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 益王长子登基为帝,改元康泰。欲鸩杀婉贵妃、林太保、赐死荆王及其二子。

  丙子年一月, 荆王内联婉贵妃,起兵谋逆, 鸩杀益王长子, 遂荆王登基,改元建武。

  同年三月, 淮阳王见状,野心勃勃,内结百莲,外联虏寇,开京都城门,强令荆王禅位,淮阳王登基为帝,改元延熙。

  八月,河南开封徽王、南阳潞王、汝宁崇王等十一位藩王, 侵占大量土地, 中州半地入藩府。

  失地农民武三启起义, 拥流民军二十万,屠戮近万藩王子孙。

  丁丑年三月,浙江、广州、福建等地倭寇再兴。

  同年八月,四川安奢生乱。

  戊寅年四月,云贵土司复叛。

  六月,江西邵和尚起义。

  同月,湖广垸田决堤,洪灾甚巨,水匪严重。

  天下大乱。

  八月秋收,武三启自封荡天将军。十月,攻入京都,斩杀淮阳王,自号大顺,改元昭宁。

  天下震动。

  己卯年一月,南京六部推举湖广武冈岷王继位,改元嘉和。调魏国公裴俭北伐大顺,世子裴慎平叛南方各地。

  此时,距沈澜跳江已三年有余。

  又三年,三月初五,湖广省武昌府。

  恰逢清明,淫雨霏霏,天街湿,行人恸。

  有钱的只在家中宴客,请了乐工百戏作耍,再带着香烛三牲、纸马铺叠的楼阁仆童去祭扫,没钱的也打牙缝里抠出些冥纸去拜拜先祖,以至于武昌城的街上人挤人,俱是往城外去的。

  这般拥挤,裴慎哪里能骑马入城,只管披了蓑衣斗笠,带着七八个亲卫牵马往巡抚府衙而去。

  从平湖门入城,一路往坡子街走,入目所见不是香烛缭绕,就是冥纸正燃。裴慎一时恍惚,想起沁芳来。

  ……六年了。她应当投胎去了罢。

  裴慎的面色像是被纸钱香烛的烟气笼罩着,看不清楚,只是语气冷淡:“传讯回去,叫裴荣照着往年旧例便是。”

  陈松墨即刻应了一声,又难免叹息。打从沁芳姑娘尸身被葬在南京老家的祖坟里,爷唯恐南京那头不上心,年年遣了护卫送银钱回去,只管叫裴府请了高僧将水陆法会开起来,又请了道士做度亡科仪。

  爷从前哪里信这些,如今倒好,道士和尚一起使,只盼着沁芳姑娘能投个好胎。

  陈松墨思及此处,难免又暗叹一声,正欲继续往前走,却见裴慎忽而驻足,只遥遥望着街边檐下。

  那铺子是家江米店,近来多雨,哪里有人买米?掌柜便闲散地坐在柜台后头,看着十余个小童挤在堂中躲雨。

  全是五六岁的年纪,其中两个穿得富贵些,一个拿百索扎了缠髻,还穿着白裤,似模似样地穿了件宝蓝银条纱小道袍。另一个胖墩墩的,头戴双耳金线帽,身穿大红宋锦。

  两人正坐在地上,从身旁放的笸箩里取了野草,只管将自己草茎与对方的别住,再对拉,哪个草茎断了,哪个便输。其余人分站在两人身后,呐喊助威。

  “潮生!使劲啊!使劲!”

  “官僧不要输!”

  有几个还使诈,一个劲儿喊着“沈潮生!你娘来了!你娘来了!”

  沈潮生不为所动,倒是他身后一众玩伴气愤道:“好不要脸!竟然使诈!”,还有几个即刻还以颜色,嚷嚷着“官僧,你爹来了”、“先生来了!”。

  官僧一听,冷哼道:“休要骗我!”语罢,只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拽草茎。

  沈潮生看着人不如官僧胖,但他打小营养充沛,力气又大,不似官僧那般全是虚虚的肉,此刻也使出力去拽那草茎。

  啪嗒一声,官僧的草茎断了。

  官僧愣愣的看着手上断成两截的草茎,瞪大眼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大声道:“再来!”

