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其琛一身风尘,呼吸没喘匀,外套搁在手腕上,白衬衣后腰的位置都隐隐被汗浸透。他视线逐着温以宁,焦急和担心言不由衷。小半天时间,打的电话一个都没有接,他能不担心么!原本下午是要接待省国土局过来视察的领导,这种会晤唐其琛缺席不得,但他实在放心不下,人亲自赶了过来。

再好的脾气也压不住这种担心,唐其琛见着温以宁的一刹那,觉得心脏跟脱了一层肉似的。不是没有介意,不是没有火气,这种情况任何一个做丈夫的都受不了。但温以宁的脸色实在太差,更让他心寒的是,她明明看到了,却一脸冷漠的又把视线挪开。

唐其琛耐着性子走过来,低声对她说“念念,你出来的时间太久,折腾一天,你要休息。”

温以宁也没抗拒,坐在凳子上却也不起身。

唐其琛继续好言好语,“你还有要问的,跟我先回上海,我陪你去老陈那仔细问好不好?”

温以宁木着神色,眼神空洞无魂。

唐其琛握住她冰凉的手,心里沉了沉,语气坚持了一些,“你怀着孕,待在医院对你身体没好处,我顾着你,不要求你也顾着我,但我求你了,你能不能顾一下小小唐?”

大概是那声小小唐触动了温以宁的情绪。她顺从的站起身,唐其琛把她护在怀里走出了医院。

老余开着公司的公务车去机场接客户,宾利送去做养护,唐其琛的路虎是柯礼开来的,他就等在外面。温以宁跟孤魂一样没了主心骨,坐上副驾瘫软的像一株没有生命力的枯萎植物。唐其琛坐到另一边,本能的要去握她的手。可手还没碰上,将将停在半空,温以宁就把自己的手收进了口袋里。

她不让他碰。

唐其琛抿了抿唇,也不说话,朝她坐近了些想抱她。但温以宁沉默的往车门边靠,这下再看不出来也不可能,她是有意的。

车内气压太低,连一向擅于滋润气氛的柯礼都不敢开口。

沉默一路,三个小时后进入上海城内。

唐其琛脸如冰霜,压抑克制得已然到了极限,他扭过头,无奈的问“你真不打算跟我说一句话吗?”

温以宁脸色发白,毫不退却的跟他对视,“有什么好说的?说你是如何瞒着我,如何骗我,如何阻止我回家吗?”

唐其琛心底一沉,语气温和了些,“念念,有话好好说。”

“有什么好说的?我哪一句没说对?”温以宁脑子一团乱,这一天的消息接收量太大了,桩桩都沉重的让人透不过气。她无解,无头绪,无能为力,淤积在心口成了一滩烂泥,堵住了所有情绪,理智下线,只想找一个发泄的出口。

现在的她是不冷静的,任何一个词都能煽风点火让她爆炸。

唐其琛肯定不会与她起争执,他只是担心她的身体状况,再多的指责都能往他身上倒,接着就是。

可温以宁的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激烈,她眼中含嗔含怨,话一股脑的说了出来“你和李小亮串通起来瞒着我,骗我,其实你们早知道了对不对?我要回家,你拦着不让,我每次觉得不对劲,你就说我多想,你就是别有用心!”

唐其琛克制着,耐着心思解释“好,我做错了,我向你道歉,是我不对,是我有失周到,是我不该擅自做主。我做的不对,我现在请你原谅我,只要你情绪别这么激烈,可不可以?”

开着车的柯礼猛怔。他跟了唐其琛十年,无论工作生活,甚至对亲人,唐其琛何曾有过这么低声下气的时候。

可惜温以宁并不领情,人在陷入走投无路的死胡同时,会变得短暂失控和崩溃,她开始流眼泪,忍了这么久终于决了堤,“你凭什么不告诉我,你凭什么做你以为正确的事?”

