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提着一个蓝葛布包裹,轻易便寻到了一个无人小巷,巷子极窄, 抬头只见一线天光。
见左右无人, 她索性褪下衣裳, 只拿出一卷细布缠胸,又解开包袱取出衣物。
从巷口另一侧出来, 沈澜已是身穿三梭布直缀,头戴四方平定巾, 脚蹬青布鞋的寻常士子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 隐约觉得不对劲,似有人跟着她, 沈澜心里发沉,回头一看,街上只有行色匆匆的过路人罢了。
沈澜只垂首,加快了步伐。
她没有路引,此刻若要出京,尚需备好路菜干粮,走陆路需寻走熟了路的车队同行,走水路更要找靠得住的船家。
此时已是半下午,再过不久日暮西山, 夜色将起, 晚上更是寒露沾衣。沈澜必要在天黑前寻一个落脚之处, 便步履匆匆,冲南方而去。
京都格局素来是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南面多住着普通百姓,甚至是卖苦力的穷苦百姓。
京都城大,沈澜生生快步走了一个时辰方觉人口稠密起来,熙熙攘攘,五方杂处。
她七拐八拐,四处穿行,还专往人多的地方扎,过了许久,被盯着,被跟踪的感觉终于消失了。此时沈澜才有心情打量起四周来。
临街的民居多数是前面作铺子,后院住人。这一路走来,有酒旗招展“内酒御制”,”重罗白面”的面粉店,有李家冠帽、卖竹货漆具的漆店,卖蜡膏红粉的胭粉铺,还有什么汗巾铺、打金铺、江米店、海菜店……
沈澜第一次出门,左张右望,备感稀奇。
她走了一段,腹中饥饿,便随意在一家包子铺前停下,雪白宣软的白面包子,泛着腾腾的热气,一口咬下去,油润润的肉馅掺着细碎笋丁,清爽解腻,饱腹感十足。
沈澜吃了两个,便快活地笑起来,抿出一个细细的酒窝。
她来这个世道四年,头一餐饭吃的如此快活。不必忍饥挨饿,不必伺候旁人,只管尽兴便好。
花十文钱买了两个肉包,沈澜自诩和这位临街卖包子的壮实娘子有了几分交情,便笑问道:“这位娘子,我想去投宿,不知附近可有什么客店客栈之类的?”
那娘子的丈夫正在铜盆中揉面,将面饼摔得梆梆响,闻言,抬起头看了看,竟是个小白脸。便紧张的往前走了两步,生怕自家娘子被勾了去。
谁知那娘子见沈澜一身读书人的打扮,俊秀斯文,便一巴掌拍开她丈夫,咧嘴一笑,招呼道:“公子要投宿,再往前走两步,路过陈家干鱼铺,隔壁就是连升店了。听说上一任解元郎就出在这连升店。”
这连升店品牌溢价,一听就很贵。
“可有便宜些的客店?”沈澜苦笑。她浑身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七两银子。
“那你往东边去,那头多是过路客商,万隆店,开源店都在那里,又能住人,又能存货。”
客商好。南来北往的,消息也灵通。
沈澜点了点头,笑道:“不瞒娘子,我头一回离家,这住店可有什么讲究?”说罢,从袖中掏出十文钱,又买了两个包子。
那壮实娘子“哎呦哎呦”地喊着,笑容满面的接过钱:“公子读书人呦,跟着同窗一起去就行,那茶博士保管不会拦你。”
沈澜微愣,这客店不能单人去住?
她回过神来,笑问道:“与我结伴来的人多半都投宿了,只有我一个人,难不成住不了店吗?”
“能住能住。”那娘子堆起笑,“客店不下单客的,公子要是一个人去,掌柜自会将公子名姓货物登记在店历上,衙门年年来查。”
沈澜点点头,又笑问道:“我过几日便要转道他处,敢问娘子,这附近可有路菜干粮可买?”
