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我和妻都没有想到会闹成这个样子的。
就因为是大年初二,大部份的餐馆、饭店都未开市,妻又决定借过年的大好理由:“停
火一周”,也就是说一个礼拜之内,决不下厨,我们也因此才会进入这家印尼餐厅。
这叫鬼使神差,有祸躲不过。
许是因为这家餐厅座落在游客闹区,越是遇上大节日,越是多客人光顾,所以照常营
业。
陪妻走了几条街,看灯饰。逛商店,原以为只是累了,肚子咕咕直叫,才发现也饿了。
饥饿这件事情是感觉不得的,一旦感觉到了,更饿得造反,再想现在是大好新年,怎能忍饥
受疲,一想更迫不及待,便要马上叫菜,结果,叫了几次,都叫不到人。这家餐厅当旺,几
乎爆满,却可能是因为过年之故,只有两、三个女侍应,偏又不做事,翘着鼻子来来去去,
实行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四大皆空,不闻不问,她是空自神游,任凭客人空自焦急!
谁叫你自己跑进来!
我心里暗呼,倒霉啊!但为民生问题,只好硬着头皮,手舞足蹈,来吸引女侍应的注目
与垂顾。
有一个样子长得还算俏丽的女侍应,正忙着作冷艳状,明明是看到了,却以极不自然的
姿势把头拗了过去,硬看向街外。这家餐厅座落三楼,这时客人正多,应接尚且不暇的女侍
应生居然有余裕闲情观赏街景,也算是一桩妙事。
但我当时的脾气,可不妙得很!
因为我已饿得发火,看见她,更光火。
妻看我情形不妙,忙自告奋勇,招手叫人,终于叫来了位女侍应,真要比叫消防车还令
人焦急。
我把要叫的几道菜说了,那女侍应说:“what?”
我一怔,妻微笑着用手指示,我一看才知,原来是个不知是泰籍还是菲籍的女侍应。
要知道叫这类食品已经够难把握,有时你以为只叫一碟,结果来了一整盘!有时候以为
是小菜,端上的却是咖哩,拗口难读,结果却来了位外籍女侍应,还不知要用那一国的语言
来叫菜,真是饭未进口,先吃了一肚子的火!
不过,我总不能因她是非我族类,就要藉故找碴,只好咬牙切齿的用英文叫菜,叫了客
福建虾面、银芽咸鱼、咖哩鱼头、马来风光、阿三鸡之类的食品,外籍女侍应唯唯诺诺,但
每听一次,即要侧着头用重重的鼻音问一声:“嗯?”仿佛要表演她的磁性语音,可媲美白
光和徐小凤一般。我重复一遍,她便在小簿子上涂涂写写,倒像是在替我画素描一样。
这家餐厅的服务态度,我算是领教了。
她施施然走后,我跟妻说:“现在上餐馆吃饭,穿得较好才行。”
妻说:”我们穿得不够光鲜吗?我倒不觉得,”
我只好说:“如果小费少给一些,你看她们的嘴脸。
妻依然不动如山,任我挑拨离间,她就是不怒不愠。
“那不就多给一些罗!”
我耸耸肩:“你真好脾气,我服了!”
妻笑说:“本来就是过年嘛,何必让人给气着,自讨不吉利!”
我说:“说的也是。”
且不管是与不是,我已忍无可忍,三番两次的催促,饭菜还是迟迟未到,连比我们还迟
来的人叫的菜也上了桌,我们还是饿着肚皮看人吃得津津有味。
结果,第一道菜肴是来了,是炒羊脯。
我大吃一惊,自问平生最怕吃油腻的东西,怎会叫这道硬点子?忙说:“你拿错了。”
女侍应犹疑都不犹疑那么一下,就说:“没错。”
我抬头一看,原来便是那个自以为是千娇百媚的女侍应,她说话的时候,依然眼梢都不
看你一下,仿佛人在天外,她说在跟前。我只好道,“我没叫这道菜,你查查单子,我们没
叫。我们怎会叫这种菜呢?”末一句是我对妻说的,有点表现幽默的意思。
没料我们还未发作,她倒先行发作了起来。
“不可能,明明菜单上写着,我不会拿错!”
“你不会拿错?”我气了。“总会写错吧?”“我不知道。”
“所以我不是骂你呀。”我可火了,老子来吃饭给钱,难道还要受你小姐的气?“你先
查了菜单再驳嘴好不好!”
