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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四狞笑起来:“我说过,我讨厌你们这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非人。这老家伙精得很,早察觉了我的野心,自然要先下手为强!还顺手丢土丘里了。”

婉娘痛心疾首道:“你这是自卑。戒色呢?”

老四将眼睛移开,“我又没守着他,哪里知道他去哪儿了?可能他想念圆通,自己去找了。”

婉娘盯着他:“我收到一个纸条,上面一本正经地写着‘小僧去往长安,勿念’。”

老四搪塞道:“哦,原来他去了长安了。”

婉娘微笑道:“他的这个勿字,写得好特别,刚好就跟去年你布条上写的‘勿管闲事’上的勿字一模一样。”

老四的颧骨抖动了一下。婉娘冷冷道:“你为了不让我追查戒色的下落,写了张纸条,说他去了长安,实际上早就杀害了他,是不是?”

这段句话,将原本沉浸在悲伤中的文清和沫儿都惊到了。婉娘叹道:“这事怪我才是,那晚抓圆卓,已经看出些破绽了,可是我以为你顶多是鳌公的帮凶,不会如此狠心,晚了几天,就酿成如此大错。”

老四不服气道:“看出破绽?不可能,我做得天衣无缝,有何破绽?”

婉娘道:“我只说几点。第一,圆卓在那小院里清修多年,床下的地洞却是新打的。第二,最让我惊讶的是土丘的卦象,不管是坎卦还是风上局,都是道家法术,他一个和尚怎么不用佛法而用起道法来了?第三,你当初为了将我往圆卓身上引,告诉我地面上有个佛字,可是我当晚仔细看了,囚人的房间里并没有这个字。难为你为了消除我的疑心,还巴巴地过来和我说什么佛道双修、佛道纷争。”

老四吧嗒着嘴巴道:“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要是单单我自己,还真舍不得对你下手,可是逼死我娘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天色不早,我也累了,赶紧将此事了结了吧。”

〔十〕

老四支着耳朵听了听周围的动静,咯咯笑道:“子时已到,差不多啦。”

沫儿只顾着听婉娘同老四的对话,不曾留意各院中的沙沙声什么时候消失了,见老四神态有异,忙站到婉娘身边。

婉娘虽然被困,但神态淡定自若,朝他们两个粲然一笑。

老四贪婪了看了一眼婉娘的笑脸,惋惜道:“唉,以后见不到你,我会十分想念的。”说着将手指放入口中,发出一声呼啸。

嚓嚓一声响,北院的门缝里率先钻出一条阴影来。一只两尺来长的黑红色多足虫子,手舞足蹈地爬出来,无数只对足飞快地移动,身上的结节碰撞在一起,发出一阵如同金属的摩擦之声。紧接着,其他几个院子里都爬出了虫子,西南院竟然滚出两条抱在一起正在厮打的虫子来。

虫子所到之处,留下一些斑斑点点的透明痕迹。老四得意之极,挥舞着拂尘,嘴里乱七八糟地吆喝着。说来也怪,那些虫子倒像是能听懂人话一般,在老四的指挥下,排着队列有进有退。

婉娘看得津津有味,若不是双手被缚,只怕要鼓掌叫好了。老四卖弄道:“怎么样,好玩吧?”

婉娘双眼放光,道:“好玩好玩。你学的东西可真不少,更难得的是门门精通,得空儿也教我一下。”这口气,一点也不像身处险境,倒像是在野外观看斗蛐蛐一般。

沫儿却不觉得好玩,看到无数的对足纠缠在一起,只觉得心里发毛,浑身发痒。

老四不舍道:“唉,可别再夸我了,再夸我越发舍不得你。”说着拂尘挥舞的风格一变,原本匍匐在地面上的虫子突然弓起身子,围成一圈,摆出一副打斗的姿势。

果然,随着拂尘挥动得越来越快,虫子们激动起来,扑在一起撕咬。

沫儿捂上了眼睛,只听一片金玉之声,夹杂着老四疯狂的鼓劲声。约一盏茶工夫,声音终于停歇。沫儿从指缝中一看,草地上一片狼藉,到处是斑斑点点的粘液和脱落的甲胄壳子,而九条虫子也只剩下一条。但仅剩的这条并未变大,反而更小了一些,背甲的黑色褪去,变成了红色,但更有活力,在草地上飞快游走,有一次甚至掠过沫儿的脚面,吓得沫儿尖声大叫。

