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笑道:“小店正好做促销,公子定了一款女子口脂,我就再送一款男子用的半边娇口脂如何?”
朱公子结结巴巴道:“不用……不用。”
婉娘差文清将两盒半边娇都拿了过来,指着道:“两款口脂,男用的是蓝色盒子。”
朱公子拟要推让,又不好意拉扯,伸手接了,满面羞红。婉娘暗笑,道:“朱公子请随便看看还需要什么东西。我去查看下蒸坊。”朝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沫儿一挤眼睛,“沫儿,好好招呼朱公子。”
朱公子终于能够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点头道:“您请便。”
婉娘嫣然一笑,快步走开。沫儿瞪了她一眼,转头对朱公子殷勤地道:“我们这里的男用香粉也是很好,公子可以选一些。”
朱公子看着婉娘远去,松了一口气,回过头随口答道:“哦,我看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朝婉娘走去的方向看去,脸上显出迷惑之色。沫儿忍不住好奇道:“怎么了?”
朱公子一愣,羞涩道:“哦,小生想起了一个熟人。”
没有婉娘在场,朱公子谈吐自然顺畅多了。沫儿随意通他聊了几句,得知他来洛阳参加秋闱大试,正等发榜,故来不及回家过年。洛阳不比扬州气候湿润,冬天干燥异常,手脚口唇皴裂是常有的事儿,朱公子一个南方人在这边甚不习惯,每日里喉咙干痛,口唇干裂起皮,刚才本就寻思要不要买一款男子用的润唇口脂,还没好意思讲,婉娘竟然送了他一盒。
沫儿很想问问他买的女子口脂要送给谁,是阿萝还是红袖,但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只好将闻香榭的香粉大大地吹捧了一番。将两盒口脂打开,先拿起红色盒子里的,炫耀道:“你看这味道,这质地,最适合一二十岁的年轻女子,用了之后又滋润又娇艳,整张脸都能变得生动起来。”接着又拿起蓝色盒子的,谄媚道:“这款男子口脂,最适合朱公子您这种文雅气质的,颜色淡,润性好……”说着下意识往鼻子下一送,却不由得愣了一下。
果香味已经同半边娇的原料香味融为一体,若有若无,依稀便是昨晚在停尸房窗台上闻到的味道,从中可以分辨出丁香、藿香的味道,骷髅果的味道反而隐藏了起来。
看到朱公子疑惑的目光,沫儿回过神来,慌忙将手里的半边娇递给朱公子,笑道:“这款专治男子口唇干裂,您要连着用三天,我保证您整个冬天嘴巴都不干燥。”
朱公子将信将疑,满心欢喜地拿了口脂走了。
送走朱公子,婉娘已经在中堂等着,一脸热切道:“怎么样,有没有打听到他的香粉送给谁?”
沫儿恼火道:“以后这种事情别让我做。一个大老爷们,追着问人家的香粉送给谁,你当我是街头无事嚼舌头的大娘们呢?”说着一挺胸脯,一副雄壮威武的样子。
婉娘撇着嘴,笑道:“哟哟哟,就你,小鸡子儿一样的,还大老爷们儿?”
沫儿大怒,气呼呼走到一边,道:“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文清一看沫儿真生了气,也埋怨道:“婉娘你故意惹他做什么。”
婉娘忍住笑,咳了两色,道:“我们来说正事。如今朱公子拿了那盒兑入骷髅果的半边娇,要是也得了心悸症死了,会怎么样?”
文清吓得腾一下站了起来,道:“如今外面风声本来就对我们不利,要是再传出这样的事,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婉娘悠然道:“我就是想弄明白,到底谁造谣我们用尸体做香粉的。”
文清想了片刻,小心翼翼道:“你是想用朱公子做诱饵,看看谁去偷尸体,是吧?”
婉娘赞许地点点头,得意道:“你们觉得我这个办法好不好?”
沫儿不理她。文清看了看婉娘的脸色,小声道:“听起来不错,但是朱公子就倒霉了。这种心悸……我看沫儿中毒的样子,十分难受的。怕不好吧?”
婉娘嘻嘻一笑,转而问道:“沫儿,你觉得怎么样?”
沫儿本来想赌气坚决不理她,但见她得意洋洋的样子,忍不住怒道:“若是人家的目标不是朱公子,不要朱公子的尸体,看你怎么收场?闻香榭的招牌不但洗不干净,还全砸了!”
