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鹜在人群之中奔走呼喊,却再也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再次相见, 已是三年以后。
他靠掏大粪为生,掏遍大燕只为寻找失散的妻子。某日,他挑着大粪走过街头,却听见街边有人议论越国公主和天下第一公子夫唱妇随,举案齐眉,孩子都生了一串,天伦之乐艳羡旁人。
这不可能!
他挑了三年大粪,压根没听说过越国公主重回宫廷!还什么孩子生了一串——三年时间,够生一串吗?又不是母猪下崽,哪有这样的道理!
李鹜冲到议论的那人面前,揪起他的衣襟和他扭打起来。
傍晚,他带着一身脏污回到破旧的棚屋,想起三年前的节度使生涯,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沈珠曦呢?
雕儿呢?
雀儿呢?
他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只有他孤寂一人。
强烈的违和充斥他的内心。
淳于安抢了他的地盘,天下第一公子抢了他的女人,他却在这里挑大粪?
“他娘的,老子不把这桶大粪挑到你们头上我就不姓李!”
李鹜的怒骂冲出喉咙,他倏地睁开了双眼。
灼灼耀目的夕阳冲入眼睛,他下意识眯了眯眼。归家的鸟雀在山林里叽叽喳喳,不远处的溪流还在叮咚作响。正在从灰烬里扒拉鸟蛋的沈珠曦和李鹍保持动作一动不动,满脸诧异地看着他。
“……你做噩梦了?”沈珠曦说。
“饿了,饿醒了大哥……”李鹍说。
“你还知道回来?”李鹜蹭地坐起,横眉怒目看着李鹍道,“你嫂子被狗抢走的时候你怎么不在?!”
李鹍一脸懵地看着他。
“哪来的狗?”沈珠曦也一脸茫然。
“你以后见到狗就绕着走,千万不要和他搭话!听见没有!”李鹜没好气道。
“我怎么和狗搭话?”沈珠曦奇怪道,“你睡糊涂了?”
“你才睡糊涂了!”李鹜说,“晚上回去吃烫皮狗肉火锅!”
“还要吃?!”肚子里已经塞满食物的沈珠曦叫道。
“吃烫皮狗!烫皮狗!”李鹍嘴里含着热乎乎的鸟蛋,嘟嘟哝哝道。
当天晚上,李鹜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把白日梦到的景象从头到尾推了一遍,又从尾到头推了一遍,一个细节也不落下,就连梦里襄阳城破时不知哪个角落里瞥见的武英辖内东都旗帜,都被他地毯式的搜索想起来了。
“你在翻什么呢……”沈珠曦已经半梦半醒,被旁边的动静折腾得发出含糊的问话。
“你睡你的。”李鹜说。
沈珠曦不说话了,又一次沉睡过去。
李鹜继续在床上烙饼。
夺妻之恨和被迫挑大粪的痛苦始终缠绕着他。
李鹜越想越气:这他娘的都被人打到家门口了,还不做点什么,岂不是欺负鸭子没牙?
他左思右想,第二天天没亮,他就第一个到了官署。
方庭之得知节度使大人天不亮就赶到官署,连早膳都没用就匆匆赶了过来。他踏入办公房间时,李鹜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昨日收到的那封公文,紧皱眉头盯着看个不停,桌上摊着一张舆图。
方庭之走近了才发现,那是大燕舆图,被摆在中间的,是武英节度使的管辖范围。
“大人这是……”
方庭之行了一礼,试探地问道。
“还没有人响应讨伐令吗?”李鹜头也不抬道。
“尚未收到消息……”
“行,”李鹜说,“老子就来做这一个吃螃蟹的人。”
方庭之一愣,完全不知李鹜为何一夜变了想法。
“大人决意何时出兵?攻打何州?”
