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死者打电话给母亲询问水管的事情,说明她并不认识凶手。”我说,“这两个案子肯定有根本的区别。”
“谁会用这么土的办法去抢劫啊?”韩亮说道,“我猜,是不是坐了很多年牢的人,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发展到不怎么用现金了?”
“思维很发散,但说得有道理。”我说,“即便监狱里面可以了解到外面时代的发展,但如果真的坐了二十年牢,恐怕也想象不出电子支付普及得如此之快。”
“这就要破案了吗?”大宝笑着说道。
“你刚才说,正在直播的时候作案?那岂不是很多人都看到了?”韩亮问道。
“这个情况不了解,毕竟只是案情简报。”我说,“但现在监控颇多,只要进入现场,总是能找到关联的人员吧,所以当地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思想包袱,肯定认为这个案子稳稳地能破,就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唉,看来我们传统刑事技术的地位真的在下降啊。谁还要你的现场重建分析?监控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要是现场提取不到关键物证,稳稳地能破?可没人敢这样说。”大宝说。
我点了点头,说:“还有一个多小时车程,大宝,我们都睡一会儿,说不准这又是一场硬仗。”
如果说发案的时候,当地警方还信心十足的话,经过现场勘查,似乎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下午三点多,我们抵达命案现场的时候,现场附近租用的临时专案指挥部里,气氛已经变得凝重了。
见我们走进了专案组会议室,秋岭市公安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干建军热情地迎了上来。
“太好了,太好了,正好有很多疑团未解,你们来了,也能够帮我们分析分析。”干局长热情地和我们握手,然后让市局李汉法医带着我们先去看现场。
专案指挥部在一楼租用的一间空置的门面房里,而现场就在这一排门面房上方的居民楼里。
现场的房屋,大约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建设的,已经有近三十年的历史了。那个时候的房屋,没有小区,而是几栋沿街的六层楼房。一楼是一排沿街的门面房,楼上都是住宅,这些住宅的单元门道,就位于那些门面房之间。毕竟是沿街,所以即便是建设在约三十年前,但单元门道还是装有用钥匙开启的防盗门。只是,这些防盗门年久失修,没有物业维护,基本上门锁都是坏的,它的存在,就是摆设而已。现场的这扇单元门道防盗门,毫不意外也是坏的,随手一拉,就可以拉开。
现场的这一栋房子,一共有四个单元门道,每层有十二户。从一个水果店和空置的被临时租用为专案指挥部的这个门面之间的单元门道进去,上到三楼,就看见有三扇大门,其中中间的一扇大门上挂着警方的警戒带,看起来就是现场了。
在上楼的过程中,我们发现楼梯上被痕迹检验部门用粉笔画了很多圆圈,说明楼梯上发现了很多有价值的物证。所以我们都是绕着粉笔画的圈圈,从楼梯的一边,侧身上楼。我们并没有必要像市局痕检部门那样,沿着进入现场的通道来逐步勘查,我们需要先进行中心现场的了解,再去了解外围现场。
“现场是沿街楼的305室,屋内是两室一厅结构。”李法医和当地痕检员小高一边上楼,一边和我们介绍说,“这里虽然不算是什么闹市区,但是附近居民很多,所以这一排门面的生意都非常好。我们之前来这里看现场的时候,都很纳闷,在这么热闹的地方抢劫,实在是胆子够大的。这里人流量大,我们开始认为谁要是在特定的时间点进来,总是会被人看见吧。可是,是我们乐观了,这都调查了三个多小时了,愣是没有一个人对这个单元门道里进出的人有什么印象。就连门口的水果店老板,还有特定时间内在这里买水果的人,我们都通过监控找到了,问了一圈,没一个人注意到有人从单元门上楼。”
“这也很正常。”一名侦查员插话说,“这个单元里住了十五户人家,互相都不太认识,而且大多数是租住的,更换住户的频率也非常快。这个单元门道啊,每天上下的人都是络绎不绝的,所以有人从这里上楼,并不会引起任何人的疑心,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注意到了。”
“水果店有监控?”我一边穿鞋套,一边问道。
“有啊,可是照不到这个门。”侦查员说,“那是店主为了防止有人偷水果,在门口装的,主要的视野都是店里,连门口的人行道都照不到。”
“毕竟有这么多商户,也是在一条小路边,总是能找到一些有价值的监控吧。嗯,看完现场,你就去专心挖一挖附近的监控。”我穿好了勘查装备,对李法医说:“死者是什么家庭背景?”
“哦,这里是有两个死者的。”李法医说道。
“啊?她妈也死了?”大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不不不,是家里死了个陌生的男人。”李法医说道,“哦,我们的第一份案件简报发出的时候,没发现这个男人。后来发现这人钻在被窝里,现在正在调查身份,所以还没来得及报第二份简报。”
“这就有意思了。”我也是吃了一惊。一个命案现场里,除了女主人,还死了个陌生的男人,案情自然比之前预想中要复杂得多。
“那你就先介绍一下女主人吧。”大宝对侦查员说道。
“死者叫作查洋,女,二十岁,高中毕业之后,没有考上大学,上了一所职业技术学院。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契机,就加入了直播带货的大军,因为她干得比别人勤奋,又很认真地审查带货货品的质量,所以信誉度比较高,深受网友的信任,因此也有着不错的收入。今年受疫情影响,学校没有开学,她就每天在家做直播。因为大家宅在家里的时间多了,对网上购物的欲望倍增,这无疑给她带来了很好的商机,所以查洋觉得自己今年更要努力工作,多赚些钱。查洋的直播账号名是‘洋洋小仙女’,有几十万粉丝呢。”侦查员说道,“我们研究了她的直播账号,看每天直播的背景,就在家里,也没有签约什么直播公司。她每天至少直播六个小时,每天的收入一千元至五千元不等。”
“什么?平均一天三千?那一个月就是将近十万?”大宝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说,“一年百万以上收入?”