唐其琛心疼的不行,伸手要抱她。

温以宁用力推开,泣不成声的发泄“那是我妈,那是我妈!她生病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的。”唐其琛强势的把人圈在怀里,温热的掌心一下一下安抚她的后背。

“知道你还瞒着我!”温以宁眼泪鼻涕一把抓,一会儿推他一会儿扯他的衣服,她处在风暴的中心,脑子混乱,到现在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口不择言,开始胡乱的找借口,“我不该跟你回上海,我不回上海,我妈就不会走!都是你,都是你!我不要你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唐其琛身子一抖,虽然知道这是不作数的气话,但心还是狠狠被刺痛。他用力了些,抱着人不让她乱动,嘴唇轻轻吻她的脸、眼睛、鼻子,含蓄温柔,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温以宁的脸埋在他胸口,呜呜的流着泪。

唐其琛的声音像提琴的低弦音,沉下去部分也有了一丝受伤的痛楚,“你恨我怨我都可以,念儿,你知不知道,我们有两个孩子了。”

温以宁没回话。

她闷在他怀里,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到了住的公寓,远远就看见一辆黑色劳斯莱斯停在路口,景安阳和周姨下了车,焦急紧张的往这边望。

到底是放心不下人,亲自守着。

车一停温以宁就醒了,她麻木的下了车,被唐其琛牵在身后。走近了,景安阳看着她的状态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担心的皱着眉头,刚要开口,唐其琛打断“妈,您先回去。人我带来回来了,让她休息休息。”

儿子的意思景安阳自然明白,她虽不放心,但顾虑着好不容易修复的关系,便只能认同。

走之前,让司机搬下来几大袋的营养吃食,千叮万嘱“其琛,不许和她吵架,女人怀孕脾气是很不好的,你一定要多让让,当丈夫的人就要有为人夫,为人父的样子。”

唐其琛也是无奈,胳膊肘全往外拐了。

景安阳走了,他和温以宁往家里走。这一段路的时间,温以宁也冷静了很多。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唯独不变的是唐其琛自始至终牵着她的那双手。走了几步,唐其琛忽然转过身看了她一眼,眼神深邃温和,说“我抱你上去。”

不等温以宁反应,唐其琛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放手里掂了掂抱更紧后,低声说“轻了。”

到家后,唐其琛把她轻轻放在沙发上,然后单膝跪在地上,自然而然的给她换鞋。温以宁垂眼看着面前的男人,他宽阔的肩,细腻的头发,以及手臂上勒出的红色印痕。温以宁忽然就心酸了。唐其琛头也没抬,动作很轻的给她解鞋带,沉声说“我知道你不痛快,但有些事情,你要给我时间,我一定会给你有个交待。”

这样的唐其琛被温柔加持,整个人变得温和从容,是拼劲全力的想护她周全,“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怕你身体受不住。有些东西,是我自私也好,私心也罢,搁我心里,摆在第一位的永远是你。我怕你怀孩子辛苦,怕你多想。能做的,我都替你先去做。如果事情的结果已经注定好,那过程的艰辛,我一个人承受就够了。”

温以宁被泪泡肿的眼眶又开始泛起潮水。

唐其琛脱了她的鞋,又细心的将粉色的棉拖一只一只套在她脚上。然后抬起头看着她,眼里似有浩海蓝天,让人看到天地宽阔和无限的安全感。

他说“以宁,未来的每一天,每一程,我都是要带着你的,你是我的身边人,也是我的枕边人。你有气可以对我发,但有些话,我不许你再说。你说你不要我,不要一切。这话伤我的心了,我疼的时候,你又知不知道呢?”

温以宁眼泪啪啪往下掉,掉在他的手背上,一颗一颗像滚烫的珍珠。

唐其琛挺直了背,将人抱住,吻了吻她的头发,那点委屈顿时灰飞烟灭,他认命道“你别哭,哭起来的时候我最疼……念念乖。”

温以宁哽咽着说“我一点也不乖。”

唐其琛无奈的叹了口气,把她眼角的泪水给吻了干净,沉着声音“不乖就不乖,老公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岁月共白首(3)

岁月共白首(3)

人在失衡状态下, 是很难去体会一句话里的良苦用心。

唐其琛在人情反复中打磨,本就不喜掏心挖肺这种表达方式。他是务实派, 脚踏实地的做永远比夸夸其谈要有分量。这年头, 山盟海誓到最后多半会成为诳语。但他这一刻是真有点忍不住了,原来爱一个人的时候,什么理智和原则都会退避三舍。