“点好兵就出发,打他个措手不及。”
李鹜卷起桌上的舆图,连着讨伐书一起塞进怀里。
“就从狗日的东都知府打起。”
考虑到上次被人偷家,李鹜这次点兵出征时特意留下了三虎和守城精锐留守,李府门外也派了一队心腹层层把守,以免出现梦里那种失散后再度重逢,黄花菜都生了一串的惨剧。
沈珠曦虽然吃惊他突然决定和武英军开战,但得知是应召朝廷发下的讨伐令后还是表达了支持的态度。
李鹜再三叮嘱这呆瓜,在他离家的时候离不知名土狗野狗杂种狗各种狗远一点后,终于带着大军开出了襄阳。
从起意到出征,一共只经过了一天一夜。
东都知府头一天还在和同僚得意洋洋地说不会有人响应朝廷号召,愚蠢地来和武英军作对,第二天晚上就被兵临城下的镇川军用闪电战术割了脑袋。
等消息传到武英军腹地,镇川军已经势如破竹地攻下了武英两州。
“一群废物!”
武英节度使府邸,淳于安一脚踢翻战战兢兢请罪的败将,充满异族特色的方脸上满是怒容。
“那李主宗是何方神圣,难道有七头六臂不成?东都和汝州竟然无一人能够让他折戟!简直是我武英军的奇耻大辱!”
“大人,请再给末将一次机会,末将一定将功赎罪,带着李主宗的人头来见你……”
在汝州防卫战中大败的守将磕头如捣蒜,汗如雨下。
武英节度使出身异族,性情暴戾,勇冠三军,手下将士都畏他如鬼。唯独有一人,得他信任,能遏制他的杀性,让武英军至今凝聚成一团。
那就是武英军的二号首领,淳于安的左膀右臂韩逢年。
败将因为淳于安脸上的杀气而心惊肉跳,乞求地看向袖手一旁的韩逢年,终于,后者站了出来,向身材魁梧的淳于安揖了揖手,吐字清晰,冷静道:
“大人,汝州失守,也不单是守将的原因。汝州常年受东都庇佑,无论是驻军还是武备都远不如旁边的东都,东都一旦失守,唇亡齿寒,汝州失守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现在武英受大燕讨伐,内外交困,正是用人之际,不如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淳于安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怒不可遏的视线依然剜着跪着的败将,过了半晌后,他压下心里的杀气,挥手道:
“滚!”
败将死里逃生,急忙告退。
“大人,一城两城的失守如今已经不重要了。”韩逢年揖手道,“李主宗开了先头,宣怀军和琅温军都已出现在武英边境,沧贞军和陇北军的军队也在路上。想必再过不久,暨海军和舒安军等也会出动。武英军无论对上任何一军都有一战之力,但若节度使们联合起来,我武英恐怕独木难支。”
“……韩军师可有高策?”淳于安满脸煞气。
“依下官看来,大人应该忍一时之忍,暂且和大燕达成和解。”
“你是要我去向那小皇帝低头?!”淳于安大怒。
在淳于安的怒火面前,只有韩逢年才能保持如此平静。
他低着头颅,态度恭敬,说出的话却很坚决。
“只有保存了现在,将来才会可期。大人又何必去逞一时之强?”
“……没有其他法子了?”
韩逢年沉默不语。
“大燕不会接受求和的。”淳于安阴沉着脸说,“傅氏早就看不惯我们一家独大了,这么好的机会,傅氏怎么可能放过?”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韩逢年说,“我们可以从傅氏的敌人处下手。”
“你是说?”
“消灭大人的势力是傅氏所欲,傅氏所欲,必然不是陛下所欲。”韩逢年缓缓道,“除了我们,这天下就当真没有力量可以与傅氏抗衡了。大人以为,这会是陛下想要见到的局面吗?”