“没有那么多,还要扣税什么的,但肯定比我们收入要多得多。这种小主播,红得快,过气得也快,如果不在巅峰期努力,过气了也就赚不到钱了。”侦查员被大宝夸张的表情逗乐了,接着说,“虽然她挣得不少,但这都是直播平台给她直接结账到账户的,我们调查了她的账户,里面有五十多万存款,最近并没有大额动账。”
“也就是说,抢劫的迹象不明显。”我说。
“我个人还是觉得肯定是抢劫。”侦查员说,“我干刑侦二十年了,碰见这样骗门入室的,一般都是抢劫。”
“什么性质,我们回头再讨论。”我说,“你继续说她的家庭情况。”
“哦,好的。”侦查员翻了翻本子,说,“查洋的母亲周玉兰今年四十五岁,是秋岭市一个纸盒厂的工人,十年前丈夫患骨肉瘤去世,她是一个人拉扯查洋长大的。现在的这个现场,就是周玉兰丈夫生前分配的职工住房,她们娘俩一直住在这里。周玉兰每天早晨七点半从家出发上班,一直到晚上六点回到家里,做饭。如果查洋在家,中午就是吃前一晚剩下的饭菜,或者点外卖。根据周玉兰的反映,因为查洋这两年赚到钱了,所以娘俩正在商量着去市中心买个改善型的住宅。我们这里房价不高,七八千一平方米,所以她的存款付首付是绰绰有余了。查洋也说过让母亲辞职不干了,快一点进入安稳的退休生活。但周玉兰也知道查洋这种赚钱方式很辛苦,不是长久之计,而自己正值壮年,所以也没有辞职。查洋知道母亲的顾虑,于是最近更加努力拼命地带货,就是想把存款积累到更多,这样就更有说服力去劝说母亲退休了。看起来,她是个孝顺母亲的好孩子。”
“如果买房的事情,被别人知道了,那么别人就会知道她们家有好几十万。”大宝说,“我还在想呢,即便是有人入室抢劫,那肯定也会找好一点的住宅去抢,这种楼房的住户一看就知道没什么钱。”
“不好说,也许凶手认为这附近不像其他小区监控颇多,这里没监控,好下手呢?”韩亮反驳道。
“那也不会找这里,毕竟这下面全是门面房,没天眼,有人眼啊!”大宝毫不相让。
“别急着猜,我们还没看现场。”我指着现场的水泥地面,提醒道,“小高,这个地面载体如何?”
“灰尘足迹没戏。”小高已经勘查过现场了,直接下了结论,随即又说,“不过,地面上有这么多血迹,找找血足迹还是有戏的。”
我从大门口向内张望着,一眼就可以看清屋内的结构。从大门进入后,没有玄关,是一个不大的客厅,客厅的一面墙有两扇小门,应该是厨房和卫生间。另外两面墙,各有一扇门,应该分别对应着两个卧室。
两扇卧室的大门,一扇紧闭,另一扇打开。根据李法医的介绍,主卧室的大门是关着的,目前勘查人员还没有打开进去勘查。次卧室的大门原来是虚掩的,次卧室里有一具男性尸体。
客厅因为面积狭小,所以摆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平时吃饭的小方桌。墙上挂着一张一家三口的照片,里面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应该就是查洋了。然而此时,查洋侧卧在客厅的地面上,头部周围有一摊血。
“早上几点案发的?”我问李法医。
“我们核对了通话记录,查洋是上午十点五十二分拨通了周玉兰的电话,就问了一句话,周玉兰就意识到事情不对。整个通话时间,嗯,是十七秒,然后通话中断。”李法医说,“然后周玉兰是上午十点五十四分拨通了110。因为楼下这条小路堵塞,我们的民警是跑步过来的,十一点十分赶到了现场,发现大门是虚掩的,查洋已经死在里面了。”
“也就是说,作案过程,只有十八分钟?”大宝说。
侦查员在一旁点点头,说:“有人质疑抢劫杀人的性质,但因为查洋这个电话一打,凶手也知道警察就要来了,所以他并没有时间翻动现场,这也是现场翻动不明显的原因。”
“之前呢?”我打断了侦查员对自己观点的坚持,说道,“之前周玉兰和查洋的活动是什么?”
“周玉兰早上七点半准备好早饭,就离家了,一直在工厂做工,这个,调查已经查实了。”侦查员说,“查洋按理说是八点起床,洗漱、吃早饭,八点半开始有两个小时的直播。但直播到十点的时候,她在直播里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要提前半小时下线,下午再开播。”
“穿的什么衣服?”我问。
“啊,我这儿有截图。”侦查员说,“穿的是翻领小西装。”
“可是死者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睡衣,是睡眠状态。”我指了指侧卧在客厅中央的查洋尸体,说道。
“哦,这个正常,里面有个赤裸的男人,我分析是她男朋友,两个人,刚刚那个完吧。”侦查员说,“次卧纸篓里有避孕套,已经送去检验了。”
“所以说身体不适只是骗网友的。”大宝插话道。
我沿着现场勘查踏板,走进了客厅。客厅的地面上除了大摊的血,还有很多滴落状的血迹,血迹交叉混合,看不出形成的次序。我走到尸体旁边,蹲了下来。尸体左侧卧在客厅中央,双臂触地,头枕着左臂,长发遮盖在面部,看不清眉目,但是可以看到头发已经被鲜血浸湿。死者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裙,没有撕扯、损坏的痕迹,我掀起裙摆看看,对侦查员说:“死者没有穿内裤,你分析得对,是临时有人敲门,所以她随手拿了一件睡裙套上。”
“这儿有血足迹,我说嘛,这么大摊的血,凶手脚上不沾上血不太可能。”小高也蹲在踏板上,看着地面,说,“还有好几枚呢,都不太完整,但拼一下,差不多能还原。”
“这儿有一个手机。”大宝检查了一下手套,然后从小方桌下面拿出一台手机,说道,“手机坏了!”
