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惟有光阴不可轻上一章: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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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淑女率先迎上去,心疼地摸了摸男孩右脸颊的淤青,和眼角又重新撕开的一小道口子,分分钟可以哭出来的样子:“呜呜呜,疼吗?”
两人你侬我侬,哦、不,应该叫好淑女极尽所能呵护,刘维左躲右闪应着,“唉,没事儿!”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从他面上瞧出几抹绯红的颜色。
一时间,我好欣慰。
因为他脸庞的颜色证明着,他已经陷入了爱情。他终于不再学我,执着地等待一个兴许永远不会回来的人,而是怜取眼前。
就在我几乎要倾出所有积蓄,送刘大壮一个钻戒要他马上求婚的时刻,他戳破了我的粉色泡沫。原来他面颊的红,不是处于害羞,而是因为羞愧。因为他打错了人。
事情还得从广播说起,他原本正在听宠物专项的电台,结果手误触了调频键,换到了营养频道。于是狗老板刚说一句,“我们厂里的小狗……”频道已经调走,才有了后面的话,“先剥皮,再将狗(果)肉和着蔬菜一起放进榨汁机……”
选朋友,须慎重,智商太重要了。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没几日,刘大壮又被打了,还是被一个姑娘打的,叫解冉。
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也没机会提起这个名字。
她是所有苦难的源头,是我排行榜上仇人第一名,是我做梦也想掐死的人,却始终没有机会付诸行动。因为,她无论出入哪儿,身边总有人近距离保护。
滨城四大世家,叶家排榜首,其余三家分别是周、魏、解,形成四角鼎立的画面,但近几年,每家都蠢蠢欲动。解冉仗着千金之躯,又是叶慎寻的未婚妻,根本不把任何人放眼里。我住院期间,与她狭路相逢。
她按惯例,每年来医院检查身体,动静挺大的,嚷着要找最有经验的护士抽血。别人忐忑问她,“您觉得什么叫做有经验呢?”她自己也想不出,随口一说,“学历最高的吧。”在值班护士里,好淑女的学历算顶尖了,遂被安排过去。
毕竟她是周印安排给我的,检验科来要人的时候,说有个得罪不起的病人,希望我通融。我也是不走心,连谁都没问,就同意了。孰料解冉平常娇生惯养得没做过重活儿,血管和她的皮肤一样细,好淑女又太过紧张,初次扎针偏移了一公分。
为避免扎第二次,好淑女只能就着皮肤寻了寻,孰料这样的小疼痛解冉也不能忍,抽了胳膊便往后缩,抬手给了小姑娘一巴掌。
我和刘维下楼散步,恰好听见动静,跑过去一看,好淑女正悲愤地捂着脸,而解冉还想再动手。
这女人,快两年过去了,扇人耳光的爱好还是没改变。以前,刘大壮还说,她除了是解家小姐,还是亚洲什么御用模特,仰慕得不得了。现在,看好淑女被打,第一个不淡定的,也是他。
见她,我的头哐当作响,想起许多不好的事情,没来得及阻拦刘大壮。等他挡在好淑女身前,替她挨受那一巴掌后,我才幡然醒悟。
朋友和母校在某些方面惊人相似。例如,母校这种东西,我可以骂,但别人不行。朋友吧,我可以打,但要我眼见他挨打却无动于衷,对不起,我做不到。
当一米八的男孩子,被一个女生当面掌掴,我脚下跟踩上了风火轮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驰过去,右手五根手指,猝不及防摔上那如花似玉的脸庞,气势凛凛地,根本不像大病初愈。
解冉身边的两个保镖,都没看清我是怎么动作的,主子已经挨了打。
我是真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加上前仇旧怨,还没能扇死她,是我的不对。
可我毕竟不是什么人物,只听解冉惊呼一声,我手刚落下,便被两个保镖强行扭了胳膊,束缚在墙角。我企图挣扎,才发现男子力气,女子根本无法匹敌,何况对方吃这碗饭。
见我被押,刘大壮又要冲过来,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解冉趁机抓了我的头发,想要报仇,那眼神狠得像是要将我剥皮拆骨,人群外围突然横插进一个熟悉的男音。
“冉冉?”