温以宁折腾了一天, 哭累了,被这一遭遭的变故弄得心力交瘁。她被唐其琛抱去床上,睁着眼睛空荡迷茫, 唐其琛连鞋都没穿,赤着脚踩着地毯,把卧室的遮光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光线骤然陷入黑暗,温以宁的心跟着一颤,莫名的孤独和害怕在心里横冲直撞,她抽泣了一声, 很快就感觉到床垫跟着软了软,唐其琛伸手把她抱在了怀里。

他的语气含蓄温柔, 掌心温温热热的抚摸她的背, “睡,我陪你。”

漫天风尘瞬间尘埃落定, 温以宁扒着他的手臂, 像倦鸟归巢,像迷失的路人找到了灯塔, 唐其琛是她的避风港。

唐其琛关了常用的那只手机,私人电话也调至了静音,这个私号只有柯礼少数人知道,除非急事一般不会找上来。温以宁很快入睡,但并不踏实。拽着唐其琛的手就没松开过,唐其琛维持一个姿势久了手脚也麻,稍一动,温以宁就猛地惊弹了下,眉眼皱了,呜呜咽咽的哭声就从嗓眼里颤出来。

唐其琛心疼的很,索性就不再动了。

温以宁再醒来是晚上九点,一睁眼,就看到唐其琛靠着床头半躺,头偏向一边阖眼休息。卧室被他按亮了一盏小灯,灯亮是暖黄的微光并不刺眼,唐其琛俊朗的面容浸润其中,安宁得让人忍不住想哭。温以宁鼻塞,呼吸声有点粗,唐其琛醒的很快,长长的眼廓褶出了一道浅痕,他嗓音有点哑,“还睡么?”

温以宁情绪稳定了很多,摇了摇头。

唐其琛这才换了姿势,整条左臂抽出来,麻的没了知觉。他先下床,不太舒服的活动着手腕,“你再躺一会儿,我让老余去买吃的。”

老余是在半小时后过来的,带来了一大袋的吃食,唐其琛一眼就看出不是在外买的。

老余说“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好帮柯礼送份东西给老爷子,夫人听见了电话,就让我把这些带来了,都是家里用心做的,还有一罐鲜榨的橙汁,夫人特意交待,一路过来橙汁儿肯定凉了,让您加热再给温小姐喝。”

老余走后,唐其琛照着做,等温以宁从卧室出来,一桌的精致菜肴。景安阳不知道她的口味,索性每样都做了点。温以宁吃的不多,两筷子下去就不再动,只抱着一杯橙汁细细碎碎的抿。唐其琛也不逼她,只把手机递过来,示意她看。

屏幕上是一张超声结果的照片,傅教授发来的。

一团黑乎乎的阴影里,两个状似椭圆的轮廓挨在一起,上面还有红蓝双色的点状光亮。温以宁看到结果提示,异卵双胎,活胎,约10周+2。

她眼泪一下子又流了出来。

唐其琛端起一碗汤,伸手越过桌面,盛了一勺送到她唇边,平心静气的说“两个孩子,念儿,辛苦你了。”

这是他第二次对她说辛苦。

从始至终,他第一记挂的都是温以宁的感受。为人父的喜悦,对未出世孩子的关切都不足以替代,十月怀胎,他明白,最苦的还是他姑娘。

长篇大论的劝慰不用多说,温以宁不是拎不清的人,一句“辛苦”已够让她有所动容。沉溺悲恸情有可原,但肚里还有两个小生命,他们鲜活存在,他们与她血脉相承,理应被好好对待。温以宁抬起头,泪眼斑驳的望着唐其琛,在他包容安定的眼神里看清自己。

她顺着勺子把汤咽下去,然后主动接过碗,继续把剩下的吃完。

良久,唐其琛发自内心的笑了。

餐桌顶上一盏欧式琉璃灯晶莹璀璨,把两人的影子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温以宁恢复了足够理性谈事的状态,唐其琛才放心的跟她谈话。

“我的确比你早发现你母亲失踪的情况,两周前,李小亮就联系过我,说他连续三天上门,你母亲都不在家。当时事态并未完全清楚,他也不敢随便跟你说起,怕平白让你担心。”

温以宁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小亮老师一直替人着想。”

唐其琛说“后来我托那边的朋友去落实确认,你母亲确实是离家出走了。她生了病,我猜是不想拖累你。”

