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沈澜醒来时, 已是日上三竿。她发了会儿呆,正欲起身, 忽闻得有人叩门。
“进来便是。”沈澜遥声喊道。
一个年约四十, 着玉色梅条裙,秋香色褶子的婆子端着铜盆进来,只将其搁在清漆柏木面架上。
“夫人, 李驿丞遣我来伺候夫人。”那婆子笑道:“我姓罗, 夫人尽管支使我便是。”
沈澜只撩开素纱帐, 一面趿拉上白绫平底鹦鹉摘桃绣鞋,一面笑道:“多谢罗娘子。”
罗娘子略略抬头, 竟愣了好一会儿。半晌,回过神来, 只咋舌不已, 暗道生得这般好看,莫不是画里的人物?
沈澜净面洗漱后, 那罗娘子又端来早膳,沈澜用了碗牛乳粥,又饮了盏温蜜水,这才好奇道:“罗娘子,我枯坐房中,忒得无趣,这龙江驿附近可有什么好玩的,好看的?”
罗娘子一怔,连忙道:“龙江驿是驿站, 哪里有甚景色。”
沈澜瞥她一眼, 见她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 只猜测约摸是有人叮嘱过她。否则照着一般人的想法,必趁此机会舌灿莲花地介绍起来,以求个赏赐。
“罢了。”沈澜慢条斯理道:“既然如此,你且下去罢。”
罗娘子点点头,只收拾了碗筷,径自出门去了。
那门一开,沈澜便见门口有两个裴慎的亲卫持刀而立。她心知肚明,明为护卫,实则监视。
门再度合上,罗娘子已经出去了。沈澜无事可做,只坐在玫瑰椅上发呆。
此番支开裴慎,是为了寻找逃跑的机会。可如今既然守卫森严,逃不成,便只能安心待着,全当麻痹裴慎。
有了这一次打底,待下一次要支开裴慎时,他必会放心许多。一次次麻痹下去,她总能找到机会的。
思及此处,沈澜心思略定,只不疾不徐取了本《谢小娥传》来看。
她这厢正看书,裴慎那厢已入了南京城。
裴家当年跟着□□马上打天下,得了个魏国公的爵位。此后成祖迁都燕京,裴家嫡支便一道去了燕京。留在南京的,唯有几个旁支。
裴慎此行十五个亲卫加锦衣卫,留了十个给沈澜,自己带着五个人骑马至玄津桥,此地乃祖宅所在。
祖宅本是国公府规制,即使摘去了魏国公府的牌匾,换成了“裴府”,照旧煊赫。朱漆兽首,泥金署书。
分明已早早遣人来报信,可如今大门紧闭,唯西角门处有两个门子立着。
房屋若久无人住,便败落了去,故而当年裴慎先祖前去燕京时,只将祖宅给了几个旁支打理。
鸠占鹊巢久了,便自以为是主家。
裴慎心中冷笑,面上神色不变,只吩咐人去寻南京的五城兵马司,语罢,又拿着白玉藤马鞭遥遥一指:“平山,去叫那两个门子把中门开了。”
平山是裴慎亲卫之一,闻言,只打马上前。
裴慎远远望着,见平山与那两个门子说了几句,似起了争执。
“爷,那两个门子只说要禀报给自家老爷一二。”平山匆匆折返。
裴慎不疾不徐道:“你手里的马鞭是摆设吗?”
平山一愣,自家爷性子并不暴虐,鲜少会上来就抽人鞭子。只他既得了令,便二话不说翻身下马,大步走过去,给了那两个门子一人一脚。
两人被踹倒在地,只哎呦哎呦地叫唤。
“你二人若再不开门,爷爷我手里的鞭子可不是吃素的。”平山本就是铁塔壮汉,此刻面目狰狞地威胁起来,煞是吓人。
两个门子被骇了一跳,只哭丧着脸求饶:“好叫爷爷知道,非是我二人不肯开门,只是老爷叮嘱了,这些天谁来了都得从西角门走。”
平山一愣,不由得感叹道:“你家老爷胆儿可真肥。”说罢,只绕过两人,进了西角门后,绕去大门前,亲手开了朱漆大门。
那两个门子心里惊惶,便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去禀报自家老爷。
裴慎这才下马,慢悠悠从大门入。
刚绕过飞檐外挑的云锦影壁,迎面便匆匆来了个清瘦的中年男子,头戴网巾,身着缂丝直缀,粉底皂靴,腰佩螭龙白玉,见了裴慎便拱手行礼道:“可是慎哥儿?”
