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慎见她一张小脸透白,好似惊惶未定,心中难免发软,便只拿手去摸她的脸好替她取暖。

  沈澜的目光微有些飘茫,像是陷入了某些漫长的思绪中。

  倭寇的箭矢袭来的那一刻,是裴慎救了她。否则她今日必要死于倭寇之手。且是惨烈的,生生被轮.奸至死。

  像方才前厅里的那个女子一般,被倭寇撕扯衣物以取乐,然后一刀割喉。

  那些血喷溅出来,高高的,溅在地上、桌椅上……

  裴慎从前总觉得她脾气太拧,极想打碎她一身傲骨,如今见她神思恍惚,蜷在榻上一角,好似一尊将碎未碎的琉璃像,却又忽然觉得那些东西都不甚重要了。

  “莫怕。”裴慎软了声音,只将她在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摩挲着她的脊背。

  沈澜靠着他的胸膛,冰冷的锁子甲甲片令她清醒过来。

  “你外头还有事要忙罢?”沈澜强打起精神,“清点计量战功、审问倭寇来源去处目的、汇报你的上峰,桩桩件件都是事。你去罢。”语罢,沈澜自觉离了他的怀抱。

  怀中一空,裴慎怅然若失,只好起身笑道:“再等我一会儿,待处理完了此间事物便带你去南京。”说罢,提刀出门。

  裴慎一走,室内再度安静下来。

  瑟瑟秋风,疏疏残阳漏过窗棂,晕染出些许赤红的余晖。

  ……赤红的。

  像血。

  沈澜张口欲干呕。她知道,自己这是应激反应上来了。

  没见过血的人,见了车祸现场都要应激,更别提战场屠杀了。骤然见了遍地的断肢残骸,血液迸溅,见了倭寇强.奸妇女,虐杀儿童,事后势必产生应激反应。

  沈澜甚至还可以推断,自己今晚必会做噩梦。

  裴慎也猜到她必要做噩梦,一入南京,便遣人去寻了南京太医院里的张院判。

  张院判年过古稀,须发皆白,自然不用忌讳什么男女之别,只入了内室,叫人挑了帘子望诊。

  “张大人,她白日里见了倭寇杀人,可否加开些定心安神的药物?”裴慎问道。

  张院判拱手道:“裴大人勿忧,老夫自有决断。”说罢,细细把了脉,查看了舌苔,又询问了些事项,方才道:“夫人可是多年前落过水?”

  沈澜微怔,暗道这大夫医术果真不错,便开口道:“我四年前意外跌落井中。”原身落井而亡,沈澜便来了。

  “那便是了。”张院判道,“夫人身上尚有几分寒气,一年四季难免手脚冰凉。”语罢,又安慰道:“夫人且安心,只需开些安神暖宫的方子即可。”

  “多谢大夫。”沈澜闻言,只笑道:“夤夜前来,劳烦大夫了。”

  张院判拈须笑道:“夫人吃了药便安安生生睡上一觉,待到明日便好了。”

  说罢,开了药方便起身告辞,只是临行前忽而瞥了眼裴慎。

  裴慎会意,送张院判出门。

  待出了门,立于庭中,清秋霜月下,张院判神色凝重:“裴大人,这位夫人恐非寿数长久之象。”

  裴慎只觉呼吸一窒,神思竟略有几分昏沉。

  秋夜寒凉干燥,竟让他呼吸之间都扯着一股血气。良久,裴慎方咬牙问道:“张大人这是何意?”

  张院判见他眉眼焦急,分明是待那位夫人有情,心中不免叹息有情人难成眷属。

  “这位夫人病况有三。一乃今日猝然受惊,这倒不算什么,只要安神定心,天长日久的,将今日倭寇杀人一事忘了便好。”

  “二乃长年神思郁结,七情不畅。单说这一条,若要好起来,服药是不够的,心病还须心药医,必要她每日里心情愉快,少费心神。这病才能好。”

  裴慎沉默不语。沈澜想着什么,他又怎会不知?

  可好不容易自己救了她,眼看着她整个人都软和下来了,若要裴慎此刻放弃,他是万万不肯的。

  到头来,只好沉默着听大夫说下去。

  “三来便是她底子本就不好,积年寒气未去。除了她四年前落井,近日来可有寒邪入体?”

