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一动不动,只有死水一般的声音传来。
“亮着吧……亮着,好歹也有个念想。”
凝雨留下了灯火,悄悄走出了房间。
方氏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之后,又梦见了那一日散发着血腥气的夜雨。她从梦中醒来,耳边是淅沥沥的雨声。好一会时间,她茫然地睁着无神的双眼,还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耳边的雨声始终不停,越来越清晰,睡意完全地远离了她。
方氏从床上起身,找到床下的绣鞋,试了几次才把双脚塞了进去。
她扶着冰冷的墙面,缓缓走出了内室。
雨声不断,连绵不绝,宛如夏日蝉鸣的起伏。
不知不觉,方氏走到了隔壁雨蝉院门外,回过神后,她停下脚步,面露挣扎,转身往回走了两步,却又在一声声似呼唤似悲泣的蝉鸣之雨中停了下来。
呆了半晌后,她转过身,继续往漆黑的院内走去。
黑与不黑,对她来说都没什么两样。
她一直走在没有光亮的黑暗之中。
懵懵懂懂,怀着满心憧憬嫁给这个国家里最有权势的男人之一,有过小鹿乱撞,有过甜如蜜饯的日子,随着她年岁渐长,渐渐脱离了那个人的模样,过去的好时光,在她面前逐渐露出了狰狞的真实模样。
对那个身在深宫的女人,她有过恨意,但最终,恨意化为烟尘。那个女人夺走了她夫君的全部心神,但依然不过是这个世间里漂流的一片浮萍。困在绝望之中,自己逼疯了自己。
到最后,她甚至同情那个女人。
因为她曾经拥有过,一份最真挚,最深刻的爱情。有一个人,在风雨孤独之中默默守候了她许多年,生命里从未对别人开过心门。
一生只爱一次,一次非她不可。
她曾经拥有过那样的人,这是她的骄傲,是她苍白一生唯一的荣幸。
只可惜,没有了。
方氏摸索着坐到内室之中唯一的床榻边,犹豫的手颤抖着摸到床上人的脸颊上。
炽热的温度烫伤了她的手心,让她强忍多时的眼泪忍不住滴落下来。
“你还郁气凝滞?”方氏扬起一个惨淡的强笑,“你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颤抖的声音如雾湮灭在黑暗里。
带不走的,只有爱恨。
“如果你知道他是谁……你还会杀了他吗?”
方氏贴于滚烫的脸颊边,眼泪滚滚而出——
为不知情下犯下弑亲大错的亲子,也为只敢在此刻拥抱他的自己。
“告诉我……你不会……”
她用力闭上眼,眼泪止不住地滴落在碧绿的玉枕上。
泪水顺着玉枕的弧度滚落至傅玄邈的乌发后。
“……母亲?”
他若有所觉,慢慢睁开了双眼,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喜和迷惑。
他的声音孤独地响彻在漆黑的内室里。
床畔边仍残留着余温,屋内却只剩他一人了。
他怔了半晌,侧头看向雨声不断的窗外,毫无血色的清俊面庞比雨云背后的月光还要苍白。
到底要到什么时候……
雨才会停呢……
……
出殡那日,傅玄邈强撑病体送走了父亲的灵柩。
他亲自放上了盖住棺椁的最后一捧土。
天下第一公子面容苍白,就像价值连城的蓝田玉上出现了一丝裂纹,美依然是美的,只是多出了一丝不完美。而正是这丝不完美,让他多出了独属于人的脆弱,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那一日,不知多少心思敏感的少女为两年间先后痛失未婚妻和父亲的天下第一公子红了眼圈,不知多少仰慕天下第一公子才学的读书人在心中怒骂朝廷的无情无义。
人走了,茶凉没凉,却只有端茶的那人才知道。
就在年轻的新帝为着尾大不掉,阳奉阴违的傅党,而和如今的宰相秘密商议如何完全铲除傅党时,襄州传来了新的消息,镇川军不满朝廷以镇川节度使玩忽职守,行踪不明的理由,收回军权委任了新的节度使。以副将牛旺为首的前节度使心腹干将,带领五万原镇川军落草为寇,占据了灾后水泊遍布的金州。