那外籍女侍应吓得缩在一旁,由于我们都说得非常大声,这十来个座位上的客人都为之
错愕。有些人惊异,有些人皱眉,有些人正窃窃细语,有些人却幸灾乐祸,一副期待好戏上
场的样子。我知道已势成骑虎,如矢在驾上,不得不发,事实上,我的饿火与怒火交织,对
她这种死脸死气的女人,就差缺了欲火!
偏生在这紧要关头,她还把脸一寒,像老板给员工脸色瞧一般,一扭一扭的说:“全都
不关我的事。你叫的你自己吃。”这最后一句,很有点像幼稚园教师在告诫刚撒了尿的小孩
子的话。
到这地步,真是不发作才是见鬼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才是什么意思?”
“你们自己写错单子,却不去追究,尽说不知道不关事,我们是花钱吃饭的客人,你反
而来找我们发脾气?”
我希望她不要再驳下去;再驳下去,我真会忍不住一巴掌掴去。
我也希望这儿的老板或老板娘会及时出来,制止这场无谓的纷争,只要有人来打个圆
场,那我就可以趁此下台
可是没有。
妻是担心,大部分客人都在看戏,连厨房的杂役也出来看热闹,其中正有人幸灾乐祸,
看他的眼神发亮,就知道此事不能善了,此妹也决非易惹。
这在在都使我不能不跟她“斗争”下去,便何况她居然说:“有几个臭钱好威风么?不
做你生意总可以吧。”
我站起来喝道:“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不是老板?”其实在我心里,倒希望老板能快快
出来调停,俗语所谓:好男不与女斗,跟这种无知少女顶嘴下去,自己都觉得有失身分。
“你叫什么老板,”她说。“你叫老板来我也不怕你,我不做你的生意!”
这回妻子可摆不住我了。我的牛脾气在学校里早已闻名,小学时即跟老师吵上校长室,
中学时变成了校际辩论大队队长,大学时成了啦啦队队长,怎能在众目睽睽下折在一个“靓
妹仔”手里?“你说什么?你上错了菜,还不道歉!死八婆!”
我后面这一句是源自一时火起。我这句一出,立即就要起身“买单”,本待骂了就走,
妻只好也跟着起来。那女侍应初见我站起身子,以为要打她,后来才知道我们去结帐,一方
面见店里人多,有恃无恐;一方面也许以为我们正在退缩,更要“乘胜”追击,报“仇”雪
“恨”。插腰骂道:“你凭什么骂我?你这个衰人!”
我一面结帐,一面回了一句:“衰女!”那结帐的女人正目瞪口呆,初以为我们找她
“算帐”,后来才知我们要“结帐”,低声说:“你们还未吃,就不必了吧。”可是我知道
我们决不能输这口气,否则给人误会付不起钱,不是理亏了?所以坚持付帐。
现在这场争吵已进入谩骂和人身攻击,再这样待下去,可越来越不堪入耳,且有失面
子,若要骂这种市井粗言,我可不行,只想速结速走,不料那女人越要快越慌乱,而我又不
能催个气急败坏,只好嘿声笑道:“请你们的老板出来,我要问问他请的人是怎么做生意
的!”
那女人慌慌张张说:“没用啊!老板和老板娘都到泰国去了,这几天不会回来。”
我心喊糟了!难怪那女侍应敢那么猖狂、跋扈,那么百无禁忌,那么目中无人。女人这
么一提,倒把女侍应的攻势全逼了出来。“你叫我衰女!你有我这样的女儿?我看你没有后
代!”
这一句话像是迎面一棍子,击在我的脑门上。天杀的!在大年初二,竟跟这一句飞来横
话硬碰!
我转身吼道:“我X你的!”
这句粗话一说,不但全场震住,对手失措,连妻也愕住了。
脸已扯开了,我胀红着脸伸指骂道:“你给我小心点!”我见她气得白了脸,唇一张必
定又要说出不堪入耳的话来,所以一叠声先恐吓了过去。“你这臭婆娘!你知不知道你说的
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一脸的不屑和不怕:“你想要怎样?”
我最气她的不屑与不怕,因为这严重地威胁到我的处境。“你晚上几点下班?”这是标
准的无赖劣行,而且带着尽一切可能的狞笑。
她冷笑道:“关你什么事?”