  裴慎心里发涩:“数日之前,她曾在夜间河上孤身行船了大半个时辰。”

  “那便是了。”张院判一面奇怪这好端端的夫人怎会去河上撑船,一面拈须道:“当时便受了风寒,尚未祛根。”

  裴慎正要叫他开方,张院判又道:“那位夫人的寒气可不止这些,她是否服过些性寒的药物?”

  裴慎微怔,摇头道:“她只吃过些祛寒的药材和滋补……”裴慎一顿,半晌,涩然道:“她吃过数次避子汤。”

  张院判了然道:“恐怕是了。避子汤性寒,便是调配的再好,积年累月的喝下来,到底会致使女子宫寒。”

  裴慎不解道:“这避子汤是府中用了许久的方子,从未出过差错,怎会如此?”

  张院判解释道:“寻常女子身强体健,吃上一年避子汤,只消停了调养回来便好。可那位夫人许是幼年养的不好,身体底子极差,又数次受寒,吃了避子汤,自然于子嗣有碍。”

  裴慎心里一阵阵发沉,低声道:“可调理得好?”

  张院判摇头道:“若如今不吃避子汤了,好生调养着,或还能得个一儿半女。若再吃下去,只怕终生无子女缘了。”

  裴慎毫不犹豫道:“那便不吃避子汤了。还请张大人开方罢。”

  张院判便细细开了方子,又瞥了眼裴慎道:“裴大人神完气足,体格健壮,然而那位夫人体弱,若要调养身子,必要禁房事。”

  裴慎暗自可惜,只面不改色道:“那要调养到何时?”

  张院判搁下笔:“都说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冬季本就是蓄养元气的大好时机,待到来年春日,生气萌发,夏日生气渐长,秋日方是收获的好时候。”

  等到明年初秋,约摸还有十个月。裴慎算了算,只觉自己还能忍。

  张院判又叮嘱道:“此外,大人平日里且多开解一二,勿要叫那位夫人再心思郁结下去了,否则何止是子嗣问题,恐于寿数有碍。”

  裴慎神色一凛,便点了点头,收了方子送张院判出去。

  待他回来,厨房已熬了药,沈澜正苦着脸喝药。

  “这么大个人了,吃药还怕苦。”裴慎笑着递给她两颗桃门枣:“喏,南京特产。”

  沈澜蔫巴巴的,不欲动弹,只任他笑话,接过桃门枣,有一口没一口地吃。

  “夜深了,你需早些睡。”裴慎叮嘱道:“大夫让你莫要忧思,莫要操劳。”

  沈澜人恹恹的,只低低应了一声,便阖眼睡去。

  裴慎白日里便将事情处理完毕,这会儿沐过浴,也脱靴上床,只将她搂在怀里,阖眼睡去。

  清秋素月,霜露洗空,三两梧桐剪影映在疏疏斜窗上,时有秋雨绵绵,一阵寒意涌上。

  沈澜的梦却是热的。

  漫天的血泼洒开来,有人的喉管被割断了,飙高的血液溅在自己脸上,温热而粘稠。

  壮年男女、耄耋老人、垂髫幼童,他们好像割麦子一样,一茬一茬地倒下去。临死前,瞪着眼睛,不停的问沈澜:“为什么不救我?”

  “你救救我呀!”

  “你自己活了,那我呢?”

  “为什么不救我?”

  沈澜短促尖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额间细汗涔涔。

  裴慎被她惊醒,见她煞白着一张脸,惊魂未定的样子,只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贴着她的额头,温声道:“可是魇着了?”

  黑暗的纱帐里,唯有裴慎的心跳是真实的,沈澜一时眼眶发酸,便闷声不吭得将脸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听他健壮蓬勃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又一下。

  她难得如此乖巧,裴慎心软成了一滩水,黏糊糊的糖水,几要渗出蜜来。

  “莫怕,我在。”

  听他这话,沈澜眼中一涩,只拿脸颊蹭了蹭他,裴慎一时又爱又怜,只将她紧紧搂着,四肢交缠,于她耳畔柔声道:“梦见什么了?”

  沈澜张口,干涩道:“很多人死了。”我亲眼看着他们死了。像一片树叶,就这么落了下来。

  裴慎不愿她回忆起那些恐怖的景象,可心知今日若不了断此事,她只怕夜夜都要噩梦。便温声道:“还有呢?还梦见什么了?”

