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擤了一把鼻涕,茫然地瞪着沫儿。
沫儿老气横秋道:“你这几天打探到什么了?说来我听听。”
老四找了几个平时玩得来的朋友,一起帮忙寻找钱玉屏,可连那个假冒钱玉屏的人也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一点踪迹。询问岳母吴氏,吴氏只会哭天嚎地,一见到老四便抓着他连哭带骂,要他还她女儿,不仅帮不到忙,反而添乱。老四有家不能回,人又找不到,想到钱玉屏可能遭受不测,登时心头大乱,几近崩溃,唯有来找闻香榭寻求办法。
沫儿耐着性子道:“你好好想一想,看有没有其他线索。比如,那个关押你的土牢,除了牡丹花,还有其他什么疑点?”
老四揉着头发想了半晌,丧气道:“真没什么。”
沫儿提醒道:“那个牢头,身上有什么配饰?或者周围有什么气味、响动?”
老四冥想了半晌,道:“配饰倒没有,不过土牢的地上,有一个字。”土牢里暗无天日,只有每次开窗送饭时才能透个气。刚进去时,老四如热锅上的蚂蚁,心急气躁,一刻也静不下来;几天过后体力不支,心里也觉得绝望,每日就躺着破席子上等死。
老四道:“我闲着无事,手指便在地面上摸来摸去,发现席子旁边有刻凿的痕迹。”土牢的地面、墙壁,皆用大块的青石条铺成,十分坚硬,上面有些裂纹之类的也不足为奇。老四无意识地顺着刻痕一条条划拉,意外发现其中一些细微的刻痕有弧度,摸索的多了,发现这是一个字:佛。
刻痕细长,比裂纹要浅的多,似乎是用什么尖利的东西反复多次刻画而成的。
沫儿迷惑道:“佛……这是什么意思?”
老四道:“我猜想,定然是之前关押的人,在百无聊赖之际刻的,可能是想寻求佛祖保佑的意思吧?”
沫儿觉得有道理。
两人又开始相顾无言。等了半晌,仍不见婉娘等回来,老四心急如焚,道:“算了,我晚上再来。”佝偻着背垂头丧气走了。
今日忙得很,一个上午接待了好几拨客人,大多点名要紫蜮膏,其中好几个还扛着大肚子,孕味十足。沫儿本来以为紫蜮膏卖不出去,没想到一个上午就售出了七八瓶。
送走客人,沫儿站在门口放风,恰巧一个小贩挑着一担水灵灵的桃子正沿街叫卖:“香甜脆爽的早桃哎,不甜不要钱!”
小贩看到沫儿,放下挑子,抹了一把汗道:“小哥要不要来一个尝尝?今早刚摘的,甜着呢。”
桃子不大,但个个粉嫩,桃嘴儿顺溜儿歪向一侧,在框子里摆放得整整齐齐。沫儿眼睛直了,道:“我买,我买。”双手齐下,一口气挑了八个,嘴里道:“一人两个,太少了些,再来四个。”
小贩眉开眼笑,随便一称,麻利道:“四斤六两,五文钱一斤,一共二十三文。”沫儿道:“你等着,我回去拿钱。”转身往家里跑,却被小贩一把拉住右手,“哎哟,看错了,是十七文。”
小贩的手又粗糙又有力,大拇指捏在沫儿的手腕上,整条手臂都又酸又麻。小贩看沫儿龇牙咧嘴,忙松开了手赔笑道:“小哥勿怪,庄稼人粗鲁惯了。”沫儿伸着脖子去看称星,果然只有三斤四两,第一次算错了。
这个小贩倒有良心。沫儿取了钱,高高兴兴捧着桃子回去了。
※※※
今天紫蜮膏又售出了六瓶。也怪了,这几日其他香粉买者不多,倒是这个不起眼的紫蜮膏销量大增,来人大多指明要这个,短短五六日,三十八瓶紫蜮膏只剩下了七瓶。
终于得会儿空,沫儿见货架上被刚才的客人搞得杂乱,便勤快了一把,拿起抹布擦拭,哪知道一个不小心,将一瓶紫蜮膏碰跌在地上,瓷瓶摔得粉碎,里面的膏体摊了一地,便是撮起来也不能用了。
这下傻了眼。婉娘对香粉售出数量一向要求严格记录,紫蜮膏虽然不贵,但听她唠叨都要烦死了,怎么办?