天下虽大体安平,但仍未完全安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些,傅玄邈好像毫不在意。
送出父亲灵柩的那日,他在傅汝秩的书房里大醉一场,抚了父亲留下的琴,下了父亲留下的棋,亲手将父亲留下的书信文玩,一件一件放进散发着幽香的檀木箱子里,小心翼翼地收藏了起来。
宿醉过后的第二日一早,他就来到了方氏的门前。
恭敬地请安后,他对着紧闭的门传达了他今日便要启程前往扬州的事情。傅玄邈没有奢望过这扇门会对他打开,事实上,也没有。
但他恭敬地行礼后,转身离开时,门内传来方氏冷淡的声音。
“平安回来。”
傅玄邈一愣,回头看去,那扇门依然紧闭,刚刚的叮嘱,好像只是他期盼太久的一个错觉。
他在门前停留了片刻,终于转身离开。
……
沈珠曦的车队在返回扬州的过程中,不断和剩下的两千五百名镇川军汇合,终于在即将离开庐州的时候,完全整合了队伍。
就在白戎灵做着把沈珠曦安全无恙带回扬州的美梦时,惊讶发现,车队在庐州的一个山头下转了一圈,又开始往回走了。
当他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气急败坏地找到了沈珠曦,质问她为何不守信用。
“我什么时候不守信用了?”沈珠曦惊讶道。
“你答应了跟我回扬州,你怎么又往回走了?”白戎灵生气道。
“我是答应你回扬州,可我没答应你什么时候回扬州啊。”沈珠曦理直气壮道。
“你——”白戎灵气得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
怎么瞧,怎么觉得眼前这人就是女版李鹜。
可他乖巧懂事又听话的表妹,怎么会变成个女版李鹜?难道这就是嫁狗随狗,嫁鸭随鸭的魔力?
“我想了又想,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我留下来,可能确实帮不上什么忙。”沈珠曦一脸真挚地说,“可我还是想留下来,至少把这两千多人交到李鹜手里,然后再跟你回扬州。”
“两千多人有个屁用!”白戎灵脱口而出。
“两千多人剿匪,怎么没有用?”沈珠曦反问,“要是将近三千的正规军都没法剿灭匪寨,这匪寨岂不是有数万匪徒之多?如果是这样,那我更要把这两千多人送到李鹜手里了!”
“我、我跟你没法说清——反正你跟我回扬州就对了!”白戎灵说。
白戎灵气得跺脚,态度坚决。
沈珠曦的态度也很坚决。
“我不会抛下李鹜的。”
“我要回寿州。”
第236章
近三千的将士给了沈珠曦说话的底气, 不论白戎灵如何跳脚,她都坚决地踏上了回寿州的路。
之前因为急着汇合军队,她没有进过城镇,现在为了急着营救, 她也没有进过城镇。
整整八日, 沈珠曦都奔波在路上。好在她有马车, 虽然颠簸了些, 但至少不用受步行之苦。偶尔途径几个山村,沈珠曦会停下补给,也买空了村里的马匹, 东拼西凑出一支百人轻骑作斥候。
好不容易回到寿州当初和李鹜分开的地方, 副将打马前来,在马车外恭敬道:“宝燕山谷就在前方,我们是继续前进吗?”
“停下来。”沈珠曦早已想好,“派斥候去周边打探,请一个当地人过来——不要惊动他人。我我有话问他。”
“喏。”
副将离开后,斥候没多久也离开了队伍。
沈珠曦坐在马车里,对板着脸不高兴的白戎灵视而不见。
过了一炷香时间, 斥候们骑着马回来了, 为首那人的马上还多了一个神色惶恐,作樵夫打扮的男子。
“夫人,我们在山林里发现了此人。他是此地的居民, 从小就生活在此处。”
沈珠曦示意斥候放下樵夫, 派媞娘下车,给了他一锭银子。
樵夫看见白花花的银子,脸上的惶恐立即消散,巨大的惊喜在他布满沟壑的黑脸上绽开。
“你不用怕, 我问几个问题便放你离开。你可知道,这附近有几处匪寨?”沈珠曦隔着车窗柔声问道。
“匪寨?”樵夫一脸茫然,“小人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没听说过有什么匪寨啊?这附近的人家都不富裕,连土匪也看不上咧!”
