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小心地将周围的泥土清理干净。婉娘看着窗台的沙漏,见辰时将至,叫沫儿文清打了水来,洗手净面,郑重地点燃一支香,和黄三两人也换上了新衣服,静静地坐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沫儿见婉娘脸色凝重,不敢多嘴,学着婉娘的样子老实坐着。及沙漏指向辰时,黄三起身,朝陶罐虔诚地拜了几拜,用刀片将上面封着的火漆轻轻启开。
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缓缓飘散在清冷的晨光中。香味很淡,却悠长细腻,如同稀薄的晨霭,将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蒙蒙的轻柔中,像一缕萦绕在天宫琼楼玉宇间的仙气,让人心灵震撼却难以表述。
黄三取来三个成色最好的羊脂玉瓶,婉娘用同色玉勺,将陶罐中晶莹剔透的合安香慢慢置换到玉瓶中。沫儿见其中竟然有点点的蓝色颗粒,失声叫道:“有杂质!”
婉娘笑道:“你懂什么,这些蓝色颗粒,是幽冥草的灵气凝结,合安香的贵重就在于此。”
沫儿见陶罐底部还有一些,便伸了手指抿出抹在手背上,嘴里说道:“我看有什么神奇的。”话音未落,婉娘推他道:“快去开门,有人来了。”
打开门一看,一个年轻女子捧着一个包袱,戴着宽檐软纱帽子低头站在门口,沫儿热情道:“请进,您想要什么?”
女子僵硬地跟着进来,慢吞吞道:“我来取货。”声音死板,一点生气都没有。沫儿顿时明白,后脊骨一阵发冷,一边高叫婉娘,一边跑去蒸房躲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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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布偶女子拿了两瓶合安香走了,沫儿才溜着墙根回到中堂。婉娘正对着包裹里的银两两眼放光,见沫儿躲躲闪闪像一个受惊的小耗子,嘲笑道:“一个布偶,值当你吓成这样?”
沫儿不答,随手拿起一块银锭,放在嘴里咬了一下,道:“啧啧,好多钱。”剩下一瓶合安香被放在货架上方,沫儿踩在凳子上取了下来,不服气道:“我再看看,这么小一瓶香,竟然这么贵?”小心地打开瓶塞,使劲地嗅。侧目见文清从楼上下来走到自己身旁,叫道:“文清你来闻闻,真不知道这香好在哪里。”
说着将手中的玉瓶往文清鼻子下送。突然之间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整个房间都变成了冰窖,定睛一看,一个隐隐约约的白影子正从文清手中飘出。沫儿啊一声大叫,躲到婉娘身后,手中的合安香瞬间跌落。
文清眼疾手快,飞快扑出,终于在合安香落地之前接在手中。婉娘也被吓了一跳,笑骂道:“你这小东西毛手毛脚的,是不是打算再和我签二十年的卖身契?”
沫儿结结巴巴指着文清身后,说不出话来。文清一手拿着万年镜雪的信笺,一手拿着合安香,傻呵呵笑道:“没事了。”
婉娘在沫儿额头上戳了一指头,道:“真没事了。这下知道合安香的功效了吧?”沫儿这才明白,原来是自己打开了合安香,正好文清取来镇着魂魄的信笺,受香味吸引,魂魄竟然摆脱信笺,大白天的就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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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无事,黄三和文清挑拣晒干的覆盆子,沫儿想去后园里玩会儿,却被婉娘告诫不许弄脏衣服,正百无聊赖,婉娘突然问道:“今天初几了?”
文清道:“九月十五。”
婉娘道:“上次我们在钱府后园见到钱衡和吴氏,好像是在初一。”
沫儿反问:“做什么?”
婉娘笑道:“合安香在月圆之夜,功效最大。我想今天晚上钱家肯定很热闹,我们也去凑个趣如何?”
