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山恶水出刁民,”魏鹤远耐心地说,“这句话你总该听说过,越是贫穷的地方,人心越险恶;更何况你要去的地方教育条件落后,人们普遍没有接受过知识——”
梁雪然很不喜欢他这样高高在上讨论贫穷的态度,仿佛是人类在谈论一群蝼蚁,怜悯中带着点施舍。
梁雪然经受过十多年的贫寒,初见时又太过不堪,潜意识中本就觉着自己和魏鹤远不是同一路人,此时他的话,又刺激到她敏感的自尊。
她说:“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个话题。”
魏鹤远蹙眉,没有因为她恶劣的语气而生气,反而放缓声音:“那我们就聊聊其他的,今天去明京好玩吗?”
梁雪然说:“你是我谁啊,我干嘛要告诉你!”
魏鹤远面不改色:“前饭票。”
他终于清晰地认知到自己的地位。
看着梁雪然仍旧不开心的模样,魏鹤远后知后觉自己再一次找错话题——或者不该这么直接地问——
他改变策略:“你今天口红颜色很不错,裙子也选的很好,衬的你皮肤更白了,很漂亮。”
漂亮到让他想要抱一抱。
这半句显得他太过居心不良,魏鹤远没说。
这也是连朵传授的哄小姑娘经验之一,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夸她就好了。
果然奏效,话一出口,梁雪然方才被他精准点燃的怒火消散的一干二净,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魏鹤远思忖,看来真的要多夸夸她。
梁雪然心想,魏鹤远是吃错什么药了?慢着,他该不会是在讽刺她吧?这是什么高明的嘲笑方式?她竟然丝毫听不出来。
难道真的是在夸她?
不对啊,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想再睡她吗?但魏鹤远应该不会为了睡女人而开始猛烈夸人吧?
骤然间摸不清魏鹤远套路的梁雪然,手足无措地回答:“啊,谢谢你。”
她突然有些怀念以前那个冷静高傲的魏鹤远。
至少那个时候他连讽刺都明明白白。
友好而和平地结束晚饭,一直目送着梁雪然离开,连朵才暧昧地问魏鹤远:“刚刚哥儿几个努力给你创造出独处空间,算是够意思吧?快点说说,你们的关系有没有比普通的朋友升级上那么一点点?”
魏鹤远简单回应:“嗯。”
连朵兴奋了:“你告白了?她接受了?”
魏鹤远看怪物一样看她:“怎么可能。”
那个唇印还留在掌心,似乎仍旧能感受到她柔软的唇瓣,温热的呼吸。
魏鹤远唇角微扬,心情极度愉悦:“我夸她,她很高兴地接受了。”
三个好友眼神复杂,面面相觑。
凌宜年:“以你这个进度下去,估计等我孙子都打酱油了,你才能追上梁雪然吧。”
连朵:“我觉着我集齐地球上全种族的男友,都比你追上梁雪然更容易。”
沈州总结:“你没救了。”
魏鹤远并不觉着自己无可救药。
他认为自己和梁雪然的关系更上一层楼,甚至还抱了一下,四舍五入,就是亲密接触和谈笑风生了。
再四舍五入,相当于两人和好如初。
魏鹤远对今晚上的亲密互动十分满意。
尤其是在弄明白梁雪然去明京其实是为梁老先生扫墓之后。
心头阴霾,一扫而光。
为了进一步了解到梁雪然这个年龄段女孩子的想法和喜好,魏鹤远尝试着请连朵为自己推荐一部分女孩子喜欢的书或者电视剧过来,结合以往梁雪然的喜好,试图揣摩出她的情感需求。
在魏鹤远密切准备的同时,梁雪然出发去了夔州,同公益机构的人一起,还有轻云设立基金会以来捐赠的第一笔物资。
但上次发烧后,魏鹤远的身体一直没有养好;那次为了轻云推掉的工作,后期花费更多的精力和心血来弥补,春雨过后,魏鹤远又有些咳嗽,检查出来急性肺炎,终于勉强休息下来,接受治疗。
魏鹤远庆幸此时此刻梁雪然不在华城。
他并不想让雪然看到自己生病时狼狈的模样。
连朵无所事事,捧着瓜子守在病房里,一边嗑一边妄图物色着有没有帅气的医生,来一场制服诱惑。
但等来的没有一个能入她法眼的,毕竟能给魏鹤远诊治的医生级别都不低,而熬到这个级别的医生往往都是早已有家室、膝下有孩子的中老年人。
连朵有些失望,问魏鹤远:“你说梁雪然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跑去做公益了呢?”