  潮生也笑嘻嘻地爬起来,对着他龇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趾高气扬道:“你在学堂里背书背不过我,打毛球不如我,斗草也输,我可不来了。”

  他一说话,身后七八个小伙伴纷纷做鬼脸吐舌头,有的还幸灾乐祸地拍手:“官僧输!官僧输!官僧输了还爱哭。”

  气的连同官僧在内的八个小童龇牙咧嘴,有几个性子急的,瞪圆了眼睛就要上来打人,还有几个不服气,嚷嚷着:“斗草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只管叫洞庭湖里的水匪把你们都捉了去!”

  裴慎便是听见水匪二字方才驻足望去的,他刚于四川平叛完,班师回返南京小朝廷时,带着二十万大军途经湖广,接了旨意,要他顺路平了洞庭湖水匪。

  如今看来,一帮五六岁的孩子都知道洞庭湖水匪,可见湖广匪患严重。

  此刻江米铺内浑然不知有人在看他们,官僧气冲冲的,一想起自己背书不好,挨了先生打,如今斗草也输了,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恶狠狠道:“沈潮生,你这野种克死了爹!现在你娘要成亲了,她也不要你了!”

  裴慎蹙眉,哪家的孩子,好没教养。

  那掌柜原在柜台后笑盈盈坐着,听了这话脸色一沉,沈潮生是他东家少爷,他自然要维护一二,只是这官僧父亲却是武昌知府,绝不能得罪了去。

  掌柜正想站出来和个稀泥,却见潮生嘴角抿得死死的,只盯着官僧,像一只凶狠的小狼。官僧被盯怕了,外强中干道:“你看我干什么!我又没说错!”

  “你胡说什么!”跟在潮生身后的玩伴彭玉气红了脸。

  潮生分明是不高兴了,却敛了神色笑嘻嘻的:“官僧,你输了就骂别人是野种,那你在学堂里背不出书,先生可有骂你是野种?”

  众人嘻嘻哈哈笑起来,官僧气得两颊通红,提起拳头就要冲上来,他身后的几个玩伴也多是哪家知县、经历的哥儿,纷纷攥起拳头往前冲。

  “去拦一拦。”裴慎吩咐道。

  陈松墨一时发怔,不知爷为何突然对几个小儿打架感兴趣,便点了两个长相凶恶的亲卫,想着上去吓一吓这帮小儿便好。

  两个亲卫刚走到门口,却听得沈潮生大喝一声:“胆小鬼!敢不敢跟我出去打!”这铺子是他娘的,可不能打坏了。

  “有什么不敢的!”官僧今年六岁,比沈潮生还大一岁,雄赳赳气昂昂踏出了江米铺的大门。潮生紧随其后,众人簇拥着这两人往外走。

  见要打架,掌柜急坏了,匆匆奔出来,喊着“莫打莫打”,又拿了丝窝虎眼糖、琥珀糖给他们吃。

  潮生和官僧都是富贵出身,哪里稀罕吃糖?独独潮生身后几个玩伴依依不舍地看了几眼琥珀糖。奈何潮生没发话,众人也没上去拿。

  官僧笑话了几句“穷酸”,便理也不理掌柜,只管带着人出了门去,潮生还笑嘻嘻道:“东叔,你可莫告诉我娘。”说罢,也带着人一溜烟跑出门去。

  掌柜苦着个脸,心知潮生这小鬼多难缠,又聪明又顽皮,若违了他的意,只管变着法子整治你。可偏偏夫人才是他东家啊!

  思索再三,掌柜张东到底遣了个伙计去报给东家,只说少爷跟武昌知府之子打起来了。

  潮生刚出门,望见檐下两个大个子站着,脸上还有老大一道疤呢,看着就凶。他一点也不怕生,笑嘻嘻招呼道:“二位叔叔,可要来我家买米?”

  两个亲卫面面相觑,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裴慎。潮生本就机灵,顺着两人的视线,一眼便望见站在街旁的裴慎。

  数匹膘肥体壮的黄骠马,为首的虽蓑衣斗笠,却依稀可见青金瑞麟绸直缀、白玉腰带,云凤四色花锦绶,一看就是个富贵公子。

  潮生见了他,只管在檐下,隔得远远的,招呼道:“这位叔叔若要买米,只管来沈家江米店,”语罢,想起阿娘说的,学舌道:“固始的、光州的、什么地方的米都有。”

  这伶牙俐齿劲儿,倒与沁芳相似。

  想起了沁芳,裴慎再无笑意,只淡淡嘱咐了一句:“休要打架,早些回家去。”语罢,牵着马往前走去。

  外头还下着小雨呢,官僧等在檐下不耐烦了,瞪大眼睛道:“沈潮生,你还打不打了!”