“问一问而已。”我故意耸耸肩,作流氓状,偏偏今天穿得西装笔挺,太不争气。“你
等着吧!”
她仍嘴硬:“我才不怕,你尽管来吧?”但脸上已闪过一丝顾忌之色。
我趁波浪稍平,连钱也不要找了,拉着妻子返身就走,一副扬长而去的样子,后面还传
来她和几个店员大声数落我的声音,我一路装没听到,但气得发抖。
走了一段路,到了电梯口,妻忽然说:“你的公事包!”
我大吃一惊:公事包还留在桌子上!那不行!里面有很多重要的物件,而且,还有决不
应该落于仇敌之手的资料!
我别无选择的余地,只好叫妻站在一旁,妻担心的说:“你……”
我强作镇定的说:“你放心!一个小婆娘我还怕了不成。暗里长吸一口气,一福勇者无
惧的样子,夹一阵急风闯回那餐厅。
那餐厅的人正议论纷纷,一见我旋即回来,以为我要找碴,大家都相顾失色。那女侍应
也退到近厨房处,用一对有深仇大恨的眼睛盯着我。
我挺着胸膛,抵受那些有的鄙夷、有的同情,甚至有的惊喜。有的畏惧的眼神,一面用
粗话破口大骂,以壮声色。
我一面绕到原来坐的椅子,取回公事包。还好,公事包还安然无恙。
店里的客人终于明白了我的意图,而那女侍应更快的就看破我的意图,所以她也用恶毒
的语言,像冰刃冷箭一般的刺戳我,直至我行出店门,还听到她骂:“有本领就不要走!懦
夫!”
“我会找你的,你等着瞧!”我边走边说,一一副逆我者死的样子。
“放马过来啊,我等着!”我还听到她这样说。
在电梯角会合了妻,俩人讨了一鼻子没趣。幸亏妻已是我的太太,要不然,她目睹我这
等举止,一定对我的印象大打折扣。大年初二,遇上这样子的事,自然是忿忿不平,我磨拳
擦掌说要报仇,但过了一段日子,跟许多人的一时忿怒一样,觉得犯不着和这等女人一般见
识,只是设法把这件倒霉事从记忆中淡忘,来使自己活得更愉快些。
自己更尽量避免去那餐厅或附近,就算我不要报复,也不想被人报复。
一周后,我被“请”到了警察局,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问话。
原因很简单。
那女侍应原来名叫王鹏鸣。她死了,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人奸杀。而尸首旁有我一张
名片。
如果我不是在她毙命的当晚,有明显而无可置疑的不在场证明,恐怕我这一进警署,就
要“一进衙门深似海”了。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好受,接受一次又一次的调查,各种怀疑的眼光,不信任的语气,
而且,我也成了同事朋友的话题和笑柄。
王鹏鸣死了也罢,偏偏她是被人奸杀致死的,这罪名任何一个男子汉都担当不起。
那在大年初二的一场骂战后,她和我结果都不好:她死了,我却在活受罪!
凶手一日没有抓到,我就一日不能抬起头来做人。她死了,我反而可能是最巴望能替她
找出凶手的人。良心话,一时的冲突在所难免,我可不想她死,更不希望她死得如此之惨。
人世间这种关系,想来也真荒谬,我觉得多要好好把这件事的始末从头想一想。
我曾与王鹏鸣发生冲突,甚至警告她下班小心,而后她真的被人奸杀,就算我有不在场
的证据,但任何人都会怀疑是我指使人去干这种下流事的。
想到警员讥讽的语言、轻蔑的眼光,真是心丧欲死。
不过,在王鹏鸣尸首旁的名片,虽然是我的,但却为我洗脱了不少嫌疑。因为作案的人
断无理由这般“此地无银三百两”,如此粗心大意,这反而是摆明了有人存心陷害。
是谁会这样做呢?
首先,我并没有(当然没有)把名片交给王鹏鸣。
知道我和王鹏鸣发生龈龋的亲戚朋友,或认识我的人,除了妻子之外,谁都不在当场。
妻跟我箱蝶情深,她毫无可能会这样做,而且,我的不在场,她是有力证人之一。
唯一的可能,便是我曾把公事包遗漏在现场,而里面正有我的名片,有人拿了一丐长,
本来就计划要杀害王鹏鸣,正好可以趁此嫁祸给我。
也就是说,凶手极可能在我跟王鹏鸣吵架的当日,同时也在现场。
但谁会干这种事呢?