魏鹤远没有告诉她,是他建议梁雪然通过公益来进一步拔高轻云的品牌度和好名声。
但他未料及梁雪然竟然真的一根筋的亲自出马奔赴山区,他并不希望她去受那样的委屈。
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见魏鹤远冷淡看书不搭理她,连朵百无聊赖地站起来,准备去洗手间,刚刚出了病房,就看到凌宜年急匆匆地跑过来,险些撞翻她。
“怎么了?”连朵见凌宜年神色不对,追问,“你快点说啊。”
凌宜年定定地看着连朵,从喉咙中挤出话来,脸色苍白,尽是血色:“梁雪然出事了。”
“轻云派往山区的一辆车从山路上翻下去。”
“梁雪然就在那辆车上。”
第47章 三十三颗钻石
凌宜年抬腿就要进去,被连朵及时一把拉住。
“你做什么?”连朵低声提醒,“鹤远身体那样,你现在告诉他这个消息——”
她顿了顿,什么都没说;凌宜年了然,站在原地,忽而深深地叹口气。
魏鹤远肯定会去找梁雪然。
先前凌宜年还不能够这样确定,但现在他已经明白了梁雪然对魏鹤远意味着什么。
“暂时瞒着他,”连朵说,“至少还没有坏消息传过来,不是么?等明天,等他稍微好点了再告诉他。”
凌宜年当然知道魏鹤远现在生病,但连朵说的也有道理。
梁雪然远在夔州,即便是现在告诉魏鹤远,他过去了又能怎样?
医生也说了,建议魏鹤远治疗期间卧床休息。
两人对视一眼,达成共识。
暂时隐瞒魏鹤远,长时间肯定瞒不住,但只是这么一下午加一晚上,应该还可以。
“我已经托夔州附近的朋友过去,”凌宜年说,“希望梁雪然能够安然无恙。”
其实凌宜年知道安然无恙这四个字已经是奢望——
梁雪然坐的那辆车,是在转弯处坠下去的,直接落下去,现在搜救队还在那边,情况不太乐观。
那边山路是事故多发区,据消息,至今未有坠崖还能生还者。
凌宜年对梁雪然能够全须全尾地回来已经不抱有丝毫期待,只要她还活着,其他的都不重要。
凌宜年甚至不敢想象,假若梁雪然不在这个世界上,魏鹤远会怎样。
他在外面缓了好久,才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地推门进去,同魏鹤远说话。
凌宜年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比较镇定,然而魏鹤远仍旧瞧出他的不对劲,一针见血:“你今天看上去不太开心。”
凌宜年飞快扯了个谎言:“和菁菁吵了一架。”
年菁性格飞扬跋扈,又爱吃飞醋,凌宜年和她性格并不怎么相和,生下孩子后更是三天两头吵架。
魏鹤远了解这个情况,他丝毫没有怀疑。
现在,魏鹤远为另一件事而困扰。
他请安青为梁雪然设计了件小礼裙,安青刚刚打电话告诉他已经做好,随时可以过去取——
但问题在于,魏鹤远不知道该以什么理由把这裙子送给梁雪然。
以前,魏鹤远并不经常送她东西。
他自认为难以摸清小女孩在礼物上的偏好,比起来送这些不一定能合她心意的东西,魏鹤远更喜欢给她钱,让她自由选择。
那个时候,梁雪然对此似乎也很满意;她从未主动朝他要过什么礼物,永远都是开开心心的。
但连朵说,每一个女孩子喜欢礼物,有时候并非礼物本身,而是送礼人的心意。
魏鹤远回顾自己先前,自觉某些地方的确做的不足,譬如有时不顾她身体情况的频繁索求,譬如专注工作而忽略她的情感需求。
他那时候觉着她适合做自己妻子,但魏鹤远从未想过或者要求自己妻子能够成长为多么优秀的人。
彼时魏鹤远自信自己能够照顾她一辈子、让她风风光光地永远做自己翼下乖巧的金丝雀。
他会遮风挡雨,而梁雪然只要永远温柔乖巧就足够。
魏鹤远曾经以为,只要物质上足够满足,完全可以弥补心理上的需求。
现在发现却并非如此。
魏鹤远问凌宜年:“你平时都是怎样送礼物的?”