那包子娘子摆摆手,笑道:“公子只管去住,要买什么,只管使了钱吩咐茶博士便是。”
沈澜又与她寒暄两句,这才告辞。一路往东行去,来到了万隆店。
客店不大,两层小楼,甫一进店,茶博士即刻迎上来:“这位公子,里头请。”
那掌柜见沈澜一个人进来,便躬身笑问:“公子贵姓?”
“沈澜。”沈澜大步进门,拱手道。
掌柜见她双手细白,衣裳干净,人也俊俏,看着便不像逃犯、强人。于是笑道:“沈公子可要住店?”
沈澜见如此轻易过关,便有些惊诧,复又了然一笑。
掌柜未曾查验,任由她胡诌,连她是不是逃犯都不甚在意。恐怕是因为报官对他毫无好处,届时衙门来人,吆五喝六惊扰了店内其他客人不说,保不齐还得敲诈勒索,反把自己赔进去,东家都要嫌他多事。
说到底,做生意的,求的是和气生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沈澜进了店,随意点了壶茶水,便招来茶博士,笑问道:“这位院使,我若要去外地,该如何办路引?”
那茶博士连忙道:“公子说笑了,若要路引,自己去衙门办便是了。”
沈澜哪里会信。像她这样没权势没人脉的去办路引,衙门皂隶们只推说路引还未办好,一日日拖着,沈澜就只能拿钱开路。要掏多少钱,全看皂隶们有多少良心。
思及此处,沈澜便取出二十文钱递过去:“实不相瞒,我家道中落,无处可去,便收拾了细软想去外头闯一闯。可又没有经验,连路引该怎么办都不明白。”
说罢,还捧他一句:“院使你久居万隆店,见多了商贾,想来经验丰富,还请不吝指教。”
那茶博士收了钱,又被捧了几句,见她生得面容姣好,双手白嫩,只衣着简朴,看着不像强人,倒真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少爷落魄了。
茶博士低声道:“沈公子有所不知,便是外出行商,途经驿站时也不会有官吏时时查看路引。”
沈澜轻笑。果然如此。商业一发达起来,人口流动频繁,路引这种东西势必会被废驰。
“敢问院使,这路引可否能托人帮我代办?”万一正碰上个办事靠谱的清官查路引,保险起见,还是办一份为妙。
茶博士低声道:“自有相熟的衙役,一份路引十两。”
十两?
沈澜瞥他一眼,笑道:“你是万隆店里的伙计,有家有口的,我信你。”
那茶博士禁不住身体一僵,讪笑不已:“方才说岔了,五两便够。”
沈澜笑盈盈道:“我要去扬州。”
这茶博士连问都不问她要去哪儿,给她的路引必定是高档货,恐怕是目的地空白,拿到手可以随意填写的。
茶博士见她实在懂行,不敢再欺瞒,只老实道:“去扬州的路引价贵,得要二两银子。”扬州繁华,南来北往,膏腴之地,自然昂贵。
沈澜掏出四两银子递给他:“这四两是定金,我要两份路引,一份去扬州,一份空白。剩下的钱,待我拿到路引再付。”
她没有再额外给钱,买路引的钱必是这茶博士与衙门里的文书衙役分润的,保不准还有掌柜一份,或许中间还有其余牙人。
茶博士欢欢喜喜接过钱,沈澜又问道:“我若拿了路引去扬州,该怎么走?”