任何人都有可能,包括王鹏鸣的同事、那外籍女侍应生、那收银的妇人……
“解铃还需系铃人”,我决定回到那家餐厅去看看;当然,我不能也不方便自己过去,
便请妻过去装作吃东西,暗地里留意一下。
我送妻到餐厅门口附近,忽然,眼中掠过一个人影,心中想起几个字:
幸灾乐祸。
那天,我跟王鹏鸣争吵的时候,便闪过这样子的脸容。
也就是说,那时候争吵才刚刚开始,这人已预料得到事态会越来越严重,他等着好戏上
场,是故掩饰不了一脸兴奋的表情。
他既不排解,也不作声。
他只是观望。
为什么他可以如此肯定王鹏鸣会跟我继续骂下去呢?
因为他是王鹏鸣的同事,他了解王鹏鸣的个性,行小题大作,一发不可收拾。
这个厨房的杂役,约莫二十一、二岁,刚好在这开厨房的门,端菜走了出来,递给那个
外籍女侍应生。
此刻,她们的服务是无微不至、诚惶诚恐的,敢情受了这一次凶杀案的影响,大加改
善。
我不知道自己是做了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我在一旁透过玻璃墙窥视,发现那穿白衫镶蓝穿的厨房杂役,也在送递菜饭的橱窗里,
不住的留意妻。
妻在餐厅里坐了半个钟头,除了给那外籍女侍应酬出来,指指点点之外,也没有什么成
绩,她只好结帐出来。
却看见我铁青着脸色,以为又有什么人惹怒了我,便问:“怎么了?”
我只猛吸着烟。
俟餐厅打烊的时候,餐厅里的员工全换了平常的衣服,关上铁闸,各自回去,我盯住那
名厨房杂役,穿过马路。
过几条街弄。到了比较幽静的巷里,我突然追近他,离开他背后五、六尺之遥,陡然站
住,他也有所警觉,回过身来。
我大声道:“是你!”
他吓了一大跳:“你说什么?你是谁?”
我冷笑道:“你还不承认?”
他凶巴巴地道:“承认什么?”
我单刀直入:“你杀了王鹏鸣!”
他吓了一大跳,左右四顾,叱道:“你才是凶手!”
“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杀的?”
“你又有什么证据!”
“有!”我把公事包一扬,道:“你偷了我公事包里的名片!”
“我偷你的名片干啥?”他比我还凶,活似要走过来把我扼死。
我壮着胆。“我的皮包放在柜台上,就靠你们厨房最近,不是你拿?是谁拿?”
他吼道:“胡说!你的公事包明明摆在桌上,谁拿你的!”
我也怪叫起来:“你偷了我一张名片,发现我是伊士曼公司的老板,你有意要勒索
我……”
他马上切断了我的话。“少装了!什么伊士曼公司,谁不知道你只是个杂志社的美术编
辑,谁有胃口勒索你。”
谈到这里,他已感觉到不对劲,所以脸孔扭曲,冲了丈来,想把我压倒。我死缠着他,
皮包里的录音机掉了下柜,跌在地上。
于是,我们的扭打又成了录音机争夺战。
幸好,警察很快的就过来解围,否则,我决不是年轻而孔武有力的他之敌。
警察当然是妻叫来的。
我在冷巷里准备行动的时候,已经嘱妻去把警察叫来。
我只是要在警察来之前套出他几句话。
包括他无意间承认了那天确实知道我的公事包放在何处,以及知道我的身分职衔。
我当然不认识他,而且从来没给过他名片,他的反应使他跌入了罗网,也使我沉冤得
雪。
在被押走的时候,他曾狠狠地跟我说:“你知道吗?她也侮辱过我,比辱你还甚!”