面前人闻声回头,我循声抬眼,便见走廊尽头,一道影闯进眼,如临夏之风,吹散雾气。真待面孔近了,我反而垂下脑袋,用长头发遮住狼狈的自己,看地面那道阴影越来越近,头皮发麻。
解冉飞也似地奔赴,两人在离我五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了。叶慎寻来医院拿体检报告,我说解冉怎么就挑准了这天来检查,只要有心,任何相遇都不是问题。
她摆正头,将我造成的伤口曝露在男子眼前,周边的人顿时退了一地。叶慎寻眉心蹙起,两根手指挑了她的下巴仔细观察,令我不由自主脸色发烫。
盛杉刚消失的时候,我被盛怒中的周印赏巴掌,他也是这样温柔,“疼么?”
“你说呢?周印太狠了。”
他略一默,“没关系,等有了盛杉的踪迹,拖他个十天半载,权当报仇。”
也是那天,他用半指甲盖的消肿药膏将我收买,竟主动开口,“以后若你有什么想要的,我定赴汤蹈火。”
你看,叶慎寻,我没说谎。
“我要她下跪道歉。”
从零碎的记忆抽回,便听得解冉铮铮一句。我冷哼,被人扣着还冷眼凝她:“你倒来试试。”
我敢这么讲,并非我有什么雄厚资本。恰恰相反,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一个认不了祖归不了宗的孤儿。没资产,没背景,肾还少了一个,唯剩三两好友。如果连唯剩的东西都保护不了,哪还有什么价值可言。
要我下跪,还要我为并没有做错的事情道歉,解冉可以来试试,我死前能不能毁了她的脸。
叶慎寻这才将目光定在我脸上,用近乎陌生人的神情将我打量,片刻后移开,视线锁定我身后的好淑女,启唇说:“道歉有什么意思?谁挑起的事端,谁买单。”说完,沛阳已转身下楼,去人事部,调好淑女的档案。
见我在面对下跪境地都气焰嚣张,一听见好淑女将被开除却慌了阵脚,解冉开心极了,将一丝发绾进耳后,挽着男子胳膊做小鸟依人状,“你做主。”
兴许在任何人看来,叶慎寻的举动都是在变相帮我。可只有我知,他没有帮,他只是比谁都了解我的软肋。下跪算什么?以往在他跟前,为了两只奥尔良烤翅,我也做得出来的。我惟一的不能忍,是身边朋友因为我而遭受灾难,所以他下更狠的手。
“叶慎寻,你这个王八蛋!有本事冲我来!来啊!开枪啊!你不是很喜欢拿枪眼对着别人吗?!打死我啊!”
抱歉,以上都是我的想象。纵给我千胆,我也不敢这样冲他嚷嚷,只能在心里意淫撒气。不知道为什么,光是这样看着他,我的勇气值就几乎为零,这太不程改改了。
于是,我只能,“下跪是吧?我跪。”
说完,终于抖开保镖的手,耳边只余下好淑女的哭声和刘大壮的嘶吼,“改改!不要!”
好淑女也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抓着我的手,委屈得一边哭一边说:“算了程小姐,没有这份工作,还有别的工作!没关系!”她真傻,根本不了解他。叶慎寻发话开除的人,哪家医院敢要。
终于,我连她也推开。
为了隐私性,走廊做过封闭设计,里间未能看见外边,唯独走廊尽头的太阳光,即使遮了帘子也挡不上。
叶慎寻立在中央,看那个从来倔强不认输的女孩,矢口说:“下跪是吧?我跪。”话落,膝头已软软地往下塌。
视线所及之处,她脚心还缠着纱布,应该是之前受伤的痕迹。他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望着那双曾刺痛他的眼睛,忽然分不清,那里面盛着的究竟是微光,还是被光溶过的晶莹。
倏然,晶莹消失,她眼皮一阖,不止膝盖,连同整个身体都直坠地面。
“改改?!”
“程小姐?!”
刘大壮与好淑女同时惊呼。
叶慎寻的身体比脑子更快作出反应,阔步去接,恰好揽到她的腰肢,稍一使力,人便抱了起来,偎近自己。低头,见她脸色素白,不知是不是病后没休息好的缘故,红润没有回转的迹象。
旁观的医生们此时也不再嗑瓜子儿看戏,急忙轰隆隆跟了上去,独剩解冉在原地,没出到恶气,嗓子眼儿跟堵了口水泥般难受。
刘大壮以为又要来一次惊心动魄的抢救,整个人火急火燎。进了电梯,忽然发现叶慎寻怀里的人睫毛扇了扇,睁开半只眼,对他做了个鬼脸,他心里顿时万马奔腾:我去,还真担心她傻得要下跪呢!看来,自己平常总被欺压不是没道理。那古灵精怪的劲儿,真不知像谁。
上了楼,叶慎寻前脚进房间,后脚跟已经摔了门,将一众闲杂人等关在外面,包括医生,众人面面相觑。
这厢,程改改被重重摔在床,她终于小声呻吟着跳起来,揉着老腰,先下手为强,“姓叶的,你就这么恨我,恨不得杀了我?”