“是的。”侦查员说,“我们初步勘查也看到了这个,手机背面有一处裂口,直接插到了手机电池和主板。很显然,是死者在打电话的时候,被凶手一刀插中了手机。这也是电话会突然中断的原因。至于手机究竟损伤到什么程度,我们正准备送去检验。如果只是电池坏了,那还有机会还原她手机的内容。”
“这把刀不小啊,是那种刀背很厚的匕首。”我用尺子量了量手机后壳上的裂口,说道。
“好,现在就送吧。”大宝把手机放进透明物证袋,递给了小高。
“现场似乎并不复杂,没有多少搏斗的痕迹。”小高说。
我点了点头。
“这算复杂的了,次卧室更简单,更没有搏斗痕迹,我们进去看看吧。”李法医指了指次卧室的门,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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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把这里拍个照。”我指了指小方桌上的喷溅血迹,说道,“喷溅血迹都喷在了小方桌上,这说明大动脉受伤的时候,死者的体位较高。如果是摔倒后被刺破大动脉,那喷溅血迹应该主要集中在地面了。现在看,地面上的喷溅血迹反而较少,地面上仅仅是大量的滴落状血迹。”
小高点点头,开始拍摄照片。
我和李法医还有大宝三个人沿着勘查踏板推门走进了次卧室,也就是查洋平时居住的房间。这是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间,房间的一边是一张一米五宽的板床,另一边是一张梳妆台,上面满满地放着各种化妆品。正对卧室门的那面墙上覆盖着一张粉色的幕布,上面点缀着彩灯和玩偶,看起来就是直播使用的背景墙。背景墙的下面,有一张写字桌和一张椅子,写字桌上架着三脚架和麦克风,是平时直播时使用的,旁边还有一些直播间展示的货物样品。不过,三脚架上没有手机,她直播使用的手机应该就是客厅那台被刺坏了的手机。
房间里冷气开得很足,房间内摆设很密集,但是没有东倒西歪的打斗痕迹,尤其是那张梳妆台,本身就有些摇晃,如果被较大的力气碰上,摆在上面的各种化妆品瓶子肯定会倾倒。
梳妆台和写字桌的抽屉被拉开了,但是里面的东西似乎并没有被翻乱,这就是侦查员之前所谓的“翻动不明显”吧。
这间卧室本身也是一个中心现场,因为门侧的那张床上,躺着一具男性尸体。
男人平躺在木板床靠内侧墙壁的一侧,身上盖着一床白底碎花的薄被,头部和右侧胳膊露在薄被的外面,从裸露的肩膀看,是没有穿衣服的。薄被外面的中央,有一大片鲜红的血迹,从这么多血迹来看,刀刺的行为是隔着被子进行的,而这个男人显然也已经死去。
靠近床边一侧的被子和床单以及床边的地面上也有很多滴落状血迹,床脚被子上,还覆盖着杂乱的衣物,有男人的T恤和牛仔裤,还有女式的小西装、短裙和内衣。看来两个人的衣服都脱了下来,扔在了床脚。
我走到床边,探过身去,看了看薄被的表面,说:“刀是从被子外面直接捅的,而不是捅完人再盖上被子。对了,现场遗失了什么东西吗?”
“现在无法查实了,至少没丢什么大件。”李法医说,“周玉兰不太清楚自己女儿的私人物品,但是我从死者的衣着和用品来看,查洋还是很勤俭节约的,不会有太贵重的东西。而且,现在年轻人也不会有现金。我觉得是没有遗失什么的。”
“韩亮,韩亮,来看看这些化妆品。”大宝喊来韩亮,指着梳妆台说道。
韩亮看了一眼,就说:“都是便宜货。”
“嗯,之前说了,死者一方面是在攒钱买房子,另一方面是想有富余的存款来说服自己的母亲退休享福,所以她在这个阶段吃穿用度有限,也很正常。”我说道。
大宝掀起男死者身上的被子,暴露出全裸的男人。男人的左侧胸口有七八处刀伤,每一处都黑洞洞的,看起来都扎进了胸腔。不仅他身上的被子沾染了大量的血迹,其身下的垫被也有一大块被血液浸湿。
“这个人的身份还没有查清楚吗?”大宝说道,“会不会是自产自销啊?”
“自产自销?脱光了再自销?”韩亮说。
“这个可不好说,说不定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关系,出于某种原因争执,甚至男的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最后一时情绪激动,杀人了呢?”大宝说。
“那电话怎么解释?查洋给周玉兰打的电话。”韩亮继续问道。
“这个也不好说。”大宝翻了翻眼睛,说,“也许查洋出于某种原因,不能报警,故意这样说给她母亲听,她母亲就能意识到有危险,然后帮她报警呢?最后的结果,不也是周玉兰第一时间报警了吗?”
“这男的身上至少有七刀!”小高说道,“刀刀入胸了吧?”
“你说的这个问题,法医是经常见到的好吧?什么被捅了十几刀、三十几刀,最后判断是自杀的,不是什么稀罕事。”大宝舌战群儒,“咱们没有解剖,不知道是不是每一刀都扎中了立即导致死亡的部位,比如导致心脏破裂什么的。如果只是进了胸腔,没有伤及心脏或大血管,如果自杀者抱着必死的决心,自己捅自己七八刀,真的是可以解释的。”
“你说得也是,这个我们需要研究一下两名死者的鞋子,反正用血足迹和两个死者的鞋底花纹比对一下,就能判断你推测得对不对了。”小高说完,从门口又走回了客厅,观察着地面残缺不全的血足迹。
“我和你们说,我说的这种可能性还真的是不能排除。”大宝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拿起男死者的双手,说道,“你们看,死者的双手一点点损伤都没有!谁胸口被捅了七八刀,一点点抵抗伤都没有的?”
“我记得以前有个案子,死者因为盖着被子,凶手骑上了他的身体,导致被子裹住双手,无法反抗,最后也看不到一点点抵抗伤吧?”韩亮还是很怀疑,说道。
“可是你没注意到男死者的初始状态吗?”大宝说,“他的右臂是在被子外面的,并没有被被子裹住。难不成是凶手杀完人以后,还把死者的胳膊从里面拿出来,然后整理好被子?有意义吗?”
