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手时,被撕扯的碎布条滑落,衣裙摇摇欲坠,更随时要走露春光一般。
若这样离开任路人看,那真是没半点尊严可言了。
林青鸦在身旁望了望,不见目标,回眸后她只得抬手,解开身前大衣的衣扣。
晚餐前她换了件黑色高领毛衣,外面套着的是一件浅白色的长大衣,此时脱下,里面毛衣修身,从颈前到微隆的胸脯再到腰,勾勒出纤细窈窕的线条。
黑色长发被她勾到身前,林青鸦弯腰蹲下身,把折起的大衣外套放在女人身旁。
然后没说一个字,林青鸦起身准备离开。
坐在地上的女人抹了一把脸,妆更花,她不在意地瞥向身侧,正看见那只细白易折的手腕放下大衣后往回收。
女人一愣,“等等。”
林青鸦停住,安静抬眸。
女人被她澄净的眼神一望,反倒卡壳了:“你是之前进唐亦房间里那个……这是给我的?”
“嗯。”
“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
林青鸦从头到尾都平静,眼神和语气里是波澜不起的温和。
女人表情却越来越古怪,像发现什么新奇物种一样盯着她,对视几秒后还笑了起来。
“你知道我这是怎么了吧,就不怕我也勾引他?”
“……”
顺着笑得仰头靠到墙上的女人的目光示意,林青鸦回眸,看见唐亦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房间里出来。
那张凌厉也漂亮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情绪也懒散,他靠在墙上,只在听见这句话时才垂着眼瞥过来。
薄唇一扯,似笑,冷漠又轻蔑。
林青鸦很少听有人这样和唐亦说话,何况和之前的模样相比,此刻面前这个女人可以说判若两人。
她从来聪明,思索一两秒就懂了:“你们认识?”
“当然。”
女人扶着墙面起身,顺便勾起林青鸦放在她身旁的长大衣。她眨眨眼,笑得妩媚多情。
“我和他的关系可是非常、非常的,亲密。”
林青鸦意外。
女人贴近她,呵气如兰:“说起来你当时在电梯里,应该也听到了,不会真以为我是认识虞瑶就能上这顶层订酒店的吧?”
林青鸦侧过视线望她。
女人一笑,花掉的妆反透出种妖艳诡异的美感:“其实,我是因为和唐亦关系亲密,所以才能在他旁边的房间订房的啊。”
“……”
女人一边说一边盯着林青鸦的神情看,一丁点情绪变化都不想放过。
等说完她把手里大衣往前递了递,笑得不怀好意:“这样,你还愿意把衣服给我吗?”
可让她失望了。
林青鸦眉眼间情绪不改,温雅如故。
有人却忍不了了。
“唐红雨,”唐亦阴沉沉的声音响起,“把你的脏手从她身上拿开。”
“?”
唐红雨低头,看见自己无意识搭在林青鸦胳膊上的手,她撇了撇嘴,抬起来退后一步:“你变态吧,这种醋都吃。”
说完她想起什么,咬牙回头:“说了一万遍,我姓修,不姓唐!”
唐亦没理她。
他前一句话间就已经走到林青鸦身旁,此时把人圈进自己的安全领地,之前那点被触及禁区的凶恶劲儿才懒散回去。
“什么牛鬼蛇神都敢同情,”他低眼盯着只穿了件毛衣显得格外单薄的林青鸦,眼底情绪汹涌又抑下,“小观音这么慈悲济世,不去普度众生真是可惜了。”
林青鸦淡淡抬眼:“我不知道你们认识。”
“知道会怎样,你就不管了?”
林青鸦:“嗯。”
知道了自然也不需要她来管。
但这个嗯字落进唐亦耳朵里,显然变成了另一个意思。
他眼底情绪一沉,声音也冷下去:“你就这么想跟我撇清、一点干系都不想沾?”
林青鸦一顿。
她想辩解的,只是前事纷乱纠葛,此时说什么也是徒劳。所以沉默几秒,她垂下眼去:“协议我会带回剧团,等签好再寄去成汤。”
林青鸦转回身。
唐亦没动,哑着声问:“那我之前说的话呢。”
林青鸦停了两秒,“毓亦,”她轻声说,“你知道的。”
“……”
唐亦当然知道。
十年前琳琅古镇上,俞见恩就评价过自己最喜爱的关门弟子——
“性如兰,外相温雅随和,骨子里却清傲。她将来必是一生重诺,不求于人。”
一生不求于人。
所以唐亦才奢望她能破一次例。
破这一次,哪怕只是一个字的敷衍,他都能拿来安慰麻痹自己一辈子。
可她不愿。
唐亦垂眼,半晌才低声笑起来:“好,这是你选的,林青鸦——你最好真能做到。别等一个月后我把那群人扔出去、你又来求我放过他们!”