想了想,沫儿耍了个小聪明,在售货账本上多记了一笔,将清理好的碎片远远地倒到街口去。心里打定主意,要是婉娘问起,只说上午人多,忘了问客人的姓名,一口咬定是卖出去了。幸亏今日来的客人都相当爽快,一点没讲价,所收银钱足可包含打碎这瓶的售价。
中午没客人,沫儿便在树下躺椅上小睡。心中有事,便睡不踏实,迷迷糊糊又觉得手腕痒得钻心,可能不小心沾染了桃毛,沫儿恨不得将那块肉给掐下来。等彻底醒过来,反倒又好了,手腕上连个红印子也没留。
下午按照黄三的交待,沫儿去街口买米。取了钱,将褡裢搭在肩头上,一边玩一边看街边的景致。
正看两只小狗打架,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上午卖桃子的小贩。这小贩个子不高,长得实在普通,普通到丢进人群便辨认不出,幸亏他还穿着上午的衣服。
小贩这次挑了两筐雪白的香瓜,热情道:“新鲜的香瓜,小哥要不要再来尝尝?”
这香瓜的卖相比上午的桃子还好,一个个圆溜光洁,一点疤痕都没有,带着青藤,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沫儿睁大了眼:“这个时候就有香瓜啦?”香瓜一般盛夏上市,如今端午未过,如此品相的香瓜甚为少见。小贩得意道:“这可是培育的新品,刚摘的,不图赚钱,就想让大家尝尝怎么样。”
沫儿看了看手中的半两银子,有些为难,最终还是摇头道:“算了,没带那么多钱。”
小贩十分热心,道:“我算您便宜点,三文钱一斤。您要是不嫌远,去到我的车子旁,我再给您便宜一半。”
一文半一斤,这可便宜得很了。沫儿动了心,掂量着手里的银子道:“你的瓜车在哪里?”
小贩挑起挑子,道:“不远不远,小哥你跟着我来,一会儿就到。”
※※※
沫儿跟着小贩往西走去,专走一些偏僻的小巷,过了一个坊区,又绕过一片茂密的树林,见周围渐渐陌生,路上的行人也少了许多,沫儿迟疑地停住了脚步,道:“太远了,我还有事,不去了。”小贩回头笑眯眯道:“到了到了。”
他的眼睛突然露出一点奇怪的光,沫儿顿时警觉,扭头便走,但发现身后的大路不见了。
周围全是树,八条不同方向的小径从树丛中蜿蜒而出,但不管走那条,最终还是绕回到中间的空地上。
小贩悠闲地等着他,仿佛知道他走不出似的。沫儿兜了几个圈子,顿时慌乱,龇牙朝小贩叫道:“你要做什么?”
小贩重新上路,头也不回道:“放心,瓜车放在一个别人不容易找到的地方,要不瓜还不被人偷完了?”
沫儿将信将疑,跟着往前走去,但心里懊悔至极,早已不想吃瓜这回事儿了。穿过树林,一间幽暗的房屋前果然摆放着一辆独轮车,满满一车瓜果。
沫儿警惕地看着,并不上前。小贩笑着扭过头来,道:“随便吃,不用钱。”他的嘴巴突然朝脸颊裂开,长长的舌头分叉,掠过鼻尖。
沫儿的脑袋一阵轰鸣,瞪着前面的小贩。小贩的脸渐渐模糊,重新恢复原样,朝沫儿一笑,笑容似曾相一识。沫儿愣了一愣,叫道:“四婶子!”
小贩愀然变色,转身走到瓜车后,消失不见。沫儿扭头便跑,小屋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想不想知道,你娘方怡是怎么死的?”