温以宁沉默的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

“后来去调了高铁站和汽车站的主要监控,都没有见到你母亲。本来是想循序渐进的告诉你,但你那时候正好查出了怀孕。”唐其琛喉结咽了咽,坦诚道“这是我的私心顾虑,顾着你的身体,怕你出事。以宁,这是我的过失,我向你道歉。”

温以宁摇摇头,不肯放过一丝希望,她心存侥幸的对他的说法提出质疑,“她和我的微信是有联系的!”怕他不信,温以宁急急拿出手机,手指都在颤抖。屏幕点了好几下才调出界面,唐其琛一把握住她的手,用力的紧了紧试图让她冷静。

温以宁心底空虚绵软,像一脚踩空摇摇欲坠,她看着他,眼神苍凉而创痛,一字一字的说出那个她并不愿意相信的事实,“她是骗我的对吗?跟我联系的,其实不是她,对吗?”

唐其琛思量片刻,还是决定让她知悉真相,“对。她的通讯方式其实早就断掉了,她随便找了一个人,说给他点钱,只要你发消息过来,就让他看着回复,手机都不要了,直接留给了那个人。”

温以宁忍了又忍,手肘撑着桌面,掌心狠狠揉自己的额头。

她已经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了,悲伤过了头,真相触了底,一切听起来是荒谬之谈不可思议,但细想之下,任何一个谜团都能串出答案,江连雪一直就是这样洒脱的性子,当年十八岁生孩子,跟家里反目成仇狂热的追求爱情,哪怕最后只是一场黄粱美梦也无忧无惧。她随性的活着,每一分每一秒,千金难买她乐意。她从不揽功夺名,一直以来就明明白白的告诉所有人,她是个失职的家长,告诉所有人,温以宁能活成现在的模样,无论优秀还是堕落,都跟她没有半毛钱关系。

她的生命从来都是自己的,只要她愿意,连离开都悄无声息,不留下半点踪迹。

第二天,唐其琛让老陈过来了一趟家里。尽管他已了解的够全面,但还是由一个专业的医者来跟她阐述会更让她信服。

老陈坐在沙发上,公文包放在一旁,那瓶从h市带回来的药搁在桌面上。老陈告诉温以宁“现在一般的恶性肿瘤都不太泛滥的用这个药,它最显著的功效就是抑制癌细胞的增殖,主要是辅助治疗急性白血病。这个药一定要长期吃,足量吃才能发挥效果,一旦停药,会加速病变。”

温以宁语气发酸,“陈医生,其实这个病还是能治的对么?”

老陈点点头,也没瞒着,很客观地说“接受系统的治疗方案,白血病也没那么可怕,很多病人都能维持稳健甚至有可能痊愈。除非患者本人是自己不愿意去磨这个过程。毕竟治疗期间还是很痛苦的。以宁,这是我给你打印的一些资料,应该能解答你的所有疑问。我想跟你说,我从医十多年了,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也就在这种关头,你会更加明白生命的独立性,它本来就是一张纸,在人世间走一遭,被画上了无数的颜色。让生命归还生命,无论当事人作出怎样的决定,都是生命本身的意义。”

医者仁心,老陈这番话说得坦荡大气又心怀慈悲,温以宁忽然掩住面。

唐其琛的手无声的搭在她肩膀上,轻柔爱怜的拍了拍。

温以宁这一次没有哭。

她只听见心底空旷的回音,一声一声的告别,一点一点的接受这个事实。

她不是拎不清的女人,冷静之后,是非对错,轻重缓急都在心里门儿清。连唐其琛都找不到的人,她再闹再逞强又有什么用?生命苍白纯净,江连雪有她不想受的苦,这一生已经够潦草了,何必还要雪上加霜。温以宁似理解又不理解,她唯一知道的是,江连雪这个名字,很久很久之后,可能都只会是一个过去式了。

唐其琛留下老陈吃晚饭,都是司机从唐宅带过来的。保温壶大中小号都快抵得上一个外卖箱。摊在厨房一尘不染的台子上,唐其琛笨拙而缓慢的把他们倒进碗里。老陈看不下去了,挽着衣袖干脆自己动手,“唐老板,你还是比较擅长赚钱。”

老陈是懂生活的人,比唐其琛活得闲适滋润。单身汉却精神精致,处理家务活来也得心应手。摆好盘,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菜肴的味道没的说,荤素搭配全是费了心思的。雪里蕻都是嫩的尖尖儿和着肉泥,一层蒸蛋浇上去,周姨怕她觉得腥,还挤了几滴柠檬汁。但温以宁胃口不佳,动了几筷子便食不下咽。

老陈问她“以宁吃不下吗?是反应大还是不合口味?”

