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先生坐在轮椅上被沈长安推进门, 刘茅跟神荼交换了一个眼神,转身去叫厨房的老赵准备上菜。

“等一下。”沈长安叫住刘茅, “刘哥,这边有没有外伤医生?”

“沈先生你受伤了?”刘茅立马掏出手机给医生打电话。

“不是我, 是道年。”沈长安蹲在道年身边,抬头看他,“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道年没有拒绝, 沈长安卷起他的裤腿,发现小腿侧面有很大一块青紫, 在道年白皙的腿上,格外地显眼。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沈长安想伸手去摸,又怕把道年弄疼,只能无奈地盯着它。

“沈先生。”刘茅端来一个布墩子,放到沈长安旁边:“你坐着慢慢看。”

等沈长安坐到墩子上以后, 他扭头看了眼“虚弱、强忍痛苦”的道年, 人间界真是个大染缸,好好的天道, 说骗人就开始骗人了,真是令妖大开眼界。

“刘先生,谁生病了?”一个穿着青色长褂,走路有些跛的中年男人走进院子, 神情有些紧张。

“是……”刘茅看了眼被沈长安端茶倒水伺候的道年, 有些难以启齿:“是我们家先生。”

“你说谁?!”跛腿医生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先生需要看医生?”

“是啊。”刘茅微笑道,“我们家先生刚才出门的时候,不小心摔在了花坛上,把腿撞出很大一块淤青,你来帮他看看。”

“摔”“撞”“不下心”几个字眼,刘茅说的时候,咬字格外清晰。

李医生默默点头:“我明白了。”

他走到道年面前,抖着手握住对方小腿:“先生,冒犯了。”撩开裤腿,随意看了几眼,嗯,法术用得很完美,反正以他的修为,看不出哪里不对劲。

“医生,他的腿没事吧?”沈长安见医生盯着道年的腿不说话,忍不住有些紧张,“要不要去医院拍个片什么的?”

“不用,并没有伤筋动骨。”

见李医生连道年的腿都没摸上,就斩钉截铁地说伤势不严重,沈长安有些不放心,朝医生陪着笑道:“要不,您再多看看?”

“咋的,对这个结果不满意,非要他摔断腿呢?”李医生从医药箱里拿出几瓶外伤药,“每隔六小时上一次药就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长安不喜欢听到别人说道年“断腿”这种话,不过对方是医生,沈长安对医生这个职业的人有天然的尊敬,所以仍旧陪着笑道,“我就是担心伤到骨头,伤势拖久了不好。”

“我看你这不是想让他腿断,是想医闹。”李医生把药塞在沈长安手里,“你放心,他的腿绝对没问题,有问题的话,我把自己这条腿赔给他。”

说完,他指了指自己有些跛的那条腿。

沈长安:“……”

这医生还挺抠门,怎么不赔那条完好无缺的腿呢?

李医生还想说几句调侃的话,可是还没开口,就看到原本低着头的先生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顿时把话吞了回去,心头就像是滚进了一块冰,凉得他直抽抽,而且还不敢让对方知道他被冻着了。

沈长安低着头给道年喷药,不知道刚才还很毒舌的医生,现在连大气都不敢出。

“感觉怎么样?”沈长安给道年喷完药,“有没有刺痛感?”

道年摇头。

沈长安把药收了起来,推着道年去洗手,还不忘对李医生道:“李医生吃了吗,没吃的话,留下来一起吃吧。”

“不了,谢谢。”李医生拎起医药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再不走他怕自己以后都吃不上午饭了。

“做医生的真不容易,来去匆匆。”洗干净手回来的时候,沈长安发现李医生已经离去,对道年感慨道,“我妈生前也是个医生,有时候遇到情况严重的病人,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有次我爸带我去医院找她,她趴在椅子上睡着了,我拉了她好几下她都没有反应,吓得我嚎啕大哭,以为妈妈死掉了。”

等其他医生听到他的哭声,给妈妈做过检查才知道,他妈只是一天一夜没睡,困得太难受,才趁着休息时间睡了一会儿。

妈妈死后,他常常想,若是妈妈有个规律的作息,就不会突发急症死亡。她抢救了那么多的病人,却救不了自己。

沈长安不爱跟其他人提起父母双亲,但是在道年面前,他似乎并没有这些顾忌:“我妈真正死去的那一天,我以为是医院里叔叔阿姨骗我的,妈妈没有死,她只是像那次一样,太累睡着了。”

“道年。”他问,“命运是不是真的无法改变,所以即便做再多好事,也无法改变既定的结局?”