沫儿的脚步戛然而止。小屋黑暗,隐约看到一个人当屋坐着,缓缓道:“你被骗了。”
〔六〕
直到晚上,黄三同文清才回来,拉回满满一车香料,还有十几件制作香料的器具。随便吃过晚饭,又忙着卸车、分类、称重、整理入库,足足忙到亥时末。沫儿做的是最为轻巧的称重登记,也累得两条腿如灌铅了一般。
婉娘回来的更晚,雇了马车拉回一大包的青树叶,神神秘秘地放在一个大竹箩里,上面盖上一个大棉被,捂得严严实实,也不知做什么用。
东西归置完毕,终于能够喘口气了。文清拿出桃子洗了,每人吃了一个。沫儿心虚,将紫蜮膏今日的销售情况一笔带过,却将老四来的事情认认真真复述了一遍,并殷勤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想着,没有其他线索,这个佛字说不定背后有什么文章。要不,我们去附近的几个佛堂寺院看看?”
婉娘赞道:“好主意!还是沫儿聪明。”
文清强忍住困意,问道:“先从哪家找好些?”
婉娘想了一想,道:“这里离静域寺近些,不如就去静域寺。”
已经四月末,午夜还有些凉意。凉风一吹,沫儿被惊了瞌睡,也不敢如往常一样抱怨,嘀咕道:“真命苦,大半夜的不能睡觉。”
如今没了披风,走夜路实在不易,提心吊胆唯恐碰上查夜的官兵。三人躲躲闪闪走过两个街区,来到宣阳坊静域寺附近。
这里文清和沫儿熟悉得很。三年前静域寺“金蛇杀人”轰动全城,圆通方丈圆寂,闻香榭成为这起案件的唯一知情者。因圆通方丈生前曾交待文清沫儿多来看望小和尚戒色,因此,刚开始时文清沫儿每隔不久便来静域寺玩,只是后来静域寺主持换了圆卓大师,小戒色也随着圆卓另去他处,所以很久未来过了。
静域寺大体没什么变化,只是比以前陈旧了些。门前的大灯笼灭了一只,暗淡的光照得大门上的“四大金刚”格外狰狞;槛前香炉里残断的香烛东倒西歪,香灰溢出,弄得地面一片狼藉。婉娘皱了皱眉头,道:“这圆卓,比起圆通可差远了。”
沫儿曾见过圆卓一面,对他素无好感,点头附和道:“就是,灯笼也不换,香灰也不打扫,好好一个香火旺盛的静域寺,被他搞得破墙烂院的。”凝神看了会儿门口的金刚,道:“要是金刚真能显灵就好了,可以直接告诉我们披风藏在哪里。”
婉娘悠然自得道:“找什么,该出现的时候自然就出现了。说不定就在静域寺呢。”
沫儿一愣,惊喜道:“真的?你知道?”
婉娘简短道:“直觉。”
沫儿嗤之以鼻,转而又道:“老四也真是,这么重要的线索这么晚才告诉我们。”
文清小声道:“我们这两日已经去好几家寺院了。”这几天,婉娘走访了多家客户,一是打听关于钱玉屏失踪之事,二是顺便推销下香粉,三来也想了解下前几日闹盅虫的事情是否是偶然事件。结果除了紫蜮膏被顺利推出,其他两个皆无有用讯息。但无意中发现另一个诡异情况:城中几家寺院偷偷供奉暹罗国的龙神,很多妇女拜祭,据说能绵延子嗣,传递香火。
沫儿挠头叹道:“这龙神是要抢送子观音的饭碗哪。”三人都忍不住笑了。
一阵清风吹来,门口的灯笼摇晃起来。但只是亮着的那只,另一只却纹丝不动。沫儿马上注意到:“咦,那个废了的灯笼里放了什么东西不成?”话音未落,只听静域寺大门“吱呀”一声,露出个缝来。一个圆圆的脑袋伸了出来,却是戒色。
文清差一点要叫出来,被沫儿一把拉住。多日未见,戒色手脚粗大,体形敦实,虽不及沫儿高,但有沫儿两个那么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