老四眉开眼笑,道:“刚才在院子已经是二盅,如今这算是三盅,再来看看第四盅后虫子的变化如何。看着,真正的好戏来啦。”婉娘嘟嘴道:“挺恶心的。”

老四哈哈大笑,首先对着元镇真人舞动拂尘,嘴里念念有词,捆绑元镇的铁链瞬间缩回柱子,元镇真人跌坐在地上。

虫子张牙舞爪,长满利齿的口器咔咔作响,慢慢朝着元镇真人爬了过去。原来老四竟然要虫子吃了元镇真人!

文清大惊,从旁边花丛中折了一段蔷薇枝,跳过去便要阻止。沫儿突然闻到头顶上飘来一股细细的香味,仔细一闻,香味来源于捆绑婉娘的柱子顶上,虽然看不到什么,但沫儿确定,柱顶被人放了桃花面。再一留意,发现其他三根柱子上也飘来同样的气味。

沫儿看向婉娘,婉娘朝沫儿一眨眼睛。沫儿一把拉住了文清。

虫子的触须已经碰到了元镇真人的鞋底。老四弯腰握拳,鼓劲道:“宝贝,上!快上!”

但虫子的活动渐渐慢了下来,绕着元镇真人打了几个转,一头钻入了草丛,留了半截长长的身子在外面扭动。老四惊异道:“哟,这东西还反天了?”将拂尘挥舞的如同白练,嘴里的咒语也越念越快。

虫子从草丛中退了出来,弓起身子,重新朝着元镇真人爬去,不料快到跟前时,突然用前面几双对足猛扒,几下扒出一个坑洞,钻入洞中再也不肯出来,只露出一对微微抖动的触须。

婉娘故作吃惊道:“它这是怎么了?”忍不住吃吃地笑。

老四又羞又气,上前先是用拂尘捅了几下,见虫子不肯出来,顿时恼羞成怒,伸手去抓,只听“啊”一声惨叫,虫子竟然将他狠狠地咬了一口。

但老四明明已经闭上了嘴,凄厉的尖叫声却未停歇,断断续续,先是惊恐的嚎哭,慢慢转为翻滚和呻吟,在静谧的巷子里显得尤其刺耳。

老四捂着手指,侧耳细听,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婉娘提醒道:“还是留意你的手指吧。”沫儿一看,刚才老四的左手食指不过有些流血,就这片刻工夫,食指指尖已经融化了。老四脸上一阵抽搐,拔出匕首,飞快地将食指削掉,咬牙用布条缠上。

沫儿对他这点倒是佩服得紧。

西边小院传出一声女人的惨叫,接着再无声息。文清一个激灵,一脚踹开了西院大门冲了进去。沫儿随后跟上,见文清打着火折正朝堂屋张望,问道:“怎么了?”

文清大口喘气,飞快用另一只手捂住了沫儿的眼睛,拉着他快步退至街心,眼里满是惊恐。

沫儿不解,连声追问:“你看到什么了?”

文清含糊道:“没事。”但一双眼睛却担忧地看向婉娘。老四忍着手指的剧痛,狂笑道:“呵呵,你没想到吧?还有这么一条漏网之鱼。”他笑得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嗓子里分段挤出,听起来又诡异又滑稽。

沫儿不知怎么有些不安,刚想逞强再去看看,只听吱呀一声,西院大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

一个圆胖胖的虫子,从门缝中挤了出来,迅速蠕动着爬向街心,它却是粉红色的,对足主要集中在头部和尾部,圆乎乎的脑袋,看似笨拙实际灵活,半透明的皮肤下甚至可看得到花花绿绿的内脏,身体、口器上还残留着血迹。

沫儿呲了一下嘴,背过脸去:“好大一只蛴螬!”

