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婶愤愤道:“就这几个月,这间上房就被他们堆成了个猪窝!里面干草、毛发、破丝瓜,啥都有,一股子腥臊味儿……”说了一半,突然想到婉娘是来租房子的,唯恐他们听了不租,忙道:“不过已经收拾过了!你看看,地面都铲了一遍,多干净!”
听到“丝瓜”二字,沫儿心里一动,趁魏婶不备解开包裹,用棍子拨弄。包裹里全是干蓑草,夹杂着几缕长长的灰白色发丝,倒也干净,像是坏了的拂尘上的,沫儿随手捡了缠着手指玩儿。不过发现的两条手臂粗细的“丝瓜”还真的是去年沤烂的丝瓜干儿,根本不是虫茧。
※※※
既然没有虫子,就不用紧张了。两人借口要考虑考虑,在魏婶的挽留声中离开了小院。
解救了公孙玉容,这一顿大餐肯定跑不了。沫儿吸着路边水煎包的香味,将捡到的拂尘发丝在空中抡来抡去,撮着嘴巴道:“公孙小姐什么时候请我们去吃洛阳水席?”
婉娘躲避着甩过来的毛发,啪地朝他的手腕打了一下,趔着身子呵斥道:“拿一撮死人头发干什么?”
沫儿一愣,说话都结巴了起来:“怎么会……会是死人头发?”仔细一看,可不就是一撮老年人的花白头发吗!手一抖丢得远远的,发出一声尖叫。
婉娘叉着腰,看着他脏兮兮的小脸和惊吓的表情,佯怒道:“我还想培养个大家闺秀呢,你瞧你这样子!方沫儿!你能不能有一丁点儿女孩的干净和矜持……”
沫儿用手捂住了耳朵,将脸扭到一边。婉娘却不放过他,猛地俯身过来,似笑非笑道:“文清要是知道你是个女孩,会怎么样呢?”
沫儿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远远逃开。这声嚎叫比刚才的尖叫更加刺耳,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婉娘在后面咬牙切齿,哭笑不得。
肆 蛴粉水
〔一〕
天气慢慢热了起来,特别是守着蒸房,一天都汗津津的。文清将夏季的衣服翻将出来,换上一件对襟无领小褂,见沫儿鬼鬼祟祟从外面回来,还是长袖长裤,便取了那件他心爱的白色府绸无袖汗褂,道:“沫儿你去哪儿了?快点将这个换上,新的,我都没穿过的。”
沫儿双手捂在胸前,衣服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藏了什么东西,本来正蹑手蹑脚往楼上走,被文清的话吓了一跳。那个表情,像是做坏事被婉娘发现了一般,羞愧中夹着慌乱:“我不热!”
文清好意道:“换上吧,看你满头的汗。”
沫儿突然发了火:“不想换!”
文清嘿嘿一笑,将汗褂搭在楼梯扶手上:“大热的天,你去买什么了?”
沫儿含糊道:“没什么。”始终不肯给他看手里捂着的是什么,躲闪着进了自己的房间,啪地一声将文清关在了门外。
文清挠着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沫儿刚来闻香榭时,与文清同吃同住,虽然脾气臭点,但两人毫无隔阂,夏天会一起只穿内衣裤在后面的池塘里游泳,冬天可以钻在一个被窝里取暖……文清也真心把沫儿当做弟弟疼爱。
可不知什么时候,沫儿变得见外起来,换个衣服都躲躲闪闪的,说话之间闪烁其词,再也不肯同文清睡在一起,更别提同文清一起游泳了,甚至连他的房间都不肯让文清进去。前日,文清见一只蠓虫落在沫儿胸前的衣领上,便伸手拍打了一下,沫儿竟然大发雷霆,弄得文清莫名其妙道了半天的歉。
定是自己又哪句话说得不对,惹沫儿生气了。文清想了想,高声叫道:“沫儿,过会儿去买桃子吧?”
沫儿背靠着门,吼道:“不去!”
直到听到文清下楼的脚步声,沫儿才慌忙将藏在衣服里的草纸拿出来,抽出几张,做贼一般将其折成一叠塞进裤子里,又把剩下的放在褥子下藏好。不知道怎么了,从昨晚开始,小腹一直酸困着疼,内裤上也有一些黑黑红红的血迹,十分难受。迫不得已,沫儿去外面买了一沓软草纸。
从哪里出来的血,不会一直流吧?是不是要死了?
沫儿不舒服地扭了几下身子,心里又担忧又烦闷。这个事情,沫儿隐约记得方怡师太曾经告诉过他,女人长大了就会这样,可是具体怎么办,该问谁呢?真是羞死人了。
※※※
沫儿正在房间里发闷,只听文清咚咚咚跑上来叫道:“沫儿快来,三哥已经买了早桃了,真甜!”
沫儿磨磨蹭蹭地开了门。文清举着两个桃子,傻呵呵道:“你躲屋里做什么呢?”沫儿板着脸,推他下去。
没有像往常一样只要看到好吃的就两眼放光,让文清有些奇怪。再看沫儿,下楼极其小心,双腿僵硬,浑身紧绷,脸色也不好看,不由担心起来:“沫儿你哪里不舒服?”
沫儿闷声:“没有!”
文清紧张地绕着他转了一圈:“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些不对劲儿呢?到底怎么了?”
沫儿恼道:“没事!”
婉娘刚好走进来听见二人讲话,诧异道:“哟,什么时候调了个个儿,文清成了话唠,沫儿成了俩字一嘣的了?”