果然吃过晚饭,婉娘就取了披风来,三个人穿了出门。深秋时节,白天渐短,黑夜渐长,圆月初升,发出朦胧的光,街上行人寥寥,甚为冷清。
行至钱府门口,婉娘打个手势,三人闪到门房一侧。昏黄的灯光下,大门虚掩,老赖笼着双手,嘴巴微张,正斜靠着门边打盹儿。
沫儿仗着老赖看不见自己,溜到门边,轻轻推了一把,门刚好开得容一个人侧身通过。老赖听到动静,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见左右无人,继续闭目小憩,用袖口擦了擦滴落的涎水,然后用弯曲的小手指甲深入鼻孔挖出一块鼻屎随手一弹,鼻屎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不偏不正正好粘在沫儿的鞋面上。
沫儿的脸皱在了一起,强忍着走进院子,绕过迎门墙,这才又是跺脚,又是甩腿,将那块恶心的鼻屎甩了出去。本来上次听了老木说老赖是养花的高手,沫儿还想得空儿请教下大丽花的种法,但见他腌臜猥琐的样子,与婉娘日常所教的“对花木要存敬畏之心”完全不同,不由得打消了念头。
钱家老宅一直遵循祖上勤俭节约之训,整个大院虽然灯火通明,并不像其他大户人家人来人往,三人只碰上了几个仆人,很顺利到了钱玉华少爷住的小院。
小院甬道两边错次挂着灯笼,静悄悄的,一点儿人声也不见。
沫儿蹑手蹑脚四处看了一番,不见有人,悄声道:“没人,怎么办?”婉娘一摆手,带着两人顺着花丛中的小路东绕西绕,来到一个巨大的花园里。
原来是那日跟踪吴氏来过的钱家后花园。婉娘轻车熟路,走得飞快,很快便到了那个与闻香榭一墙之隔的废弃小园前。木门虚掩,锁头耷拉在一边,前面的草丛一片凌乱,里面显然有人。沫儿小声道:“早知道直接搭个梯子就进来了,还费劲绕这么远。”扭身便往里面走。
婉娘一把拉住,皱着鼻子分辨其中的气味,突然道:“不对,除了合安香和尸香精,还有一种味道。”
沫儿略一耸鼻子,道:“不是尸香精,是老赖身上的臭味。他刚才还在门口,这么快就这里了?”沫儿对老赖印象深刻,对他的身上的气味更是忍无可忍,所以一下就分辨了出来。
文清嗫嚅道:“另一种,是雪儿姑娘和小安身上的香味。”
沫儿刚想刮脸羞他,什么时候开始留意女人的香味了,突然听到小园里发出低沉的一声闷叫,三人对视一眼,快步朝里走去。
葡萄架对着的厢房点着蜡烛,几个人影晃动,钱衡、钱夫人、吴氏都在,钱衡背对着窗子,看不清脸,钱夫人一脸鄙夷之色,乜斜着吴氏,吴氏低着头,满面愧色;地上躺着一个人,应该是钱玉华。另有老木守在房前,欲走还留,迟疑不决,却不见雪儿、小安和老赖的身影。
三人在靠近窗子的地方躲起来。钱衡喝道:“老木还在这里做什么?回去!”老木诚惶诚恐地看了一眼地上的钱玉华,点头退出。
老木走了,三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钱玉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吼叫,吴氏慌忙蹲下,抱起他的头,叫道:“玉华,玉华,你怎么样了?”
钱玉华似乎人事不知,手脚舞动,推得吴氏远远跌在地上。吴氏顾不上疼痛,扑上去捉住他的手,哭道:“玉华,你放心,娘一定治好你。”钱衡动了一下,似乎想阻止吴氏,最终没说什么。
钱玉华果然是吴氏的儿子。沫儿留神去看钱夫人。钱夫人脸色十分难看,狠狠地剜了一眼钱衡,道:“呵呵,好一对母子情深。”
钱夫人身材高挑,杏眼浓眉,眼神凌厉,与吴氏娇艳的形象大不相同。
钱衡叹了口气,道:“夫人,你还不相信我吗?”