婉娘若无其事道:“哦,你放心好了,有了你的以身试毒,我保证朱公子安然无恙。”
这么说,刚才婉娘竟然是有意让自己尝试那个骷髅果。沫儿顿时有种上当的感觉,但再一想,也是自己贪吃惹祸,更郁闷得说不出话来。
〔七〕
吃过午饭,文清和沫儿围坐着火炉昏昏欲睡,忽见婉娘走下楼来,身着一袭金丝云缎黑色小领胡服,头戴紫金嵌玉发冠,腰束银色珍珠玉带,手上叮叮当当带着玉眢、玉戒,加上腰间佩戴的五彩丝攒花长穗月型玉环,大冬天的,还十分夸张拿着一把撒金折扇,整个一个纨绔子弟的模样。
文清和沫儿都有些发懵。婉娘极其潇洒地打开折扇,朗声笑道:“今日天气晴好,文清,陪本公子去街上走走?”却不叫沫儿。
文清连忙上楼去换衣服。沫儿心里痒痒,想要说去,脸上挂不住,不去又不甘心,蹬蹬跑着上楼,边跑边叫道:“文清,我请你吃点心。”三下五除二换了衣服下楼,厚着脸皮跟在文清身后。
婉娘拉过文清,嘻笑道:“我来给你装扮一下。”从怀里拿出一瓶东西,在他脸上东涂西抹了一阵,文清果然变了样,厚唇短须,大了好几岁。
沫儿蹭了过来,支支吾吾道:“我呢?”
婉娘眼睛看向屋顶,道:“哦,中午谁说以后不理我的?”
沫儿嘟哝道:“瞧你那小气样儿!”
婉娘笑着也将沫儿的脸捣鼓了一番,三人一起出了门,也未赶车,步行来到南市旁边的朱华巷。婉娘交待道:“我是兵部侍郎家的李公子,不要叫错了。”带着二人进了香云阁。
香云阁专售男子香粉的柜台前,不少傅粉施朱的青年公子在精心挑选。小二见婉娘衣着不俗,自然不敢怠慢,连忙上来招呼,拿了几样上好的胭脂水粉推介。
婉娘随意拿了一瓶,轻轻闻下便丢在一旁,看也不看剩下的几瓶,皱眉道:“都说香云阁的香粉一流,我看不过如此,还有没有更好的?”
小二赔笑道:“公子想要什么样的?香粉?口脂?还是花露?”
婉娘大咧咧道:“有好的,就各样来一款,没好的就算了。”
小二点头哈腰,飞快跑进后堂,小心地捧了各款香粉出来,殷勤道:“公子瞧瞧这个,是我们镇店的几款。精致的陈皮露、牡丹粉,还有莹润珠,保证公子用了面如冠玉,唇若施朱……”
婉娘打断道:“这种大众款,本公子哪里都买的到,何苦非来香云阁。有没有特别点儿的?”
小二笑道:“公子果然识货。我们这里可以专门定做,不过价格嘛,就贵些了。”
婉娘冷哼一声,朝文清略一示意,文清从包裹里丢出一块五十两的大银锭来。小二顿时眉开眼笑,弯腰做了请的姿势:“公子请移步后堂。”
后堂一侧是几间精致厢房,另一侧是露天的蒸房、淘房和库房,几个伙计忙忙碌碌,或蒸或煮或磨或淘,皆是文清沫儿最熟悉的香粉工艺。
小二领着婉娘等人来到第一间厢房坐下,一个中年妇人满脸笑意地过来招呼。婉娘扮起少年公子有模有样,摇着手里的折扇,懒洋洋道:“有什么好的口脂推荐的?”
中年妇人忙应道:“有,有,男子口脂以莹润珠、流花露、半边娇、淡淡愁四种为上,莹润珠和流花露颜色自然,气味清新,半边娇和淡淡愁胜在润泽度好,最适合天气干燥时使用。公子想要哪种?”