在夜风里,这句话使我更不寒而栗。
我终于明白了那幸灾乐祸的神情,以及确实可以预料会有争执发生的神色,她辱过他什
么,我不知道,但作为客人的我,尚且被她骂得如此不堪,身为杂役而可能性好渔色的他,
更不可想像。语言伤人,一向比利刃还深。
我在踱上警车之前,妻及时的为我添上一袭暖暖的川衣。
(完)
收拾
她只不过是想杀一个丈夫看看。
赵美华未嫁前,邻居亲友已无不赞她贤良淑德。
“现在社会里,哪还有这样贤淑的女子啦,料理家头细务。处理公司业务,都井井有
条,头头是道。”麦太时常当美华面前跟赵者太说,“又漂亮、又本事、又贤慧,要是我的
阿特能娶到这样的媳妇,真是几生修来的福气。”麦太总是这样一厢情愿、满心欢喜的说。
像我这样一个女子,连大声说话也不敢,又怎会有杀人的一天呢?——赵美华也是这样
想,而且想来想去都想不透,想不明白。
赞她贤良、勤奋的人,当然不止麦太一个,只要有人来到她的家,看她总是像工蜂一般
忙个不停,抹地板、擦厨具、刷马桶,到半夜还漾漆,扫地连邻家的门前一并打扫,都难免
一致翘起姆指赞好。只要到过她做事的公司的人,就总会看见她忙得像只工蚁一样,打字,
听电话、收拾文件,连同事们弃在地上的废纸垃圾,她也一并清理干净一一那原本是公司里
“后生”的工作,就必定会说一声:难得!
“出得厅堂”是她的容姿和办事能力;”入得厨房”是她做家务的本领和温良嫡静的品
德。她虽然不是很聪明、学历很高,但已足令人倾心醉心。
——像我这样一个女子,又怎会杀人呢?而且杀的还是自己的丈夫!
赵美华不但不明白,而且还不敢置信。
直至她做着这件事的时候才知道e有些事,要发生便发生了,根本不需要明不明白,合
不合理、可不可能的。
赞她将来必是贤妻良母的,当然不只麦太而已,但麦太确是赞她最多的,这个邻居妇
人,一得空就上赵者太那儿打麻将、闲嗑牙,见到赵美华就吱开了牙。笑开了眼、乐开了
心。
“要是我家阿特有这样的福气就好了!”麦太总是在人前人后的说,“我那阿特眼角可
高,总算也读书出了身、熬出了头,但就是交不到像华女那么美丽贤慧的女孩子。”
这样说着,说多了,赵美华难免也对那个阿特好奇起来,记在心里。
有一次,麦太把她的儿子带了上来,高高瘦瘦、眉浓铱。眼深深的,气质多干好看,一
副郁勃难舒的样子。赵美华见了肌起先心里忽的一跳,后来知道他就是那个“阿特”,脸也
红了。
麦太和赵老太笑眯眯的互觑着,也偷明着他们的厮见。赵美华一时心都乱了。那男子一
见她就指着她说:“哈!你会脸红的!”
好像他所认识的女子都不会脸红似的,又好像是会脸红的就是稀有动物一般。
赵美华不理他,走开了。
不一会,阿特蹈到厨房,看她收拾东西。
这一次,美华不仅心乱,连手也乱了。她把米放到水里,饭却倒进了洗衣粉,一盘偎四
季豆却错下了醋。阿特笑道:“看来,你的家务做的不似妈说的好。”
赵美华红着脸说,“我不喜欢有人在看着我做事。”
“你怕?”
赵美华不睬他。
“你有一样却比我听传言中更好的,”他悄没声息的突然到了赵美华后面,竟还用手拍
了拍她的臀部,“你好靓。美得前所未见。早知道,我一早就来见你了。”
赵美华的感觉几乎就像跌进火炉里燃烧着,耳畔尽是火焰醒醒恐恐的烧响。
“还有一样,你还不够贤淑,”他笑了笑,牙齿在幽黯的厨房里发光,“就是你看来很
痘瘠。”
“不过,你瘟瘠起来的时候,美得出神入化,”阿特边说边笑,奇怪的是他连笑的时候
都很忧郁,“比开心的时候还要漂亮。”
从此,赵美华便常常在镜子前寻索自己嗔恼时那美艳的痕迹。
此后,阿特也借头借路,总之是找藉口溜进赵家来。赵美华原先怕见阿特,因为他不仅
风言风语,还动手。
有一次,她把他拒绝得太厉害,他好久都不再上来。
那次她弯腰下去收拾一些纸屑。她从来见不得任何物件乱放,她认为任何事物都有它存
身的地方,那怕是一粒微小的尘埃。
她刚弯身下去扫拾,忽然之间,臂部碰到一个人的前身。
那是阿特。
阿特还恶意的挺一挺身。
美华毕竟是个时代女性,而且年纪也不小了,那种异样的软和硬,便她顿生起被羞辱的
感觉。
她忿红了脸。
阿特不怀好意的笑着。
“你还收拾什么!其实,你最该收拾的是我……”阿恃阻止她继续工作,“你看,我这
儿想你也想得成负累了,你还不替我收拾收拾……”他的声音越说越软、越说越沉,几乎要
呵到美华的耳里去了。
美华羞愤的推开他,十分用力,还几乎把他赶出门口去。
太过份了!没有人能阻止我收拾东西的。美华想。任何事物都有它的本位,好的就该保
留下来,坏的就应要剔除。
这是美华的原则。
她只有这个原则。
不过阿特的挑引,实在令她脸红耳鸣、心跳加速,她把阿特推到门口时,他还说:“你
痘起来真美!”