  潮生转头冲他笑了笑,官僧被唬了一跳,刚要张口,忽觉后背一沉。

  “哎呀。”他惊慌之下,大叫一声,却已被人扑在地上,正努力挣扎,好似一只胖乎乎的小乌龟。

  原来是潮生趁着和裴慎说话的时机,遣了比他大几个月的彭玉绕到官僧等人的后面去,使出一招泰山压顶。

  “彭玉,压住他!”沈潮生大喝一声,攥起小拳头冲了上去。身后玩伴喊着“打倒官僧”、“冲啊”,撒丫子冲了上去。

  见官僧被压,他的几个玩伴吱哩哇啦地叫喊着也往外冲。

  两拨人顿时打成了一团。

  裴慎走了几步,听见后头“哎呦哎呦”的叫,还夹杂着小孩子特有的“呜呜呜”的哭声,便回身望去。

  十几个还没桌子腿高的娃娃混战,实在有几分好笑,陈松墨一面好笑,一面又低声道:“爷,可要去拦一拦?”

  裴慎瞥了眼那江米铺,淡淡道:“里头自会有伙计来拦的。”张东已火急火燎地遣了两个壮年伙计出来,想把一群孩子们分开。

  “莫打了!莫打了!”张东急得团团转。

  人群里战况正烈,官僧的玩伴年纪大,潮生的玩伴平日里多在外头野,体力好,两拨人打得不相上下。

  就在此刻,突如其来,不知道从哪个小巷子里冒雨冲出来两个五六岁的小孩,抬着一根拿着米铺子里挑货的扁担,大吼大叫着加入了战局。

  挤在人群里的沈潮生大喊一声:“援兵来了!给我打!”

  混乱间,也不知官僧被谁打了两拳,又疼又气,哇哇大哭。一哭士气就泄了,又听沈潮生喊什么援兵来了,他眼泪稀里哗啦往下掉。

  没过一会儿,沈潮生就带着人把官僧等人通通打哭。

  打完群架的众人模样个个凄惨,沈潮生的一只鞋子不知道被谁踩掉了,脸上也挨了一拳。但他非但不怕,还昂首挺胸进了江米铺,拿走了柜台上的琥珀糖。

  等他出了门,立在阶上,仿着他娘的语气道:“此战大家都有功劳,人人都有赏。”说罢,一颗一颗分给自己手下的小弟们。

  众玩伴欢欣鼓舞地吃糖。有些是家里穷,一年到头吃不了几回糖,真心稀罕。有些却是打了胜仗,得意扬扬的把糖在官僧等人面前晃了晃,方才一口塞进嘴里。

  见众人吃完了糖,潮生又道:“彭玉先压住了官僧,记头功,多拿五颗,大家服不服?”

  “服!”七八个玩伴众口一词道。

  彭玉美滋滋地接过五颗糖。却听见潮生又道:“小七和栓子扛了扁担来帮我们,也记功,服不服?”

  众人又大声应下。

  见潮生这般行径,裴慎看得发笑,难免称赞道:“果真是个伶牙俐齿的狡童。”不仅知道擒贼先擒王,还会派人抢占先机,甚至还知道要留一支偏师作奇兵。这也就罢了,打完了仗,竟然还会赏罚分明。

  倒是个可塑之才。

  他原想着问问这孩子是哪家的,只是转念一想,不过五六岁小童罢了,焉知未来如何呢?便收了这心思。

  见胜负已分,街面上人也少了些,裴慎便温声道:“快些赶路罢。”语罢,带着众亲卫策马离去。

  裴慎觉得好笑,掌柜张东却只觉心惊肉跳,东家少爷把武昌知府的独子给打哭了!

  “我的少爷哎!赶紧撒手罢!”张东慌急慌忙地想把潮生抱起来,余光却瞥见街头有一辆油壁车徐徐行来。

  张东松了口气,提醒道:“少爷快看,必是夫人来了。”

  沈潮生远远望去,顿时愁眉苦脸,只觉口中琥珀糖都不甜了。

  此刻裴慎打马疾驰,匆匆而过。却望见前面有辆油壁车,难免恍惚。

  当年他与沁芳顽笑,说什么郎骑青骢马,妾乘油璧车……思及此处,裴慎心下微涩,只觉满腹怅惘。

  他拨转马头,再不看那油壁车,只管往前疾驰而去。

  沈澜坐在马车里,半倚着引枕,闭目养神。听得外头似有马蹄哒哒声,也没在意。

  过了一会儿,马车便在江米店前停下。

  潮生再无半点侥幸心理,他一只鞋掉了,白布袜踩得湿哒哒的,脸上也挨了一拳,看起来就可怜兮兮,偏他还嫌不够,偷偷觑着马车,清清嗓子道:“你们自己文章背不过我,就来打我。以后还敢不敢了?”