裴慎略一思忖,拱手行礼道:“小侄裴慎,不敢当二叔礼”
裴荣难免发怔,只试探道:“慎哥儿可是见过我,否则怎知我是二叔?”
裴慎瞥他一眼,笑道:“来之前,家中长辈特意叮嘱我,只说远房大伯身量中等,二叔清瘦,三叔体态圆润。叫我勿要认错了人。”来之前,裴慎特意问潭英要了这三人的画像。
二叔裴荣讪笑道:“难为你们挂念着亲谊。”
裴慎也笑:“自然常挂念在心。是了,二叔,大伯呢?”
裴荣一时磕绊,自然是端坐高堂,只打发了他来接人。思及此处,裴荣神色难免冷淡几分:“只在祠堂候着侄儿。”
裴慎瞥他一眼,便笑道:“说来我等自迁去京都后已是许久未归。如今我特意告假,前来祭祖。也不知祠堂可开了?”
“开了开了。”裴荣本不欲搭理裴慎,只是见他一来便打了门子,开了中门,气势汹汹的样子,便只想速速打发走这煞星。
“开了便好。”裴慎笑道:“二叔,既要开祠堂祭祖,倒不如将家中子侄一并唤来。”
裴荣愣了愣,只是这提议也不好拒绝,便点头应了。
两人一路走,一路略聊了几句,便到了草架梁栿、重椽斗拱的祠堂。
刚踏入祠堂,便见约七八个男子立于庭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裴慎眉头一蹙,只觉这群人好没规矩。祠堂重地,焉能喧哗?
“可是慎哥儿?”大伯裴显迎上来。
裴慎便与这七八个子侄一一见礼,相互认识了,这才领头,推开了祠堂的雕花楠木门。
入得祠堂,楠木为柱,檀木为梁,三间大屋打通,无破花冰裂等纹路,唯水磨方砖铺地,简肃静朴。
裴慎望了望眼前层层叠叠的百余座牌位,只接过三柱清香燃了。
他俯身叩拜数次,见那烟气袅袅上升,散入空气中消失不见。这才将线香插在宣德兽盖香炉里。
接下来便是奉上酒食佳肴,面果牲礼,却发现裴府中人根本没备。
“侄儿勿忧,已叫人去采买了。”大伯裴显拈须讪笑道。
裴慎只暗自冷笑,心知这些人并非为了给他下马威,不过是燕京南京,两府分隔百余年,本就亲缘寡淡。
加之南京是留都,六部俱全。这些人在南京扎根百余年,自忖树大根深,素日里跟这个正二品尚书称兄道弟,跟那个藩王勾肩搭背,底下人捧着纵着,养得太过傲慢,只觉他这从二品巡抚不算什么,方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只可惜凡是有些前途的官儿不是在燕京苦熬,等着多年媳妇熬成婆,就是外放抚政一方,来南京赴任的,不是养老,就是明升暗贬,仕途无望。
这帮人也不想想,实权巡抚与莳花尚书,养鸟藩王,哪个权力更大。
“无事,慢慢来便是。”裴慎笑道。刚见裴显面色一缓,裴慎又关切道:“大伯,府中剩下的兄弟们可到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哪里够把人凑齐。必有人没来。
裴显生生被这句话呛到,只咳嗽几声,讪笑道:“快到了快到了。”说罢,便招徕几个小厮,只叫他们速速去将剩下的几个少爷请来。
裴慎便静静等着,约过了一个时辰,已是申时初,府中男人俱来齐,牲礼也买到了。
“这人是谁?”
“紧巴巴唤了小爷来做甚?”
“爹,我正读书呢,怎得突然祭祖?”