茶博士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得先走四十里陆路到通州潞河水马驿,乘船沿着运河南下,过和合、河西、杨村……三十几个水驿,这才能到扬州广陵驿。前后共有三千多里的路。”
沈澜点头,又问了茶博士去哪里购置干粮,价钱几何,可有信得过的船夫等等,再叫他备间客房,且住一晚。
明日便去另一家客店问问,两相比较印证,也省得骤然上路被骗。损了银钱还是小事,只怕被害了性命。
暮色四合,柳昏花暝,散漫温柔地浮了一床错落的光影,沈澜拂下素纱帐,躺在床上,阖上眼,楼下喧哗笑闹声日渐远去,一枕黑甜,好梦沉酣。
此刻,裴慎揉了揉额头,睁眼,便见轩窗外夕阳西沉,日暮黄昏,窗外一丛芭蕉泛着暖色,墙角三两修竹浮翠流金。
裴慎记得沁芳端酒来时不过中午,喝了点酒罢了,怎睡得这么晚?
“沁芳。”裴慎唤道。
他连连唤了好几声,外头都无人应答。裴慎蹙眉,正欲起身,外面终于有人进来。
“你进来做甚?”裴慎看着持刀而入的林秉忠,眉心微皱,“沁芳呢?让她去取碗醒酒汤来。”
林秉忠一时愕然,迟疑道:“爷,沁芳姑娘已走了。”
走了?裴慎抬头,愣了一会儿方才想起来,是沁芳表哥寻来了,说是外祖父病重。沁芳哭得厉害,他心烦意乱,便允了她离去。
裴慎揉了揉太阳穴,冷冷道:“不过半日功夫便走了?”
林秉忠点点头:“赶得急,说是怕见不上外祖父最后一面。”
裴慎兀自冷笑:“你带几个人,即刻去将沁芳追回来。”
“爷。”林秉忠迟疑,人伦乃大事,沁芳若不得见她外祖父最后一面,只怕要抱憾终身。思及此处,林秉忠解释道:“听说她外祖父病得极重,恐怕不久后就要撒手人寰。”
“外祖父?”裴慎怒气勃发,只沉着脸,冷笑道:“当日沁芳逃出刘宅,你将她押来。知道沁芳来历与去处的唯你我二人。其余涉案的鸨母龟儿、刘葛等人俱被斩首示众,便连琼华也只收到了旧友所赠的百两纹银,不知旧友是何人,亦不知沁芳在何处。这个所谓的表哥到底是从哪里知道沁芳在国公府的?!”
林秉忠迟疑道:“爷是说这个表哥是个骗子,把沁芳骗走了?”说罢,他急道:“爷,沁芳手无缚鸡之力,若被人骗去了,恐怕凶多吉少。”
“她哪里会被人骗!素来只有她骗人的份儿!”裴慎勃然大怒,只将案上酒杯狠狠砸了下去。
“砰!”青白釉瓷片迸溅,唬得林秉忠噤若寒蝉。
裴慎尤不解气,只恨恨道:“知道她来历、去处的不止你我二人,还有一个人!”
她自己!
“必是沁芳在其中弄鬼。”裴慎断言道。
朝夕相处三年的丫鬟敢骗他,酒后难得发一次善心还被人蒙了去。
裴慎生平从未受此大辱,一时怒极,见案上尚未绘完的檀木素绢折扇,其上寥寥几笔勾勒美人婀娜体态,他心中生怒,便将扇子扔进了一旁冬青釉云纹水盂中。
水波荡漾间,青绿墨朱,各色颜料漂浮开来,直将扇面毁了干净。
见那画中美人被毁去,裴慎方觉解气,这才起身,冷着脸出了书房。
作者有话说:
汗巾铺、打金铺这一段铺子的名字货物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还有从京都到扬州要怎么走,过哪些驿站这一段,也出自其中。
此外,明初时,为了表示尊重,很多人会把茶酒行业的服务从业者称为“院使”
第30章