林青鸦垂眼不语。
唐亦隐忍着情绪从她身旁走过,两步后又骤然停住,他没回头:“差点忘了,你那个未婚夫。”
林青鸦抬眸。
唐亦:“文化传媒行业,冉家是吧?”
“……毓亦。”
“怎么,现在又想求我了?可惜晚了。”唐亦声音带笑,却恶意而冷漠,“我原本是想看你守寡的,现在突然改变主意了——那样未免太轻易放过你。”
和转回来的疯子对视几秒,林青鸦在心底轻叹,问:“你想我怎么做。”
唐亦眼神一戾:“退婚。”
“为什么要我退婚?”
“为什么?”唐亦眼底疯劲更肆,“因为我要你孤独终老。”
“……”
林青鸦眼神奇异地看着他,很久后垂下去。
“我会如你所愿。”她的声音温和宁静,“但我不会退婚。”
唐亦额角一跳。
林青鸦低下头去没察觉,后面靠在墙上看热闹的唐红雨却看得分明:在林青鸦最后一句话里,唐亦神情简直狰狞,像是下一秒就要发疯。
可竟然压住了。
唐红雨换了个姿势,一边看戏一边在心底啧啧称奇。
林青鸦没有多作停留。
她回玄关拿了自己的背包和小亦咬过来的牛皮纸文件袋,便重新推门出来。
唐亦还站在原地,情绪似乎平复多了。
狼狗跟在林青鸦背后呜咽不舍,林青鸦回头安抚过它,才直回身:“今晚打扰了。”
唐亦拎起眼皮,没表情地望她。
林青鸦微微颔首,温和得近疏离:“我先回去了。”
“……”
唐亦仍不开口。
林青鸦也没再强求,转身朝电梯走去。她背影纤细如旧,亭亭款款,唐亦至今还能清晰想起七年前她水袖拂过的每一个落点和眼神。
甚至是某天傍晚夕阳降落,光在她长发上滑落的蹁跹侧影。
七年梦魇。
温故如新。
唐亦阖了阖眼。
“什么时候结婚。”
“……”
林青鸦一定,没回头地问:“什么。”
“什么时候结婚?”唐亦重复一遍,他声音染上笑,像愉悦又疯得很,“等你婚礼,我去给你做伴郎。”
“——”
砰。
房门将他身影掩进黑暗里,重重关合。
长廊清冷而孤寂。
林青鸦在原地站了很久才回神。她轻轻抱了下胳膊,垂眼笑得很淡,茶色的眼瞳湿漉。
“好。”
对着无人的长廊上答应过,她抬脚走了出去。
第17章 砸场
芳景昆剧团正月十二的那场《十五贯》,是年前就定好的戏目。以老生和丑角为主,选的又是《十五贯》里从“判斩”开始的后五折戏,原本就没多少旦角的戏份。
林青鸦自然不在出场名列。
毕竟是开年第一场,网络端订票系统里上座率难得过半,芳景团上上下下摩拳擦掌,提前好几天就开始为这场戏目排演准备。
戏目开场排在上午十点。
林青鸦这天上午却没能去。
前天晚上旌华酒店那一趟折腾,回去以后她就在家发起了低烧,第二天不轻反重,一整天半梦半醒。
直到第三天,也就是正月十二当日临近中午,林青鸦才算意识清醒,见到了一脸忧色守在床边的白思思。
“角儿,您可终于醒了!”白思思听见动静连忙递上水杯,“要是您再不睁眼,我就准备打120了!”
林青鸦轻声了声谢。
她肤色原本就白,带着一抹病态,看起来更易碎似的脆弱。
等抿了两口水,林青鸦起眸问:“昆剧团那边,今天上午的戏目怎么样了?”
“啊?您还记着这事儿呢,可您病成这样了,我哪有闲心问啊。”
林青鸦慢慢起身:“我洗漱换衣,你送我去剧团吧?”
白思思急忙拦:“别啊角儿,您现在这身子骨一吹就倒的,还去折腾什么?”
“我哪有你说的荏弱?”
“也差不多了,感冒发烧都跟离魂症似的,您睡觉时候好像一直做梦,念着什么呢。”
“念什么了。”
“好像是yu,玉什么的?”