婉娘脸色大变,缩了一下脚。老四面目狰狞道:“三十六个人盅,其他三十五个都被你找来化解了,只有这个懒惰的薛家三小姐,哈哈哈。”

婉娘一脸错愕地看向沫儿。

沫儿突然掩住了嘴巴。紫蜮膏,那瓶摔碎的紫蜮膏,沫儿谎称售出,让婉娘误以为三十六个人盅已经全部找到,没想到竟然就此铸成大错。

怪不得文清脸色苍白,刚才定是看到了盅虫破肚而出并吞噬薛家三小姐的惨景。

老四阴险地上下打量着沫儿,道:“那日在医馆,我趁着你不备,在你的手臂上种上了虫卵,为何你会没事?”

沫儿怒极,道:“是你做的手脚?!”文清皱眉道:“难怪我觉得那郎中有些眼熟。”婉娘笑道:“老四好本事,这个我还真没发觉。若不是前几天沫儿脸上长痘疮,只怕今晚,两条大蛴螬要先打上一架了。”

老四又是失望又是得意,道:“这丫头生性多疑,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据我观察,哪怕你婉娘,他也是不完全信任的。若说闻香榭里谁最有可能出现被离间,那么必是这丫头无疑。”沫儿张口结舌无法辩解,脸上一阵发烧,再也不敢去看婉娘和文清。

老四顿足道:“我当时见她体质异于常人,易于融合盅虫之长,便冒险一试。唉,差一点就成功了。”

婉娘抿嘴而笑。

大蛴螬在草地上打了一个滚儿,循着气味找到刚才那条虫子隐藏的土洞,不停地将前足探入洞中撩拨。

洞中的虫子忍无可忍,猛然窜出,弓腰俯身,周身的甲胄乍起,发出嗡嗡的声音,似乎向这个大蛴螬示威。大蛴螬却不为所动,慢悠悠地绕着虫子转圈,偶尔裂开四瓣口器,探出一根细长的舌头状的吸管来。虫子则不住紧张地调整方向,一副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沫儿实在难以忍受观看两只虫子的搏斗,再一次捂上了眼睛。只听到吱吱几声,再一看,红色多足虫已经四脚朝天,蜷曲成了一个圆饼。大蛴螬前足上前咔嚓一声撬开它的嘴巴,伸出舌状吸管扎入它的体内,瞬间工夫,多足虫已只剩下一副外壳。

沫儿正在惊讶,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大蛴螬慢慢挪动身体,挤入多足虫的壳中,猛烈抖动了几下,很快同外壳融为一体——原来得胜的蛴螬不见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多足虫复活了!

见此情景,连婉娘也惊呆了。老四却惊喜万分,挥舞着拂尘叫道:“成功了!我终于成功了!”他回头看着吓得花容失色的婉娘,咯咯笑道:“要是我过会儿指挥着宝贝进入到元镇真人的体内,你说他醒过来后还认不认得你?”

沫儿的脊背一阵发凉,他突然明白老四饲养盅虫的目的了。

苗疆蛊毒,重在毒虫本身,而这种盅虫,却重在“容器”选择,通过外部环境的巨大变化,改变虫子的性情和身体机能。所以盅虫培养比制作蛊毒要复杂得多,影响的因素也更多,常常差之毫厘便失之千里。但一旦养成,可完全控制虫蛊,而且不被人发觉。

老四略懂一些驭虫之道,一日听鳌公无意中说起这个法子,便上了心,慢慢研究出些门道来。恰逢今年虫年,他便开始一一实施。

婉娘的脸色刚缓过来些,好奇心又来了:“老四,你布下这么大一个局,目标到底是谁?”

多足虫伏在老四脚边,一副等候命令的样子。老四得意道:“目标么,一个个来,圆德,新昌,建平,还有那些封疆大吏,只要让我接触到……哈哈,不出三年,不止洛阳城,只怕整个天下都是我的啦。”

“袁天师,袁天师……”他轻声叫着自己的名号,一副陶醉的样子,“我就要名留青史啦。”

他满面红光遐想了片刻,话锋一转,埋怨道:“唉,都怪你,我本来以为,三十六个人盅,除去那些体质排异的,最少也有七八个盅虫合用,没想到竟然只落下这么个独苗。”他蹲下身,疼爱地抚着虫子的背部。虫子温顺地低下头,任他抚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