趁着他们争论的时间,我已经把次卧室都看了一遍。这时候我笑着对大宝说:“分析得很有道理,但你肯定是错的。”
“为什么?”大宝瞪圆了眼睛。
“你说是自产自销,那凶器在哪里?”我说。
大宝顿时语塞。确实,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并没有发现匕首。那么自产自销的猜测,也就此被否定了。
“这个是啊,我看男死者右手露在外面,伤还在左胸,就忘了凶器这回事儿了。”大宝挠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道。
既然不是自产自销,那么勘查工作还要继续。我将扔在床脚的两个人的衣物一件件地装进透明的物证袋里,同时,也搜了一下每一个口袋。这个男人到查洋家里来,是什么都没带。男人的口袋里,除了那部已经被技术部门拿走、希望通过破译密码来识别身份的手机,再没有任何东西了。
“现场很简单,又很整齐,没有什么好分析的。”我说道,“后面的工作,就要留给痕检部门他们去做了。如果仅仅是血足迹,别说甄别作用不强,即便破案了,定案都是个问题。”
“如果真是抢劫,那有可能戴了手套。”大宝说,“想想其他办法,也不是说一定要有指纹或者DNA才能定案。视频侦查部门正在查监控,说不定监控也有间接证明犯罪的可能。”
我的话音刚落,小高就在楼道里喊我们过去了。
“怎么了?”我走出现场的大门,见小高正趴在楼梯上,看着什么。
“楼梯上有血足迹。”小高手上拿着一个喷壶,说,“我用四甲基联苯胺喷了一下,发现楼梯上有很多血足迹,虽然没有鉴定的价值,但是说不准会有一些作用。”
我定睛看了看,楼梯上果然显现出来一些蓝绿色的鞋印的形状,从现场门口向下,逐渐消失。
“血量不大啊。”我说,“不仅有血足迹,还有滴落状血迹。”
小高点了点头,说:“对,正是因为血量不大,且随着距离增加,血量逐渐变少,所以我分析滴落状血迹是凶手凶器上黏附的死者的血形成的,越滴越少嘛。如果是手受伤了,肯定会有一直持续的滴落血迹。不过,DNA还是已经送去做了。”
“足尖朝着楼下,这肯定是下楼时留下的血足迹。”我说,“按你说的,这是凶器上滴落的血迹,那么必须是他持着刀下楼才能在足迹旁边形成。”
“对。”小高说。
“但是,滴落状血迹是在足迹的左边,你的意思是,凶手是左利手?”我侧脸看着小高。
“右利手不可能左手提刀吧?除非右手拿着什么东西。”小高说,“这是下意识的行为,可以反映出一些问题。”
“不,不对。”我说完,跑回了现场,蹲在客厅中央女尸的旁边看了看,对大宝说:“来不及带回殡仪馆检验了,你现在把死者右侧鬓角的头发剃了。”
大宝也不问缘故,麻利地打开勘查箱,找了一支手术刀柄,装上手术刀片,三下五除二,就剃除了女尸右侧头部的头发。
“你看,这里有一处皮下出血。”我指着死者的右侧耳郭前方,说道。
“表面没有擦伤的皮下出血,符合表面光滑的物体打击形成。”大宝说道。
我说:“根据调查情况和现场情况可以推断,这是死者在右手持手机打电话的时候,因为电话被刀刺中,惯性作用,电话磕在头上形成的。”
“说明凶手的力量很大。”大宝说。
“那是当然,手机都被戳坏了。”韩亮说道。
我笑了笑,说:“既然凶手可以掏刀、可以袭击,而这个过程中,死者都没有躲避和抵抗的动作,那说明什么?”
“说明是趁其不备,突然袭击。”大宝说,“哦,我知道了,看死者侧卧、背对着大门的姿势可以判断,当时她是打开了大门,让凶手进来了,然后背对着凶手给她母亲打电话的。”
“对了!”我说,“凶手就是从背后袭击的。你们想想,从背后袭击,用刀刺击死者右手上的手机,那说明什么?”
“凶手是右利手。”韩亮比画了一下刺击的动作,说道。
“这和楼梯上的凶器滴落血迹是不吻合的。”我说,“死者家里不清楚物品丢失情况,但是肯定没有丢失什么大件,如果他的右手不是必须拿个什么东西,而又是持刀下楼的话,正常情况应该是右手持刀。”
“没有用右手持刀,那么除了右手拿东西,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右手受伤了。”大宝点点头,明白了我的意思。
“初步尸检看,男、女死者身上都有十几刀,捅了这么多刀,难免不刺到骨头,然后伤到手。”李法医也补充道。
“右手受伤了,也应该有滴落血迹啊。”小高说,“可是下楼的血足迹右边肯定是没有滴落状血迹的。如果想在现场里找到凶手的血,那更是大海捞针了,里面全是滴落状血迹。”
“有一种可能不滴血。”我微微一笑,说,“用什么东西包裹了。”
“既然是始料未及的受伤,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从现场取材进行包裹了。”大宝几乎跳了起来,说,“去找毛巾、衣物什么的!”