裴慎不理会身后酸言怪语,只亲手写读祝文,再起了火盆一一燃去,又恭恭敬敬奉上酒食,祭祖一事,才算完毕。
眼看着祭祖完了,裴显松了一口气,正欲开口打发了煞星,谁知余光竟瞥见月洞门前有人急急奔来。
“吵吵嚷嚷做甚!没规没矩的东西!”裴显斥骂道。
“老爷!老爷!”管事衣着散乱,满面惊惶:“五城兵马司闯进来了!五城兵马司!”
裴显一愣,继而大怒道:“好没规矩!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家里闯!”
说罢,正欲出门去拦,却见南城兵马司指挥使带着几十个兵丁匆匆而入,在人群中一眼便望见裴慎,拱手见礼。
裴慎温声还礼:“辛苦了。”
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江松头戴硃红油铁圆盔,身着水磨柳叶钢甲,束牛脂皮鞓带,身材魁梧,只侧身半步:“不敢当裴大人礼。”
见两人寒暄,裴显一时惊愕,忍不住发问道:“你二人认识?”
谁知那江松理也不理他,只板起脸道:“裴琏,三年前有人状告你侵占田产。裴琦,两月前有人状告你私放印子钱。还有裴遥,调把骨董鼎彝,裴宣,打杀两名良家子弟。”
语罢,只挥手道:“带走!”便有几个兵丁站出来,只将这四人上了木枷。
这四人哪里肯认,只挣扎个不停,口中斥骂不休。
“我冤枉啊!”
“你们做甚?!”
“放肆!谁给你们的狗胆!”
这里头可押着自己的亲儿子,裴显慌了神,又听闻儿子一个劲儿惨叫,更是心痛如捣,只一个劲儿道:“还不快快放人!”
喊了几句,见江松不仅不搭理他,还要走人,裴显又慌又气,福至心灵,这人从前也是受过贿的,怎的如今秉公不阿起来了?
他猛地看向立于庭中的裴慎,一时气得心肝颤:“好你个裴慎!莫不是你支使旁人栽赃我儿?!”
裴慎淡淡道:“我来南京不过半日功夫。”语罢,又对着一旁愣愣的裴荣笑道:“二叔,大伯遭此横祸,恐怕是乱了心神,你且好生安慰他几句。”
裴荣只觉情势变换的太快,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骤然听闻裴慎唤他,一个激灵才醒神,迷迷瞪瞪应了裴慎一句。
见他发愣,裴慎暗骂蠢才,不得不又提醒了一句:“二叔,大伯魇着了,你还不快派人将他带下去歇息。”
裴荣愣了愣,望望暴跳如雷的裴显,温声关切的裴慎,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时喜不自胜,便一叠声唤道:“愣着干什么!就这么干看着我大哥发疯病不成?还不快快将我大哥带下去!”
三言两语定了调,惹得裴显勃然大怒:“裴荣!你个王八羔子!憨卵的小畜牲……”一连串南京土话喷薄而出。
此刻裴荣的两个儿子也反应过来了,即刻命自家书童将大伯带下去。
一场冲突消弭无踪,自此以后,南京裴府便是裴荣做主了。
乐呵呵地看着自家大哥被拖走,裴荣拱手道:“侄子啊,不瞒你说,我这大哥和其子嗣骄横惯了,成日里恣意妄为,却没料到竟敢打杀人命,实在是败坏我裴府门风。”说罢,还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
裴慎无所谓南京裴府由谁做主,若裴荣不行,换下一个便是。便开口警告道:“二叔,裴家百年名门,万望二叔好生珍惜,勿堕了我裴氏清名。”
裴荣拍拍胸脯,正欲张口保证,那月洞门前忽有急匆匆的脚步声。
还没完没了了!裴荣恼怒,张口斥道:“没规矩的东西!急赤白脸的,成何体……”后半句噎在嘴里,不出声了。
来的竟是两个号衣皮甲的兵丁。
“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山西暨都察院佥都御史并魏国公世子裴大人可在?”
裴慎蹙眉:“何事?”
那两个兵丁见了他竟松了一口气,只低声道:“我家大人相邀,还请裴大人过府一晤。”
裴慎奇道:“你家大人是哪位?”