淳于安紧皱的眉头逐渐舒缓了,他摸着方正的下巴,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懂你的意思了……”
“大人大才。”韩逢年点到即止,揖手恭维道。
“那横空出世的李主宗究竟是什么人?横空出世,一出名便是因为斩了伪帝头颅,若是有如此气运,怎么此前从未听说?”淳于安道。
“此人甚是神秘,有人说他是金州人,有人说他是襄州人,还有一种说法是他是徐州人。说法颇多,最重要的原因是此人孤儿出身,恐怕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来历。据说前二十几年,都是在坊间捉鸡遛狗,不务正业。直到成亲后,才逐渐起势出头。”韩逢年顿了顿,说,“此话也不是毫无道理,他娶的那位襄州夫人,确实当得上一个贤名。”
“我倒要看看这大器晚成之人长什么模样,你想个办法,给我弄一张画像来。”淳于安冷笑道。
“喏。”韩逢年揖手道。
“和大燕和谈之事——”淳于安看向韩逢年。
“下官和陛下身边的近臣有几分交情,大人不妨将此事交给下官。”
“你办事,我放心。”淳于安点了点头,“你放心去做。”
“下官定然会将好消息带到大人面前。”韩逢年说,“大人也不必过于忧心,如今联合起来的节度使中,只有镇川军稍微棘手,我们只要防住镇川军,事情就还有转机余地。”
淳于安深信不疑。
被武英军视为当下的心腹大敌之人,浑然不知自己已经上了淳于安的重点关注名单。
李鹜拿下东都和汝州后,没有像其他人预想的一样,继续攻打武英军剩余地盘。
一口吃不成大胖子,即使吃成了,也早晚会让人打出来。
李鹜深谙其道。
他没有继续攻打武英军的地盘,而是调头去了邓州。
他要看看对他的命令屡次视若不见,这次甚至无视了征召命令的邓州知府想干什么。
镇川军开到邓州城下后,身在镇川心在舒安的邓州知府知道舒安已无力和十六节度使中的新贵抗衡,不得不亲自打开城门,低声下气地负荆请罪。
一月后,武英军和朝廷达成和解,武英被重新划分,李鹜作为第一个响应讨伐令中的节度使,获得了东都作为封赏。
端午真正地来了。
在满街的艾草清香中,李鹜带着满载而归的军队回到了襄阳。
第220章
镇川军大破有勇猛之名的武英军, 使得李鹜在军中的声势大涨,再加上此前他在襄阳守卫战中斩下了伪帝头颅,李鹜作为一个外来人士, 终于完全掌握了家族传承了三代的镇川军的军权。
完全掌握军权后,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鸡儆猴。
洋州知府被押解入襄阳的那一天, 艳阳高照, 万人空巷。
位于襄阳县中心的菜市口, 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看热闹的人。方庭之站在石台上, 大声细数阶下囚的罪名。
玩忽职守, 尸位素餐,损公肥私,朋党比周,阳奉阴违——
桩桩件件,都有时间地点人证物证。
穿着官服就被镇川军从家里揪出,关在囚车里游街示众六个州的洋州知府坐在囚车里, 枯瘦如柴, 脸色灰败,连喊冤都喊不出来。
种种罪行累积起来, 方庭之抬目扫视围观百姓中那几个躲躲闪闪的目光,沉声道:
“罪不可恕,斩立决。”
方庭之手中一挥, 洋州知府不远千里送来襄阳, 用琐事来转移视线拖延脚步的文书漫天飞舞。
如鹅毛飘洒, 落在蜿蜒的血迹上, 浸染出朵朵血色梅花。
襄阳的消息被各个眼线传回各自主子处。
六州震动。
再送到襄阳官署里的文书就厚了许多。
“大人,这是六州今日送来的文书,分别关于民生、水利……其中邓州知府的文书献上了民生策一条。”
办公房间里, 方庭之将分门别类的文书依次摆在桌上。
李鹜翘腿搭在桌上,拿着一封邓州知府送来的文书边看边发出一声冷笑。
“这邓州知府,原来还知道苛税问题。”李鹜讽刺道,“果然要见一点血,这些人才知道翻山越岭送来的纸上该写些什么。”
伪帝是如何出现的?
不就是因为辛苦耕作一年,种出无数担粮食的农民,年尾时却无余粮食,饿得不得不去扒树皮吗?
产生问题的不是某个侵占农民田地的豪绅,不是某个打死家仆的小吏,如果连这些都要他一个个的亲自裁决,底下几百个州官县官是养来装饰的吗?