叶慎寻站在床边,闭了闭眼,无视她鲜活的容颜,“杀了你?那太便宜。”
女孩下巴昂得老高,“好歹我也曾是你们公司的王牌翻译……的助理。就算做不成朋友,至少是战友。你就这样对待曾经的战友?你这放在部队,是要挨批评的。”
批评?他当初一心为她的事奔忙,挨的批评还少?
想到这儿,叶慎寻气不打一处来,“怕死不是共产党。”他含着威胁的神色,将俊脸凑近了些。
见他一本正经地咬牙切齿,程改改憋不住发了笑,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有些无厘头,“得了吧,真要收拾我,何必配合我演这场戏?虽然我俩道不同,无法共谋,但鬼子都杀到你的阵地了,你还能坐视不理?”
解冉吧,挺傻。就算要闹事,也不看看谁的地方。程改改也是赌,赌叶慎寻没那么好耐心,陪着千金小姐胡闹。
“但人还是要开除的。”
程改改正得意自己的小聪明,被当头一棒,敲得晕头转向,洪亮又起,“为什么?小护士就不是人,活该被你们生煎油炸?”
叶慎寻斜了斜嘴角,“和解冉无关。难道传声筒们还没告诉你,当初你昏迷在床,我就下令开除两个部门?她早就不该呆在这儿。”
“说了,没成行。”
“那是因为动静太大,老头子阻止。现在开一个小护士,你觉得他还会出面?”
见他严肃不改,程改改倒聪明,减了气焰,绞着身下的被子示弱,“叶公子,就事论事。我俩的恩怨,别牵扯其他无辜的人,我现在没精力吵架,请求挂免战牌。”说完,举白旗的手势。
笑话,战争是她一手挑起的,她三言两语,说免战就免战?叶慎寻心口更堵了,“我真没你想象中那么好说话。”
程改改不经意翘了翘嘴,好似耍赖,“两次世界大战都预留了时间给各国和谈,凭什么我不行?”
“和谈,谈的是条件,你有什么资本和我谈条件?”
她轻咳一声,在咄咄的眼神下思虑良久,泱泱抬头,眸子又清又亮,“不然……我请你吃饭?”
那汪清凉,令叶慎寻喉头不自觉咽了咽,别开视线,心想血缘果真是斩不断的玩意。
尽管程改改模样算不上出众,可眼畔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脉脉风情,的确神似那个女人。以前,尚不觉得。不过女大十八变,这一年两载,她已到瓜熟蒂落的年纪,恰恰介于青春与无尽的娇柔之间,还不自觉。
见叶慎寻板着脸不说话,程改改当他答应了,生龙活虎地从床中央爬到床头柜的地方,开始稀里哗啦找东西。
“你找什么?”
男子蹙眉问,她回首,小心翼翼地,“刚收到的稿费,嘘!别让刘大壮听见,否则他整天算计着要我怎么请客。”
“你对朋友可真……大方。”
更大方的,在后面呢。程改改美其名曰吃饭,结果将叶慎寻带去了医院食堂。
食堂规格不算差,她点了两荤一素和丸子汤,一边从钱包里翻出自己的红色私藏递过去,下意识嘱咐饭堂的人,“一点点辣椒就好。尽量别要。”
叶慎寻眉心紧了紧,“你不是无辣不欢?”程改改一哆嗦,“哦,之前听周印说,你伤得挺严重,好像需要忌口?”
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叶慎寻呼吸重了一瞬,程改改像是没发觉,趁机将放了碗筷碟的盘子往他怀里一塞,“喂,帮忙拿一下!”
