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儿经过多方研究,终于在去年秋天大致确定了死门的入口方位,算出正月初一至十五期间,死门将在铜驼坊出现,于是便在铜驼坊定居下来。但今晚勇闯死门,一是为了给小安治病,二是想借机破解死门,救出赑屃,却不曾想到,是赑屃一手操纵了这个阴森恐怖的鬼冢。
其实刚才看到铺天盖地的纸扎人,包括刚才婉娘同赑屃的谈话,雪儿已经隐约猜到,但不听他亲口说出来,总是不信。
赑屃默然片刻,道:“这些年,你还好吧?”
雪儿摇摇头:“不好。很不好。”
赑屃温柔地看着她,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是不是?你心里怨我不顾情谊,给小安钉上七魂钉,是不是?”
这句话,却比刚才听说他操纵鬼冢更让人震惊。雪儿咬着嘴唇,泪眼婆娑:“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你被镇在死门,那么不用利用小安,我也会拼了命来救你。”
赑屃悲怆地摇了摇头:“雪儿,我舍不得你,直到最后,我都盼望着你能够不管不顾,离开洛阳,你明白吗?”
数百年前,赑屃正当壮年,最为风流倜傥。得其帮助能修成人形的镜雪小妖雪儿对他自然是又崇拜又爱慕,一腔真情全在赑屃身上。后来他云游天下,来了洛阳,却意外失手,被禁锢在八门之中,镇守坎位。
四十九年,对赑屃来说,原本也不算难熬。赑屃本来以为,只需时限一到便可恢复自由之身。谁料想,大唐哗变,武氏当权,洛阳奇门被人为做了手脚,四十九年之约成了一纸空文。
赑屃气急,却无可奈何。原本淡然之心一旦变得狂躁,真真是度日如年。几十年来,赑屃想尽办法,都无法摆脱死门的控制。直至前几年,赑屃算出,死门和生门在今年元月初一、十五两日可有短暂重合,届时死门打开,只要能够收集足够的阴气,便可摆脱死门。
于是便有了鬼冢一事。只是鬼冢阴气虽盛,却充满戾气,唯有找到具有灵性的人和非人做“魄引”,才能将戾气导出。筛选再三,终于确定了钱永、朱公子、二胖、红袖等人选,但具有灵力的非人却难以选定。
赑屃对于雪儿,绝非没有感情。只是对比压在死门中暗无天日的绝望,风花雪月的所谓感情实在不堪一击。雪儿来到洛阳,赑屃很快便已经知晓。他纠结良久,终于决定忍痛割爱,拟以雪儿和小安为魄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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赑屃看着雪儿的眼睛,柔声道:“雪儿,你恨我么?”
雪儿凄惨一笑,摇头道:“你为什么不明示,告诉我你需要我做魄引,我自然高高兴兴地就来了。”
赑屃眼神更加温柔,叹道:“鬼冢破了,也好,免得我良心不安,每日里辗转反侧,眼前全是你的影子。”
雪儿红了脸,低声道:“我愿意……愿意留下来陪你……”
小安和朱允之却突然醒来了。小安揉揉眼睛,懵懂道:“这是哪儿?”看到前面的雪儿和赑屃,惊喜地叫起来:“姑娘!霸公!太好了!”冲过来拉着雪儿的手臂又跳又叫。
朱允之愣了片刻,快步走到雪儿身边,语无伦次道:“雪儿姑娘……我找你找得好苦……”
雪儿躲闪了下,正色道:“多谢朱公子挂怀。”
赑屃瞟了一眼朱允之,微笑着看着雪儿,并不言语。
朱允之欢喜之色溢于言表,一双眼睛再也不离开雪儿,对周围一切熟视无睹,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拿出那瓶在闻香榭定制的半边娇,激动道:“这个,送给你的……”
婉娘大声说道:“朱公子的礼物,等回家了再送吧。赑屃如若无事,在下就告辞了。”
赑屃眼中的阴霾一闪而过,动了动脑袋,道:“请便。”
婉娘道:“雪儿和小安,还有这些人,我也带走了。”说着上去挽了雪儿的手。
赑屃迟疑了下,微微点头。
小安茫然道:“我们走了,霸公怎么办?”雪儿却站着不动,流下泪来。
沫儿正想问婉娘如何离开,忽听一阵呜咽之声。
赑屃竟然老泪纵横,那种发自心底的悲痛,让人肝肠寸断。且他的哭泣极其感染力,一时之间,哭声一片。众人心里对赑屃充满了同情,只觉得能够发出如此痛彻心扉哭声的,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沫儿哭得声嘶力竭,艰难地翻了一个身,俯在地上呕吐。他手里还拿着已经几乎空了醉梅魂和桃木小剑,将眼泪鼻涕抹得衣袖上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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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丝清香飘来,最后一滴醉梅魂洒了出来。沫儿猛然一愣,觉得有些好笑,心里疑惑自己好端端的哭什么,呕出一口酸水,胡乱抹了眼泪,爬起来去拉婉娘的衣袖,却在低头的一瞬间,发现地下有些不同。
地面上,一个圆形区域微微发出若隐若现的微小光点,像是一堆即将熄灭的灰烬,刚好将众人围在中间。