出了外书房, 见两名亲卫持刀肃立于院门处, 裴慎吩咐道:“去喊几个亲卫来。”
林秉忠迟疑片刻,见裴慎脸上已无霜寒之色, 反倒神色清淡, 一时间心中隐隐发怵,便点头称是,行礼告退。
裴慎在院子里立了一会儿, 见四周幽静, 并无人声, 唯古松劲直,风吹松叶, 簌簌作响。
他听着阵阵松涛声,只闲闲想着, 这松树枝桠横斜, 生得太肆意,明日便叫花房裁剪一二。
裴慎正想到入神处, 林秉忠便进来禀报,只说带了几个人来。
裴慎随意点点头,吩咐道:“走罢。”
穿过三重清漆仪门,沿着游廊往前,云净风轻,夜色渐起,借着柳梢上清清淡淡一轮明月,方见廊下牡丹酥红,海棠似锦, 漏窗外芭蕉新绿, 修竹浮翠。
裴慎分明是该恼怒的, 可他此刻竟还有闲心赏景,只一路慢悠悠到了存厚堂。
入得院内,见庭中三桌宴席已散场,桌上碗筷横陈,杯盘狼藉,有几个穿藕色比甲的丫鬟婆子正收拾,见裴慎进来,慌忙屈膝行礼。
裴慎温声道:“去将院中众人都叫来。”
那几个丫鬟婆子面面相觑,不敢违逆,便匆匆将睡着的、吃醉的、回家的统统喊来。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院子里乌泱泱二十余人。
裴慎环顾四周,笑问道:“可认识沁芳表哥?”
翠微心里一突,只偷摸抬眼去看裴慎。见对方今日着墨色织金缂丝云锦,头戴网巾,腰配香盒,气宇轩昂,英英玉立于庭中,一时间只紧紧抿着嘴,垂下头去不说话。
其余仆婢也都面面相觑,没人当出头的椽子,裴慎见众人沉默不语,淡淡道:“动手罢。”
身后亲卫即刻持杖而上。
一通杀威棒下去,众仆婢皮开肉绽,疼得涕泗横流,只叫嚷着“爷饶命”、“奴婢知错”、“奴婢不认识什么沁芳表哥”……
裴慎兀自站在庭中,等了一会儿便有仆婢受不住疼,只攀扯些有的没的。
极快,就有几个二等丫鬟招供说白天看见沁芳进了念春房里。
裴慎摆摆手,示意亲卫放过这几个招供的丫鬟,又冷冷看向念春,念春被打的头昏昏,只愕然看着裴慎。她哪里晓得沁芳去向,更不认识什么沁芳表哥。
念春身上剧痛,生怕再挨打,连忙止住啜泣,抽抽搭搭道:“爷明鉴,那一日沁芳只是来求奴婢做两身直缀而已。”
裴慎心中冷笑,果真是沁芳在弄鬼。想来这会儿已是扮成男子模样逍遥去了。
“继续。”裴慎摆摆手。
挨了打的翠微哪里敢说自己伙同沁芳骗了裴慎,只紧紧抿着嘴唇,数着板子咬牙挨痛,盼着裴慎拷问不出来便能消停。
可裴慎早已确定沁芳鲜少能出府,交际往来也不过只有这些仆婢罢了,这个所谓的表哥必是有人帮沁芳找的,只是不确定是谁。
板子一棍接一棍,无休无止。
寻常人哪里受得住永无止境的棍棒加身,有几个已经胡言乱语起来,只学方才那几个逃过一劫的丫鬟,说见着沁芳进出某个丫鬟婆子房中。
裴慎老于仕宦,一听就知道泰半都是攀诬胡扯,只求莫要挨打罢了,便随意道:“若实在说不出什么,也不必留在府中了。”
翠微一时心生惶恐,额间汗与泪模糊了眼眶。她隐隐有些后悔,早知道沁芳是个狐媚子,一张嘴最是会骗人,为何还要听她胡言乱语?!
翠微只觉腰臀部渐渐没了痛感,心里慌张,晓得这是皮肉已被打烂,成了一团棉絮。
她心里又慌又怕,实在挨不住了,生怕被活活打死,便高声哭喊着:“爷,与奴婢无关,求爷饶命,求爷饶命!”