  官僧生怕再挨打,摇摇头。

  “还敢不敢带着我逃课了?”

  众人一愣,心说不是你先逃的吗?

  “问你们呢?还敢不敢带我逃课了!”

  几个打架打输了的哪里敢点头,纷纷道:”不敢了,不敢了。”

  潮生还想再问,却发现马车里半点动静都无,心虚之下挥挥手:“都散了罢。”

  官僧两泡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七八个孩子呜呜咽咽,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潮生的玩伴见状,也带着糖一哄而散。

  沈澜睁眼,便见车帘被掀开,是潮生吭哧吭哧爬上来。

  他鬼精鬼精的,先偷觑了一眼沈澜,见她脸色寻常,看不出生气与否,就缩在马车角落,还把沾了雨水,湿答答的白布袜露在外头,又把挨了一拳的小脸对着她。

  见状,沈澜轻哼一声,慢条斯理道:“是哪只泼猴来了?”

  潮生可怜兮兮的,小声道:“不是泼猴,是潮生呀。”

  作者有话说:

  1. 斗草是明代清明节习俗。分为文斗和武斗。文斗就是红楼梦里香菱和芳官等人斗草的模式,有点像报草名,谁采的花草多、知道的花草名字多,谁就赢。武斗就是这章描写的对拉草茎,谁的草先断,谁先输。

  此外,明代仇英还画过《汉宫春晓图》,里头就有斗草的场景。

  此外,明代有打毛球的游戏,有点像现在打高尔夫。

  ——以上均出自《金.瓶.梅风俗谭》

  2. 江米店和大米行都是明代买卖米粮的地方——《明代社会生活史》

  3. 明代有给自家孩子取名字叫“和尚”、“官僧”、“行者”、“道生”这种跟佛道沾边的大名或者乳名。

  明代还会有把孩子寄托给大树,于是取名叫“木生”的。——《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74章

  小孩皮肉嫩, 挨了一拳后白嫩嫩的脸上难免有几分红肿。加上外头细雨蒙蒙, 潮生衣裳沾雨,布袜踩湿, 肖似落汤小鸡, 蔫头耷脑,好不可怜。

  沈澜心知肚明这都是装的,可看他可怜巴巴, 凄凄惨惨的样子, 到底心软了几分。

  “过来。”沈澜招招手。

  “阿娘。”潮生哒哒跑了几步, 笑嘻嘻地一头扎进沈澜怀里。

  沈澜搂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白绫里衣, 还是干的,便只将他外头的小道袍、布袜脱了。

  见状, 沈澜身侧的丫鬟秋鸢即刻伸手道:“夫人, 我来罢。”

  “我不要秋鸢姐姐,我要娘。”潮生说罢, 只拿自己肉乎乎的小脸颊贴着沈澜的脸颊,蹭了蹭,奶里奶气地喊了声“娘”。

  沈澜心知这是做错事了,撒娇卖乖呢。她眨眨眼,接过秋鸢递来的遍地锦妆花羊绒里鹤氅,将潮生牢牢地裹了,复又狠心的戳了戳潮生红肿的皮肉。

  “嘶——”潮生疼的龇牙咧嘴。

  沈澜这才冷哼一声道:“现在知道疼了?”