沫儿的脸突然红了,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快速走了出去。留下文清呵呵傻笑。
※※※
黄三在蒸房里坐着,拿着那只捡来的碧玉簪闷头不响。文清递了一个桃子过去,他摇头不吃。婉娘走过来问道:“见到曾绣了?”
黄三点点头,眼睛看向婉娘。
婉娘叹了口气,道:“可怜王婆婆了。”
沫儿小心地动了动身体,道:“怎么了?”
婉娘道:“王婆婆可能已经……不在了。”她拿起放在灶台上的虫茧,将其中灰白色的发丝拉出一根来:“这是王婆婆的头发和发簪。发簪是曾绣送的,刚去确认过了。这块骨头,”她敲打着那块凹状的黄白色骨头,“私下找件作看了,说是一块头骨。”
沫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又别别扭扭地坐下去,呆了一会儿,诧异道:“这么个大活人,就剩下这一块骨头了?和虫子有关吗?会不会是被人害了,尸身我们没发现?曾绣报官了没?官府怎么说?”
婉娘笑道:“话痨又回来了!——曾绣已经报官了,官府没查出任何眉目。至于是不是虫子,还得继续查一查才知道。”
文清笨嘴拙舌道:“那小兰……可好些了?”
黄三眉头紧锁,摇了摇头。婉娘沉默了片刻,道:“走着看吧。或者事情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糟糕。”
〔二〕
正值初夏,万里无云,清风拂面,后园的春蝉同枝头的黄莺儿争相一展歌喉,叫得沫儿心猿意马,只想着去后面疯玩一阵。也难怪,如此好的天气,却不得不对着一条死了半边的虫子,实在败兴。
那日婉娘将虫子尸体带了回去,泡在一大坛杜康原酒中,如今足有七天。沫儿本来以为没什么事儿了,可是今早上婉娘将酒坛子抱了出来,说要用虫子做香粉。
虫子经过多日浸泡,已经没了腥味,周围的对足和甲壳脱落沉入坛底,只剩下胖胖的躯干半浮在酒中,口器半张,露出一圈尖利的小白牙齿。尽管只有杜康浓重的酒香,沫儿还是掩住了口鼻,躲得远远的。
文清不像沫儿这般夸张,但也不忍直视,咧着嘴道:“这个……能做香粉吗?”
黄三用铁钩将虫子钩出,道:“这么大的盅虫,十分难得,不做香粉可惜了。”
虫子被翻了个个儿,肚皮朝天地放在了大砂锅中,文清一愣,突然叫了起来:“它的肚子!肚子!”
沫儿不情愿地蹭了过来,这才注意到它的腹部——那些被针扎过的部位,当初已经溃烂化成脓水,露出一些絮状的黄白色组织,如今却好好的,整个一条完整的大白虫子。
不过仔细看,还是能够发现新长出来的部位比其他地方颜色淡些。沫儿后退了好几步,才道:“这个鬼东西……怎么做到的?”
婉娘道:“这些虫子,在成为蛊虫之前,应是被喂食了一些特殊的东西。后来盅虫经过变异,吸收众物之长,具有了这种绝佳的自我修复能力。它虽然被阆苑古桃杀死了,却死而不僵,机体机能还会慢慢修复。”接着惋惜道:“可惜,这种盅虫太少了,要是能够大规模饲养,用来做香粉最好不过。”
沫儿想到这条盅虫可能就是杀害王婆婆的罪魁祸首,而且还有可能就是它吃了她,不由侧目,啧啧道:“用这个制作香粉……亏你想得出来!”
文清却嗫嚅道:“有毒吧?别……毁了我们闻香榭的声誉。”
婉娘看着黄三点火烘焙,头也不回道:“胭脂水粉中有多少原料是有毒副作用的,还不是照用?这个就看制香师的技艺了。如何发挥有毒香料的优势,并对各种毒副作用加以引导利用,或者根据香料的配伍禁忌来抑制消散其毒性——你们要学的多着呢。”
原来这些虫子本来是没毒的,只是被制作成了盅虫后才会产生毒性。如今虫子被莨菪古桃刺中,又中了婉娘用雄黄等物配置的紫蜮膏,身上的毒性几乎消失殆尽,再加上杜康原酒的威力,只保留了其良好的修复能力,成了做香粉最好的原料。
虫子受热,身体在砂锅中慢慢僵直,变成微红色。黄三将火调至将熄未熄,用微火又焙了半个时辰,直到虫子一触即成齑粉。婉娘将泡过虫子的杜康原酒打了一盅子来,嗅了几嗅,赞道:“好香!”眼珠一转,笑道:“沫儿,你要不要来尝一尝?专治小腹坠痛,而且保证你喝了之后强身健体,长命百岁。”
沫儿想起坛底密密麻麻的虫子腿儿,一阵干呕,道:“喝了之后我当下便会恶心死,哪里还能够长命百岁?”
文清愣头愣脑问道:“专治小腹坠痛?沫儿你肚子疼吗?”
沫儿板着脸喝道:“胡说!”婉娘哈哈大笑,将炖盅用火漆封好,放入蒸锅。
一个时辰后,黄三将蒸过的原酒与筛过的虫粉混合,又加入十二滴去年做的桂花精油,几下摇晃,变成了粉粉的水样物,除了淡淡的桂花香和酒香,并无异味。
婉娘一把拉过沫儿,盯着他额头发际线边缘的一小块疤痕道:“蛴粉水,来试试效果。”倒了一点便往他的额头抹去。
这块疤是今年年初一那日从死门出来是磕碰到的,黄豆大小,并不明显。沫儿一把推开,道:“我不要这个虫子尸水。这个粉水也就骗外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