婉娘用手指上硕大的玉戒轻敲着茶碗的盖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道:“有些日子没下雪了,最近嘴唇稍有干裂。就来个半边娇吧。再要一个同款的女子口脂。”
中年妇人喜上眉梢,笑道:“公子好眼光,这几种口脂里,也就半边娇有同款女用的。我这就拿订单来,公子稍候。”说着喜滋滋地去了。
沫儿觉得无趣得很,嘟囔道:“来这里订香粉?我瞧着你是疯魔了。”说着溜了出来,去看那些伙计们制作香粉。
相比闻香榭各种器具,这里的工艺粗糙多了。沫儿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嗤之以鼻。
一个瘦伙计老练地将笼上蒸着的红蓝花取下来晾着,又去拿了石臼来。沫儿探头一看,红蓝花软塌塌的,部分花瓣已经如同絮状,显然是蒸的时辰和火候未控制好。偏偏瘦伙计见沫儿围观,还面露得色,炫耀道:“没见过吧,我们香云阁的胭脂可不是盖的,整个洛阳都没有如此好的手艺!”
沫儿想都没想,回道:“你这个花瓣明显是蒸得过了。你瞧这里,这里,”翻出里面絮状的花瓣,“蒸红蓝花要视其干湿程度而定,这个红蓝花的原料本不是很干,蒸一炷香功夫即可,可你却蒸了半个时辰,如今红色折损大半,制作出来的胭脂颜色必定寡淡。”
瘦伙计瞪大了眼,不服气道:“我做了多年胭脂,难道不如你一个小娃儿?”
沫儿得意道:“你先去看看蒸锅吧。”瘦子抓起笼篦子,嘴里道:“蒸锅怎么了?”定睛一看,蒸锅里的水已经变成红色——确实是蒸的过了,红蓝花的红色原料未经压榨沁出,必然影响胭脂质地。瘦子脸上有些挂不住,板着脸道:“小娃儿胡说,到时多澄淘几遍即可。”
沫儿见瘦子嘴硬,不由得来了劲,有心卖弄,打开旁边一处澄淘干净的底粉,用手指捻了捻,胸有成竹道:“这个底粉只筛了两遍,颗粒有些大,涂抹到脸上不容易贴服。”又拈起一颗旁边小砂锅里焙好的紫茉莉种子,放在嘴里咬了一下,道:“火候稍欠,影响出粉率。”唬得瘦子一愣一愣的。
沫儿对着蒸坊几款半成品评头论足了一番,连里面混合了什么香料,比例大致多少都说了出来,把几个制作香粉的伙计都吸引了来,围着沫儿好奇地问东问西。沫儿不敢说自己是闻香榭的,只说是跟着自家公子,对香粉颇有研究。正趾高气扬、指手画脚之际,无意之中看见对面上房门帘儿打开了一条缝,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盯着自己看,不由得心虚,说话的声音瞬间降了下来,想赶紧回婉娘在的偏厦。
但几个伙计觉得这小娃儿十分有趣,不肯让他走,一个矮胖子拉着他的手臂,戏谑道:“小公子哪家府上的?多来我们这儿指点着,我给我们掌柜说说,每月给你开工钱。”除了瘦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其他几个伙计都哈哈大笑。沫儿后悔刚才讲牛皮吹得过了,有些不好意思。正拉扯之间,上房帘子开了,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过来,笑盈盈道:“王叔刘叔,什么事这么开心?”
却是阿萝,穿了一件翠色襦裙,上面绣了粉紫的大丽花,十分雅致。
沫儿吃了一惊。前晚他看到阿萝和一个老年男子在新昌公主府里,行为举止诡异,似乎与盗尸案不无关系;今日突然在这里遇见,心里自然多了几分警惕。
阿萝看到沫儿,大方一笑,道:“刚才我也听了,这位小公子还真是为行家呢。”沫儿情知婉娘将自己装扮了,一时半会儿她还认不出来曾经见过面,却仍不敢大意,故意粗声粗气,傻呵呵笑道:“小的胡说八道,让姐姐见笑了。”
矮胖子凑近了道:“安小姐,这位小公子在香粉方面极有天赋,不如打听打听,看能不能引入我们香云阁。”瘦子显然是首席制香师傅,对此话颇不以为然,冷冷道:“他一个小娃子,不过蒙对了,有什么要紧?”
阿萝笑道:“王叔刘叔你们忙去吧,我来问问这位小公子。”瘦子恨恨地瞪了一眼沫儿,其他几个伙计一哄而散。阿萝拉了沫儿到旁边一处绿篱旁,在沫儿面前蹲下,道:“请问如何称呼?”
沫儿偷眼瞄了下偏厦,仍不见婉娘和文清出来,只好继续装傻,嗫嚅道:“我叫小方。”
阿萝笑道:“不用紧张。你制作香粉的工艺,同谁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