“对,分头寻找。”我说道。
我们几个人重新返回了现场,一人一个区间,查找起来。
“主卧室没有进人的痕迹。”小高说。
“厨房也没有。”韩亮说。
“卫生间这条毛巾,我看看啊。”大宝在卫生间毛巾架旁边站着,盯着看。
“不用看了,在这里。”我在次卧室里说道。
十秒的工夫,大家就聚拢了过来。
我指着写字桌拉开的抽屉里说:“你们看这一沓口罩。”
疫情期间,家家户户都备有很多口罩。
“这个抽屉里,啥也没有,就是一沓口罩。”大宝说,“只要拉开了抽屉,就知道啥也没有了。”
“可是,这一沓口罩却倒伏了,说明是慌张地从上面拿口罩的时候弄倒了。”小高说道。
“不仅如此,你看,最上面的口罩的这根挂绳上,似乎有血。”我拿出放大镜,比画了一下。
“太好了!有凶手的DNA,就好破案了!”大宝说。
“不一定,说不定这是死者的血。”我说,“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手伤到了需要包裹的地步,伤口肯定很大,肯定不是一只口罩就可以包裹住的。而口罩的裹扎功能并不强大,很快就会被血液浸透。我们只需要在附近垃圾桶里找多只带血的口罩,肯定能找到凶手的DNA。这只口罩也送检,碰碰运气,哦对了,这个房间肯定有凶手的滴落血迹,多提取一些地面的滴落血,尤其是写字桌抽屉附近的滴落血迹,总能找到凶手的DNA。”
“感觉要破案了,尸检没那么重要了吧?”大宝笑呵呵地说道。
“谁说的?现在连凶手的作案动机都搞不清楚呢。”我依旧很是担忧,“也不知道手机什么的查清楚没有。”
“来了。”一名侦查员出现在我们面前,额头上一层细汗,说道,“两部手机都看了,查洋的手机损坏严重,已经没办法修复了,微信记录调取不到,只能调她的话单看看疑点了;另一部手机,男死者的,已经查清楚了,还在进一步分析他和死者之间的联络。”
“有什么初步结论吗?”我问道。
“有。”侦查员翻着本子,说道,“男的叫什么来着?哎呀,年纪大了,记性好差。哦,对,叫朱光永,是秋岭师范大学的硕士研究生,是附近县里的人,今年二十四岁。查了一下这个男孩的品性,评价还是不错的,他的室友都知道他找了个做主播的女友,甚至所有的室友都在他的带动下,在查洋的直播间买过东西。从朱光永的微信记录看,他们是一个月前通过直播打赏认识的,很快就发展成了男女朋友的关系。这一个月以来,嗯,热恋状态吧。”
“这样的恋爱关系稳固吗?”我沉吟着。
“看来看去,这个男孩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侦查员接着说道,“朱光永也是一个很勤奋、很上进的学生,最近放暑假,自己留在秋岭市打工。从他父母那里的调查得知,这孩子从上大学开始,就没有从家里拿过钱,一直靠自己勤工俭学。他的学习成绩也很好,研究生还有一年才毕业,可是在研二的他,昨天刚刚和一家上市公司达成协议,他一毕业就会到这家上市公司工作。所以他的同学都说,他昨天的精神状态特别好,晚上还请几个暑期没有回家的同学聚餐,聚餐的时候还在憧憬着自己毕业后,和查洋一起努力赚钱。经过调查,他昨晚聚餐后,晚上八点去夜店打工,一直到上午九点半下班。他可真是够努力的。后来,他下班了就直接过来了,可能是来告知查洋喜讯的吧,过来的路程差不多半个小时。毕竟一天一夜没有睡觉,估计发生关系后,就睡着了。”
“十点钟到,所以查洋找了借口,十点钟直播下线了。”大宝说,“这男的,在睡梦中死亡吗?怪不得他完全没有抵抗伤呢,原来根本不知道房间里进来了外人要杀他啊。”
“避孕套的检验呢?”我追问道。
“避孕套肯定没问题。”李法医插话说,“刚得到的消息,内外分别检出朱光永和查洋的DNA,哦,对了,客厅里提取的多处滴落状血迹,最后也做出来了,都是死者的混合血迹。”
“血迹,还要接着提啊。”我说道。
“所以说,调查了半天,找不出任何有可能作案的关系人?从查洋这边,和从朱光永那边,都是一样?”韩亮问道。
侦查员点点头,说:“肯定是排除所有矛盾关系的,因为查洋几乎都不出门,哪来的社会矛盾关系?朱光永又是在校学生,打工也就是做个服务生,更没有什么矛盾关系了。周玉兰的关系也都查了,同样毫无线索。所以,说不定真的就是无关人员的抢劫杀人。”
我摇了摇头,说:“先不说那么多,天都黑了,抓紧检验尸体吧。”
3
这种现场简单的案件,尸检过程也不是非常复杂。因为查洋是女性,要排除性侵可能,再加上她是最先遭受侵害的,所以我们决定先难后易,从查洋的尸体检验开始。
尸体上损伤越多的话,尸表检验工作就会越复杂。虽然查洋尸体上的损伤类型很单一,但是因为损伤较多,所以尸表检验还是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查洋的颈部有三处创口,胸部有五处创口,都很深。在尸表检验的时候,为了防止解剖时破坏创道的方向,所以会先对每一处创口进行全面的检验,比如测量大小、用探针探查创道深度和方向等等。我把伤口全部弄明白的时候,大宝已经完成了其他部位的检验,并提取了相关的物证检材。
在尸表检验接近尾声的时候,正在负责现场外围勘查的小高打来了电话,他们在距离现场东面一公里的一个垃圾桶里,发现了七个叠在一起被血浸染的口罩。按照之前的推断,这些被血液浸染的口罩,极有可能就是犯罪分子包裹受伤的手留下的。
我对小高嘱咐了几句。为了让这些口罩和现场关联起来,我让小高把口罩送去进行血液DNA鉴定的同时,搞清楚口罩的材料成分,并和现场抽屉里的口罩进行同一类型、同一批次的比对。毕竟是新口罩,又被犯罪分子的血液污染,不太可能在这些口罩上找出死者的DNA。那么,要想把这些口罩作为证据,就必须认定两个地方的口罩是同一袋里的。
“感觉这案子没难度了。”大宝给死者查洋捺印了最后一枚手指指纹后,说道,“死者全身除了颈部和胸部的多处创口,没有其他的损伤,没有威逼伤、约束伤和抵抗伤,会阴部无损伤,阴道拭子精斑预试验阴性。”
“劫财没劫色吗?”韩亮说道。
“死者的内裤是在床上,她下来开门本身就没有穿,所以无法从衣着上判断是否有性侵。”大宝说,“只能说没有损伤,没有精斑,没有性侵的依据吧。”
“死者在现场是左侧卧位,右侧的耳前头皮有皮下出血,右侧颈部和右侧胸部共计八处创口,颈部的都刺到了颈椎,胸部的也都进入了胸腔。”我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手术刀,说,“现在开始解剖。从这么多刀口来看,你们能发现什么?”
“衣服上有对应刀口,所以捅刀子的时候,没有掀起衣服。”韩亮大概是想到了以前那个骑电动车被打伤猥亵的女孩,神情有些惋惜地说道。
“创道的方向可以判断过程。”大宝比画着说道,“第一刀肯定是耳垂下方的这一刀,是平行刺的,方向略向下,这说明凶手比死者的个子高不少。剩下的七刀应该是连续刺的,而且创道都是从前向后,这符合死者侧卧在地面,凶手右利手,由‘远上方’向‘近下方’刺击。”
“全对。”我一边分离着死者的颈部和胸部的软组织,一边说道,“还有,这个杀人手法,稳准狠,刀刀致命。可是劫财杀人的案件,难道不是应该先威逼控制吗?即便是那些先杀人后抢劫的凶手,只要制服了对方就行了,没必要这样下狠手吧?”