“苛税是因为各州府库要运转,要为几百上千个猫猫狗狗发俸禄,这些人领着可观的俸禄,一人可做的事五个人也做不下来,归根结底,是以前的日子过得太好了。”李鹜冷笑道。
方庭之是从县主簿一步步升起来的人,对此深有同感,躬身道:
“下官在凤州和刑州任职时,各官署中没有登记在册却由衙门供应吃喝的大使、副使数不胜数,更不用提众多托名办公,拉大旗作虎皮的书吏之流。一个人口不过三万的小县,巡检司却有千人之多,再加上难以计数的书吏和衙差们,光是俸禄便是一笔天文数字。每每到了发年俸的时候,官府就会临增各项税法,从民间攫取财富来支付俸禄。”
李鹜放下双腿,把邓州知府送来的文书拍在桌上,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虚掩的木窗。
“你只有当过农民,才知道什么叫悲惨。”
李鹜当初入主官署,没有选择最宽阔最豪华的那一间,而是选了临郊的一间偏房,只要推开门,就能看见远处或油绿或金黄的农田。
天气晴朗时,能看见零零星星的农人在田地间穿梭,他们有着共同的特征,身穿简朴粗糙的布衣,挽着裤腿,赤着双脚,因长期弯腰的后背在站直后依然微微驼着。
“这些每日扛着锄头的农民,最是弱小,最是悲惨……同时,也最是强大。州级官员用苛税重役来奴隶他们,县级官员用各种名义强征物资来迫害他们,官员们派来的小吏在征收过程中还会各种克扣数目,中饱私囊。”
“穷尽精力应付了官吏后,地主豪强又会想尽办法兼并他们的田产,让他们从农民变为奴隶。”
方庭之沉默不语地听着,脸上露出属于农民之子的同情和束手无策的无奈、悲凉。
“这还不是结束。”李鹜眺望着远处的田野,轻声道,“在官吏和豪绅的压迫之后,还有强盗和贼人,将他们手中的最后一点积蓄抢夺干净。”
“……当活着也成为一种奢求,不去造反,难道要躺在漏风的屋顶下等死吗?”
“大人是想……”
李鹜转身走回桌前,从一众文书的最底下抽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递给方庭之。
方庭之粗略扫了几眼,上面的字迹并不美观,很多字甚至难以辨认,但他依然只是寥寥几眼,就不得不中断下来,抬起震惊的双眼看向李鹜。
“大人是想精简闲职,立新法考核官员?”
“在我的地盘,没人能让老子吃亏。”李鹜眯眼道,“吃了,也要给我加倍吐出来。”
“这是我和夫人一起想出的法子,夫人说你做过县官,实干经验丰富,让你再来做最后的查漏补缺。”李鹜说,“你拿回去仔细看看,尽快给我一个答复。”
“下官惶恐,能得大人和夫人信任。”方庭之连忙躬身道,“下官这就回去仔细研读,尽快答复大人。”
“还有一件事——”李鹜说。
“大人请说。”
“在我房间隔壁,清理出一间公房来,作为夫人今后的办公地点。”李鹜特意道,“大到门扉宽度,小到一张纸,只能比我的好,不能比我的差。我也不希望有人因此在背后嚼舌根。你明白吗?”
方庭之心中一惊,连忙低下头道:
“下官明白。”
方庭之离开后,李鹜又拿起一封文书看了起来。
精简闲职只是试探,他真正想做的,是废除传承了数千年的官籍赋优免。
赚得少的税最重,赚得多的不交税,这是哪门子道理?
凭什么有功名在身的就不用交税?会写八股文了不起?难道作八股文比作诗还难?
