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正色道:“是我和文清去吃。你若不再续签十年卖身契,以后吃饭问题自己解决。”沫儿郁闷至极。
“食为天”是一个小食馆,位于上东天街与永善街的交口处。他家的饺子皮薄馅儿鲜,韭菜鸡蛋、羊肉大葱、猪肉萝卜、牛肉等有七八种口味,免费赠送一碗放了香菜、大葱的骨汤,味道十足,加上正好是路口,生意便格外好些。
今日店里的人不太多。沫儿也不管婉娘说什么,只管厚着脸皮占了个临着上东天街的桌位。一位小二过来,用白毛巾将桌子擦拭了一番,满脸堆笑道:“三位客官吃点什么?”
婉娘还未搭声,沫儿大声道:“先来二斤羊肉馅的饺子。”朝婉娘一吐舌头。
婉娘笑骂道:“作死啊你,二斤饺子,一百二十个,吃得了吗?”回头对小二道:“猪肉韭菜和羊肉大葱的,各来半斤,再来四个小菜。”
沫儿一听还有小菜,顿时眉开眼笑,道:“你怎么知道吃不完?我一个人能吃一斤呢。”在神都洛阳,无论大小饭店,饺子所谓的“一斤”,并不是上称称出来的一斤,而是按照一斤六十个的惯例,“半斤”几乎就够一个成年人吃的了。
等上菜等得无聊,文清和沫儿每人拿了一双筷子在桌面上咚咚梆梆地敲,婉娘嫌烦,托腮看着窗外。
沫儿和文清正在比赛谁敲的节奏好听,婉娘突然站起来,面带惊奇,“咦”了一声。然后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这个时候怎么会在洛阳?”
文清道:“什么?”沫儿连忙伸长了脖子往外看,但路上行人匆匆,一切照旧,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菜上齐了,婉娘似乎有心事,只吃了几个饺子和几口青菜,剩下的都填到了文清和沫儿的肚子里。
回到闻香榭,婉娘躺在院中的躺椅上,依然沉默不语。文清和沫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时面面相觑,看婉娘不开心,两人都觉得好没意思。
沉思了良久,婉娘突然站起来,笑道:“沫儿,你多久没回过老家了?”
沫儿一愣:“什么?”
婉娘道:“笨蛋,我是问你多久没回过老家汝阳了?”
沫儿闷声道:“已经快三年啦!从方怡师太去世,我自己逃出来,就再也没回去过。”
婉娘笑眯眯道:“那你想不想再回去看看?”
“回去?”沫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接着又变得黯淡,低声道,“方怡师太已经不在了,回去也不知道要干吗?”
婉娘道:“回去给方怡师太上炷香,烧点纸钱,去看看那时候照顾过你的人家,不好吗?”
沫儿冥想了一会儿,兴奋道:“好啊好啊,我要回去。”
婉娘叫道:“三哥,今晚要是有人来找我,你就让他明晚来。文清沫儿,收拾衣服,我们今晚就去。”
※※※
回家的念头一经提出,便像一个无限膨大的泡沫,将沫儿紧紧地包裹。沫儿把自己存的工钱——一共剩了三百六十几文,全部拿了出来,兴冲冲地拉着文清一起上街,买了一捆香烛和一大包的元宝纸钱,又去聚福园买了各色点心,直到将所有的钱花得一文不剩,然后情绪亢奋地在园子里上蹿下跳,只盼望天快点黑,晚饭也没心思吃。婉娘却笑称,他是中午吃多了。
今晚的闭门鼓似乎敲得特别晚。沫儿早就收拾好了,在楼下转来转去地绕圈子,几乎都要耐不住性子了,才听见“咚——咚——”的闭门鼓一声接一声地传来,连中间的间隔都要比往常拖得长些。
又过了良久,才见婉娘收拾好了东西下来了,带着一个大锦布包袱,叮叮当当直响。文清连忙上去接了过来,压得手臂一沉,便问道:“什么东西,这么沉?”