恰在她求饶时,有个面色煞白的小丫鬟挨不住剧痛,招供说有一晚听见翠微房中有说话声。奈何声音太轻,听不清楚。
此事原也与沁芳无关,况且是真是假尚未可知,不过是小丫鬟挨不住痛,胡乱扯出来好不挨打罢了。
可裴慎是信的,因为这小丫鬟荷香就住在翠微隔壁房中。他挥挥手,示意亲卫停下,荷香逃过一劫,大哭不止。
裴慎不去管她,只看了看翠微。
翠微本就白惨惨的脸色半分血色都没有了。她煞白着脸,垂着头,几乎要昏死过去。
见状,裴慎便问了问其余两个和荷香同住一屋的丫鬟,一个已昏了过去,另一个被打得不敢欺瞒裴慎,只哭泣说自己睡的太死,没听见。
闻言,裴慎只冷笑一声,若是这三个丫鬟尽数告诉自己听见了,他反倒不信。
如今……裴慎望向翠微,问道:“你可还有话要说?”
翠微勉强抬起头,虚弱道:“爷,奴婢待你忠心耿耿,从未欺瞒过爷。是荷香攀污奴婢,她攀污奴婢!”
裴慎嗤笑,见她还敢嘴硬,心中不愉,只淡淡道:“要不要我派人去角门问问,第二天你可有出过府?”
翠微霎时面白如纸,像是冷极了,身体不由得颤抖起来。
见她不说话,裴慎冷笑:“你久在府中,几乎不可能与男子交际往来,这个所谓的表哥多半是你家人替你找的。是你自己老实交代还是我去寻你父母兄弟?”
这下翠微牙齿都磕绊起来,她动了动,牵引起伤处剧痛。疼痛令人清醒,到了这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何等弥天大错。
她明明只要将沁芳那些大逆不道的话都告诉爷便是,爷自会惩处她。到底为何会被沁芳迷惑?明明知道沁芳胆大包天,惯会骗人,竟还会信她?怎么能信她呢!怎么能信她呢!
翠微撕心裂肺地哭起来:“是沁芳骗了我!她骗我!”又颠三倒四地哭喊:“她要私奔!要去扬州找她相好!她骗了爷!她骗我,骗我!”
声嘶力竭,呕哑嘲哳如同杜鹃啼血。
裴慎再不去看她,只迈步入正堂,独留翠微哑着嗓子嘶喊“我没骗爷!我是个忠的!”一遍又一遍。
裴慎入得正堂,见四下无人,这才冷声吩咐道:“林秉忠,你派几个人去找翠微父兄,问出那骗子来历,若是良家子便报官处置,是奴籍就拷问一二,问问他可知道沁芳去处?”
“还有,你亲自持我的帖子去找石镇抚使,叫锦衣卫留意京畿附近各大客店驿站、酒楼食肆可有俊俏的陌生男子,孤身出入且购置干粮。”只半个下午的功夫,沁芳多半是走不远的。
“再叫陈松墨快马传讯两淮转运使李阔,且问问他,扬州盒子巷有一家绣庄,近来可有陌生人出入。若有,先扣住再说。”
裴慎出身显贵,本就权势赫赫,又多年仕宦,广结善缘,也不知有多少同乡同年,同僚下属。
此刻,他不过稍稍动作,不消一时片刻,林秉忠便来报,只说锦衣卫查到京都衙门里有个年轻的落魄公子托人代办路引。
“那代办人形容此人,说他身长约五尺,年约十七八,孤身住店,面白无须,色若好女,极是俊俏。”林秉忠顿了顿,“说是要办两份路引,一份目的地空白,一份要去扬州。”
“那人叫什么?在何处?”裴慎问道。
林秉忠低声道:“沈澜,在东坊街的万隆店。”
“沈澜?”裴慎轻笑。只接过林秉忠手中白玉兽首马鞭,翻身上马,径自冲着东坊街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明代的路引是这样的,比如有个彪形大汉要办路引,那么就会写明这个大汉哪里人,要去哪里,去干嘛,还会注明这个人体貌特征,比如写他身高八尺,有络腮胡须,面微黑,身上脸上有没有胎记之类的,写的还是蛮详细的。
第31章
东坊街距离国公府所在的定阜街不过一个时辰的路, 快马甚至一刻钟便能到。
恰是二更天, 已是宵禁时分,街上无人, 唯见一轮素月, 三两疏星,映着千家万户。
裴慎策马疾驰了一会儿,天上忽淅淅沥沥下起了牛毛细雨, 顷刻之间便沾湿了衣袖。
裴慎最不耐烦此等绵绵缠缠的春日夜雨, 正欲快马加鞭, 前方街上忽绕出一队巡逻的锦衣卫来。
“站住!宵禁时分,何方人士敢犯宵禁?!”有个锦衣卫厉声呵斥道。
林秉忠正要取出令牌, 谁知那锦衣卫领头的小旗即刻呵斥了下属,且拱手道:“可是裴大人?”