“嗯,过度杀人动作,只有三种可能,第一种是泄愤,第二种是恐其不死,第三种是精神病杀人。”大宝说,“恐其不死一般都是熟人作案,可是这个案子很显然死者并不认识凶手。而能用那种办法骗开大门的人,也显然不是精神病杀人。”
“所以,你从这些有特征性的损伤上看,觉得是泄愤?”韩亮说,“可是逻辑上说不清啊,既然都不认识,哪来的愤怒好泄?”
“这不好说,你不记得以前的案子了吗?”大宝说,“因为开玛莎拉蒂的向骑摩托车的吐了口口水,骑摩托车的跟踪一年,杀了开玛莎拉蒂的。那个,也不是熟人作案吧?”
“半激情,半泄愤?”韩亮问道。
“你们看,颈部的三刀,把颈部右侧的大血管全捅破了。”我说,“第一刀,耳垂下这一刀,直接从颈动脉窦的位置割断了颈动脉。这处损伤造成了桌子上的喷溅状血迹,同时因为颈动脉窦受伤加之大失血,死者应该很快就失去意识了。剩下的损伤,都是有加固或者泄愤性质的。”
“可是,从这一点来推翻劫财杀人,侦查部门肯定不认可。”韩亮说道。
我没有回答他,接着说:“胸部的五刀,分别刺破了肺脏、心脏和主动脉,我刚才说是刀刀致命,还真是不夸张。”
大宝点了点头,认可我的观点,说道:“其实拿刀捅人的时候,自己也是有感觉的,刀子有没有进胸腔,持刀者心里是明白的。”
“还有一点,既然刀刀都进了胸腔,那么凶手在杀害查洋的时候,手是没有机会受伤的。”我说,“所以从客厅到卧室地面上的滴落状血迹都不用提取了,肯定都是死者的血迹。”
“那就只有可能是杀害朱光永的时候受伤的了。”大宝一边说着,一边按照法医工作的要求对查洋开颅。虽然我们都知道,查洋的头部并不会有严重的损伤。
“看看死亡时间。”我说。
“这没必要吧?”韩亮说,“死者母亲接电话到警察进现场之间只有十几分钟,这死亡时间已经定得很准确了,你们法医又不可能把死亡时间推断精确到分钟。”
“你看,你看,跟了我们这么多年,一点侦查思维都没有。”大宝说,“你所谓的确定的死亡时间,是建立在死者母亲口供是真实的基础上的。如果死者母亲参与作案,说了假话,咱们岂不是被误导了吗?”
“哦,对,也是啊。”韩亮醒悟过来。
“是的,这不过是一个验证口供的过程。”我说,“从这一起个案来看,并没有问题。死者的死亡时间确实是在上午十一点左右,从尸体温度、尸体现象和胃内容物都能验证。摆在桌子上的早餐成分和死者的胃内容物成分一致,消化程度也是在末次进餐后两小时左右,食糜刚刚进入十二指肠。”
“颅内没问题,抓紧时间缝合吧,还有一具尸体呢。”大宝一边说着,一边加快了缝合的速度。
大宝缝合尸体的时候,我已经将朱光永的尸体用推床推进了解剖室。秋岭市公安局尸体解剖室只有一张解剖床,不能同时进行解剖,但是为了节省时间,我们可以在推床上先对朱光永的尸体进行尸表检验。
朱光永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是身体右侧朝墙壁,左侧朝房间走道的,犯罪分子进了房间以后,自然是面朝死者的左侧。朱光永胸壁上的刀口,全部位于他的左侧胸前。
我先不观察刀口形态,而是再一次仔细地检查了死者的双手和双臂,说:“现场尸检看得没错,死者全身没有任何威逼伤、抵抗伤和约束伤。”
“这个知道啊。”大宝一边缝,一边说,“不都说了,他是熬了一整夜,又来和查洋那啥了,然后死死地睡过去了吗?睡梦中死亡的。”
“既然睡得那么死,为了钱的人,何必杀他?”我说。
“哦,你的关注点在这里。”韩亮点了点头。
我按照规程提取了朱光永尸表上的生物检材,然后拿放大镜看了看他胸口的创口,说:“从创口反映出来的致伤工具的刃宽、背宽,尤其是创口尾部创角的弧形擦伤来看,杀死两人的,是相同形状的刀。”
在法医进行致伤工具推断的时候,尤其是锐器致死的案例中,法医只能分析是“同一类”工具,而很少能确定是同一把凶器。这是因为同一类型但是不同形状的刀,有可能因为刺击的角度问题、人体损伤位置的问题,而形成一模一样的损伤。但是在这个案件上,因为每一刀捅得都很深,刃末的护手都在皮肤上形成了弧形的痕迹,且两名死者的皮肤上弧形痕迹一模一样,那么就可以分析是相同形状的刀了。
“如果不是两个人买了两把一模一样的刀的话,那肯定就是一个人作案了。”大宝说道。
“小高清理完现场,组合了所有的血足迹,目前只能反映出一种鞋底花纹和鞋底磨损形态。”韩亮说,“一个人作案是没有问题的。”
“既然是一个人作案,不存在约束的可能,那么就更加印证了我们之前说的朱光永是在睡梦中死亡的推断了。”我说完,见大宝已经缝合好了查洋的尸体,就张罗着在解剖台上换尸体。
和查洋的尸体一样,朱光永的死因也是锐器刺击导致的大血管、脏器破裂而死亡。不同的是,他的胸口有九刀,有三刀导致了肋骨的骨折,另外六刀进入胸腔,几乎每一刀都刺破了心脏。
考虑到死者任何一点反抗动作都没有做出来,说明凶手的第一刀就进入了胸腔,刺破了心脏,那时候就已经导致死者死亡了。接下来的八刀,即便有三刀顶住了肋骨,导致肋骨骨折,同时导致凶手手部受伤,依旧没能阻止凶手疯狂的刺击行为。
“一方面,给我们之前推断凶手手部受伤提供了损伤依据。”我说,“另一方面,也进一步验证了凶手泄愤的情绪。这具尸体上,比查洋的尸体上,泄愤表现更加明显。”
朱光永的尸体检验,又进行了一个小时才结束,此时已经是深夜。两具尸体的损伤类型十分相似,凶手作案的动作也十分相似。虽然从尸体检验上,只能印证出一些现场勘查发现的问题,但通过尸体检验,我更加确信了内心的“直觉”。这种“直觉”,也是有证据依托的。
侦查部门围绕两名死者的社会关系的调查工作还在进行,可疑物证的检验工作也在进行,市局的视频侦查室轮番运转,十几名视频侦查民警彻夜观看视频。这样,我们这些工作结束的人,反而成了闲人。
所以,当我们睡了一个好觉,在第二天天色大亮后才被叫去了专案组会议室的时候,看着整个专案组里除我、大宝和韩亮三个人外其他人疲惫的表情时,我们的内心还是充满了愧疚的。
“怎么?”干局长见我们走进了临时会议室,问道,“听说你们法医部门,还是坚信这是一起因仇杀人?”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干局长之所以这样问,肯定是因为在摸排因财杀人路径的过程中,遇见了困难。
“确实,我们再次详细梳理了死者家的贵重物品和死者的债务状况,都没有发现疑点。”干局长说,“对于有侵财前科劣迹的人也摸排了,依旧没有发现。”
“肯定不是因财。”我说,“两名死者身上的过度损伤迹象很明显,没有任何威逼、胁迫的过程,这很明显不具备侵财杀人的特点。而且,还有一个关键点,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那就是,时间点和地点选择的问题。入室抢劫,通常选择的是较为偏远的地点,选择晚间等人流量较少的时间点。而这个案子呢,光天化日,去的是很热闹的沿街商铺的楼上。除非是有准确信息表明能抢到钱,否则谁会冒那么大的风险,大白天去抢劫?”