“抱歉。”道年摇头,“我回答不了你。”

他是天道,世间万物的命运因他而产生,他们所有生老病死,都在他掌握的法则轮回中,改变命运是对他权利的一种挑战与敌视。

“我忘了你相信科学,不讲究命运轮回了。”沈长安挠了挠头,“不谈这种无聊的话题,我们吃饭。”

饭菜上桌,看着桌面上冒着热气的饭菜,道年忽然道:“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让自己后悔。”

沈长安愣了愣,随后朝道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明白了。”

吃完饭,沈长安拿着一个文件袋来到道年身边:“我给你看我爸爸的照片,我爸他长得特别帅。”

这些照片时间有些久远,那个时候的像素不太高,更不讲究什么角度采光,很多人拍出来带着一股土气,跟帅气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但是照片上的男人,身材修长,五官端正,从眼神看是个十分坚毅的男人。道年看着照片上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的男人,忽然想起了十八年前。

那天他消灭了一只想借人间秽气重生的凶兽,在戈壁滩边缘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祈求念力。

这股念力夹杂着浓浓的功德金光,让不愿意管闲事的他,忍不住往云下面多看了一眼。

干涸的沙石上,躺着一个浑身污血的人,身上缭绕着蔓延不开的死气,那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在这具尸体上,还有两只凶恶的,已经有些许灵智的苍鹰啄食着他的血肉。对于食肉的苍鹰而言,这种浑身功德的人类肉体,就是帮助修行的灵丹妙药。

但是往往伤害有功德之人的妖怪,最后都不会落得好下场。

道年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功德之气如此亮眼的人类,便落下云头,想知道这个死去却不愿离开的亡魂,所求的是什么。

男人半透明魂体就站在他尸体旁边,他的眼神呆滞,嘴里念念有词,却对啄食他身体的苍鹰视而不见。

“小佑,阿茹……”

“小佑,阿茹……”

他的魂体已经残缺不全,带着对人间的眷念,徘徊在尸体旁不愿意离去。戈壁滩的阳光强烈,尽管这个鬼魂有功德护身,恐怕不久后就会彻底魂飞魄散,消失在天地间。

很多人类临死都不愿意放弃的,不是爱人便是亲人。

道年不愿意管人类的爱恨别离,转身准备离开时,发现这个已经没有正常神智的鬼魂,忽然弯下腰去摸离尸体一米远的帽子。

“小佑,帽子……”

道年停下离去的步子,盯着男人看了两秒,显出身形抽走两只啄食腐肉苍鹰的灵智:“食身具大功德之人肉身,会降下天谴。”

“鸟族三十年内,将不会再有后辈开启神智。”道年看着两只已与普通鸟类无异的苍鹰,“选择损害他人的利益,拥有的只会是失去。”

鬼魂的手,一次又一次地伸向那顶被血浸透的帽子,可是他透明的双手,根本就无法碰触到实物。

就这样,道年看着这个鬼魂不断地重复相同的动作,直到太阳落下,月亮升起,直到月落星系,天光即亮。

他张开双臂,打开通往地府的大门,把这个残魂扔了进去。

地府大门消失后,他看了眼自己脚边的帽子,弯腰捡起这顶脏臭的帽子,放在了这具尸体的手上。

只是一时兴起做的小事,道年甚至没有费精力去看鬼魂口中的“小佑”与“阿茹”是谁。但他怎么都没想到,那个一身正气的残魂,竟然会是长安的父亲。

“是不是很帅?”

“帅。”道年放下照片,看着长安道,“明天想去哪里玩?”

“先带你去看升旗。”沈长安把照片小心地收起来,“看完以后,我就带你去吃早餐。”

升旗?

饶是道年见多识广,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我问过刘哥了,他说你没来过帝都,来了这里,不看一次升旗有些可惜。”沈长安道,“如果你不喜欢,明天就直接去拜访我的长辈,我打的探亲报告已经通过了。”

“不用,看完升旗再去。”以他对人类的了解,长安认识的那些长辈,应该比较喜欢积极向上,热爱国家热爱土地的年轻人。

当天晚上十二点以后,道年就被沈长安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整个人被抱着塞进车里,沈长安钻进车,坐到他旁边道:“早上人这么多,我们要早点过去,占个好位置,不然连旗杆都看不到。”

身为天道,凌晨跑去排队看升旗,这事如果被其他小妖知道,恐怕会成为几界的热门事件。

道年收敛了身上的所有气息,下车的时候,用围巾口罩把自己包裹了起来。

大冷的天,赶往广场的人行道上已经有很多的人,道年看到这里面有穿军装的老人,有穿着时髦的年轻人,还有……

原地打转,似乎不知道方向,又有些茫然的几个年轻人。

这几个年轻人穿着不合身的破衣服,想要问身边的路人,但是这些路人都忽略了他们,在夜色中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