这种情形,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沫儿心底不安,用力在地上跺了几脚,那些光点不但不灭,反而更亮了些。
片刻工夫,地面的光点渐渐变大,并慢慢连在一起,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地底透出,直入骨髓。沫儿的鼻涕瞬间冻在了上唇上,硬剌剌的极不舒服。
恍惚间,一团朦胧的黑气晃晃悠悠从圈外飘了进来,罩在雪儿头上,随之蔓延至其全身。沫儿还当自己眼花,愣了片刻突然想起,雪儿这是要死了!再一看小安,周身的黑气更浓,以至于五官都有些模糊。
沫儿大骇,手忙脚乱用桃木小剑在醉梅魂的玉瓶上一阵胡乱敲打,又冲过去抱着雪儿的肩头一阵猛摇。
黑气越缠越紧,雪儿申请委顿,整个人笼罩在一片光亮中,慢慢变成一团几近透明的雾气。
沫儿只顾绕着雪儿手足无措,一回头,却见婉娘头顶上黑气盘旋,渐渐凝聚成一把黑色的长剑当空高悬。剑尖所指之处,一丝亮光从婉娘的百会穴升起,朝赑屃的方向飘去。
沫儿尖叫着,挥着桃木小剑跳起来乱刺,无意中见赑屃一张鬼魅的脸仍然带着哭相,眼底却流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大吼一声冲了过去,哪知未及走出光圈,身体被硬生生弹了回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沫儿又惊又怕,想也没想,用尽了力气将桃木小剑猛然一甩,小剑却不受光圈的影响,不偏不倚,正中赑屃的额头。
呜咽声停止了。地下的光斑慢慢消失,寒气也淡了许多。众人清醒过来,个个一脸茫然,面面相觑。老四挂着长长的鼻涕,更是无所适从。
雪儿面如死灰,如泥塑一般一动不动。婉娘道:“霸公也太心急了些。唉,我想雪儿姑娘本来是想留下陪霸公的吧。”
赑屃痛苦地扭动着脑袋,闭着眼睛,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滴落,叹道:“走吧,走吧,你们都走吧。”
婉娘似乎没注意到插到赑屃额上的桃木小剑,轻声安抚道:“霸公保重。”
赑屃慢吞吞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黯然道:“我已认命了。”这表情极其无辜,绝不像是做了什么手脚的样子。
桃木小剑的鬼脸手柄露在外头,随着他说话一抖一抖的。沫儿很想过去拔下来,又唯恐提醒了他,只好揉着摔得生疼的屁股,气哼哼走到婉娘身前。
黄三走过来,附耳道:“时辰不早了,再不走怕来不及了。”
婉娘点点头,张嘴要说什么,只听砰的一声,前面一盏招魂灯瞬间爆裂,一股白气瞬间变成了一只白骨森森的手臂冲着婉娘和沫儿抓过来。
这白骨手臂来势极快,根本不及躲避,婉娘连同沫儿都呆愣在了原地。
说时迟那时快,黄三飞身扑出,抱起沫儿一个转身,白骨划过地面,咔咔响着又朝婉娘飞去。婉娘闪身躲过,挥舞衣袖卷起白骨,向赑屃的方位摔去。白骨瞬间断裂,却随即变成了无数个一模一样的手骨,劈头盖脸地朝着众人头顶抓落。
沫儿几乎没工夫想如何反击,只本能地护住脑袋,躲在黄三身后,听到噼里啪啦的打斗声,正恨不得钻地下去,突然眼前一花,婉娘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淡黄色的精致长剑,幽香逼人,味道同醉梅魂几乎一样,只是更加清冽。长剑挥来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白骨纷纷落地消失不见,几人虚惊一场。
婉娘吹了吹长剑,盈盈笑道:“霸公觉得我的梅魂剑怎么样?”
赑屃顿了一下,微笑道:“婉娘好本事。胭脂水粉竟然也能成为法器,真让人打开眼界。”
婉娘莞尔一笑,道:“梅魂剑——醉梅魂,专为霸公而制作。镇守死门的梅树精气,配上我家两个小童、木魁和我的血,虽然力度不那么足,但胜在精纯。”哗啦一声,淡黄色的梅魂剑变成了一片纷纷的水珠,滴落在地上。
赑屃脸色大变,喃喃道:“梅魂剑……没魂剑!”眼里颓废之意大盛,却也不恼不怒,缓缓道:“我真不应该打你的主意。”
婉娘眼波流转,嘻嘻笑道:“正是,当年鳌公也是这么说。”文清听到鳌公的名字,觉得甚是纳闷,倒像是自己忘记了什么事似的。
赑屃微微笑道:“听说你为了文因得罪了鳌公,是不是?”
两人说话,沫儿却不敢放松,留神盯着他。
婉娘睁大眼睛,娇嗔道:“这可真冤枉我了。我不认识什么文因,是鳌公看上了我的小童,要拿去祭河,我不同意,鳌公便记恨在心。鳌公家大业大,犯得着和小女子一般见识么?”
沫儿心里念着文因的名字,总觉得这人同文清是有渊源的,忍不住回头小声道:“文清,你认不认识文因?”文清突然头痛欲裂,抱着脑袋猛烈摇晃。
婉娘抚掌道:“啊,我知道了,怪不得霸公寻我的晦气,原来是替鳌公报仇来了。”沫儿心想,难道赑屃同鳌公是亲戚?
赑屃嘿嘿笑道:“婉娘多虑了。不过透漏给你个消息。我知道文因在哪里。”
沫儿想起黄三曾几次出去,说要将血奴果送给一个人,却说找不到那人,难道那人就是文因?脱口问道:“在哪里?”
赑屃眼睛看着婉娘,摇头道:“嘿嘿。”
婉娘漠然道:“这人是男是女?不认识。”伸手揽住文清的肩头,替他把散落的头发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