那兵丁躬身道:“不敢直呼大人名讳,乃大司马遣我等来请。”
五城兵马司隶属兵部,想来是他遣人去请了五城兵马司,惊动了兵部尚书。
可兵部尚书寻他做甚?裴慎心中狐疑,只淡淡道:“你且带路。”说罢,打马直奔兵部衙署而去。
作者有话说:
1. 《谢小娥传》是唐朝话本。
2. 五城兵马司是五个衙门,不是一个。
3. 调把的意思是以假充真。——《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59章
兵部衙门位于光华门附近, 离玄津桥不远。裴慎骑马不过两柱香的功夫便到了。
裴慎翻身下马, 只被小吏引着,绕过清漆仪门, 入得堂内, 竟见两侧廊上数名官吏奔波来回、神色焦躁。
他心中生疑,只可惜潭英不在身侧,他匆匆入城, 亦尚未联络南京锦衣卫, 一时间竟不知发生了何事?
裴慎一面思忖, 一面望见有一绯衣乌帽、犀带皂靴的老者负手立于庭中,时不时望上门外几眼。
这兵部尚书与他素无瓜葛, 何至于亲自来迎?裴慎心中生疑,只快步上前, 拱手施礼道:“怎敢劳范大人相迎?”
范意之面有急色, 只勉力拈须笑道:“老夫已是冢中枯骨,裴大人却风华正茂, 便是迎一迎又有何妨?”
裴慎连忙躬身道:“范大人年不过五十又六,精神矍铄,谈何自哀?”
两人你推我让寒暄数句,范意之这才一马当先,带着裴慎入得堂中,只随意挑拣了把圈椅坐下,又吩咐人上了香茶。
“不知范大人寻我有何事?”裴慎饮了口建州茶,笑问道。
范意之方才不过强忍着焦急,故作平静。此刻见裴慎问了, 再也掩饰不住, 只急切道:“我记得, 裴大人是上午入城的,是吗?”
裴慎实在不知这范意之要做什么,便答道:“是,巳时三刻,由金川门入城。”
闻言,范意之身子微微前倾,急切道:“既然如此,裴大人来时可曾听闻倭寇消息?”
见他眉心紧皱,焦虑至极,裴慎心中生疑,思忖片刻,又觉得这猜想太过荒谬,便试探道:“不曾听闻,只听说江浙两广一带倭寇闹腾的厉害。”语罢,又道:“这是怎么了?”
范意之见裴慎没能给出些许消息,一时失望,只勉力打起精神回他:“秣陵关失守了。”
裴慎一时愕然,万没料到,他的猜测竟成真了。
秣陵关是南京城的门户。秣陵关一失守,意味着倭寇能一路打到南京城下。
……南京城。裴慎呼吸一窒,沁芳尚在南京城外。
见裴慎忽然站了起来,范意之一时愕然:“裴大人这是怎么了?”
裴慎冷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小儿好生无礼,范意之眉毛拧得能夹死苍蝇,只他找来裴慎也没怀着什么好心思,思及此处,心中怒意稍缓,只温声解释。
“秣陵关守将罗宗、徐青于今日午时初,快马入南京,只说倭寇于昨夜大举进攻,突袭秣陵关。他二人携数千将士勉力守了一阵,实在守不住,方才快马报予老夫,只叫老夫早作准备。”
裴慎瞥他一眼,只暗自冷笑。哪里是什么快马报信,分明是守不住了,弃城而逃。
这是如今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速速了解情况。
“这两人可有说倭寇到底有多少人?”
范意之摇摇头:“只说成千上万,漫山遍野。”
什么糊弄人的鬼话。裴慎冷笑:“老于行伍之人,难不成连个人数都估不出来?”