“嗯,是的。”干局长点头,“即便知道她有钱买房子,也应该知道她并不会把钱取出来放在家里。”
我接着说:“还有第三个依据,那就是踩点的问题。一般入室盗窃、抢劫,势必有事先踩点的过程。如果有踩点观察,那么凶手应该选择死者独自在家的时间点来作案。这样,才能确保侵财万无一失。可是,十点钟之前,死者是一个人在家的,凶手没来,倒是等到死者的男朋友进入了现场,凶手才进入。这让我感觉,不是侵财,而是因为她的男朋友来了,才专门要进去,类似于捉奸杀人的感觉。”
“你是说,因情而仇杀?”干局长问道,“说到踩点的问题,视频侦查那边的监控,有看到疑似踩点的人吗?”
“有。”视频侦查支队的一名姓王的女民警说。
这个答案和我的推测不相吻合,所以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看着大家惊讶且迫切的眼神,小王略微有些慌乱。她把头发捋到耳后,停顿了一会儿,才盯着眼前的本子,说道:“我们调阅了近一周的监控,发现除去周围的居民和商贩,还有一个可疑的人员经常会在现场附近出现,所以用人像识别找到了这个人的身份,是左天强。”
“左天强,男,三十五岁,已婚,育有一子,是我们秋岭市某国企的销售部总监。”侦查员补充道,“这个人在我们昨天进行调查的时候,就进入我们的视野了。因为死者查洋的社会交往非常简单,我们查了一圈,都查不出任何可疑的点。但我们想到了查洋究竟为何会从一个普通职业学校的学生,变成一个小有名气的带货主播。从这一条线,就查出了一些端倪。原来,在一年前的时候,查洋作为学校的志愿者,协助学校搞过一次校庆。校庆的内容其实就是请一些本校毕业的、小有成就的校友回学校看看,和学校的新生座谈一下,鼓舞一下学生的学习劲头。查洋应该是在这个时候,和校友左天强认识的。而且,恰恰从这个时候开始,查洋就走上了直播带货的道路。我们发现问题,是因为查洋一开始带的货,全部都是左天强在企业里管理的货物。”
“这就不是巧合了。”我心中一喜,说道,“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是左天强把查洋带上了直播的道路,而且在她最开始直播的时候,给她提供了货物的来源渠道。换句话说,查洋能有今天的成就,全都是因为左天强的一手扶持。”
“因为查洋的手机坏了,我们调取不到微信记录。”侦查员说,“所以我们不能确定查洋和左天强之间的关系。总之,查洋半年内的通话记录,是没有左天强的。”
“现在都是微信联系了,打电话的人不多,年轻人打电话的就更少了。”韩亮说。
侦查员点点头,说:“可是,我们经过调查,觉得左天强作案嫌疑不大。”
“为什么呢?”我问道,“他不住附近的话,总在这里出现,就很可疑啊。”
“第一,左天强身材瘦小,和你们之前分析的身强力壮不符。而且,我们在事后对左天强进行了秘密跟踪,确定他的手部没有受伤。”侦查员说,“第二,通过案发情况得知,查洋肯定是不认识凶手的,说明凶手肯定不是左天强,而且左天强也确实有不在场的证据。根据调查,左天强的公司是上午十点半上班,中午午休一小时,晚上七点半下班。昨天他是准时上班的。第三,左天强有老婆孩子,根据调查,家庭还挺幸福的。如果说他出轨是他的问题,但是因情杀人,这个我觉得不太能理解。”
我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你的第三点,只是对正常人的分析,但是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我们不能用自己的思维来衡量别人应该怎么想。你说他是上午十点半上班,那么他的单位距离现场有多远?”
“开车大概十五分钟。”侦查员说,“那时候路不堵了。”
“我觉得他非常可疑。”我拍了一下桌子,说,“你的前两点,都好解释,他没有自己杀人,他雇凶不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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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雇凶的问题,我们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侦查员说,“我们之前也很怀疑左天强,所以对他进行了秘密侦查。这个左天强社会关系也挺简单的,没有什么复杂的交往。而且,我们对他近期的账户变动进行了调查,没有任何问题。”
“雇凶可以是直接给钱,也可以是抵偿债务吧?”我说。
“他自己本身就没有多少钱,国企拿工资的,虽说是中层领导,顶多也就比我们警察多个三倍的收入呗。”侦查员说,“债务这一块,我们也都查了,他很吝啬,从来不借钱给别人的。”
“毕竟是国企中有实权的人,会不会有什么可以作为交易的权力?”我问。
“嗯,这个需要进一步调查。”侦查员说。
“我觉得,既然技术部门坚信这是一起因仇杀人案件,而且更加倾向是因情生仇的杀人案件,那么我们就不要搞那么复杂了。”干局长说,“如果真的是左天强找人干的事情,那么说明左天强当天就在现场,他十点钟看见朱光永进入了现场,于是找人来杀人,而自己去上班,这个时间点上看,确实一点也不耽误。对了,监控那边,能看到左天强案发当天在不在现场吗?”
