了起来,手指点了点他的眉心,“你还要什么名分呀,小哥儿和小朵儿都给你生了。”

唐其琛语气还真就委屈上了,声音低低的,“我要一个丈夫的名分,可以不可以?”

温以宁愣了愣,就被她猛地抱住。

力气是真的大,像要把人揉进骨头血肉里一样,唐其琛没忍住,在她仰起修长的脖颈时,忽然往她喉咙上不轻不重的啜了一个印,沉声问“温以宁,你到底什么时候跟我去领证?嗯?”

温以宁被他啜的痒死了,笑着偏头躲开,嘻嘻哈哈的跳下了沙发,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唐其琛食指浮在半空,朝她用力的点了点,真是拿她没办法。

有些话不需要重复多次的讲,意思到了,都是明白人,心里都有分寸。这一茬话题自然而然的落幕,两人洗完澡后各干各的事。唐其琛坐在客厅看一部丹麦的文艺片,他定力不错,再晦涩的剧情都能从一而终的看到结局。温以宁在自己的卧室整理东西,顺便把书柜也收拾了一下,后来要查些东西,她就把书桌上那台许久不用的台式电脑给打开了。

许久不用……那怕是有一年多了。

温以宁还担心这老古董能不能开机呢,还好,就是慢了点。

等她铺完床单过来,电脑开机成功。她看了眼屏幕,忽然愣了下,桌面上,一个视频格式的文件安静躺在图标的最后。

温以宁眼睫眨了眨,下意识的握上鼠标把它点开。

系统运行的太慢,卡了分把钟,画面终于出来了。一阵摇摇晃晃的镜头之后,画质清晰了,江连雪的身影出现当中。

这是她用手机录的一段视频,那张风情貌美的脸一如往昔,江连雪的声音像是前世今生的旧梦,她冲镜头笑,第一句话就是“也不知你这臭丫头能不能找到这段视频……大概等你看到的时候,我们已经分开很久很久了……”

☆、岁月共白首(6)

岁月共白首(6)

江连雪的这个视频拍的很不熟练, 应该是捣鼓了好几遍后稍微满意的一个成品。因为她在说完这段话后又暂停了,伸手对屏幕摇了摇, 自言自语道“不会, 又没网络了?这什么破移动啊,的东西果真不好使。”

温以宁听到这儿,嘴角跟着扬了扬。

家里的无线网还是搬家那会儿听说中国移动搞客户活动, 交两百块就能用两年网络。她当时劝江连雪,说小亮老师家装了,但信号忒差, 别贪便宜。江连雪哪能不贪便宜。结果证明是对的,有时看个电视剧卡的都动弹不得,气的她直骂娘。

视频里的江连雪又起身走近,然后镜头跟着晃了晃。

这时,唐其琛进来卧室,看到也是一愣。

终于好了。

江连雪坐在沙发上,不太自然的抿了抿唇, 然后把脸边的碎头发拢去耳朵后,眼神凝望的模样, 很有镜头感。

她扯了个笑, 然后喊了一声,“囡囡。”

温以宁眼眶一热, 低低的应了声“嗯。”

之后, 江连雪有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她注视前方,眼睫轻动, 几次想开口但又把唇闭上。

唐其琛挨着温以宁也坐在床边,怕她失控,他轻轻揽住了她的肩。

江连雪的十指交叠在一起,垂在膝盖上,她化了妆,唇色艳红,但神情失色是怎么都掩盖不住的。“本来不想给你录这个视频,但我晓得,以你的性格,估计没那么容易放下,指不定背后怎么骂我呢。骂,骂的你心里舒坦一些,我也好过一点。”

江连雪呼了口气,似乎有些紧张,但很快又坦然无畏的承认“我是自己要走的,跟拖不拖累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不想治了。现在的人真是奇怪啊,稀奇古怪的病,有的治的没的治的,都挺可怜。哎,这一定是我的报应,年轻时候不懂事儿,跟你外公断绝了父女关系,把你外婆气的心脏病猝死,几十年过下来,我以为终于轮上了好日子,结果,该算的账一笔都没有少。说起来,这都怪你那个死鬼老爹温孟良!丫的人渣畜生不是好东西!”