裴慎点头, 勒停了马笑问道:“你认得我?”
“裴大人说笑了, 您高中状元,跨马游街的那一年, 京里多少小娘子来看。我自然也凑了个热闹。”
想起裴慎被多少漂亮的小娘子砸了鲜花香帕,那小旗便语带艳羡,恨只恨自己没有此等艳福。
裴慎听了,只冷哼一声。心说这世道,还不是有不识趣的小娘子,莫说掷些鲜花香帕,竟还劳累自己大晚上的打马去寻。
那小旗说了几句话,想着不好耽搁裴慎公务,便退开半步, 将道路让出来, 剥下身上斗笠蓑衣, 递过去道:“大人请。”
裴慎轻笑,只温声道:“春雨寒凉,这斗笠蓑衣你且自用便是。”
那小旗一愣,咧嘴笑笑,暗道怪不得裴大人能做天子重臣,待他一个微末小旗,都如沐春风。
他正欲开口,忽闻身后有快马疾驰而来。
裴慎凝神一望,见是陈松墨匆匆来送斗笠蓑衣。
那小旗见了,便将手中蓑衣再度穿上,只哀叹自己少了个向上官献殷勤的好机会。
见状,裴慎拱手道:“巡夜最是辛劳,辛苦诸位了。”语罢,知机的陈松墨即刻取了十两银子递给那小旗。
那小旗接了,即刻欢喜道:“多谢大人赏赐。”
裴慎笑:“且拿去与众兄弟吃酒。”说罢,扬鞭策马而去。
寻了个宽敞些的檐下,裴慎拂了拂袖上丝雨,正要换上蓑衣斗笠,陈松墨拱手禀报道:“爷,翠微兄长招供说那人姓宁,乳名金哥,还给自己取了个号叫清知。”
裴慎嗤笑,这些年来,世风渐薄,连街边不事生产的闲汉都要附庸风雅,给自己取个号。
“我带人去了这宁金哥家里,人不在。问了街坊四邻,只说从早上出门,就没回家。”陈松墨道。
裴慎系上蓑笠的手微微一顿,忽然问道:“你离开那宁金哥家里是何时?”
陈松墨微愣:“一更天时分。”
“一更天开始宵禁。也就是说,直到宵禁时分,他还未归家?”裴慎问。
陈松墨点了点头:“爷,我已派了几个人在宁金哥家里守着。必定抓住他。”
裴慎摆摆手:“不必了。”语罢,又冷笑起来,心道沁芳当真是引狼入室。
他戴好蓑衣斗笠,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此时的沈澜刚刚小憩一会儿,便被吵醒。她躺在床榻上,侧耳听得到楼下还有行商喧哗。
“这是从松江运来的斜纹布,你看看,这质地,摸起来,似绒非绒,似绸非绸,一两银一匹。”
“南京天盖楼的吕氏时文,要价多少?”