“……”
林青鸦刚踩到床底的软拖上,闻言怔了一怔。
长发从她颊边垂落。
“玉什么来着,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哎呀算了算了,不重要,反正您不能吹风去,想知声怎么样我给您打个电话问问不就行了?”
白思思说完,没给林青鸦拒绝的机会就跑出房间。
不过一两分钟后,她就迷茫地推门进来,手里举着手机:“我打团长的电话,他不接。”
林青鸦眸子轻停,起身:“大概是出事了。”
“啊?”白思思一惊,连忙点头,“那好吧,我下去开车。角儿您可千万多穿点啊!”
“嗯。”
芳景团确实出了状况。
林青鸦和白思思从剧场前门进去,只见正场里一片狼藉,像是刚经过什么暴乱斗殴事件,断了腿的桌椅都多出来两套。
团里大师兄简听涛正在对几个演员训话,经人提醒,他回头看见林青鸦,连忙跑过来:“林老师,您不是生病了吗?怎么过来了?”
林青鸦:“思思拨向叔电话没接通,我想是出什么问题了。”
“团长在办公室里骂人呢,估计是没听见。”简听涛苦笑。
白思思按不住,惊讶地冒出头问:“上午的演出真出事啦?”
“对,”简听涛拧眉,“有人砸场子。”
“啊?”
简听涛解释了一番。
上午这场《十五贯》选段选的是后五折,问题就出在第七折 的“访鼠”上。
这一折素来是《十五贯》的高潮戏。杀人越财的娄阿鼠如何被扮成算命先生“微服私访”的钦差况钟一步步引入彀中,过程里的心理活动变化和表现最为精彩。
偏偏团里饰演娄阿鼠的丑角是个年轻后生,活儿没练到家,中间那个被吓得倒翻到凳子后面、又从凳子底下钻出来的老鼠似的表情动作都没到位。
还没等他钻出来爬起身,台下就有看客把桌上的果盘给掀了。
“那人骂得可难听了。”团里的小演员愤愤不平地插话,“有意见可以提嘛,故意砸场子闹得人唱不下去算怎么回事?”
简听涛瞪了小演员一眼,但没说什么,显然小孩也是把他身为大师兄想说却不方便说的话说出来了。
林青鸦原本听过全程,并没什么神情变化,听到这里她才起了点反应,眼帘撩起来:“在正式表演中途,戏停了?”
“当然停了,那状况谁唱的下去嘛。”
“那人上台了吗?”
“啊?”
小演员终于察觉不对。
他朝那边抬头,就对上林青鸦一双清凌凌的眼眸——褪去平常一贯的淡雅温和,此时的小观音与他印象里判如两人。
倒有点像教导他们师父乔笙云了。
小演员理直气壮地梗着的脖子软下去,迟疑了下,他小声说:“那、那倒没有的。”
“既没有上台,未耽误演员唱念、身段和步法,为何停下?”
“可……有人在台下骂呀。”
“昆曲传承六百年,历代先师前辈云云,他们每人从初登台起,台下只有捧场的看客吗?”
“——”
团里逐渐安静下。
林青鸦声线依旧温柔如水,还带一些病里的轻哑,但她身影亭亭地站在那儿,眼神澄澈明净,叫那些怨言推诿的演员们不敢对视。
剧场内悄然无声。
林青鸦慢慢叹出一气,她抬眸,望向戏台正上方:“空谷幽兰”四个金字在黑色匾额上蒙了一层淡淡浮尘。
“戏子也有戏子的风骨。……谷可以空,幽兰不可折。”
林青鸦垂回眼,掩住一声病里的轻咳,朝后台走去。
尾声清雅低和。
“若将先人风骨忘净了,这戏台子才真要垮了。”
“……”
新年第一场戏就演砸了,昆剧团上下都很受打击。向华颂对那几个冲动得和闹事客人推搡起来的演员狠狠训斥一番后,还是想息事宁人。
可惜余波未止,反而是愈演愈烈的形势。
“有人录了视频,回去后传到点评APP和演出类的论坛里了。”
“不知声是不是闹事的那几个在底下带节奏,除了贬低演员们的业务能力外,还不遗余力地给贵团泼脏水。”
“看情形,恐怕是有备而来。”
“……”
林青鸦被简听涛从练功房请到剧团会议室里。
跟在推门的简听涛身后进来时,她正听见会议桌旁坐着的几人严肃讨论着上午发生的事。
“林老师来了。”主位上团长向华颂扫见,起身声。
围在桌旁的三人也分别站起来。
简听涛介绍:“林老师,这三位就是团里之前来的顾问小组。”
“林老师好,久仰久仰……”
寒暄客套过,林青鸦在临窗的宽椅上落座,安静地听三人分析当前剧团的情况。
中途,简听涛将手机调到某个点评APP的界面,递给林青鸦看。
林青鸦接过,垂眼轻扫。
[好家伙,这唱的是《十五贯》?]