温以宁礼貌的笑了下,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老陈对唐其琛说“你工作那么忙,留以宁一个人在家里也不放心。余叔还每天往返两处给送饭,等她孕周再长一点,很多事情更得有人照顾了。”

唐其琛嗯了声,“我知道。”

走的时候,老陈和和气气的开解温以宁,“当妈妈了,心情开阔一些对宝宝们也有益处。生下来就带笑。”

温以宁起疑的看着他。

老陈笑着说“不信你试试,你多笑,以后他们都有酒窝。”

陈医生是好人,面善心热,一番哄人的话也说到人心坎里去了。

唐其琛这段时间把行程空出了很多,基本保持住了正常的工作时长,这些年许多不必要的应酬他已经很少出席,如今一缩再减,一周最多两个局。虽然消息没有对外公布,但都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唐其琛能出席的应酬局已经到一定的级别,共餐的也是身份贵重的宾客,偶尔几声贺喜也是发自真心。

知道亚汇集团的唐总家有喜事,却无从知晓夫人的任何。那些网上流言亦真亦假,虚虚实实谁也摸不透彻。

除了核心项目的决策权仍由管理层把控掌握,其余的工作,唐其琛在有意的缓慢放权。柯礼是最累的一个,好在他在亚汇任职要位十年有余,已有足够的能力独当一面,有他在,唐其琛是放心的。

五月中旬一过,初夏彻底催走春日的尾巴,阳光酝酿,风卷云动。

温以宁满三个月的时候去进行了第二次产检,傅教授亲自帮她看了b超,欣慰道“宝宝发育很好,能看到小手和小脚了,在右边的宝宝趴着的不给我看正面。下次做四维的时候,你跟他们多说说话,让他们乖一点,还能留个照片做纪念。”

傅教授慈祥温和,探视头在温以宁的肚皮上轻柔缓缓的滑动,耦合剂很凉,一丝丝的触感刚刚好,温以宁躺在床上一边听着,心里一边泛起暖潮。而始终陪着她的唐其琛站在傅教授身旁,哪怕屏幕上是一片黑乎乎的画面,看不出个所以然,但他的嘴角仍然上翘,神情温柔的无以复加。

产检回来的路上,唐其琛开车很缓慢,从内环线的高架桥下来时,他说“念念,我们商量个事儿。”

温以宁竟也同时开口“我有件事想对你说。”

前方车流大,车速越来越慢。

唐其琛点了下头,“好,你先说。”

“我想回老家住一段时间。”

温以宁说完之后的十几秒时间,唐其琛都是不发一语的。他倒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的情绪,平平淡淡的表情,没当即给个准信儿,但也没有拒绝。

开过前面堵着的十字路口,四车道变八车道,唐其琛才温声问“是这儿住的不习惯吗?不习惯的话,我带你换个房子。”

哪有什么不习惯的说法。换句话讲,温以宁从读大学起就在上海待着,小十年的光景,上海甚至比h市更让她熟悉。也就是这个豁口,温以宁听出来,唐其琛心里是不赞许的。但她也打准了主意,平静且坚定,“没有不习惯,我就是想回去看看。”

唐其琛敛默无语,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深思。思虑清楚后,他问“你想回去住多久?”

“上海太热。”

那就是过完夏天。

唐其琛又问“产检怎么办?”

“也方便,我们那儿有妇幼保健院。”

看来是做了决定。

唐其琛默了默,声音沉了两分,“我多陪陪你好不好?”