这哪是休战态度,分明烈火里烹油!但见她返身去端汤,被烫得搓了搓耳朵,叶慎寻到底没狠下来找她麻烦,默默端了碗筷,转身就走。
何谓爱情?有人说,爱是两人吵架的时刻,你明明出门想买把刀,路过水果摊,买回来的却是她爱吃的水果。至于刀,反而用在了削水果皮这件事上。现在叶慎寻的情况看起来,正是如此。
他其实不清楚,自己对程改改是不是传说中的真爱,他只知道,她是他唯一想弄死,却始终没出手的那个。
正好饭点,食堂里却没什么人。听说老板在一食堂用餐,员工全部灰溜溜跑去了二食堂。
起初,见程改改和老板并肩而行,后厨的人原想讨个好,告诉她这顿饭不要钱,被叶慎寻一个眼风杀死,只好灰溜溜地递去点菜单,专挑贵的推荐,老板脸色终于舒畅。
要不怎么讲,越有钱,越吝啬?资本家也是靠省出来的,好心酸。
程改改不知其中曲折,只当食堂的人眼拙,不认识叶慎寻,如意算盘落了空,捏着百元大钞的手久久舍不得放。她原本还想,偷偷摸摸刷个叶慎寻的脸,这样既把客请了,也把钱省了,没想道高一尺。
“以前我和盛杉去学校食堂吃饭,都能刷她脸的,省好多生活费呢。唉,没想到叶长公子的脸,还没她值钱!”程改改端着汤坐下,幽怨道。
他没嫌弃她,还反遭嫌弃?!叶慎寻惨无人色,胜负欲起,“谁叫你带错地方?你们学校四个食堂,哪个看见我这张脸不免单?!”
话虽幼稚,却不是大话。
未去美国前,他也就读于Q大。后来被举荐进入宾法大,顺理成章留在美国。之所以盛杉叫他师兄,不仅因为两人曾拜同一个师傅学武,还因母校相同的缘故。
连续喝好久的白粥,程改改此刻吧咂着嘴里的油和盐,兴匆匆找话题,“哦?这样的话,我不也得尊你一声师兄?”看她吃得欢,叶慎寻胃口莫名也好起来,埋头喝汤,无心应承一句,“叫叫看。”
“师兄!”
话音刚落,小狗撒欢似地娇嗓已递到耳边,呛了他一口汤。
“别人家的师兄都对师妹多有照拂,我这个师妹就不求您照应了,只求两国休战,免百姓生灵涂炭。”她还把好淑女的事儿挂在心上,顺梯子爬的本事不可小觑。
瞧对面两只大眼睛闪啊闪,叶慎寻愕地有种无力感。她已经很会利用自己的先天优势了,只不知,他何时才能免疫。
食堂突然更加寂静,程改改以为又说错什么话,心虚地唤来服务生打开电视,“随便哪个台都行。”制造点声音,避免尴尬,结果打开就是新闻频道。
滨城的新闻女主播应该是新人,年纪轻轻,说话时眼睛都含着笑。没多久,笑意消失了,“下面播报一则紧急新闻。”
“魏氏私人机于上午十一点零九分直坠大西洋,机舱包括驾驶员共五人,集团负责人魏延也身在其中。当地警方紧急联合中方部门进行搜救,经确认,五人均已罹难。”
程改改原先还霸着食物的眼珠,此刻直愣愣盯着屏幕。须臾,她手中的长筷掉在瓷碟上,清脆作响。
叶慎寻自然没错过这则重磅,再回神,只来得及见对面人翩然的衣角,椅子已经空了。他眼神一黯,满桌的菜肴顿时索然无味,周印打来电话,“消息收到?”