沈珠曦看向白戎灵,后者立即移开视线,做贼心虚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最近这里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吗?”沈珠曦继续问。
“……不同寻常的事?”樵夫冥思苦想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声道,“前段时间——就是半旬之前吧,小人上山砍柴时忽然听到一声大响,像是山崩了一样!第二日,小人因为好奇,往传出声音的方向走了走,发现一处悬崖崩塌了。还好那附近也没什么人去,没听说有伤亡,不然以那悬崖的高度,摔下去铁定没命!”
“悬崖?”
沈珠曦刚要进一步追问,白戎灵急急忙忙地打断了她的话。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那群匪徒追杀我的时候——”
沈珠曦不同以往的严厉目光中断了他临死挣扎的狡辩。
“是啊,那附近有个悬崖,底下就是老人们说的千刃坑,瘴气密布,人进去了准会没命!”
“你怎么知道准会没命?”白戎灵忍不住道,“你进去过?”
“我没进去过,但老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人云亦云,妖言惑众!”白戎灵不敢去瞅沈珠曦越发苍白的脸色,只能气急败坏地对樵夫说。
樵夫一脸无措,不明白车内的男子为何要在这一点上和他争执。
“……多谢你了,你走吧。”沈珠曦说。
将士退开,樵夫左看右看,揣着银锭生怕被人追回,逃似地跑进了山林。
沈珠曦将车窗推开一条缝隙,吩咐副将行军至上次发现拦截大树的地方。
队伍重新启程后,白戎灵看着窗外,生怕沈珠曦问他什么问题,可是沈珠曦一个字都没问他。
他怕沈珠曦逼问他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她什么都不问,他反而更加坐如针毡。
在沉默压抑的气氛之中,队伍来到了当日发现拦路大树的地方。
沈珠曦在媞娘搀扶中走下马车,副将迎了上来,躬身道:“禀夫人,附近没有发现打斗痕迹……即便有,也在数日风吹雨淋后不见了。前方不远就是断崖,夫人小心。”
沈珠曦在副将陪同下走到断崖前,她只往下看了一眼,就险些站立不住。
媞娘担忧地握紧她的手臂,沈珠曦才不至于跌坐下去。
“断崖的断口有些古怪,不像是自然山崩,倒像是被人炸毁的。”副将无视白戎灵眼睛都快抽筋的不住打眼色,一脸凝重地对沈珠曦说,“属下怀疑将军在此处遭了伏击,被人暗算……带着身边的所有将士一齐落下了悬崖。不然,无法解释为何附近没有打斗痕迹,却无一名镇川军在之后归队。”
沈珠曦死死抓着媞娘的手,竭力保持着镇静。
“还有一事……”副将犹豫道,“先前人多眼杂,属下怕动摇军心所以没说。我们找到樵夫的时候,从他口中得知了襄州的消息。”
“……襄州如何了?”沈珠曦问。
“朝廷以将军玩忽职守为由,将他撤职查办,收回了镇川军的军权。新的镇川节度使已经上任了,是前节度使李洽的族中之人。目前镇川军分裂成了两派,一派支持李洽族人,一派支持将军。不支持的那批,在牛将军的带领下叛出了镇川军,在金州落草为寇了。”
“……我知道了。”沈珠曦说。
副将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慌张和恐惧,但她脸上只有镇定。至少看上去,只有镇定。这让他不禁松了口气:李将军不在的时候,如果夫人也慌了,那就真的没有人能够主持大局了。
“既然襄州回不去了,”沈珠曦说,“那就不回去了。”
沈珠曦命令副将在附近找个安全地势安营扎寨,出于以防万一的考虑,让将近一半的将士留下守卫营地,另一半则地毯式搜寻整座大山。之后,她又细细吩咐了副将去周边村庄找个什么人,半天下来,一个简单的营地搭好了,沈珠曦也找到了一个当地的地导。
年过半百的老人被带到她的帐篷里,一听她说想去下面的千仞坑,立即摇起了手。
“去不得,去不得!”