  眼看着装可怜和撒娇都不管用,潮生这才真蔫巴下来,乖乖站在沈澜面前。

  见他老实了, 沈澜才取了个红梅填白釉盖罐, 挖了些乳白的膏药, 均匀抹在他脸上。

  “娘,你真好。”潮生甜滋滋道:“潮生最喜欢娘了。”

  沈澜轻哼一声:“待我回来再与你算账。”语罢,又道:“好生待着,我自有话要与你东叔说。”

  她塞了两颗姜片糖给潮生:“秋鸢,看着他吃完。”

  潮生一吃那姜片糖,嘴巴里便热辣辣的,人也跟着热起来。他想吐出来,可秋鸢两只眼睛直不楞登的盯着他,没办法,潮生苦着脸,生生含化了两颗姜片糖。

  此时沈澜已下了马车,跟着张东进了江米店后院。

  米店的后院是四个高高的米仓,堆满了稻麦、黄秈,乃至于还有些稷粟、黄豆之类的杂粮。

  沈澜进去后,并未当着张东的面查验,只是寻了一间隐蔽之处,低声道:“洞庭湖内的米粮暂且先不必取出来。”

  张东一愣,蹙眉道:“夫人,之前存粮是因为各地闹腾的厉害,皇帝都换了好几个了,如今好不容易魏国公打回北边去了,难不成这天下还要乱?”

  沈澜淡淡道:“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

  四年前湖广发了大水,邵和尚带着兵马从江西杀进湖广,若不是夫人明智,早早在洞庭湖的小岛上存了粮,又带着他们驶了小船躲进洞庭湖,只怕大家都得被乱兵杀了去。

  思及此处,张东便敛了神色,认真道:“夫人素来有远见,我听夫人的便是。”语罢,又压低声音,迟疑道:“夫人,外头都传呢,说魏国公要当皇帝了。”

  沈澜神色一凛,裴慎之父,魏国公裴俭。常年在云贵镇抚,与叛乱土司作战,三年前自云贵被调去北伐。

  如今,北伐将成,京都初定。

  “哪里传出来的谣言?”沈澜蹙眉道。

  张东摇摇头:“家中小儿与我学舌的。到处都在传,连乡野村夫都跟着嚼两句舌根子。”

  沈澜头皮发麻。南京小朝廷新立的皇帝是出自湖广武冈的岷王,湖广本是他的龙兴之地。此时裴俭刚刚收拾了京都,湖广就传出这般消息,也不知是谁散播的?南京朝廷那里可又起了什么风波?

  良久,沈澜长长叹息一声:“你且再往洞庭湖岛上埋些米粮,沿路的州府也寻了靠河的民居屯些粮食。”

  闻言,张东越发迟疑,犹犹豫豫,到底说道:“夫人,你说这谣言到底是真是假?”

  沈澜瞥他一眼,笑问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难不成你还想献了米粮去投机?”

  张东苦笑一声:“夫人说笑了。不过是盼着能安安生生过日子罢了。”

  沈澜叹息一声,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啊。

  “你且安心,便是魏国公真要反了,也不至于弄出什么屠城三日的事。”裴俭如何她不知道,但裴慎麾下军纪森严。

  张东点点头:”这倒是,听闻魏国公世子在浙江、福建等地剿杀倭寇,又去四川平叛,与民秋毫无犯。”语罢,又恶狠狠道:“若真换了皇帝也好,尽管杀了那帮欺负人的龙子龙孙。”

  沈澜默然不语。从前她消息闭塞,不明白天下为何乱成这般?如今在外奔波六载,到底知道了些。

  不提别的,仅仅只谈各地藩王子嗣繁盛,便已是大燕败亡的原因之一。

  仅河南一地就有近万藩王及子嗣,半省土地都隶属于各大藩王。河南失地农户能不造反吗?

  张东家中田产便是被侵占了,逃难来的湖广,后被沈澜收拢。一提起这帮藩王,张东半分好感都无,恶狠狠地啐了两口。

  “张哥,这些事原本也与我们无关。你且先将洞庭湖粮食一事安排好。”语罢,沈澜叹息道:“说到底,保住性命为上。”

  张东长叹一声,沈澜复又叮嘱道:“明日我便遣了彭弘业来寻你。”彭三当年随着沈澜入湖广,改名弘业,自此便与另一个南直隶的流民龚柱子一起,分管沈澜手下百余条渔船。

  张东应了一声,复又低声道:“夫人,前些日子德安府大米行那头抓住了三个白龙挂,其中还有一个是内鬼。”

  沈澜脸色一沉,冷声道:“照着规矩,只管当着德安府众兄弟的面处置了。”

  她不仅在武昌有江米店,整个湖广十五府内,半数都有她的粮铺。

  沈澜当年能白手起家,全靠仁义有加、赏罚分明八字。她粮铺里的米,每到年末,盘点过后,必会分润数成给手下人,以作奖赏。

  值此乱世,米如黄金。偷粮铺里的米,那真是偷大家的命。这几个偷米贼便是沈澜不处置,只怕也要被德安府的伙计们活活打死。

  处置完了偷米贼,又交代了数件事,沈澜方才上了油壁车。

  沈宅不过两进的院子,前面议事,后头住人。倒不是沈澜买不起雕梁画栋的园子,不过是觉得财不露白,乱世何必把自己弄得太煊赫,嫌弃自己目标太小,乱军太少吗?