  沈澜人怔怔的,只是抬头,茫茫然望着裴慎,涩声道:“他们问我,为何不救他们?”

  裴慎本以为她是恐惧倭寇杀人,却没料到她竟是在自责。

  “你这傻子,成日里胡思乱想什么呢。”裴慎知道她心软,却没料到她心软成这样,便开口道:“倭寇来了,所有人都四散奔逃,自己顾着自己。你倒是念着别人,可有人念着你?”

  “不是。”沈澜喃喃道:“我就是觉得,人不该活在这么个世道。”

  裴慎略略发怔,便又笑道:“那你以为人该活在什么样子的世道?文景之治?贞观盛世?”

  沈澜只垂下眼睑,不说话。半晌才道:“国事蜩螗,百业凋敝,朝中大员难道都在莳花弄草不成?”

  她一个女子,竟还操心起国家大事来了。裴慎被她逗得发笑:“你且安心,我心中自有成算。必不叫你再遇到今日事。”

  沈澜摇头道:“我不过是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才是。”

  裴慎只觉她这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好生有趣,便凑趣道:“你想施粥?还是要去庙里烧香祈福?若要银钱,只管来问我要。”

  沈澜忽觉意兴阑珊。她连银钱都要问裴慎拿,实则什么也做不了。

  “我不过随口一语罢了。”沈澜敷衍道,“夜深了,睡罢。”

  裴慎见她谈兴不浓,只以为她困了,便笑道:“你如今知道外头的世道不好了,日后可莫要再离开我身边。”

  沈澜微怔,沉默半晌,只任由裴慎揽着她,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1.桃门枣,出自张岱《陶庵梦忆》,是他写过的南京特产

第62章

  第二日, 裴慎出了门自去忙碌。沈澜无所事事, 加之这是南京裴府,旁人的宅邸, 她不好乱走, 便只坐在廊下发呆。

  “夫人,外头有二太太只说要来探望一二。”服侍她的丫鬟春兰前来禀报道。

  沈澜昨日做了一夜的噩梦,人本就恹恹的, 这会儿又吃了安神的药昏昏欲睡, 哪里提得起劲儿应付旁人, 便摆摆手道:“不见。”

  春兰脚步半分不动,只小心劝道:“夫人, 成日里闷在府中也不是个事儿,不若寻人来说说话罢。”

  沈澜心知春兰是裴家丫鬟, 不过是临时被调来伺候她, 不敢违逆裴家二太太,这才来劝自己。

  她不欲令春兰为难, 便搭了一条洒海剌薄毯在膝上,示意春兰将人请进来。

  那二太太自月洞门而入,黑鸦鸦挑心宝髻,繁簇簇金钗齐插,油润润东珠悬耳,一身织金大袖褙子,一条六幅攒彩红罗裙。

  盛装而来的二太太抬眼便望见个素衣女子半靠在楠木躺椅上,鬓发微散,懒作梳妆, 只眉眼清丽, 好似玉人。

  “果真是神仙般的人物。”二太太三两步上前, 笑盈盈欲去牵沈澜的手。

  沈澜任由她牵着,抬眼笑道:“我人怠懒,便不起身了,二太太且坐。”说罢,便招呼二太太在另一张躺椅上坐下。

  那二太太今日本就是为了卖好而来,自然不在乎她失礼,只是一叠声夸赞道:“我也不爱那些个繁文缛节,夫人这性子倒与我相和。果真是赤子心性,行止皆发乎自然。”

  沈澜正疑心这人是不是有事想求裴慎,便开口道:“二太太这性子才是好,快人快语,煞是爽脆,忒叫人艳羡。”

  两人互相吹捧了几句,二太太不肯说正事,沈澜便绝不问,两人话里话外打太极。

  二太太眼看着她八风不动,格外沉得住气,到底耐不住了,侧身至她耳畔,低声道:“好妹妹,我也不瞒你,外头的风言风语都传开了,你且多多小心。”

  沈澜一头雾水,只笑道:“我打从昨日起便闷在这院子里,哪里知道什么风言风语。”语罢,问道:“外头怎么了?”