婉娘道:“一些工具。”沫儿好奇,扒开包袱一看,但见里面小锉子、小斧头、小撬子、小锹、小镐,还有一把两齿的小镢头和一柄精致的小刀,种类十分齐全;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打造的,通体乌黑,没有一点光泽。沫儿拿起小刀,拔开刀鞘试了一下,倒也合手,就是沉甸甸的。婉娘喝道:“小心了!锋利得很呢!”
沫儿疑惑道:“带这么多这种东西,难不成准备打家劫舍?哼,我说你那么好心带我回家看看呢,还要晚上去,不会是要去做什么坏事吧?”
婉娘道:“你去不去?你不去就算了,我和文清去。”说着扭身朝院中走去,沫儿连忙拿了香烛点心跟上去。
〔二〕
院中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两匹马,一黑一白,正是那晚跟踪林萍儿出城回来时乘坐的。黄三将文清和沫儿抱上黑马,婉娘将带的工具、沫儿的香烛纸钱点心等东西捆好,放在了白马背上,自己骑了白马,交代道:“老规矩,闭眼。”
沫儿竭力忍住,不让自己睁眼偷看。一时间耳边呼呼声风,不到一炷香功夫,只听婉娘道:“下来吧,到了。”
文清先跳下马,又接了沫儿下来。两匹马儿长嘶一声转身跑开。沫儿揉揉眼睛,发现他们站在一个十字街口,看不出这是哪里。从街道两边悬挂到底旗帜和招牌看,这里应该是个小镇,有十几户人家,两边有绸布庄、粮油店、日杂店等,但已经关门打烊;只有一间酒坊和一个客栈仍开门迎客,门口的灯笼发出昏黄的光。
文清提了包袱,沫儿拿了香烛和点心,跟着婉娘向客栈走去。天上月亮半圆,发出清冷冷的光。周围除了犬吠和秋蟋蟀哆哆嗦嗦的鸣叫声,周围一片寂静。
婉娘仰脸看了看天上的星相,笑道:“好时机!走吧,我们今晚就住这里。”径自走往客栈。客栈为两层结构,在这个略显偏僻的小镇上显得甚为气派。客栈门口斜矗着一杆旗帜,上书“紫罗口客栈”几个大字,一楼左侧大堂吃饭,右侧是价格便宜的大通铺,二楼有十几间上房。大堂四角点了高高的烛台,只有三个商人打扮的壮汉在喝酒聊天;柜台一个小伙计正在闭目养神。一看有客人来,慌忙迎上来,道:“客官好,打尖还是住店?”
婉娘道:“这么晚了,当然住店。开两间上房。”
三个饮酒的壮汉听到声音,停下聊天,回头看了看他们。
婉娘向四处打量了一番,笑道:“天还真是有些凉了。麻烦小二先将我们的行李送上房间,然后打壶热酒来。”说着径自坐到了三人旁边的一张桌子旁。
文清和沫儿去放了行李,也下来坐着。小伙计端来了一碟五香胡豆,一碟瓜子,一壶热黄酒。沫儿这时觉得饿了,抓起胡豆嘎嘣嘎嘣地吃个不停。
旁边的三人似乎有些沉默。沫儿还在大嚼胡豆,文清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附耳道:“你看旁边的那个人。”
沫儿这才注意到这三人。靠近沫儿的这个,侧面坐着,皮肤粗糙,脸色红润,头上混乱地扎了一个发髻,并未带幞头,一身短衣打扮,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腐土味道。他似乎感觉到沫儿扭头看他,便朝这边一瞥。沫儿顿时吃了一惊。只见他右脸一条暗红色疤痕,从眉间一直斜到下巴,所幸的是右眼并没瞎,但是整个右边脸颊被一分为二,仿佛上面爬了一条红色的毛毛虫,在嚼着东西的腮帮子带动下,不住地蠕动。沫儿慌忙把眼光看向别处。
坐在刀疤脸对面的却是一个长须白面的中年人,穿一件长袍,举止文雅,看到沫儿,和善地笑了一下。他旁边坐的那人面皮呈古铜色,个头矮小,穿着精干,裤子上打了高高的绑腿,绑腿里插着一把龙头鱼身柄的小刀。
婉娘优雅地嗑着瓜子,偶尔抿一口温热的黄酒,并不朝那边看一眼。
沫儿悄声对文清道:“这三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凑到一起的。”文清点点头。
吃完了胡豆,沫儿拉着文清去柜台看还有什么小吃。小二满脸堆笑道:“这位小公子,要不要厨房给炒几个热菜来?”