祖宗家法四个字,在李鹜这里不管用。
就是玉皇大帝定下的家法,他也要想办法改一改。
但这不能急。
至少要等大燕摆脱内外交困的局面,完全稳定下来,届时,他再推行新政,扫平阻碍,选一个可靠之人继任自己的位置,放放心心地和沈珠曦归隐山林去。
李鹜想着想着,方庭之忽然去而复返,又一次走了进来。
“你这就看完了?”李鹜瞪大眼睛。
“下官是来告诉大人,襄州富绅豪强为了庆祝大人大胜归来,今晚包下了聚贤楼宴请大人。”方庭之行了一礼,说,“此次出席的不仅有襄州士绅,还有其余五州的当地豪强,大人最好亲自露面。”
“……行吧行吧,”李鹜叹了口气道。
“大人可要下官派人给李府传个话?”方庭之问。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说。”李鹜站了起来。
他走出官署,骑马回到李府。
“你今日又这么早?”沈珠曦见了他吃了一惊。
“你就巴不得老子每天睡在官署吧?”李鹜恨不得捏着这女人的下巴晃晃,把她脑子里不属于自己的部分全摇出来。
李鹜叫来婢女,让她们提前准备夕食,在用饭的时候,李鹜把给她在官署里准备了专门的办公房间的事说了出来。
“真的吗?”沈珠曦又惊又喜,“其他人没有说什么吗?”
“他们能说什么?官署都是老子的,老子要把哪个房间用来做什么,老子一个人说了算。”李鹜夹起一箸藤椒兔肉放进她的碗里,说,“草令我也交给方庭之了,他说会尽快给我答复。”
“那就好。”沈珠曦松了一口气,“你没和他说要废除赋优免的事吧?”
“你千叮嘱万嘱咐,难道我还会说漏嘴?”李鹜不屑道,“就让他们再安睡一段时间吧。”
“现在时局不稳,就怕消息走漏后,手下官吏人心不稳,做出通敌卖国的事情来。”沈珠曦担忧道,“还是等以后时机成熟了再说。”
两人边吃边聊一会后,李鹜放下添了二碗的饭碗,沈珠曦正要叫婢女再给他添一碗,李鹜说:“不用了,我还要留着一点肚子去聚贤楼用饭。”
“你还要去聚贤楼?”
“老子专门回来陪你吃饭,”李鹜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怎么样,感不感动?”
这种问题,是有标准答案的。
沈珠曦几乎都来不及想就条件反射道:“感动,感动……”
李鹜满意地哼了一声。
夕阳铺满街道后,李鹜踩着落日走出了家门。
旁的官吏出门都靠轿子或马车,唯有李鹜,不管怎么发达,还是喜欢用双脚或者骑马行走。
他骑着一匹矫健的大马,踏踏踏地来到张灯结彩的聚贤楼门口,将马交给小跑迎来的小二后,大步流星走进了聚贤楼。
此次设宴做东的人是襄州首富张氏,除了襄州张氏外,桌上还有许多李鹜熟识的面孔,有头有脸的同僚坐在上首,镇川范围内的富家大室几乎都来了,有的李鹜见过几面,有的则只是耳闻,面目很是陌生。
李鹜的视线扫过其中一人时,顿了顿。
组织宴请的张老爷察言观色,立即笑着说道:“这是房州徐氏带来的远房亲戚田氏,他早就对大人仰慕已久,想要找机会结识大人。”
“在下田委,见过节度使大人。”双目炯炯,精神凝练的中年男子站了起来,向李鹜揖了揖手。悬在他腰间的玉佩摇了摇,在亮如白昼的烛光下发出清透柔和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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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仰慕大人英姿已久,此次带来万两黄金,万斛原粮,愿献给镇川军以作军费。”
李鹜盯着他的眉眼,说:“你姓田?”
田委垂首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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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酒酣之时, 丝竹之乐悠扬起来。
桌上的人大多喝得满面红光,田委站了起来,低调走至李鹜身边道:“李大人, 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鹜早有预料, 给了陪同出席的方庭之一个眼神, 跟着田委离开了宴会厅。
田委走到走廊尽头, 推开一扇紧闭的房门, 率先走了进去。
李鹜走入房间, 看着几步外的人转过身来, 正面看着他,眼神不再卑顺。
李鹜反手关上房门,上前一步,拱手道:
“晚生李鹜,拜见舅伯大人。”
田委没有避让,站着受了这一礼。他看着李鹜的眼睛, 不动声色道:“你怎知是我?”