  二太太上下打量了她一通,见她眉间略有倦色,难免心生怜悯,便温声安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昨日在龙江驿遭了难的几个客商,逢人便说自己运气好,正好撞上兵部尚书之女也在龙江驿。”

  沈澜微怔,淡淡道:“这帮客商倒是幸运。”

  “是啊。”二太太感叹道:“那起子客商不懂事,私底下说去救人的裴大人昨日与兵部尚书范意之的幺女举止亲密,都以为两家要成婚了。”

  沈澜终于明白这位二太太是来做甚的了。

  昨日倭寇在场时她以布覆面,裴慎抱她入南京时,又取了大氅将她遮得严实。这位二太太不知道她便是所谓的范意之幺女,得了这消息,忙不迭来向她卖好,也不知要求些什么?

  “多谢二太太。”沈澜笑道:“我心里有数。”语罢,再不肯多言。

  二太太只将帕子拧成了麻花,这人晓得自家爷们要娶妻了,怎得半分都不生气。

  “夫人,那范意之幺女虽不知年纪如何,可既然敢与倭寇相争,必是个狠性子,万望夫人早作准备。”

  二太太又说了几句,这才离去。

  晚间,瓦上霜冷,月色空明。

  裴慎着人提着一盏气死风灯回来,骤见沈澜单衣纤薄,立在院中,仰头望着杳杳疏星,不免冷下脸去。

  “这院子里的丫鬟好不醒神。晓得主子身子弱,也不劝着些。”说罢,取下身上大氅,只将沈澜打横抱了进去。

  “你莫与她们置气。”沈澜回神道。

  廊下丫鬟婆子们慌慌张张跪了一地,裴慎面色霜冷,只打定主意明日便叫裴荣换一批。

  沈澜见他冷着脸不语,干脆示意春兰带人下去,莫在这里招惹他。

  “你倒好性。”裴慎冷哼道。

  沈澜不欲他再提起此事,便换了个话题道:“白日里裴家二太太来寻我,只说外头传言你要与范意之幺女成婚。我不知她是何用意?”

  裴慎心知肚明。往日里在外联络交谊的多是裴显,与范意之交好的也是裴显。

  然而如今裴显刚被他拿下,裴荣趁此上位,忽然听闻他要与范意之结亲,生怕范意之为裴显说话,便遣了自家夫人来探听口风。

  “无甚大事。”裴慎笑道:“你若喜欢那二太太,便请她来多说说话。若不喜欢,便打发了出去。”

  语罢,又凑近了沈澜,瞥她几眼:“你可是生气了?”

  沈澜莫名,诧异道:“我为何要生气?”

  见她眉眼清淡,说话不疾不徐,照旧是平日里那副样子,裴慎也不知怎么的,胸中隐隐生出一股子怒气来,沉下脸道:“我若真娶了范意之幺女,你也不生气?”

  沈澜怔忡,复又垂下眼眸,淡淡道:“你总要娶妻的,于我而言,娶谁都一样。”

  裴慎被她一语激出了几分怒气,也不知生得哪门子气,只想起自己辛辛苦苦去救她,又为她找太医,气得骂道:“果真是个没心肝的!”

  平白无故挨了骂,沈澜神色也冷淡下来:“不是你要我曲事主母,自安卑贱吗?怎得如今我说哪个主母都一样,都要我伺候,你又生起气来?”语罢,讽刺道:“裴大人一天一个主意,好难伺候!”

  裴慎最恨她这副神色清淡,浑不在意的样子,是喜是怒,俱不因他。

  “我明日便去范府提亲。”裴慎沉着脸,一字一顿道。

  沈澜微怔,低下头去:“恭贺大人了。”说罢,转身自去歇息。

  见她这般,裴慎越发生恼,恨恨拂袖而去。

  出了院门,林秉忠被他留在了山西,陈松墨在京都,潭英与平山俱在养病,如今留在裴慎身侧的,是平山的弟弟,平业。

  平业提着一盏气死风灯匆匆追上裴慎:“大人要去哪儿?卑职来领路。”

  裴慎脚步一顿,这里是裴府,他只要了一个院子安置沈澜,一时间竟无处可去。

  平业见他顿住,挠挠脑袋道:“大人怎么不走了?”

  裴慎面上挂不住,恼怒道:“回去!”

  平业终于反应过来,自家大人无处可去,便好心劝慰道:“大人莫恼,夫妻吵架,床头吵架床尾和。再说了,大人要娶妻了,那夫人闹一闹,使些小性儿也是寻常事。”

  裴慎一窒,心头越发气闷,斥了一句“谁说我要娶妻了?!”语罢,停步道:“你又没娶妻,哪来这般经验?”