这个问题问的凌宜年一怔:“什么怎样送?”
“送女孩子礼物的借口,”魏鹤远思索一下,“最近有没有女孩子比较喜欢的节日?”
——清明节。
这三个字在脑海中刚刚冒出来,凌宜年惊出一身冷汗,结结巴巴:“四月十四,黑色情人节。”
“名字听起来不太合适。”
“就是单身者聚集在一起的情人节啦,呃……或者等到五月二十号,大部分人也会把这天当做情人节,适合表白。”
凌宜年死死地揪着自己的衣服,才没有在魏鹤远面前失态;魏鹤远显然很满意他的这个提议,又说了句什么。
凌宜年什么都没听清。
懊恼,愧疚。
魏鹤远还在愉悦地准备着他与梁雪然的未来,但他不知道,现在梁雪然此时或许已经尸骨无存。
那么高,凌宜年并不相信奇迹。
他们已经不会再有未来。
而魏鹤远对此全然不知,仍旧心怀希望的祈求着重新开始。
“宜年?”魏鹤远问他:“你听到了吗?”
凌宜年终于回过神来,不自然地笑:“啊,我可能也有些感冒。”
“早点治疗,”魏鹤远提醒他,“拖下去会更严重。”
凌宜年答应一声,逃跑一样的走。
都快到了门口,魏鹤远叫住他:“等等。”
凌宜年心跳如擂鼓,慢慢转身。
魏鹤远半躺在床上,肌肤冷白,一张英俊的脸褪去不少冷意。
向来对这种小浪漫嗤之以鼻的他,竟然主动征求凌宜年意见:“你认为送玫瑰花是不是有些太俗气了?”
或许已经想到那人收到玫瑰花时候的表情,魏鹤远唇边含着笑意。
“不俗气,”凌宜年慢慢地说,“女孩子都喜欢花。”
自从得知梁雪然翻车坠崖的消息之后,连朵连魏鹤远的病房也不敢进了。
虽然已经告诉了凌宜年暂且瞒住魏鹤远,但她心里面是个藏不住事的,总怕露出马脚,多说多错,索性躲开不见。
他们都在焦急地等待夔州那边传过来的消息,连朵已经聘请了相关领域德专家赶过去,配备着最为精良的医疗队,只要梁雪然还有一口气在,也要把她从阎王爷手中夺回来。
而魏容与比凌宜年晚一步拿到消息,现在已经到了夔州,守在那边;凌宜年听闻,钟深亦从明京动身前往,现在仍在飞往夔州的航班上。
一整个晚上,凌宜年和连朵都没能睡着,急急地等着救援队的消息。
——那段路下面是个深沟,密林乱丛的,乱石杂横,环境相当恶劣。那边虽然没什么猛兽,但若是招来乌鸦或者毒蛇,也不是什么好事。
经过整整八个小时的搜索,夔州方终于有了消息——
车上共三人,司机和两女,高空坠落再加车子翻倾,摔的都已经不辨人形,无一生还。
也没什么好辨认的。
轻云留守的人惨白着脸告诉派去的那些人,那辆车上,原本就只坐了司机、梁雪然和梁雪然的助手两人。
衣服和离开前一模一样,梁雪然和助手都穿着轻云新上市的一款运动外套和裤子。
梁雪然的包也在,里面装着她的钱包、身份证和手机。
DNA对比结果最快也需要明天才能出来,但所有人都默认已成定局。
凌宜年派去的人说,钟深摘下眼镜,半跪在遗骸前良久,却什么都没说;而魏容与只看了一眼现场,转身便走,晚上被急救车送往医院。
凌宜年知道,魏鹤远那边,是再也瞒不下去了。
他和连朵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隐遁。
谁也不敢对魏鹤远开这个口。
但宋烈敢。
宋烈知道消息时已经是次日凌晨,放下手头工作急切赶来,开口就是找魏鹤远借私人飞机。
魏鹤远已经初步定下正式对梁雪然追求的计划,心情愉悦,瞧宋烈也没那么碍眼了,问:“借去做什么?”