  一入沈宅,丫鬟春鹃即刻从清漆托盘上取下三碗姜汤来。褐色的汤液盛在甜白瓷碗里,乎乎的冒着热气。

  潮生认真道:“娘,我先去读书了。”说罢,一溜烟儿小跑着往门外冲。

  “回来。”

  潮生僵住,回身讪笑:“娘,还有什么事吗?”

  沈澜不疾不徐道:“你淋了雨,把姜汤吃了。”

  潮生没跑成,他连姜片糖都不愿意吃,别提更热更辣的姜汤了,便扑进她怀里,糯米糕一般,扭来扭去地撒娇:“娘,我最喜欢你了!”

  沈澜不吃他这一套,面不改色道:“我也最喜欢你。”说罢,就把一碗姜汤递到他眼前。

  潮生无处可逃,苦着脸捏着鼻子喝了一碗,沈澜这才满意道:“秋鸢,你也喝一碗姜汤罢。喝完了便与春鹃一起去歇着罢。”

  清明细雨密如牛毛,尚有几分轻寒之意。室内点了几个炭盆,又铺着厚厚的洒海剌,热烘烘的。

  沈澜抱着潮生,轻声问道:“今日为何逃学?”

  潮生眨眨眼,甜滋滋道:“娘,我错了。以后不敢了。”

  沈澜心知他这是在回避问题,便轻哼一声:“你不仅逃学,还跟同窗打架,这又是为何?”

  潮生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娘,你在马车里没听见吗?是官僧背书背不过我,斗草又输给我,他先来打我,我才还手的。”

  知子莫若母。沈澜根本不信。

  她长长地“哦”了一声,佯装自己信了。又突然问道:“你三岁开蒙,到如今已有两年,一次都没逃过课,为何今日要逃课?”

  “官僧约了我斗草嘛!”

  看他那副睫毛微颤,略显心虚的样子,沈澜轻笑道:“斗草而已,为何特意甩脱跟着你的书童?”

  潮生一僵,两只短胳膊搂着她的脖子,把头埋在沈澜颈间,不说话了。

  沈澜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脊背,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开口。没过一会儿,她就觉得自己颈间隐隐有热意。

  潮生哭了。

  沈澜心中发涩,柔声道:“今天是清明,你是不是想逃课去祭拜你父亲?”

  良久,潮生闷闷地嗯了一声。

  沈澜无奈,当年她有了潮生后,扮成寡妇来湖广,带着一个空瓷罐,假称逃难路上丈夫病故,她不肯将丈夫弃于路上,必要在安顿下来后,好生葬了他,叫他得享子嗣香火。

  靠着这个有情有义的节烈名声,她与玉容彭三一家方能让流民信她,愿意在她手下做事,从而慢慢在湖广扎下根来。

  为此,她还置办了一个墓地,安葬了那个空瓷罐,年年带着潮生祭扫。

  “前天娘不是带着你去祭扫过吗,怎么今日又想起来要去看父亲了?”沈澜轻声道:“是不是在学堂里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你不想告诉娘,想跟父亲说。”

  潮生把头埋在沈澜颈间,一直不肯抬起来,半晌,闷闷地哽咽道:“娘,你是不是要成亲了?”

  沈澜一愣,什么都明白了。

  恐怕是昨天上学时官僧对潮生说了些你娘要成亲了之类的话,潮生气不过,今天逃课,想着去城外看望父亲,还借着斗草,刻意打了官僧一顿出气。

  思及此处,沈澜叹息一声,郑重道:“潮生,娘向你保证,绝对不会不要潮生的。”

  闻言,潮生趴在她肩上,啜泣不止。

  沈澜一时愧疚不已,骗潮生祭拜空瓷罐五年,她又何尝不煎熬呢。

  沈澜心中五味杂陈,只一下一下轻抚着潮生的脊背。潮生哭了一会儿才停下来,闷声道:“娘,官僧说你要嫁给他三叔了,你会嫁吗?”