钱夫人狐疑地看了一眼钱衡,欲言又止,眼圈儿红了。
吴氏不由得气短,泪眼婆娑道:“都是我的不是,请钱夫人不要怪罪大少爷和玉华。”吴氏和钱衡年龄不相上下,还是随老辈叫法,将钱衡唤作“大少爷”。
钱夫人听闻此话,更加怒火中烧,飞起一脚将脚边一只矮凳踢飞,也不看吴氏,冷笑着对钱衡道:“看来我们母子是多余了,既然如此,几年前钱忠明死了,你就该休了我娶她回来。”
钱衡脊背僵直,一动不动。玉华又开始抽搐起来,吴氏忙去按住手脚,柔声安抚道:“乖宝宝,乖儿子,娘陪着你呢。”待玉华安静下来,她突然对着钱夫人跪下,流泪乞求道:“夫人,是我不好,我不该同大少爷联系的。你对玉华这些年视同己出,奴婢感激不尽。如今我已经找到了治疗玉华之病的法子,有什么事以后再算,便是送官府我也认了,只求夫人饶过今晚。”
听着意思,过了今晚玉华就好了。沫儿对这种大老婆小老婆争风吃醋的事情没兴趣,只好奇如何治好玉华的病。可惜上次假冒小安来钱府送衣服没有见到钱玉华,否则便可以看看他是不是丢了魂或者被附了体。
月亮越升越高,清辉洒满园子,枯瘦的枝桠,寒索的野草,林立的假山怪石,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狰狞。若不是婉娘和文清都在身边,沫儿自己早就逃回家里了。
吴氏仍直直地跪着,钱夫人似乎有些不忍,口气软了些,道:“今晚之后,钱家的事情再也不许你插手。”吴氏泪流满面,俯身道谢。
小屋里几个人都沉默了下来,钱衡扭头看看窗外,冷然道:“夫人你先回避一下。”钱夫人满面惊愕,哼了一声道:“你是担心我碍着你们的事儿了?”
钱衡不语。钱夫人眼里瞬间盈满泪水,呜咽道:“我一直不愿承认,原来还是你变了心。早知如此,我就该带了永儿走得远远的……”泪水哗哗而下,看了一眼吴氏和地上喘气的玉华,捂脸飞奔而去。
吴氏跌坐在地上,满脸惶恐。钱衡喝道:“时辰到了!”
吴氏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俯身柔声叫道:“玉华,玉华,你好些了没?娘扶你到外面。”
钱玉华轻轻嗯了一声,神智仍不怎么清醒。钱衡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帮着吴氏扶起钱玉华,慢慢走到外面葡萄架前的云石台前。吴氏忙将身上的软袍脱下,垫在地上让钱玉华坐下。
沫儿仗着有披风遮掩,蹑手蹑脚走过去,凑近了看。月光投射在钱衡的脸上,阴郁的圆脸上表情僵硬,眉头微皱,两只眼睛精光四射,竟然让沫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钱衡看看天,凌空在石台下端一按,地面的草丛里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小东西,正是上两次曾看到的小薰笼。沫儿吃了一惊,揉眼再看,小薰笼确实出现了,慌忙扭头看向婉娘。
婉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握在手中。钱玉华又开始抽搐,吴氏慢慢将其放倒在软袍上,起身从怀里拿出一块椭圆形的香料,颤抖着双手,慢慢放在熏笼里,满脸的期待,然后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这套做派同上次见到的一样,只是比上次晚了两个时辰。沫儿不错眼珠地盯着吴氏和钱衡,唯恐漏掉什么。
两人默念片刻,钱衡从怀里取出火折子,正要点燃熏香,只听身后的房屋里哗啦啦一声响,钱衡不由得停住,两人回头看去。
沫儿看到,是婉娘丢了一个石头到房间里,不知道砸到了什么。趁钱衡和吴氏扭头之际,婉娘飞身跃过来,朝熏笼中丢了一块东西进去,迅速闪到一旁,还不忘朝沫儿和文清得意地挤挤眼睛。
婉娘带起的微风和香味似乎惊动了钱衡,他面目狐疑朝四周看了看,皱起眉头。
吴氏见玉华缩成一团,心里着急,小声道:“可能是老鼠。赶紧开始吧。”
钱衡将熏笼中的香点燃,问道:“东西呢?”
吴氏这时却迟疑起来,伸进怀里的手迟迟未拿出来,垂头呆了片刻,道:“不如……还是用我的吧。”
钱衡不耐烦道:“没用的东西!”鄙夷之色甚为明显。沫儿觉得钱衡这人十分莫名其妙,对夫人和吴氏以及他的儿子钱玉华都冷冷的,没有一丝温情,与外界传说的恭顺谦和大不相同。
吴氏抽泣起来。钱衡强忍着脾气,道:“你不想玉华快些好?”
吴氏捧着脸,痛苦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我……怎么忍心……”钱衡回头看着抽搐的玉华,叹了口气道:“我也不强求。这孩子一生下来,你从没尽过一天为娘的职责。唉,原是他命薄。”
吴氏浑身大振,泪流满面,颤抖着将手从怀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小布包,里面似乎包着什么东西。钱衡一把夺过,先将布包里的东西抖进熏笼,又红布丢进去。一股毛发燃烧的味道,合着熏笼里的熏香,发出尸香精一般令人作呕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