  平业与他哥平山一般,是个憨性子,闻言嘿嘿笑了两声:“俺是没娶妻,俺哥倒是老挨嫂子挠。上回俺哥看了眼路过的小娘子,面皮都被俺嫂子挠出血了。”

  旁人家的娘子都知道吃醋,她倒好,成日里当一尊菩萨!裴慎一时气闷不已,只冷着脸回了院子。

  沈澜已躺在床上,她吃了药,正昏昏欲睡间,忽觉纱帐被掀开,朦朦胧胧的烛光透进来,便懒声问道:“怎么了?”

  见她还有心情安睡,裴慎心里越发复杂,只冷着脸道:“你睡得倒挺香。”

  沈澜隐约猜到他发得什么癫,加之昨日又被他救了一命,心中复杂难当,千万言语横在心头,到头来只问道:“你到底要怎样?”

  裴慎一时沉默,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做甚,不过是心里不痛快,就见不得她好过。

  见他不说话,沈澜干脆起身,冷着脸道:“你要娶妻,我高高兴兴恭喜你,你偏生心里不痛快了。难不成非要我冷着脸,你才高兴吗?”

  裴慎那点心思被她戳中,又不好说旁人家的娘子都要吃醋,你为何半分反应都无?又或者,问得再深入些。

  你待我可有情意?

  这样的话,裴慎这般士大夫,哪里问得出口,只好冷着脸等着沈澜来挑破。

  可沈澜不动弹,裴慎没法子,只好自己圆话道:“没人要你冷着脸,可我娶妻,你半分反应都无,难不成是个木头?”

  “你又要我有什么反应呢?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做了你的妾,既要自安卑贱,好似不会痛的木头,任由主母摆弄,又要喜怒哀乐宛如生人,时刻哄着你高兴。”

  沈澜只觉疲惫:“我待你本无情意,是你强要我做妾。如今看来,做你的妾要求太高,我做不了。”

  听她说“待你本无情意”,只这六个字,裴慎一时间又是恼又是恨。一颗心,活像是在荆棘林里滚了一遭,绵绵密密地疼起来。叫他呼吸之间,都泛出一股血沫子。

  “好好好!你待我无情意,是我强迫的你!”裴慎怒恨交加,正欲拂袖离去。

  见他盛怒,沈澜已是疲惫至极:“我是个妾,你要娶哪个,我管也管不着。”语罢,怠懒道:“夜深了,睡罢。”

  沈澜只将薄被盖好,兀自睡去。裴慎僵在原地,气闷不已,良久方才开口问道:“你方才那句本无情意,到底是真是假?”

  沈澜困极,不欲再与他吵下去,便敷衍道:“气话罢了。”

  裴慎一时喜,一时忧,又疑心她是不是敷衍自己。正欲追问,又觉没趣。左右她也不是头一次说不愿做妾了。只不过这一次格外直白,竟说什么她待他无半分情意。

  思及此处,裴慎心头又恨起来。他要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何苦在她身上费力?

  倒不如遂了那太医的话,也免得她成日里惦记着逃跑的事,弄得自己寿数不久。况且她既心心念念要跑,叫她去外头吃了苦,便知道自己的好处了。

  转念一想,只觉自己与她好不容易才消磨至今,眼看着就要成了,若要就此撒手,哪里肯答应?

  裴慎立在原地,脑海里千头万绪,到头来忍不住追问道:“你确定是气话?”

  沈澜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裴慎方觉怒气稍去。她这人,惯会气他,保不齐心里待他也是有几分情意的,不过是嘴硬罢了。

  裴慎脱靴上床,伸手将沈澜搂在怀里,低声道:“我方才也是气话,那范意之幺女与我何干?”

  沈澜迷迷糊糊地想,没了这个,也会有下一个,有什么区别?