温以宁看着车窗外,把目光挪回他脸上,神色自若也从容,她情绪很平稳,不像是一时新鲜或是闹脾气,她看着他,轻声说“其琛,我想家了。”

车子经过自动识别的电子杆,徐徐开入了停车场,车停稳后,唐其琛抱了抱她,很平静的答应了,“好。”

温以宁在他怀里闭了闭眼,忍住了微湿的泪意。

但如今的情况也不是唐其琛一人说了作数。他本来要跟温以宁商量的事,就是想问问她的意见,让周姨来家里照顾着日常起居。但温以宁先开了这个口,完全逆了他的意思。他答应,景安阳却颇有微词。

“一个人回去做什么?她家是那样的情况,其琛你也任性,就不想想万一出什么事儿该怎么办!”景安阳既心急又生气,围着儿子来来回回的踱步,转了好几个圈,披肩滑下半边都没知没觉的。

唐其琛不是听不进话,母亲说的自然有大道理,但他更舍不得温以宁郁郁寡欢。

“她在上海不习惯,状态也不太好,您别逼她,我有分寸。”唐其琛到底还是护着自己的女人,能挡的压力都在他这一层面消停住。

唐其琛说一不二,能承诺出口的都是真真切切能办好的。但景安阳这一回是真动了怒,气冲冲的上了楼,“瞎折腾,我再也不管你媳妇儿的事了!”

但温以宁走的那天,景安阳还是让家里的司机捎了一车的东西过来,有温以宁用的吃的,还有一大堆贵重的礼品。司机传话“夫人说,这是给温小姐的邻居朋友的,让他们多帮衬照顾。”

一万多一盒的鹿茸燕窝,用尽了心思。

唐其琛是习以为常了,什么都没说。但他身后的温以宁犹豫很久,终于在司机走之前把人叫住,她小声“麻烦您帮我跟伯母说一声谢谢。”

开车把她送回h市,再次踏入新家,一尘不染,什么都是收拾过的。

唐其琛陪了她两天,发现她在这里的状态确实比上海要好。怎么说呢,人变得非常从容平和,虽然大部分时候仍是安静的,但神思有了归属一般,不再空洞游离。

他早就说过,能力范围内,只要她想,他就尽可能的遂她心意。让他在这里久待也不可能,柯礼的公务电话汇报的很频繁,唐其琛第三天早上必须要返程回沪。

李小亮这边接收托付,肯定是用心帮着照看,经常带发小朋友上门陪她聊天解闷。小亮老师的日程报告是相当专业的,每天晚上八点准时给唐其琛发微信

“今天给她带了一份烧鸡,我妈妈自己做的,她都吃完了。”

“送上门一件新疆糖心苹果。”

“你寄的快递神他妈重,搬死老子了。”

日常琐碎,事无巨细。

发了一个多月,李小亮有点儿不乐意了。

“每天当牛做马当间谍,你他妈能不能给我发工资了!”

这本是玩笑话,但唐其琛很快给他在微信上连续转了五笔账,每一笔两万,十万整。

李小亮震惊了,心说有钱人的世界他不懂。到底还是怂兮兮的拒收,并气壮山河的回了一句语音过去“神经病啊!”

论魄力,唐其琛向来是不缺的。

他很快有了回复,两个字,真心实意

“谢谢。”

——

温以宁日常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看书,她的作息开始稳健,每天早睡早起,也不惧怕出门见人,吃过饭就去小区散步。经常碰到邻里熟人,这么久了,无论什么事情都是瞒不住的。大家唏嘘感叹,同时也对温以宁更加疼惜,见着面都热热情情的招呼,“小宁啊,出门儿当心路下的呀,那边几个台阶很滑的,要小心的哟。”

江南小城里的吴侬软语,夹着乡音格外亲切。

温以宁满五个月了,毕竟怀着两个,肚子开始显怀,夏日的薄薄裙衫遮不住,微风一吹,腰肢还是纤细的,隆起的腹部是柔软的山丘,像有翠绿新生的小树林在茁壮发芽。

唐其琛虽在上海办公,但他过来的次数也勤快。有时候下了班开着车就往高速上飚,风尘仆仆,披星戴月,就为了来陪她睡一晚。第二天九点要开视频会议,他五点不到醒来往上海赶,甘之如饴,任劳任怨。

景安阳和温以宁之间,至今都没有过直接的交流。

一个怕,一个怯,谁都没有迈出这一步。

景安阳只能从儿子那里得知近况,但唐其琛太忙,问多了他也没时间仔细答。景安阳抓心挠肺的团团转,天天数日子。在八月初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底气十足的提醒儿子“当初说好只去三个月,时间快到了,不是催她回,都快二十四周了,傅姨也跟我说了,下周三去做四维彩超,这是个很重要的检查,必须回这儿做。”