“嗯。”
他徐徐起身,将三五盘推到眼不见为净的地方,大脑却没闲着,“那块铁板,到了动的时候。”
凯门群岛。
在这里,避税和天堂两个词,应该分开理解。
因税收不是当地经济的主体来源,加上制度不够健全,许多金融大鳄将资金秘密转移至此。另一面,这里又是极富盛名的潜水圣地,徜徉在嶙峋礁石上方,破水看景色无边,所谓天堂。
夜晚的海洋不甘寂寞,海浪拍敲的声音不亚于喧天锣鼓,沙发里的人似乎听不见,注意力全在正前方的投影屏处。
里边正在唱京剧,出名的《霸王别姬》,戏正开始,楚霸王在念白:“孤,西楚王项羽。自出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可恨刘邦……”与当地风情格格不入。
生母未去世前,是有名的京剧演员。父亲那时单枪匹马,北上融资,酒过三巡后被请去看戏。两人邂逅于舞台上下,唱的正是这出《霸王别姬》,女子眉目间天生的惆怅萦绕,被灯光罩上,和着眼波一起飘飘荡荡,荡到男子心里去。
可自打他记事,魏家主母已是齐悦英,听说早年也是戏班子的。老一辈纠葛魏光阴从不过问,毕竟齐悦英对他的关怀,也不比一个母亲少。反而他对父亲的印象,倒只停留在两个字:忙。寡。
忙这点,不用赘述,魏家能有今日之势,堪与滨城叶家争雌雄,自然是他努力的结果。至于寡,魏延的确少言寡语,父子两也鲜少有亲近时刻。惟一有过的亲昵,还是某年除夕,难得大团圆,齐悦英的师兄从北京过来,看魏延来了兴致,遂翻出箱子里的戏服,轻纱、长袖,重展风华之姿。
那时,他被父亲抱在膝头,看着每个惊心动魄的神情,听着戏里的唱词,终于稍稍理解,什么叫站得越高,遇见的虎狼越多,同样也理解了身后的男人。
犹记当时,耳边还有醇厚男音跟着调子和,于是万家的灯火,都不如这头亮了。可节庆过,日子恢复如常,魏延又开始十天半月见不着人的状态。
齐悦英在商也是魏延的好帮手,却总会抽时间陪他。偶尔见他和父亲置气,善于左右逢源的女人还会打趣,“谁叫我们光阴不是姑娘?听说你爸有言在先,若生个女孩儿,必宠上天。若为男子,当顶一片天。”
顶一片天?
年幼时,也曾有过可笑想法。家里已经有了片天,何须要他?没想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时刻,天塌,地陷。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像注定好的结局,霸王,始终没能顺利回到江东。
思及此,青年男子墨眸一沉,门适时被推开。
“先生。”
进来一老管家似地人物,见他就在客厅,不禁停住脚步,躬身问候。
沙发里的人怔了怔,口气清淡,“何伯,在我心里,你早已是魏家一员。人前,你称我一声少爷,我可以当,人后,就不必了。何况,今日怎突地改口?”
以前能让他这样称呼的,只有魏延。
“因为您应该独当一面了,先生,再也不是可以由着性子来的处境。”
何伯直身,依旧毕恭毕敬,眼风却大胆地、紧紧锁着青年男子。
见他闭口不驳,老人仿佛想起什么,默了默,又道:“还记得十二年前,从祥和里将先生接回魏家的情景?那时,您告诉我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完成,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但此后,无论您有多么重要的事,都不会再有人停下来等您了。他们只会推您走,逼您走。可您顺势而为跟着走不对,被抛得远远更不行。其中分寸拿捏,从今往后,只能靠先生自己。”
分明只是寻常提醒的话语,此刻听来,却怪异地令男子眸底结起水光,喉头轻耸。
何伯点到即止,他们家的小主子,生来比别人聪颖,但凡感兴趣的东西,不消几日便融会贯通。何况,心似海深,注定不会安宁的一生。
投影屏里的戏还在继续,快到末尾,何伯佯装没见男子的脆弱,恭敬扣了身离去,嘴里却颤巍巍跟着唱。
“大王……还要早作良图/杀出重围/恢复霸业才是正理。”
那声音,渐渐被海浪带远。
第4章 清风本是有情
从医院跑走,我径直去了魏氏大楼对面的咖啡馆,坐靠窗位置。
不一会儿,那女人被保镖和记者前簇后拥走出,以往颜色艳丽的衣裳改为一身缟素的白。叽叽喳喳追问下,她弓身进入房车,驶出好远。等记者作鸟兽散,同样的车辆又偷偷回到原地,停在咖啡馆门前,一双匀称光洁的小腿露出。
她将墨镜和帽子压得很低,抽身往里走,我也赶紧起身,去到定好的包间。
原先想约在其他地方,可她说,现在记者正满城逮魏家的人,十分钟前才露过面的地儿,反而安全。
我大概明白魏延生前喜欢她哪点。除了丝毫看不出年过四十的身材与容颜,还有过人心智。这样的心智,适合商场,也适于任何雄才大略的男人。
“究竟什么事?”
她坐下,将一杯甜到劣质的卡布奇诺推远。
我懒散地撑起下巴,眨眼对她笑,笑容却没到骨子里,“哦,没什么,就路过想来看看,失去靠山的人有多狼狈。”
那女人才不会被言语激怒,若是怕闲言碎语,我俩今日就不会以这样的身份坐在这里。
“狼狈?怎么会?别人羡慕还来不及,中年丧夫,遗产都不知要分多少呢。”
果然,她娇笑一声,心情转好,像伪装的面具终于不用再戴上,拉过先前还嫌弃的杯子,捂在手中取热,继续说:“不过,你今天来恐怕不只看笑话?别探了,你的心上人,没回来。”
想我纵横嘴皮子场多年,别人却往往将他提及,就能一招制敌,偶尔还是挺有挫败感。
见我闷着发呆,她不知何时放下了瓷杯,将我凑近桌前的下巴用几根芊芊细指抬起,似是而非感叹,“不得不承认,有时看见你,真像年轻那会儿照镜子。”
敌不动,我不动。我忍住心底翻腾的嫌恶,重新扬起笑意,“这不是您的基因优良么,妈?”