气吞山河的一顿辱骂,江女士魄力不减当年,去世小十年的温父大约也想不到,自己生前被人惦记,死后仍有人念念不忘。

孽缘也是缘,他这一辈子,不亏。

江连雪骂的急,气儿有点喘,她歇了歇,似是蓄上了力气才继续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发现这个视频,但如果你看到了这里,囡囡,别找我了。好好过你的日子。我从小对你也没太多管教,你活成什么样,那都是你自己的造化。所以我死了,你给不给我送终,我都不怪你。”

江连雪自顾自的笑了起来,眼神平淡镇定,没有一丝犹豫和不舍,她语气娓娓道来,似乎讲的是别人的故事,“我去肿瘤医院看过做化疗的人,头发大把大把的掉,眼圈儿凹进去那么深,身上开个大口子,血肉模糊的还得做清创,我在走道上听见那惨叫声,实在是太恐怖了。活着这么痛苦,何必呢。”

温以宁眼泪一滴一滴往下坠,无声的,安静的。

唐其琛拍了拍她的肩,抿唇亦无言。

“能给你留的,我都留给你了,哦,你梳妆台上有一盒闲置的化妆品,那支口红的颜色很好看,我就拿走了。家里的存款也有几十万,你留着,也是依身傍命的后路。这里你就别给唐其琛看到了,怕他怪罪,我说话一向不好听。”江连雪风情摇曳的笑了笑,静了一会,她从手边拿起烟盒,抖了一支烟放嘴里含着,打火机轻响,幽暗火点伴着烟雾时明时暗。

半支烟的时间。

江连雪咳了几声,然后眯缝了双眼,“还有杨正国,老实人,是我对不住他,但我不能把包袱丢给他,这是我的命,不是他该承受的罪。跟他接触两回我就看出来了,杨正国是个老情种,但我没这福气。这人跟你一样死心眼,不搞得严重点,都不认栽。就当我是一个女骗子,以后碰上我这么好看的,他再也不会上道儿了哈哈。对了,我还给他买了几大袋儿的衣服,那么大年纪的一个人了,也不注意形象,跟我站一块也太不搭。可惜了,没这个机会送给他了。”

她笑得眉飞眼弯,两条细细的眼廓里,却分明有了闪动的光亮。

“还有你,你这个死没良心的,从你决定去上海工作的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是不会回来的。现在想想,我还是命不好。年少遇人渣,青年时丧夫,中年又丧子,妈的,老天爷瞎了眼!不过幸好你这丫头争气。”江连雪低了低头,瘦弱的肩胛骨连着脖颈,像是一根随时要断的枝丫。

再抬起时,她眼中泪光闪动,方才的豪迈侠义终究是软却退场,隐忍之中全是依依不舍,江连雪哽咽着声音说“母女一场,缘分到这儿也差不多了。病我不治了,疯癫半辈子,我想体体面面的走完剩下的路。下辈子我不当你妈了,碰上我这样的,你跟着遭罪。

闺女,这一生,你也辛苦了。”

江连雪的情绪已然临近失控的边界,她好强善斗,红尘颠沛流离,却依然扬起自己高贵的头颅,穷途末路亦无悔无怨。

最后,她微仰下巴,又是百花盛开的鲜艳模样,骄傲恣意的对镜头说“老娘要去游山玩水了!第一站去云南大理吃吃那个鲜花饼!啊,就不跟你说再见了,剩下的路,你自己好好走。”

然后她笑意艳艳的起身,身影离镜头越来越近。

温以宁甚至下意识的抬起手,似乎想要去牵住她。

“咔”的一声细响,屏幕黑了,视频结束。

温以宁的手抓了把虚浮的空气,终于忍不住大哭,她双手捂住脸,肩膀颤抖,嗓子眼里都是破碎的哀嚎。唐其琛眼眶湿润,只得死死抱住她,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头发,低吟安慰“那是妈妈自己的选择,她心安就好。”

第二天,温以宁去找了杨正国。

那个老旧小区的门口,他穿着白色短袖衬衫,青灰色的西装裤,正蹲在出租车旁边捧着一碗面埋头吃着。见到温以宁时,他眼神里仍旧有复杂的闪躲情绪,撇了下嘴角,不咸不淡的算是打了招呼。不远处停着黑色路虎,唐其琛坐在驾驶座没有下来,但他隔着车窗,目光一直定在温以宁身上。

像是一种无声的支撑,温以宁坦然了许多。

她走到杨正国身边,然后也蹲了下来。

杨正国快速喝了一大口面汤,抹了抹嘴就要起身。

“杨叔叔。”温以宁叫住他,“我想给你看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