在阿特不再上门的那一大段日子里,美华每听门铃响,都以为是他来了,结果来的不是
他。她恨他说话下流、举止下流,但常想到他,而想到他又不能不想到他那下流的语言、下
流的举止。
有一次,门铃响了,美华跳着去开门。她有颓感是阿特来了。结果原来是看煤气表的。
毕竟,阿特已好久没来了。
下午,赵老大要去麦太那儿打牙祭,赵美华也跟去了,见到阿特,摄三五红男绿女在
家,有说有笑,在沙发上看录影带,美华这才省起,今天是周末。
麦太见了她,笑得见牙不见眼。阿特却限那几名对髦男女调笑着,不大理睬她。俟麦太
和赵妈妈开始作方城之战时,那干男女都在厅中呜哗鬼叫的喧闹着。美华觉得没意思,便走
入厨房来,只见厨具。食品都东一包、西一堆。她忍不住又要一一收拾起来。
忽然,一只大子,按在她还沾着肥皂泡沫的手背上。
她吃了一惊。
果然是阿特。
每一个动作都那么下流,除他之外没有别的人了。
阿特嘻皮笑脸时还带着浓浓的沉郁,说话时气已呵到她有一了点儿歪斜但十分秀气的鼻
梁上:“你,好久没见了,又美了些。”
美华被他逼到冰箱前,后面一顶,便没退路了。
她低着嗓子叱道:“讨厌,走开!…
阿特脸不改色,忧郁如故,也温存如故。他高过她至
少两个头,她的鼻子只及他的胸膛,她在他胸前听到自己的心跳。
“你不喜欢我吗?嗯?”
“下流,我憎死你!”
“什么下流!”阿特笑开了。这回是真真正正的笑开了。“现在这不叫下流,而叫风
流。自从那位大亨说过人可以风流不可以下流的话之后,人人都把自己的下流当成风流了,
嘻,我可也不例外。”
美华想把他撑开,可是自厅中传来一阵哄笑声,原来是赵老太吃了盘诈糊。一下子,美
华被厅外的喧嚣声、吵杂声弄得浑没了主意入阿特就藉此搂着她人心入肺的亲吻了一番。
然后他发出马一般的嘶叫声,待美华意识清醒时才知那是笑声,她乍时间还以为是一匹
马在嘶呜。然后她才发现自己胸襟的两颗钮扣已被解开。
她再行出厅来的时候,手指绞得就像在拧干湿布一样。。不过除了阿特,嘴角挂了一个
会心而且踌躇满志的微笑之外,谁也没有特别注意她的表情和他俩的事情。
之后,她在一次机缘巧合里,随缘即兴的去看了个相。相师说她:“命宫、夫妻、子女
宫都恶曙群集,羊陀交进,虽然福德宫有吉星飞入,但命盘四化却甚不吉,理应迟婚,否则
也要身人风月场所追情逐色,否则……”
她当然不信。凡是相师说到好时,一阵心喜就平平静静的过去了,但凡说到坏处,就少
不免耿耿。”是以她追问下去,相士问:
“令尊大人还健在么?”
她父亲早已过世了。
“你有没有兄长?”
她只有弟弟,没有哥哥。
“这就是了,”相士肯定地道,“不妨听说一句,你要是不知趋吉避凶,任性使意,杀
夫逐婿,不算奇事……当然,这并不是说你一定会去杀掉你的丈夫,而是对你先生有着极大
的刑克,一个搞不好,老公杀了,一个又一个,不算希奇!”