范意之正欲解释,裴慎又道:“况且几千倭寇进攻南京,沿路上各州县怎会半点动静都无?”锦衣卫那头也没消息来报。
裴慎断言道:“唯有小股倭寇方能如此隐蔽,且倭寇人数必不过百,保不齐只有几十个罢了。”人一过百,光是吃喝就麻烦,沿路必露痕迹。想来是罗宗、徐青弃城而逃,为免罪,方才夸大倭寇人数。
语罢,裴慎起身道:“既已明白是小股倭寇进犯,本官尚有些事要交待部下,烦请大人稍待。”说罢,起身出门,只留下纳闷的范意之。
只见裴慎刚出大堂,便沉下脸去,冷声唤来守门的亲卫:“平山,你和张子一起,一人双马,速速赶往龙江驿,只说倭寇来袭,叫潭英带着夫人,尽快入南京城。”
平山拱手称是,即刻奔出了府衙。
裴慎脸色发沉,只定定望着平山背影,不是自己亲自前去,心中实在焦虑。立了半晌,他长舒一口气,只强压下心焦,回身道:“范大人勿忧,来得多半是小股倭寇。”南京城高,小股倭寇根本破不了南京。
见他回来,范意之苦笑一声道:“老夫亦是这般想的。怎奈何罗宗、徐青说倭寇大军压境。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若真的只来了数百倭寇,他动员周遭卫所兵丁、南京百姓,只将南京城守住,便是丢了乌纱帽,好歹还能保住性命。
可若判断失误,倭寇的确大举进犯,他按着数百倭寇入侵的规模来备战,届时丢了南京城,百万生民流离失所,为倭寇劫掠屠戮,只怕他万死难赎其罪。
“老夫思虑再三,且与镇守太监王大珰商议过后,到底决意紧闭城门、发动南京百姓。”
裴慎心中有数,国朝军纪败坏多年,指望兵丁还不如指望百姓守城来得强。
“今日特意邀裴大人过府一晤,便是听闻裴大人曾于大同击溃俺答,想来于兵事之上颇有见地。”
范意之年迈,此刻不顾自己尊长身份,只老泪纵横,作揖拱手:“值此国难当头之际,恳请裴大人看在南京生民百万的份上,鼎力相助。”语罢,只长揖不起。
好一个忧国忧民、济世安邦的兵部尚书。
若裴慎是个愣头青,只怕便信了。
先不说他是山西巡抚,何来权利调动南京守军?便是事出突然,他临危受命,与范意之一同镇守南京、防御倭寇,事后等着他的决计不是论功行赏,而是待罪入狱。
只因南京是留都,被小股倭寇打到了南京城下,国朝颜面何存?南京城里的官只怕有一半都要去了乌纱帽。
范意之这一出哪里是替南京百姓求他,不过是想再拉个够份量的官儿事后分摊罪责罢了。保不齐还打着裴慎为了脱罪,还得使力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主意,届时他范意之也能沾光,减轻罪责。
裴慎心知肚明,偏偏他已入局。若此刻拒了范意之,事后一顶坐视倭寇的帽子栽下来,他一样要被问罪。
左右为难,进退无路。
裴慎心中冷笑,暗道果真是人老成精,只他养气功夫极好,便一把扶起范意之,温声道:“范大人何至于此。国朝安危,本就是我等职责所在。”
范意之见他应了,难免松了口气,顺势被他扶起,两人互捧了几句,裴慎这才道:“既然午时罗宗、徐青便已入城,想来倭寇在秣陵关劫掠一二后便也要来了。”
范意之正色道:“老夫与王大珰早已下令,悬起吊桥,紧闭城门,且发了告示,征发了城中青壮上城守卫。王大珰此刻恰在城门上巡视。”
果真是早有准备,有条不紊,此番来寻他,不过是为了拉他下水罢了。裴慎心里想着这些,面上毫无异色,只装模作样叹息一声,口中却道:“范大人思虑周全,守恂受教了。”
范意之本就心中焦虑,又见他叹气,难免追问道:“可是有甚不妥之处?”