这甜甜一声,反而刺激她,愕地将手放开,口气严肃非常,“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我只有一个儿子,叫魏光阴。”
语毕,我抠着桌角油漆的力道不禁加重,“即使那个男人死了,你也不愿认我?”
女子耸了耸肩,“认你?有什么好处?认了你,董事会的老骨头们还会支持我?以前在唾沫里游泳,才游上魏夫人的位置。现在刚死了丈夫,就迫不及待把和其他男人生的女儿带回家,我没那么傻。”
她当然不傻,傻的是我。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竟幻想她会有丝丝难过,怕她撑不住,至少有个圈外人能说说话。现在看,实在多此一举。她的富贵,她的地位,才是支撑她的东西。只要这些东西还在,她永远不会倒。
一时间,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了,她心领神会,看看表,起身走人。临到门口,突然出声:“至于光阴,你死了这条心,你们不可能有结局。唉,八百年前的话到现在还重复,真是倒胃口。你光长得像我有什么用,审时度势的劲儿可一点没有。”
我忍不住了,赌气回嘴,“真当自己是上帝?剧本怎么写,我们就得怎么演?”
“不信,你试试。”
“呵,”我抖了抖肩膀,“要是我和他有好结局,你预备怎么办?”
她回眸一笑,笃定地。
“那我就从你两腿间爬出来,你是我妈。”
我气滞,讥讽道:“还是算了,如果我生个女儿像你这般心狠,我肯定掐死她。”
她连与我多耍会嘴皮子的功夫都懒得花,转身就走。
没几日,我出院,刘大壮请我吃火锅冲喜,顺带拉上了好淑女,
好淑女说,她知道哪里有家正宗的重庆火锅,“好多滨城本地人都找不到。”结果她讲的那家店就在我租住的小屋附近。
刘大壮:“重点是?”
我:“重点是,我果然找不到。”
吃饱喝足出来,我和刘大壮一如往常鸡同鸭讲,好淑女笑点超级奇怪,就因这么两句话,居然捧着肚子蹲在草丛边前俯后仰。我问号脸地望着她,刘大壮也是。
自从认识好淑女,他仿佛也找到了可以智商碾压的对象。虽然有时我很想提醒他,那傻姑娘,不过陷入了爱情。千万别忘记,她可是加州大学护理专业出来的高才生,哪天真不高兴了,随便扎你几针,你还不知道自己疼在哪里。
但想想算了,他被扎,我挺高兴的。
租的小屋就在附近,他俩吵吵闹闹步行着送我回去,晚上的春风比白天更醉人,哪怕想起乱七八糟的事儿,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了。果然,世上并无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就两顿。
好淑女似乎与和我有同感,她两只细胳膊,一边挽着我,另头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刘维同学,喜色过甚说:“我们永远这样好不好?”我还没来得及吐槽,刘大壮先声夺人,“永远?哪有谁会永远陪在你身边啊。”
我不赞同地努努嘴,“有啊,移动和联通。”
不出意外,好淑女又笑了。此间,我和刘大壮的嘴仗又是一个来回。最后一言不合拳脚相加。
我俩拳脚相向的原因,是出版社编辑给我打了个电话,询问我稿费有没有到账,我没多加在意,点头如啄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挂了电话,便见刘大壮黑沉沉一张脸盯着我,声讨。
“程改改同志。原先,我以为你是缺钱,所以吝啬。现在,我发现,你丫有钱,也抠门!”
我不同意,“先前付款,我掏了钱包,可你说,为了暴发户儿子的尊严,这单必须你来买!”
“那是我以为你没钱啊!”
“我有没有钱!和谁请客,有毛的关系?!”
刘大壮怒,非要我请顿宵夜才罢休,猛虎捕食的姿态,朝着柔弱的我……怀里的银行卡扑来。为了捍卫我在病床上坚持码字得来的稿费,我只能和他斗争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