  沈澜脸色一冷,官僧的三叔自然是武昌知府的三弟,此人倒不好财,也不好色,却酷爱钻营,前些日子刚拢了一批女子送给了湖广巡抚。

  “自然不会。”沈澜抚着潮生的发髻,笑盈盈道:“娘向你保证,如果要嫁人,第一个告诉潮生。”

  潮生这才擦擦眼泪,破涕为笑,只是抽噎声止不住,一时有几分害臊,忸怩道:“娘,你能不能别告诉别人,我哭了呀?”

  沈澜哑然失笑,尊重他的自尊心,郑重道:“娘答应你,保证不告诉别人。”

  潮生依恋地蹭了蹭沈澜的脸颊:“娘,那你能不能再给我讲讲爹啊?”

  沈澜生怕潮生因为没父亲而自卑,故而总给他讲父亲是如何在逃难途中保护她、保护潮生的故事。

  她希望在潮生的心里,父亲的形象是高大的,也是爱他的。

  思及此处,沈澜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多年后潮生知道了真相,会不会恨她。

  “娘。”见沈澜一直不说话,潮生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催促道。

  沈澜笑了笑,轻抚着他的鬓发,慢慢道:“潮生的父亲是个大英雄,那一年,我们遭了倭寇,刚从杭州逃难……”

  作者有话说:

  1. 白龙挂是明代南京偷米贼的意思。这里有化用。

  2. 明代是有火葬的。如明人谢肇淛言,“吴越之民多火葬”。且永乐年间,巡按福建御史上奏:“今福建之俗,凡有亲丧,率多火烧,弃置不葬。”

第75章

  第二日一大早, 晨起轻寒, 三月料峭春风微冷。厨下便进了两碗芡实蔓菁粥,一碟鸡春饼, 两盏热腾腾的牛乳来。

  那牛乳和着鹤觞、花露百沸蒸之, 滋味微甜,潮生爱吃这个,咕咚咕咚喝了一小盏, 又吃了两个鸡春饼, 笑嘻嘻道:“娘, 我去学堂了。”

  沈澜搁下瓷勺,摇摇头道:“今日不必去学堂了, 我们一同去德安府。”

  潮生一愣,坐在玫瑰椅上, 仰着头好奇道:“娘, 是不是德安府出事了?”他记事很早,隐约记得自己两岁的时候娘带着他去过洞庭湖岛上躲兵灾。

  “没出事。”沈澜摸了摸他的发髻, 笑道:“不过是娘想着许久没陪你了,且陪你去四处逛逛,顺便也去查查帐。”

  裴慎刚从四川平叛回来,已来了湖广,大军分散驻扎在武昌卫、江夏卫、咸宁卫等七八个卫所。

  这般大的动静,必要调拨米粮,沈澜的伙计昨日便将消息报了上来。

  她此番带着潮生,不过是想出去避避风头,躲过裴慎罢了。

  “那我去告诉彭玉、柱子他们。”潮生跳下玫瑰椅, 兴冲冲要去跟自己的玩伴道别。

  见他带着书童出去, 沈澜正欲继续用饭, 忽闻秋鸢来报,只说外头武昌知府的夫人遣人来了。

  秋鸢迟疑道:“夫人,那嬷嬷自称姓余,带了几个丫鬟来,面色不善,怒气冲冲的。”

  沈澜点点头,心道无非是昨日潮生和官僧打架,官僧母亲气不过,今日派个家仆找上门兴师问罪。

  “让她进来罢。”沈澜净了手,剥了个樊江陈橘,慢条斯理地吃了,全当清口。

  待她吃完陈橘,秋鸢便领着一个年约四十,面颊圆润的嬷嬷,怒气冲冲地进来了。

  余嬷嬷穿着秋香色如意大袖衫儿,窝丝攒髻梳得齐整,上头插着两排一点油金簪。

  沈澜笑盈盈道:“嬷嬷来寻我,可是有何要事?”

  余婆子冷着脸,一字一顿道:“这沈潮生心性毒辣,太过凶顽,竟将官僧打成那样,夫人遣我来问问,沈娘子是如何教子的?竟教出个无法无天的活邢敖来?!”

  沈澜脸色一沉。虽早已料到余嬷嬷是来兴师问罪的,可心中到底不愉,分明是官僧先挑的事。而这位余嬷嬷说话忒得难听。

  她神色淡淡的:“不过是小儿玩闹罢了。”

  余嬷嬷冷着脸,一字一句道:“商户子弟,果真没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