唐其琛哪能听不出母亲的本心,含笑应了,“好,等周六参加完峰会,我就去接她回来。”

温以宁的身体状况还是很稳定的,饮食睡眠都正常。她体质好,身材也保持的不错,身上没长肉,比孕前只增加了五斤,全贴肚子上了。她那天洗澡的时候,陡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二十八岁的女人,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整个人散发的气质都高阶了。

温以宁没忍住,用浴巾挡住**部位,然后对着镜子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唐其琛。

唐其琛当时已在杭州参加亚欧经济峰会,入场时收到这张照片,他当时就愣住了,那是他此生不曾见过的盛大之美。

他爱的女孩儿,在孕育他们的孩子。

唐其琛握着手机的手紧了又松,心田悄然注入了一片暖流。

他开始相信,确定,肯定,温以宁是坚韧的,她重返故乡,并没有触景伤情,反而自愈和释然。这种认知让唐其琛渐渐放心。

周五这天,李小亮的妈妈邀请温以宁来家里吃饭。

乡下外婆家捉来的正宗土鸡,鲜香味美,小亮妈特地熬了鸡汤给温以宁补身子。这么多年的感情了,做不成一家人,但温以宁也是他们的半个女儿,小亮妈朴实真诚,待她是真心实意的好。一个劲的给她夹菜“宁宁要多吃点的呀,双胞胎好辛苦的,汤我给你凉在那儿,先把这个鸡腿吃掉。”

李小亮刚要伸筷子去夹块鸡肉,就被亮爸爸一筷子打的手背啪啪响,“去去去!这是宁宁吃的!”

小亮老师郁闷死啦,“那我吃什么啊?”

亮爸爸反思是不是太严厉了,然后笑眯眯的夹了个鸡屁股放他碗里,“来,补补身子。”

温以宁眉开眼笑,偷偷瞄李小亮。

小亮老师太受伤了,“我可不要补屁股。”

小亮妈是很镇定大气的女主人,她看着温以宁露出的笑脸,久违的,短暂的,实在让人心酸。小亮妈转过身,头低着,偷偷抹了把眼泪。

吃完饭后,李小亮开车送温以宁回家,两人下楼的时候,他还千叮万嘱“明天回上海了,回去之后好好养胎啊,听说后面会长得好快,o个照片发发朋友圈,咱们一圈人也能知道你的近况。”

温以宁应着,“行。”

今天没车位了,小亮老师的车停在小区外的马路边。他拿着车钥匙走在稍前,车锁按开,刚要说上车,温以宁的身影就从边上闪过。

李小亮顿时冷汗直冒,大吼“温以宁!!”

温以宁往马路对面跑,突然的,冲动的,本能反应的。

马路上车来车往,鸣笛狂响。李小亮拔腿就追,心脏都快蹦出来了,声嘶力竭的喊“站住!以宁!!”

温以宁犯险穿过马路,像是着了魔一般,直奔马路对面的那个人。跑的太快,她不知踩着了什么,重心不稳,腾的一下摔在了地上。她整个人在发抖,肩膀颤着迟迟没能站起来。

李小亮脸色惨白,百米冲刺的赶到身边,一米九的大高个儿差点没当场哭出来,“我草你大爷!你大爷的!你摔着没有啊!”

温以宁抬着头,眼神失了焦距,空泛的定在几米远的那个人身上。这边动静太大,那人看热闹的回了头,一张陌生的脸写满了好奇。

不是她。

不是妈妈。

温以宁垂下脑袋,无望的闭上了眼。

李小亮真怕了,这个责任他担不起,把人先是送去了医院做检查,医生说暂时没事儿,他二话不说,开车连夜把人送回了上海。

唐其琛接到消息后,从杭州提前回来。

景安阳是第一个知道的,当时脸色都青了。但她没说温以宁一句重话,也不让她再在路上折腾,接回了宅子,直接让傅教授到家里来替她看看求个安心。傅教授给她做了胎心监测,有点快,稍微超出了正常值。说是不用太着急,明天复查一下,一般没大事。

温以宁安置在唐其琛的卧房,景安阳不想给她压力,来看过两次,见人在睡觉,也没再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