“看好了,这可是正宗的杨倭漆。”
“好你个鸟厮,这一车杨梅分明是青愣愣的,你竟拿棕刷弹墨给染成紫黑!休来糊弄我!”
客店既然多接待行商,自然四方汇聚、五方杂处,有些客商便直接在店中交易,就地结钱结货,故而楼下甚至会昼夜喧闹。
这也是沈澜为何不选连升店那种主营举子的客店,却选择了客商颇多的万隆店。孤身一人在外,地处热闹之处被吵到睡不着总比僻静强。
沈澜在床榻上坐了一会儿,人也清醒了些,便拂开素纱帐,以冷水净了面,清凌凌冷水一激,残留的半分睡意都没了。
她醒了醒神,只起身来到窗前。这万隆店是两层小楼,沈澜恰好住二楼,从窗户望出去,见明月高悬,星子烁烁,有夜风寒斜,吹得一帘细雨润如酥。
街面上已无人影,唯独街道两侧民居为了做生意,肆意搭了些棚子,侵占街面。这些散乱的棚子不复白日热闹,在夜色掩映下留出一团团漆黑的阴影。
沈澜站在窗前赏了会儿景,便取下支应着窗户的木棍,只将窗户关上。又看了看完好无损的门闩,想着一楼二楼走廊中俱有往来的客商、茶博士,尚算安全,便从桌子旁提起个五开光鼓钉圆凳,抱在怀里,安安静静地坐在窗户边。
夜色渐深,寒凉如水,楼下喧闹声渐去,唯有三三两两谈不拢的行商还在交易。
沈澜靠着老旧的墙壁,闲坐无事,便熄了灯,听着窗外细雨轻敲,数着墙上青苔。
还没数一会儿,只听见身侧窗户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沈澜挑眉望去,那窗户糊着棉纸,上有一幅横栏,底下是一扇未曾雕花的木窗。此刻,这扇木窗底部微微开启,窗外月华伴着细雨漏进来。
借着这一点清朗月华,沈澜分明看见那窗户缝越开越大,紧接着就有一双手伸进来,死死抠住了窗沿。
即使已经预料到今晚不太平,沈澜依然被这副场景吓得心脏一跳,只放轻呼吸,攥紧手中圆凳。
没过一会儿,那窗户缝儿越来越大,竟有个人扒拉着窗沿,将头探进来,冲房里张望。
沈澜咬牙,用尽全身力气,抡圆了凳子,狠狠地砸出去。
“啊——”那人整张脸被凳子砸中,霎时惨叫一声,跌下二楼。
沈澜剧烈喘息了好会儿,方才放下手中圆凳,支开窗户朝下望去。
那人从二楼跌下来,跌在街上,只抱着自己跌断了的双腿,凄厉哀嚎。他满头满脸鲜血淋漓,透过鲜血和疼到扭曲的五官,沈澜依稀可分辨此人容貌。
面皮白净,鼻梁高,山根凹,双眼皮,颧骨低,似有几分憨厚,只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看着过于灵活了些。
可不就是她的表哥吗?
沈澜轻笑。
一个老实巴交、忠厚淳朴的人,怎么敢跟一个丫鬟串通,装模作样做她表哥去骗国公府的主子?敢应承来做此等膻腥之事,必是游手好闲的混混或是浪荡子弟,再不然就是什么要钱不要命的赌棍恶汉。
这样的人,见着沈澜孤身一人,貌美,身有钱财,又怎会不起贼心色胆呢?