  裴慎只将她紧紧搂着,继续哄道:“莫与我置气了。待将来你养好了身子,便给我生个孩子。”等有了孩子,她的心也该定了。

  沈澜全当他夜半胡言乱语,含糊敷衍了他几声,便在药力作用下,昏昏睡去。

  裴慎见她兀自睡去,好梦沉酣,忍不住骂了一句“没心肝”。又打定主意,生个孩子,再天长日久地耗下去,总能等到她待自己有情意的那一日。

  思及此处,裴慎心思稍定,便也阖眼睡去。

第63章

  裴慎每日里早出晚归, 沈澜又吃了药, 成日里昏昏沉沉。就这么过了几日,裴慎突然叫她收拾行李。

  “要走了?”沈澜恹恹地饮了盏蜜水, “没什么好收拾的。若缺什么, 届时去山西添置便是。”

  裴慎笑道:“不去山西了。”

  见沈澜颇为惊诧地望过来,裴慎低声解释道:“我原是山西巡抚,如今被平调为浙江巡抚, 改道去杭州赴任。”

  沈澜微怔, 半晌, 抬起头道:“可是因为南京城倭寇一事?”

  裴慎挑眉,颇为惊诧她反应灵敏。复又点头道:“不错。”

  共计五十三个倭寇, 从浙江高埠登陆,一路过杭州、淳安、歙县、江宁, 打到南京城下, 其中仅江宁镇死伤士卒就有三百余人,秣陵关守军千余人甚至弃城而逃, 国朝颜面俱丧。

  若不是他将这些倭寇于龙江驿擒获,任由其流窜下去,只怕丢脸更甚。

  因此一事,浙江巡抚邓豪、南京兵部尚书范意之被罢官,其余林林总总被罢免的官吏另有数十人。

  裴慎也因为擒拿倭寇有功,转为浙江巡抚,清缴倭寇。

  “什么时候走?”沈澜问道。

  裴慎温声道:“明日便走,从龙江驿坐船,先至姑苏驿, 再转松陵、平望、嘉兴驿到武林驿。”

  沈澜应了一声, 又问道:“平山和潭英如何了?”

  “已能起身了。”裴慎笑道:“你且安心。”

  无事便好。沈澜心里稍稍好受些, 便抬头道:“我先去收拾衣物。”虽无需带什么大件,但日常换洗的衣物总还是要带几件的。

  第二日一大早,辞别了裴府众人,裴慎带着沈澜,只坐船往杭州而去。

  船上的日子颇为无趣,入目唯有茫茫河面、瑟瑟江风、两岸芦苇罢了。

  已至十月,天气越发寒冷,有些浅窄的河道已结冰,两岸纤夫身着单衣,昼夜不停地破冰,粗粝的麻绳磨破肩膀,红肿青紫。

  沈澜见了,颇为不忍,却又无能为力,只是越发沉默下去。

  她身子骨不好,裴慎不欲她出船舱受风,也乐得见她不出去,只窝在舱中烤火。

  十月中旬,裴慎和沈澜终至杭州武林驿。一下船,裴慎只将沈澜安置在巡抚衙门后院,便径自出了门,去会见同僚下属。

  沈澜实在没什么要添置的,也没兴趣摆弄这些。她兴致不高,只清扫了一番后院便入住了。

  谁知她方才将行礼规整好,便有丫鬟来报,只说杭州知府的夫人前来拜访。

  许是长时间吃药的缘故,又或者是见多了生民疾苦却无能为力,沈澜近来格外疲惫。

  那是一种精神上的倦怠感,像是溺水的人,手脚挣扎得太久了,难免乏力。再后来,疲惫到呼救声也越来越小,直到被淹没。

  “不见。”沈澜摇摇头:“若有事,叫她相公去寻裴慎。”语罢,沈澜解了衣物便要去歇息。

  几个丫鬟都是陈松墨新采买的。裴慎赴任浙江,陈松墨和林秉忠自然也从京都、山西赶来。

  见沈澜说不见,几个丫鬟也不敢违逆,一人出去拒了,另几人便忙着铺床叠被,泡茶燃香。

  沈澜刚服过一剂药,又昏昏沉沉睡去。

  冰梅纹窗格嵌着琉璃,清透干净,此刻略开了半扇,漏出庭前廊下三两梧桐,窗前榉木束腰灵芝纹禅香案上摆了个兽首博山炉,正隔水蒸熏四弃香,淡淡的香气逸散在空气里。

  沈澜睡了一会儿,醒来,拂开雪景寒林纸帐,方见裴慎坐在黄花梨束腰螭纹榻上,正端着一盏建州茶,悠闲啜饮。

  沈澜奇道:“这才酉时你便回来了?不需交接一二,再见见你的下属吗?”