“现场道路两头只有一头有监控。”小王说,“所以看不全,我不能确定左天强案发当天在不在现场。”
“好,那就行。”干局长说,“想尽一切办法,找到左天强昨天上午十点左右的联络人,无论是通话记录,还是你们想办法弄到他的微信记录,反正找到十点多的联系人就行了,然后逐个排查。”
“这些我们都查了!”侦查员说,“你们想到的工作,我们其实都做了。我们调取了左天强的通话记录,甚至想办法搞到了微信记录。那个时间点,我保证他没有和任何人联系。不然,我怎么会说他的嫌疑不大呢?”
会场再次安静了下来。
“这个不要紧,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我说,“不是判断凶手的手受伤了吗?”
“是的。”小高说,“垃圾桶里发现的口罩,可以确定和现场同源,上面检出了一名男子的DNA。”
“有DNA就不怕破不了案了,不过,想要迅速、精准地找到嫌疑人,还是要想想办法的。”我说,“视频侦查那边,监控能看到的事发当时的人,是不是都查了?”
“那做不到,这个位置的人太多了,人流量非常大,不可能做到逐一排查。”小王说,“案发当时的时间点,也就是十点半到十点五十这二十分钟的监控,我们是作为重点来看的。可是,单看行人,就真的太多了,更不用说有其他开交通工具的人了!如果凶手开车,根本就无法甄别了。”
“交通工具。”我沉吟了一下,说道,“我们不要忘了一个条件,凶手是用口罩包裹住手的!这样说吧,口罩虽然有一定的吸水性,但是吸水性并不强。用七层口罩包裹伤手,一公里外,血液浸湿了所有口罩。这说明什么问题?”
“说明他离开现场移动到一公里外,用了不少时间呢。”大宝说道。
“对,他一定是徒步的。”我说,“你只要找行人就行了。”
“可是监控条件真的不好。”小王皱着眉头,说道。
“不要紧,我知道那么大的视野、那么多人、那么模糊的影像里,找包裹着手的,确实不可能。”我说,“但是大白天,监控不会有色差,你只需要在影像里寻找蓝色的颜色点,然后再细看,不就行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小王的眉毛顿时舒展开了,“这个是有专门的软件的。”
“走,我们一起去看看。”我站起了身。
从挪到市局里的专案指挥部到楼上的视频侦查室,只有两分钟的路程。进入视频侦查室之后,小王在键盘上一阵猛敲,屏幕上监控里的人物都加速运动起来。不知道小王用了什么软件,屏幕上九宫格里不同角度的监控中每出现一个蓝色的运动物体,屏幕上就会出现一个小红点,然后将人物的画面截取下来。
“十点五十二打电话报警的,十一点十分民警赶到,我们只需要寻找这十八分钟和再往后五分钟的附近视频就可以了。”小王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整理着软件自动截取的图案。
只要能从人山人海中截选出重点图像,我们的工作量就小很多了。不然用肉眼去识别图中那一点点蓝色,才真是大海捞针,还考验眼力。
“截完了,一共七十二张。”小王重重地敲了一下回车键,说道。
“这么快。”我惊讶地说,“哎,你看第三十七张。”
小王把屏幕上的图像慢慢放大,一个行色匆匆的人的背影出现在人群当中。奇怪的是,他的手揣在口袋里,但是口袋的口部可以看出有一圈蓝色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是这个人拿着某个蓝色的东西揣在兜里一样。
“看看他运动的视频。”我说。
小王按照截图监控序列号和时间点,调出了这个男人通过这个公安监控时的动作。这是一个穿着黑色T恤和牛仔裤的年轻男人,看起来似乎是个小平头。可以看出,他在避让迎面走过来的一个老人的时候,很别扭地转身,都没有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然而,正是这个转身,让他裤子口袋里凸起了一块。
“口袋里有刀!”大宝在我们身后突然喊了一嗓子,吓得小王肩膀一抖。
“一惊一乍的!”韩亮说,“又看不到脸。”
“没关系,你看看他的鞋子。”我说,“蓝色的鞋子,白色的鞋底,多有特征性。”
“我知道了,我马上调出之前找到的左天强的影像,看看他的身边有没有穿一样鞋子的人。”小王一点就通,说道。
“是的,一般人每天都会换衣服,但是不一定每天都换鞋子。”我补充道,“既然我们怀疑左天强雇凶,而他又没有用网络或电话雇凶,那么就只有可能这个人和他一直同行了。”
小王点了点头,迅捷的十指又在键盘上敲了起来。屏幕上一段段视频被截选了出来,而每一段的中心人物,都是那个左天强。
“有了!”小王截取到一张图片,然后逐渐放大,说,“你们看,是不是这个人?”
“相比较之前那个,头发长了,但鞋子确实是像!”大宝说道。
监控时间显示的是四天前的一天上午八点半,左天强蹲在路边啃着什么,大概是吃早饭,而旁边站着一个流里流气的高个小伙儿,留着“八神庵”造型的发型,像是和左天强说着什么。这个小伙的鞋子,正是蓝色鞋面和白色鞋底。
我看了眼大宝,心中充满了激动,说:“虽然这个截图看不清眉目,但是可以拿着这张照片,探访周围的理发店,让理发师们都认一认这个人。既然他在四天之内理了发,而且之前的发型那么奇葩,说不定哪个理发师会对他有印象。”
“嗯,我也在监控里多找找,说不定能固定出他的一个行为轨迹。”小王说道。
“找到之后,只需要观察他的右手有没有大的创口,就可以甄别了。”我转头对身后的侦查员们说道。
焦急的等待,似乎会使得时间变得很慢。明明只有一上午的时间,我却觉得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
一整个上午,我和大宝都盯着笔记本电脑上的那张截图发呆,但也没再能看出什么。而其他人则靠在会议室的软椅子上呼呼大睡。
“人抓到了。”一名侦查员在下午两点的时候走进了会议室说,“在负一层办案区,医务人员正在给他缝合手上的创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