他以为宋烈又要出去厮混胡闹。
“还能做什么?”宋烈惊奇地看着他,“梁雪然出事了,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魏鹤远脸上笑意全消,他平静地问:“出什么事了?”
宋烈惊愕地看着魏鹤远,刚才还急吼吼的,现在因为魏鹤远的态度而瞬间反应过来。
他终于确认,原来魏鹤远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宋烈察觉到不妙,转身想要走,却被魏鹤远揪住领子。
魏鹤远还在输液,针头直接被带的掉下来,滴滴答答的血和液体淌下来,弄污了床单。
魏鹤远死死地揪着宋烈,宋烈甚至听到他手指因为用力而发出的骨节交错声。
像极了野兽捕杀猎物时发出的声音。
让他头皮发麻。
魏鹤远眼底已经泛了红:“说。”
宋烈哪里还敢隐瞒,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一股脑儿全冒出来。
——梁雪然坠崖身亡,虽然DNA结果还没出,但衣服身材遗物什么的都能够对的上。
不会有什么差错。
而宋烈想要借魏鹤远私人飞机,是想赶在火化之前,再去看最后一眼。
魏鹤远松开他,声音竟有些颤抖:“你胡说。”
他站起来就往外走,宋烈被他这失控的一推,重重摔倒,碰翻旁边的桌子,东西叮呤咣啷掉了一地。
刚刚拉开病房门,梁母冲进来,狠狠地想要打魏鹤远巴掌。
但因为身高差距,又改为抡拳,重重地砸到魏鹤远胸膛处。
魏鹤远没有躲闪,由着她打。
“都是你!都是你出的坏主意,害死我的雪然!”梁母表情狰狞,重重地打他,踢他,哭,“你为什么要给雪然出这样的主意?你毁的她难道还不够吗?!现在然然不想跟你,你竟然狠心的要她的命吗!”
说到后来,梁母已经哭得气都喘不上来,她语无伦次,一边哭自己的雪然,一边愤恨地盯着魏鹤远,想要把他生吞活剥掉。
他是一个凶手。
是魏鹤远建议梁雪然去通过公益来提高名声。
若非这个提议,她不会好端端地跑去那边。
跟在后面的赵七七终于见到梁雪然口中的前男友,她和梁雪然关系匪浅,现在也是哭的双眼红肿。
刚刚被秦弘光骗过的心理阴影还在,她只觉这些男的没有一个好的,都是披着人皮的野兽,哭嚎:“你知道姐姐为什么执意要去夔州吗?走之前我问过她,她说最近心里很乱,有些事情看不清楚,散散心,说不定能冷静下来……”
赵七七眼睛红肿:“我问姐姐是不是情感上的,她没有否认。”
魏鹤远的心脏疼的扭曲到一块,他不想再听下去。
梁母看魏鹤远仍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崩溃指责:“你们这些有钱人哪里知道我和雪然以前过的什么日子?冬天买不起煤,她和我挨家挨户地去敲门讨煤。你看她现在手是不是很好看?你知不知道她那时候手冻的红肿掉皮,裂出一道道口子,都淌血了还瞒着我,怕我知道后难受,她那时候才八岁……买不起菜,早晨我们去早市晚摊上捡人家不要的烂菜,一直吃到她上高中,魏先生肯定不知道顿顿吃白菜根是什么滋味吧?她那时候饿的皮包骨头,还反过来安慰我,说,妈妈,女孩子瘦了好看,现在就流行苗条……我们最难过的时候去要饭,她那么小,去给人下跪;魏先生,你知道连活着都很艰难是什么感受吗?”
何止是要饭,那时候欠债还不清,梁雪然那么小,还在上小学,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谁看了都喜欢;因为梁母发烧没钱买药,她给药店老板嗑到头出血,额头肿了好几天才消下去。
怕她担心,乐呵呵地说自己是不小心在门框上撞的。
上初中后,第一次生理期,家里甚至连卫生巾都买不起,梁雪然拿卫生纸叠起来卷着垫在内裤中;大冷天的弄脏床单,怕工作一天的梁母累着,梁雪然在冷水里洗弄污的床单,冻的手指成了胡萝卜,以后每次生理期都疼的咬嘴唇,蜷缩着身体。
她甚至连买一片止疼片都舍不得。
寒暑假,梁雪然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偷偷地去那些非法的电子厂打零工,觉都睡不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