[这可是上世纪救活了昆曲整个剧种的剧目,就演成这德行?幸亏五六年那会儿不是他们演,不然我看昆曲是要直接嗝屁了]
[笑掉大牙啊]
[年轻演员不行,包袱太重,娄阿鼠这么个丑角都被他演得正气凛然的,我看他该去演况钟]
[一剧团的窝囊废,丢昆曲的脸!]
[小剧团就是小剧团,做不下去是有原因的;活儿不行不说,还不认理,差点跟观众打起来呢。]
[感谢楼主,避雷了]
[快倒闭吧,好好的地脚都被糟蹋了……]
林青鸦粗略扫过,到看完还回时依旧情绪淡淡,温和不改:“谢谢。”
简听涛惊奇:“林老师,您不生气吗?”
“气什么?”
“就,他们说的这些话?”
林青鸦怔了下,随后垂了眼尾,笑意淡染:“作品在,演出在,时间会证明一切。”
“那这些造谣带节奏的,就不管了?”
“毁谤由人,管不住的。”
“林老师这话我不认同哈,您在梨园是行家前辈,可对当今的舆论还是不懂。”
顾问小组里有人玩笑着插话。
“嗯?”
林青鸦好奇回头。
“这点评APP和演出论坛里确实不乏心怀鬼胎的,但多数都是没认真看过不了解真相就跟着起哄的‘盲眼人’,他们的毁谤可不由他们自己。”
“那要由谁。”
“他们能被心怀鬼胎的人带节奏,自然也能为我们所用。”
“?”
开口那人给身旁人使了个眼色,他们递来一份企划文案:“这里面有两个宣发方案,您过目。”
林青鸦接过,听那人解说:“今天的事情发生前,向团长和我们更倾向于保守一些的方案A,但以现在贵团面临的形势看,这个方案难以完成成汤设下的预期目标。”
“嗯。”
“我们刚刚讨论过,目前方案B的可行性和成功率都更大,只是需要林老师配合了。”
“……”
林青鸦翻到方案B的页面。
看清楚上面的方案概括,她微微一怔,意外地抬起头。
傍晚。
成汤集团总部,副总裁办公室。
夕阳将高楼长影投进落地窗,像落成嶙峋的山脉和丛林,层叠起伏。
玻璃墙内,一只大狼狗摇着尾巴,慢悠悠地从那些“山峰”尖上踩过去,最后停住,趴了下去。
毛茸茸的大尾巴懒散地摇了摇,又无聊地放下去。
那目中无人的德性,堪称物肖其主。
只不过它的主子没这么幸福。
唐亦刚结束一通漫长的国际长途,电话里口音刺耳且聒噪的老外让他非常暴躁,很想把对方摁着脑袋塞进马桶里清醒清醒。
可惜不能。
座机被懒耷着眼的唐亦随手搁到置物台上。老板椅转过,露出的那张冷白凌厉的美人脸上情绪欠奉,墨黑的瞳里倒是压着烦躁。
他掀了掀眼皮,一瞥门前站着的程仞:“公事私事?”
程仞:“私事。”
唐亦眼底墨色的小火苗一跳。
疯子好像一秒就接通了动力源,眼瞳都亮了:“她的事?”紧跟着又沉下去,“还是晚餐?”
程仞扶了扶眼镜,礼貌微笑:“托虞瑶的福,林小姐今晚应该没时间和冉风含吃饭。”
“虞瑶做什么了?”
“概括起来就是让人砸场了芳景昆剧团新年的第一台戏,又闹去网上搅弄风雨。”
“……”
唐亦本能皱眉。
程仞作为特助立刻很“贴心”地问:“需要我以个人名义,请公关部接一单‘私活’吗?”
“……她自讨苦吃,帮什么。”唐亦懒恹地垂回眼,薄唇一勾,眼底却没半点笑意,“让小观音一个人去慈悲济世好了。”
“林小姐可能确实有力挽狂澜的打算。”
“——?”
程仞低头滑动了一下平板:“冉氏文化传媒的顾问小组给出了一套宣传方案。”
“她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