  裴慎只起身,将她从帐中抱出来,室内已燃起了火盆,热烘烘的。

  “已是十月中旬,入冬了,河面上行船渐渐困难起来,便是倭寇这段日子都少滋事了。”裴慎只拿薄被盖了,将她搂在怀里,又笑问道:“白日里杭州知府的夫人来见你,怎么不见?”

  沈澜虽睡了一觉,可她心思深重,人照旧恹恹的,闻言只摇头道:“若有事,她必定会来寻我第二次。若无事,见了也没必要。”

  见她像只小猫似的,驯服地窝在自己怀里,裴慎心里热烘烘的,便低头笑道:“你近日来精神头不好,我特意叮嘱了杭州知府,只叫他夫人来与你说说话。没料到你竟不愿见她。”

  闻言,沈澜怔忡片刻,瞥他一眼道:“人家好端端一个正室,恐怕是不想来拜会我这个做妾的,你偏要她来做甚。”

  裴慎被她说得发怔,笑道:“你这傻子,宰相门前七品官,你是我的人,她来拜见你本就是应当的,若能哄你开心,她在自家夫君面前,都能多得几分脸面。”

  沈澜明白这是所谓的夫人外交,可被一帮人吹捧谄媚,再说些虚头巴脑的废话,能有甚趣味呢?

  “好没意思。”沈澜摇头道:“还不如放我出去闲逛一二。”

  裴慎瞥她一眼,见她眉眼似皎皎霜雪,素冷净白,没几分血色。想来是在裴府刚养出的那点血气,都被舟车劳顿消耗干净了。

  “这会儿出去做甚?”裴慎拢了拢薄被,将她裹得严实些,“你身子原本就不好,且好生吃药养着,待过了这个冬季,你身子稍好些,我便带你出去作耍。”

  沈澜心里失望,若不出去,哪里寻得到机会。

  “你这般忙碌,何时才有功夫带我出去玩?”语罢,沈澜只小心试探道:“倒不如我自己领几个人出去闲逛一二?”

  裴慎哪里肯放她离开自己视线,又听她再三提起自己出去闲逛,便已是心中不愉,只语带警告道:“外头闹倭寇呢,莫要乱跑。”

  沈澜心道你方才还说冬季连倭寇都不爱出来打仗,如今又拿倭寇说事,两相矛盾。

  只是她出不去,便懒得与裴慎争辩,只开口道:“你何时方有空?”

  裴慎想了想:“过年罢,腊月二十四官府便封印了,届时总有闲暇的。”

  距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呢。沈澜想了想,便点头道:“只希望你莫要骗我。”

  裴慎便朗笑道:“我骗你做甚?”语罢,又低声道:“说来你随我辗转多地,当年在山西,战事吃紧,我一个人没心思过年,你又是丫鬟,不好做主,便也囫囵吞糊弄着。”

  裴慎说着说着,心下便软成了一团:“今年是你我头一回好生过年,打从今年十二月的腊八节开始,到明年二月二龙抬头,这中间俱听你的,你想怎么过,便怎么过。”

  过年啊。

  沈澜神思恍惚了一瞬,忽觉心中酸涩难当。亲朋俱无,漂泊他乡,这年过的,徒惹人伤心。

  “这是怎么了?”裴慎见她神思恍惚,眉间笼着点点清愁,蹙眉道,“可是有人惹你不快?”

  沈澜只将满腹愁绪强压下去,笑着摇摇头。

  又过了一个多月,日子便滑入了深冬。鹅毛大雪连下三日,千峰松白,万壑净雪,天地雪霁无瑕。

  沈澜穿上厚实的妆花织金红袄裙,又披上毳衣,方才得了裴慎允许,开窗望雪。

  廊下庭中俱覆了纷扬快雪,黛瓦净白,松柏新雪,望出去,院中白茫茫一片,唯余下天上一痕晴蓝。

  沈澜呼出的热气凝成霜雾,化在窗格玻璃上,她笑盈盈地擦去,又呵出一口气凝成雾,再擦去,反反复复,玩得不亦乐乎。

  裴慎看得好笑,只拿书敲了敲她脑袋:“可不许多看,当心着凉。”

  沈澜成日里喝汤药,昏昏沉沉睡觉,又被关了许久,早已看厌了庭前梧桐,如今换了新的雪景,难免高兴,便笑道:“明日便是腊八了,厨下备了腊八粥,你可要分送给下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