裴慎怜悯道:“若真是倭寇大军压境倒还好了,南京城只要守卫得当,事后朝廷问罪起来最坏也不过贬官罢了。可若真是小股倭寇一路打到南京城下,朝廷颜面尽失,范世伯只怕晚节不保。”
这话实在戳中了范意之的隐忧。整个南京,说得上话的,唯独只有兵部尚书与镇守太监。
那太监宫里有人,又不掌兵事。到头来,一应罪责,俱掉在他这兵部尚书头上。
“贤侄可有法子?”既然裴慎将称呼换成了世伯,范意之即刻打蛇随棍上,亲亲热热,口称贤侄。
裴慎笑道:“法子倒是有一个。”语罢,见范意之焦躁难安,他自己也念着尚在南京城外、随时随意可能遇到倭寇的沈澜,心中也急切,便不卖关子,直言不讳。
“要想破局,便要将这群倭寇尽数留下。”裴慎说得风淡云轻,可其间血淋淋的杀气溢于言表。
范意之哪里不知道这法子,可他实在无奈,世袭的军户早已烂了,里头不是老弱病残,便是一帮吃空饷、喝兵血的兵油子。
半晌,范意之只好苦笑道:“不瞒贤侄,南京守军军纪涣散多年,光是防守南京都已吃力,老夫还得征召民间青壮来守城,便是生怕这帮兵油子不出力。”言下之意,防守都困难,别说主动出击了。
裴慎久于宦海,自然知道各地的卫所都一个烂样。就连当年他在山西,也是将兵丁足足训练了三年,方能一举击溃俺答。
心知肚明这些情况,裴慎依旧提出出城痛击倭寇的办法,那便是心中已有定计。
“南京守军共计前、中、后三个千户所,折合人马约三千人。世伯只需传下令去,只说击溃了俺答的山西裴巡抚恰在南京。”
裴慎淡淡道:“再问问这三千人里,可有人愿意随我出城,博一场富贵?”
第60章
范意之微怔, 连声点头称是。当兵的也不是傻子, 若带头的将官是个废物,没人肯去送命。可裴慎声名正炽, 大街小巷都是他的话本子, 此时他说要出城痛击倭寇,必有欲博前程的兵丁站出来。
“两柱香的功夫可够?”裴慎问道。
范意之连声道:“够了够了。”语罢,先是招徕小吏将此事吩咐下去, 又真情实感道:“贤侄, 出城危险, 苦了你了。”
裴慎心中冷笑,面不改色道:“世伯说笑了, 应该的。”
两人寒暄数句,又等了一会儿, 方见有小吏来报, 只说裴大人要的人已到了。
裴慎出得门去,见衙署青砖街前立着百余个汉子, 他冷眼一扫,有七八尺高的铁塔壮汉,也有身量中等、面容清秀的少年郎,竟还有几个身板消瘦、人也干巴的中年男子。
裴慎打眼一望就知道,这帮人良莠不齐,参差难分。且这里头,悍勇的没几个,投机的倒不少。
这原也在他预料之中。
裴慎只将那帮子下盘不稳、身材消瘦的挑出来,眨眼之间又去了十几个, 竟只剩下八九十个了。
裴慎又问道:“欲博前程的站右边, 与倭寇有血仇的站左侧。”
众人面面相觑, 到底分成了两列。裴慎冷眼一扫,博富贵的与有血仇的,竟生生对半分了。
也是,倭患绵延五年,祸害了多少江南百姓,南京卫所虽从未被倭寇攻打过,可各地卫所多年联姻,沾亲带故,前些日子吴淞所、南汇所、临山卫、福宁州桊屿所俱被屠戮。里头死掉的,保不齐就有南京卫所的亲朋故旧。
裴慎大喝道:“右边的人跟我走!”说罢,翻身上马。
闻言,众人皆愕然。右边选择了博富贵的,惊疑之下,匆匆跟上。
“大人且慢!”
裴慎勒马,竟见一健硕的少年郎目眦尽裂,站出来大声呵斥道:“大人为何弃了我等有血仇之辈,偏选了这帮投机之人?!”
投机之辈?右侧欲博前程的,自忖有几分武力,闻言即刻怒目而视,有几个冲动的,提拳便要来揍他。
裴慎理也不理那帮人,只拿马鞭指着那少年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郎只以为裴慎要罚他,梗着脖子冷冷道:“于成安。”
“为何要杀倭寇?”裴慎也冷声相询。
“我胞姐嫁于吴淞所一小旗,前些日子倭寇屠了吴淞所,她生生被……”于成安说到这里也是咬牙切齿,目眦尽裂。
众人纷纷沉默,一个女子落在倭寇手里,其下场可想而知。
“我娘身子本就不好,得了这消息,只熬了两天的功夫就去了。”于成安说到后来已是眼眶泛红,哽咽不休,只恨得心口呕血,“我此生若不杀尽倭寇,枉为人子!”
“好小子!有血气!”裴慎称赞道。于成安心头一喜,正欲问大人可能带上我了,谁知裴慎转了脸叱骂道:“上了战场,本官最不需要的就是你这般血气!”