“这是为何?”
老人颤巍巍地说:“老朽曾听村里的老人说过,这千仞坑是一千多年前,一次地震偶然震出来的地方。底下全是瘴气,只有毒蛇之类的剧毒之物生存。夫人前拥后簇,想必身份不凡,何必去冒这个险呢?”
“我夫君可能落入了坑底,我必须下去寻他才行。”沈珠曦说。
“他要是落下去了,你就更别下去了!”老人立即道,“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去,难道还能有命不成?夫人这么下去,不是白白送——”
他刚要说出那个字,被沈珠曦身边怒目圆瞪的副将表情给吓了一跳,连忙吞回了那个不吉利的字。
“多谢老丈为我担心,但我夫君机灵多变,有勇有谋,此前遇到许多危险都被他逢凶化吉。”沈珠曦微笑道,“天要收他,也要问他同不同意。不见到他的尸首,我是不会相信他出事的。还请老丈告诉我,如何才能去到崖下的千仞坑?”
老人见她坚持,这才说道:“通往千仞坑走只有一条路,得从山脚的吞天洞走,平日里,我们都告诫村中的孩童不要往那里去,因为吞天洞里一年到头都充满瘴气,洞穴外头寸草不生。只有极少数连下数日大雨的时候,瘴气才会被冲散,外边的人才有可能接近吞天洞。”
“不过……”老人犹豫了一会,叹了口气道,“不是老朽想泼你冷水,是那吞天洞深不可测,别说你们外人了,就是我们住在附近的,也会在里面迷路打转。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听说过谁走出了那吞天洞。”
白戎灵如今是“戴罪之身”,老早就劝说自己最好哑着不说话,可他在帐篷里听到此处,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要是没人走出来过,你们怎么知道那洞的另一面是千仞坑?”白戎灵刨根问底道。
老人瞪着白戎灵道:“现在没有,以前有啊!以前有人走出去过,不过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几百年前的事,你怎么知道?”白戎灵又问。
“自然是老人们口耳相传的了!”老人不高兴被质疑,吹着胡子道,“你要是不信,又何必问老朽?”
“我信。”沈珠曦说。
沈珠曦开口了,白戎灵讪讪道:
“我也不是不信……不就是多个心眼,多问两句怕殿下受骗么……”
沈珠曦看了他一眼,说:“你不骗我就比什么都好。”
白戎灵吃了个瘪,夹着尾巴不说话了。
“依老丈看,下一次能进吞天洞是什么时候?”沈珠曦问。
老人抚着长须道,“连下七八日大雨的时候,只有雨季。可是能连下七八日大雨的雨季也不是年年都有——不好说,不好说啊!”
沈珠曦见状,让将士客客气气送走老人,顺便去吞天洞看一看,回来禀她。
将士和老人离开后,沈珠曦转头看向一旁的白戎灵。
后者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事到如今,你还要撒谎瞒我吗?”
白戎灵在她的注视下都要扛不住了。
这个贵为公主的表妹从来没有看不起他,也没有颐气指使,居高临下过。她对他好得没话说,可他却一次次地骗她——
有那么一瞬间,白戎灵都想不管不顾将一切脱口而出了。
可他想起白家几百口人的性命和傅玄邈冰冷的目光,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谎言说不出来。
真话也说不出来。
他恨不得谁来剪了自己的舌头,让他在这一刻的沉默变得理直气壮。
沈珠曦道:“堵塞山路的大树在一面,悬崖在另一面。为了清理山路的李鹜,为什么会去到悬崖边?”
白戎灵沉默不语。
“附近没有打斗痕迹,是因为他是自愿过去的。”
沈珠曦看着装哑巴的白戎灵,缓缓说道:
“他为什么会自愿去到悬崖边?因为你在那里……对么?”