沫儿摇头道:“不用了。”用嘴巴朝那边一努道:“那三位也来收购粮食的吧?别和我们的生意冲突了。”
小二笑道:“原来您几位是来收购秋粮的啊?不会,他们住在这里几天了,天天在这喝酒聊天,哪有出去收购粮食?我跟您说,今年收成好,各家各户粮食都满仓,要是您给的价格好,指定收得到!”
沫儿朝楼上黑着的客房看了看,又问道:“现在是不是很多人来收秋粮?”
小二眉开眼笑道:“当然当然,客人都住满了,他们累了一天,老早都安歇了,明天赶早儿,才能收到好粮食呢。不瞒您说,我这客栈在附近可是最豪华,收粮的,盗宝的,行脚的官爷,都爱在这里落脚。”
沫儿惊道:“什么盗宝的?”
小二自觉失言,打哈哈道:“小的说错了,其实就是收古玩的。”
沫儿见他不说,也不多问,敷衍道:“恭喜你发大财。”谁知这个小二也是个爱打听的人,好奇道:“我看就你们三个,都是妇孺,连个马车也没来,收了粮食怎么办?”
沫儿不耐烦道:“收粮食只要有钱就行了,你没提我们刚才的包裹吗?有多沉!收好了雇几辆马车拉回神都就行了。”
小二赔笑道:“是,是。您看您再要什么小点心?”
沫儿和文清看了一下,除了胡豆和瓜子,只有盐煮大黄豆和糟好的鸭蛋。沫儿拿了一碟糟鸭蛋,文清又拿了一碟五香胡豆,向桌边走去,却见不知什么时候,那个白面长须的中年人坐到了这边,正和婉娘聊得火热。
见文清和沫儿走来,婉娘道:“过来见过柳公子。”中年人抱拳微笑道:“在下柳中平,来此地贩运秋粮。”嘴角有一个小酒窝,看着面相很让人舒服。
沫儿和文清还了一礼,仍旧在旁边坐下。柳中平道:“敢问这位姑娘,这么晚了投宿此处,是探亲还是做买卖?”
婉娘嫣然一笑道:“原是访一位故人,也顺便打听下今年秋粮价格。看天色晚了,便在此歇息了,明日再访。”
柳中平殷勤地帮婉娘斟了茶,笑道:“姑娘好本事,原来是做贩粮生意的。”
婉娘笑道:“柳公子过奖,是家父的生意,我不过是顺路看看而已。依柳公子看,今年的秋粮价格如何?”
柳中平道:“今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收购价格不会高于去年。况且前日官府刚下令,要征调一批粮草,运往突厥边境。农民担心余粮被征,会多抛售,因此,在下以为,今年的一等粮食收购价格不会高于三十文一斗。”
婉娘抚掌赞道:“柳公子好眼光!不如明天小女子就跟着柳公子收粮罢。”
刀疤脸表情冷淡,时不时将三角眼往这边瞥一眼;瘦子则沉默寡言,目不斜视,只闷头喝酒。
柳中平笑道:“姑娘过奖了,在下不过是妄加推断而已。”回头对小二道:“小二,姑娘今天的酒钱记到我的账上。”沫儿心想,早知道多拿些东西了。
天色已晚,婉娘与柳公子犹天南海北,谈笑风生。柳中平见识渊博,风趣有礼,不时逗得婉娘哈哈大笑,连沫儿都被吸引住了。听口气他到过很多地方,南到大海,北到敦煌,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正聊得尽兴,柳中平突然支起耳朵听了听,然后一个箭步朝楼上冲去。沫儿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都追随他往楼上看去。刀疤脸和瘦子却见怪不怪,一动不动。
楼上一间房门开了,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光着脚跌跌撞撞地从房里走出来,尖声哭叫道:“爹爹,爹爹!”
柳中平一把抱住,亲亲她的脸颊道:“好宝儿,爹爹在这里呢。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