方才下午沈澜给了他十两银子便顺利打发掉他,不过是因为她还站在国公府角门前,只消一喊,门子便会冲出来查看,他不敢造次,这才离去。
紧接着,沈澜为了更换衣物,进了一条小巷。与其说是巷子,还不如说是两个大户人家的围墙相近凑出来个半尺巷,天光狭窄唯一线宽,沈澜身量单薄,方能侧身挤进去,那恶汉进不去这才含恨放过她。
沈澜特意从巷子另一侧出去,又专往人多的地方扎,此人白日里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还差点被甩脱,不敢再跟得那么近,只远远缀着。
沈澜感觉不到,便以为甩脱了他。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只小憩一会儿,她本打算守夜熬到天亮,第二天拿到路引即刻走人。
只是左思右想,只觉此等恶棍多半有三两狐朋狗友,人多势众,还是本地人,又熟悉下作手段。若不能解决了此恶棍,万一对方明日在雇佣车队、船夫上弄鬼,那更糟糕。
思及此处,沈澜才特意立在窗前赏了会儿景,好叫此人确认她在哪间房里。以有心算无心,方打了此人一个措手不及。
沈澜立于窗前,见这恶棍哀嚎凄厉,惹得一楼似有响动,约摸是茶博士听见动静,想出门查看一二。
她思索再三,只觉这恶棍决计不敢将她找人扮演表哥,欺瞒国公府主子的事说出来,否则两人同谋,他也一样要倒霉。
只是怕这恶棍揭破她女子身份,便点起烛火,正打算下楼,与那茶博士一同出去看看,只说此人是个贼,想来偷钱,届时佯装泄愤,狠狠扇他两巴掌,只叫他说不出话便是。
谁知就在此刻,忽闻街上有马蹄哒哒之声。这么晚了,谁敢打马从街上过?莫不是要来投宿?也不怕锦衣卫来抓?
沈澜没多想,更没多少好奇心,正要合窗下楼,忽见远方遥遥夜色里,有人骑马而来。
素月西风,寒露沾衣,青箬笠,黄骠马,携一身霜色快马前来,如同雪亮刀锋劈开月下一帘春雨。
裴慎忽心有所感,便抬头望去,见楼台灯火之下,有美人凭窗,怔怔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之际,裴慎笑了笑。
沈澜已是面无血色。
作者有话说:
明朝很流行取号,明人祝枝山写的《前闻记》中说有个知县审盗贼,得知这个盗贼有个号叫守愚。贼都给自己取了个号。
第32章
裴慎见沈澜白着脸阖上窗, 便翻身下马, 只将白玉马鞭扔给陈松墨。
陈松墨叩门,林秉忠自去处理躺在地上血流如注, 哀嚎如泣的宁金哥。
茶博士正要出门查看, 刚打开一扇乌木门,便见有一石青圆领袍的锦衣公子立于门前。
“公子里面请,可还要投宿?”茶博士问道。
裴慎懒得答话, 只绕过堂中三三两两的客商, 径自上了二楼。那茶博士纳闷, 正欲阻拦,陈松墨径自塞了二十文大钱过去, 笑道:“寻个人便走。”
茶博士便不说话了。
沈澜坐在房中,耳侧是客商们三三两两尚在讲价之声, 伴随着木制楼梯咯吱咯吱。
她知道, 是裴慎上来了。
沈澜没有逃,此刻她根本逃不了, 若逃了反倒惹怒裴慎,徒受皮肉之苦。
她只冷着脸暗自思索,复盘计划。
沈澜自问出逃离府之事看似粗糙,实则颇为精密。她知道翠微对裴慎有想法,劝说或逼凌,对方势必肯帮她出府。
知道裴慎不爱凑热闹,她提议为素秋举办送行宴,裴慎必定会去外书房避开人。这样一来,她便能让外书房值守的亲卫听到裴慎亲口允诺放她离府, 而不是在内院让一群无法去官府办事的丫鬟婆子听见。
她更知道近来在外书房值守的是林秉忠, 此人性格耿介鲁直, 只消她三言两语便能骗动此人速速去官府为她销奴籍。若换成了陈松墨,见她这般着急离去,必定心中起疑。势必要劝她再等等,等裴慎酒醒后,他问清楚了再去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