“若要化解,应在我这里先作福祈愿,求飞星趋吉、转运避凶,只要付上些许香油,我
自会在神前替你作法。”
加上后面几句,不但美华不相信,她家人亲友不信,只怕连相士自己,也说得没了信心
了。
——说到头来,还不过是为了钱,那还有什么灵验可言,只不过是为了骗财而已!美华
那么温驯,给蜂螫着了也不叫一一声,怎会“杀夫”呢!在场的朋友都觉得好笑。
我怎会杀人——而且还是杀夫呢!美华自己也啼笑皆非。
不过,阿特对她那下流样儿,她又拒绝不得的时候,还真是...
阿特趁家里没人的时候,还向她求爱。
求爱,而不是求婚。
那天下午,她穿着一向难得一穿的低胸衣,她穿低胸衣的羞涩还大于不穿衣服。这件衣
服正是他送她的。的确,这件衣服物有所值,带给他不少方便。
当阿特的唇舌可以不必透过语言而是直接挑逗美华胸前的蓓蕾上之时,美华已不能呼
息。
只有喘息。
“不要这样子。”
“这样子有什么关系?”
“爱我,就不要害我。”
“我是在爱你,不是在害你。”
“你……真的爱我吗?”
“我如果不爱你的话,又为何想要跟你做爱!”当男人急于向她索求时,她问了对方愚
蠢的问题,他便不耐烦的给了她这无聊的答案。
从此,她就是他的了。
至少她心里是这样想的。
事后阿特点根烟就走了。
之后,他又是好一段长长的日子没来
美华只好上门去找他。
阿特对美华的热情,就是他一向对女人的热情。美华有点接受不了他那接近变态的热
情,她一向整整洁洁、干干净净,对于情欲的欢狂也逐渐上瘾,初尝了一个少女羞涩担惊到
婉转承欢的滋味,但仍无法忍受阿特竟屡要在她耳里、嘴里射精的行为。
跟他在一起,她抹不去那种污秽的感觉。她回家后,更用力、彻底的洗刷自己,但好像
永远洗不干净的样子,她只好越来越勤快的收拾的东西;见到蟑螂,用喷雾喷杀之,看到蚂
蚁,用蚁粉毒杀之;遇到壁虎,用竹竿棚杀之。她无缘无故的也会在厨房与一只猫对峙长
久。
她陶醉在她的收拾中。
阿特似并无意要结婚。
她跟他提出来过。
“我们还未玩够。”阿特不在意的说,“这样就结婚,是不是太浪费青春一些么!”
“等你玩够了,”这在赵美华听来犹如晴天霹雳,“你还会跟我结婚?”
阿特没有回答。以后他就较少来找美华。
直到美华肚子渐渐大了,瞒不住了,事情让赵老太大知道了,上去兴问罪之师。麦大却
似拾到宝似的,拿定主意,硬要阿特和美华成婚。
这仓促成婚看来隐含了几许不情愿与不欢快,但这个婚仍是结成了。
那晚,阿特喝到醉醇醇,回到“新房”里对美华第一句就是:“好啦,你现在开心啦,
可以名正言顺的缠着我了。”
说完了就吐,折腾了大半夜,要美华收拾到天亮。
那时美华就真想杀了他。
这夫妻生活约莫过了一年。
这短短一年间,他对她的爱从发烧到退烧可以说得上是痊愈神速。
对他而言,赵美华的贤慧完全不能吸引他;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性趣。
当这肉体对他而言已不再新鲜、不再感兴趣之时,他对她就像是为他收拾垃圾的器具—
—通常,垃圾箱也有着这种功能。
开始的时候,麦太即是美华的婆婆,是完全站在美华这边,跟她是同一阵线的。
麦太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儿子不对,娶到如花美眷,还要怎地:可是久了之后,麦太也
开始埋怨起美华来了:埋怨她扣不住阿特的心,埋怨她日渐把家里的事全一的包办,轮不到
她这个正式的一家之主来插手,使她感觉到自己是个多余而又毫无用处的老人。
麦太也日渐受不了美华那收拾东西的“怪痹”。自从美华怀孕,不再上班之后,她更是
什么东西都收拾。有一次,一只豢养在家的了哥在床褥上下了一小点粪便,她跪下来,哭了