对,对极了。
对得白戎灵连张开嘴唇都十分困难。
“对不住了。”沈珠曦说。
白戎灵疑惑地看着她。
“我敬你是白家人,但这不是你伙同外人谋害我夫君的理由。”沈珠曦站起身来,脸上没有丝毫犹豫,“拿下他。”
沈珠曦身旁的副将立即反剪了白戎灵的手臂。
“殿下!”
白戎灵震惊不已地看着她。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像是真正认识了眼前的人。
越国公主,不是传闻中的盛气凌人之人,也不是他初见之后以为的,软弱天真之人。更不是他短暂以为的,能言善辩的似鸭之人。
她是真正的公主。
她具有一个公主所应具有的一切特质。
沈珠曦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他触犯了她的底线,此时此刻,她收起了面对家人时的信任和亲切。
“你什么时候想说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第237章
傅玄邈此次前往扬州, 和之前急急忙忙一车上路不同。
浩浩荡荡的车队几乎堵塞了每一条他经过的道路。
每一辆马车的车轱辘都深深陷入了地面。
他隐藏不了行踪,也没有隐藏他的行踪,几乎是正大光明地往扬州而去。各路探子一路追随车队,源源不断的信鸽飞回大燕各地。天下第一公子在丧父之后的一举一动都饱受关注。
有人说, 天下第一公子此举是为了寻找盟友支持。
有人对此嗤之以鼻, 有人则觉得应该未雨绸缪。
比天下第一公子更快抵达扬州的, 是一道圣旨。陛下不知从哪个地方找出了失踪已久的楚国公主, 将其配给了扬州白家的公子白戎灵。
楚国公主在宫变之后一直渺无消息,偏偏这时候冒了出来,市井小民都在猜测公主的真假, 稍有政治头脑的却都知道, 公主真假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陛下给白家出了一道选择的难题。
是做傅党还是帝党?
是要生,还是死?
白家最后还是接下了圣旨,只是说白戎灵外出失去音讯已久,恳请陛下派出人手搜寻。
不管白戎灵失踪是真是假,至少白家的态度还是很配合的。
众人都说,此行前往扬州的天下第一公子恐怕要吃闭门羹了。
议论的中心却对外界的变化似乎毫不在意。
傅玄邈离开建州后, 每日都在马车里闭门不出。送进去的餐食常常原封不动地就送了出来。燕回打马经过车窗边的时候, 偶尔能够见到公子清瘦的身影端坐于几前,手中拿着一卷老爷留下的手抄本,面孔隐于没有打开的另一半车窗下, 看不清现在是什么表情。
谁都知道宰相的死, 带给了傅玄邈很大打击。但只有傅玄邈知道,不止如此。
他好像又回到了前往寿平村的时候,一颗毫无防备的心,在一个摇摆不定的天平上滚来滚去, 撞得鲜血淋漓。
眼下车队已经出了寿州,再经过两个州,就能进入扬州。
越是靠近扬州,他身上那层完美但毫无温度的盔甲就越厚。从他眼神里露出的情绪就越少。
越来越少,直至完全湮灭。成为完美无缺,芝兰玉树的天下第一公子。
“公子!”燕回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无序的思绪。
傅玄邈抬起眼来,看着骑马来到窗外的燕回。
“公子,扬州有消息了!”燕回一脸急色。
……
橘红色的火苗猛地蹿升,绿色的草药在火苗舔舐下迅速蜷缩发黑。
浓烈的臭气飘散在空气里,附近的将士们一边往黑黝黝的吞天洞里不住扇风,一边忍不住紧紧捂住口鼻。
烟尘一路飘散,钻进宽阔的主帐门下。
睡在简易床上的沈珠曦即便是在睡梦之中,也紧皱着眉头,眉心间堆积着白日里不肯轻易露出的不安和恐惧。
她像是陷在了噩梦之中,难受地摆了摆头,像是在抗拒什么,忽然,她猛地一颤,双眼睁开逃出了梦魇。