说罢,竟理也不理他,打马便走。
谁知这一番彻底惹来众怒,左侧站着的四十二人,个个都有血仇,何止一个于成安呢?
心里尚有些敬畏的只冷声喊着“大人把话说清楚!”、“说清楚再走!”,暴怒异常的大喊“直娘贼”、“凭什么带他们不带我们!”。
群情激愤,民意汹汹,左右双方俱已被激出了火气,已开始你推我搡,脾气大的已提拳头欲打。
裴慎还剩下的四个亲卫即刻围拢在他身侧,拔刀示警,奈何群体性暴动一起,众人热血上头,谁还会在乎四个亲卫拔刀呢?
左右两方人马即刻便要混战在一起。见状,将这些兵丁传唤过来的小吏,几欲昏死过去。
要是这会儿闹腾出个兵变来,他这轻飘飘的身子骨怎么顶得了这么大的罪?
那小吏颤巍巍的,两条细腿支楞不住,差点软在地上,只一个劲儿的唤着“大人”、“大人”。
裴慎看也不看他,望着眼前人人怒目,几欲混战的场景,朗声大笑道:“不错,如今这般才算有几分血性。”
军中不怕能打胜仗的骄兵悍将,最怕的就是打不了仗的残兵弱将。
众人一时愕然。手里捏着拳头的也不打了,口中斥骂不休的也不骂了,纷纷惊愕的望着裴慎。
裴慎继续笑道:“停下来做甚?继续啊!”
被他这么一说,众人哪里还有心思打下去。
见他们停手,裴慎这才冷笑道:“既有拔拳相向的血气,为何不将这份血气用在倭寇身上,偏要用在同袍身上?”
冷冷一句,问得众人面皮臊红。
于成安此刻再也忍不住了,只对裴慎怒目而视:“哪里来的同袍!我上不了战场,也算是同袍吗?”
于成安气愤至极:“今日必要问清楚,我到底比那帮投机小人差在哪里?为何我也愿意出城卖命打倭寇,大人却不肯要。”语罢,心中大恨:“莫不是大人收了他们的贿赂?!”
话音刚落,身后即刻就有七手八脚的一群人去扯于成安衣裳,示意他别说话了。
“爷爷当年在北边打蛮子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喝奶呢!”见他对自家大人不敬,裴慎的一个亲卫面目狰狞,提起马鞭,扬手欲劈。
“严七。”裴慎制止道。
严七心不甘情不愿的退下。裴慎这才道:“你既不死心,再三相询,我倒也不妨告诉你。”
裴慎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冷声道:“你们既为报亲朋血仇而来,可见都是颇有血性之辈。”
“且欲博富贵之人为了前程钱财而来,只能打顺风仗,而你们这样的人是能打逆风仗的。”
闻言,于成安等人脸色稍缓,毕竟人总是爱听好话的,只是神色依旧凝重。
裴慎见左侧那帮博前程之徒被他一句“顺风仗”刺激的脸都红了,想来是心中怒气翻涌。
裴慎颇为满意,便继续道:“正因如此,我反倒不能带你们上战场。”
不等众人发问,裴慎便解释道:“上了战场,听从主将号令乃头一等大事。尔等上了战场,若见了倭寇可能忍住不攻?”
“你们既为报血仇而来,想来必是珍视亲谊之人。偏偏尔等都是南京驻军,相互熟识。”
裴慎残忍道:“主将若要以伤换伤,以子兑子,或是以偏师诱敌。届时若见同袍遇险,可能忍住不救?”
萧萧秋风里,裴慎的声音冷如冰霜:“临阵需有静气。尔等这般满是杀心之辈,不宜上战场。”
满地寂静。
于成安等人已是双目赤红,闻言,只大声呼喊道:“我上了战场,必听从大人号令!”
“我也听的!”
“听的听的!”
众人纷纷表态,到了后来,欲博富贵的人也齐齐表态。
“听从大人号令!”
“听从大人号令!”
百余人的声浪汇合在一起,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裴慎这才叹息一声,顺势道:“也罢,尔等既肯听我号令,便随我一同出城斩杀倭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