半小时,然后便开始洗,从忱套,枕头,到床褥、床单、棉被、毛毯,都要洗个干净,连床
板也要拆开来消毒。十天之内,彻彻底底的清洗消毒了三次。家里无有一物不沾有消毒水的
气味。连家里的原子笔也带着这种气味。也许就是因为这种味道太浓了,小花猫从此一去不
回,离家出走了。
麦太也忍受不住这种她原先赞口不绝最为称羡的“收拾”东西之瘤。
不幸,美华小产了。
阿特早出晚归,一天深夜回来的时候,才知道美华是地板上打蜡,不小心摔下楼梯去
了。
“人住院,小孩没了。”麦太这样地告诉她的儿子。
“也好。”阿特脸无表情的说。
说完了这句话,他解下了他的领带,上床睡觉,并没意思要去医院探看那位他认为使他
提早结束了欢乐青春的刽子手。
夫妻生活在她从医院回来后照常进行,他的郁郁不得志已成了一种例行公事,也成了他
的招牌。而她继续她的好洁和喜欢收拾东西。他再也不认为她的痘瘠是一种美丽。
她从阿特晚间回来衬衫的污迹中(有时是巧克力。有时是咖啡、有时是唇膏的痕印,有
时什么也没有,只有变换如四季的香水味),知道他说的公司开会都是骗她的。他是刚从另
外一个女人那儿回来。
她可以从不同的香水味和不同的污迹中分辨,他去找过什么女人。有时候衣裤上粘了些
胶状的东西,她用清水浸着,用指甲去刮掉它,她认为那是精液。
有时,她去阿特做事的公司里,或从她丈夫的来访的女客中,细心而耐心地辨认着对方
的唇膏颜色、香水味道、或指甲油的气味色泽,以致很多人都向阿特反映:“你太太美是美
了,但看人的神情太可怕。”
“别理她,”阿特笑笑说,“她快发神经了。你没看到她痘瘠的表情吗!
“她有神经病?”
听的人都很诧异,“她会打人、杀人?”
“她会打人、杀人倒还好。我等她神经病她也把自己等神经了。”阿特无奈他说,“只
要她发疯了,便把她送神经病院,而我……嘿嘿,就可以回复自由身、甩难咯!”他夸张他
说。
偏是这番说,也让美华听到了。
所以她越来越忙着收拾东西。
她总是觉得有了两个重要的事物没收拾好。
只要这一两样东西没收拾好,她就觉得好像一切东西都未收拾似的。
他希望我发神经。赵美华想。我才不会发神经。
她想起自己问过他的傻话:你爱不爱我。也想起他回答她那等于没有回答的话:如果我
不爱你,为什么要跟你做爱?
她更想起那相师跟她说过的话。
她是一个克夫的女子。只有她杀掉丈夫,没有丈夫能杀掉她的。
如果她能把他像垃圾一般无声无息的收拾掉的话,她就是成功顺利地克了夫了。
如果她在“收拾”他的过程里和事件后,给人识破、发现,那么,她就只好成为一个神
经病人,以此为杀人的理
由,未必判刑,但要呆在神经病院里。这说不定会给阿特一一个充分的理由,跟她离
婚。
要是这样,就不是她克夫,而是丈夫克了她。究竟是谁克谁呢,她想知道,她要知道。
她开始考虑如何“收拾”掉一个人。
她收拾过任何事物,但毕竟并没有把一个人“收拾掉”的经验。
她考虑要不要把婆婆也收拾悼。
她很快的就否决了这个意念。
因为婆婆待她一向还算不错
她的婆婆——麦太——时常出去打麻将,要单独“收拾”阿特,并非难事。
她可以先在食物下些安眠药,然后利用煤气,甚至纵火,烧得一干二净,让那个肮脏的
人尸骨无存。
总之,如果一个妻子要谋杀丈夫,就像一个丈夫要谋杀大太一样,防不胜防,有的是机
会。
她知道自己决要疯了。可是她不能疯。一疯,阿特就会跟她离婚。
她不要离婚。他不是说我瘟瘠的样子很好看吗?我疯的样子也一定会很靓的。
她决定要先杀这个丈夫看看。
(〈七杀〉之〈收拾〉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