冷汗沾着后背的衣裳,她一动不动,依然能感觉到胸口的剧烈起伏。
人前的时候,她不能表露出丝毫软弱,可每次闭上双眼,那些被她强压在心底的恐惧就会伺机钻出,占据她放空的大脑。
连沈珠曦自己都不知道,留在这里能不能得到她想要的结果。她只知道,不能离开。不见到李鹜尸体的那一刻,她是不会相信李鹜死讯的。
虽然崖高万丈,连她自己都想不出,李鹜从崖上跌落后,要如何生存下来。
但她不信。
即便希望渺茫,但只要李鹜的尸首没有摆在眼前,她的希望就还没有破灭。
烟尘的气味让她想起小憩之前等待的结果,沈珠曦匆匆起身穿好衣裳走出主帐。
“怎么样了?”她问站在不远处的副将。
副将向她行了一礼,面色凝重道:“还未……”
话音未落,快马疾驰的声音从山路尽头传了过来,一匹褐色的大马载着将士向营地冲来。
片刻后,马上的将士单膝跪在沈珠曦面前:“禀夫人……计划又失败了,洞口的瘴气只散了一点,还不足以让人安全入洞。”
经历了太多次失败,沈珠曦已经能够做到面不改色了。她凝了凝神,问:“下一个办法试什么?”
将士面露为难,缓缓道:“张猎户说干脆蒙着口鼻直接进去,陈老先生说回家再翻一翻祖宗留下的手记……”
他说了沈珠曦从附近村镇请来想办法的人们的想法,可他们的想法认真说来,都是“没有想法”。几日下来,这些见多识广的人们已经试遍了他们所能想到的所有方法。
瘴气依然顽强地盘踞在洞穴入口,就连放在门口的兔子不到一炷香时间都会口吐白沫而死,更不用说深处的瘴气浓度有多致命。张猎户说的办法,是显而易见的无意义行为。
“放他们先回去吧……让他们再想想办法,谁先想出可行的办法,赏金再翻一倍。”沈珠曦说。
将士喏了一声,骑上快马再次离开了。
“我想去吞天洞看看。”沈珠曦说。
“可……夫人身边的婢女说……”副将一愣,目光落向她的小腹。
“我不靠近洞口,没事的。”沈珠曦坚持道。
趁媞娘还没来得及发现,沈珠曦要求副将带她来到了山脚。黑漆漆的吞天洞就在二三十丈外,洞口仍残留着各种避毒的草药灰烬,空气里残留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即便隔着二三十丈远望,吞天洞口处萦绕的灰扑扑的浑浊雾气和寸草不生的土地,也足够让人怯步。
按照寿州往年的经验,雨季会在九月左右来临。可如今也才七月底,难不成要等到九月雨季来临,再看老天爷赏不赏脸连下几日大雨?
到时候,黄鸭都熟了,还救什么人?
沈珠曦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边坐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洞口。副将见她魂不守舍,体贴地往一旁走了走,让出空间让她安静沉思。
要论见多识广,此刻在这山上的应该没有比沈珠曦更博览群书的人。
她拼命翻阅着记忆,试图从中找到破局的方法。
可即便她真的破解了洞口的瘴气,又真的能在千仞坑找到她想找的人吗?崖高千丈,如果李鹜当真摔落下去,粉身碎骨也是情理之中……
如果她好不容易破解了洞口的瘴气,千仞坑里等着她的只是一具半腐的尸身……
失控的眼泪伴随失控的情绪夺眶而出,眼泪滴落的那一瞬间,沈珠曦才从越来越坏的想象中回过神,她拼命擦着眼眶,脑海里却想起了每当此时就会用手指帮她擦泪的李鹜,眼泪更加止不下来。
现在还不是软弱的时候,她不能哭,不能让人见到她的软弱。
可她还是哭到停不下来。
“夫人……”副将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别、别管我……”沈珠曦抱起膝盖,将狼狈的面庞藏进膝盖里,抽噎着说,“一会就好,我想一人呆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