“变形易名的戏法, 你儿子已经玩过一次了。”李鹜说,“表舅哥, 你还不现身?”
白安季扫了一眼站在屏风后的白戎灵,后者一脸讪讪地走了出来。
“李大人多礼了。”白安季拱手还了一礼,说, “犬子滞留襄州的数月, 劳烦大人费心照顾了。”
这让人瘦了十几斤, 还大出血的照顾法, 寻常人听了都会不免脸红。
李鹜却心安理得道:“舅伯不用客气,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
李鹜的无耻让白戎灵噎了噎, 却没能让白安季古井无波的脸上出现波澜。
“李大人,请坐。”白安季五指并拢,指向已经摆好茶具的桌前。
李鹜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白戎灵像个谨小慎微的跟班,低眉敛目地站到了他父亲身后。
白安季刚刚提起茶壶,身后的白戎灵就一个箭步蹿了上来,拿走了白安季手里的茶壶,替他给两人面前的茶盏满上了茶。
“殿下近来安好吗?”白安季缓缓道。
“好,好得很。”李鹜说,“今晚才啃了半个大鸡腿。”
“殿下和大人之间感情如何?”
“那是郎情妾意,和和美美,夫唱妇随——一句话说,”李鹜故作深沉,“她爱惨了我。”
“那大人对殿下又如何?”
“当然也爱惨了她。”李鹜警惕地看着对面的白安季,“俗话说得好,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舅伯这次远道而来,难道不是来祝我们百年好合的?”
“家主白游庚得知殿下流落在外,忧心不已,命我前来探望问安。若殿下在宫外过得幸福安足,便是在宫外生活也无所妨。但是口说无凭,大人还是让我见见殿下才是。”
白安季拱了拱手,不卑不亢道。
“舅伯想见沈珠曦当然可以,”李鹜说,“你们打算何时上门?”
“殿下恐怕需要时间整理准备,我们也不愿匆促之间上门拜访。”白安季说,“后日早上,我会带着犬子登门拜访。大人是否方便?”
“行。后日早上,我在李府等你。”李鹜重声道,“那什么银票啊珍宝啊的伴手礼,不带也罢!千万别和我客气!李某不是那等看人下菜的人!”
白戎灵怒视着眼前厚颜无耻之人,腹诽道:你哪是看人下菜,你是看菜下人!
……
沈珠曦自从得知舅舅白安季两日后会登门,就一直处于惴惴不安的状态。
舅舅是否会责怪她舍弃越国公主身份的不负责任行为?
舅舅喜欢什么?饭菜该如何准备?如果她邀请舅舅小住,舅舅会答应她的邀请吗?
还有外祖父母……他们身体还康健吗?是否对她失望不已……
沈珠曦在焦灼的心情中,终于迎来了白安季上门的日子。
“二位也太客气了!上门就上门,怎么还带着几车礼物!”李鹜满面红光地将白安季二人迎了进来。
白戎灵沉不住气,一脸想要破口大骂的表情,他老子不愧见多识广,依然能做到带着良好修养向李鹜拱了拱手道:“一点小小心意,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礼轻人意重嘛!”
我呸!白戎灵在心里骂道。
沈珠曦忐忑站在摆满一桌美食佳肴的花厅里,等李鹜将人带来后,她强忍多时的眼泪在看见舅舅那张和母妃有七分相似的面庞时,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
“珠曦见过舅舅,表哥……”
沈珠曦刚弯曲膝盖,就被一个箭步走上来的白安季扶了起来。
“殿下万万不可……该草民向殿下请安才是。”白安季话音一落,柔和表情立即转为严厉,“戎灵!还愣着干什么?”
“哦,哦……”
白戎灵愣愣地走到白安季身边,跟着撩开袍子的白安季一起跪了下去。
“草民见过越国公主……”两人异口同声道。
“舅舅使不得,快快起来,不必多礼!”
沈珠曦吓了一跳,一手扶一条胳膊,赶紧将两人扶了起来。